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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支特效药

忧虑又无助的时候,熬下去也许才有希望。二十几天过去了,大家心里都越来越没底,但没有人放弃。小诗的爸爸即使行动不便,白天也坚守在监护室等候区,需要跑腿的事情都是妈妈在做。

我笑笑说:“小诗妈妈帮不了别的,这是她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了。”我随即想起当年我自己住院,我妈也一天帮我洗好多次脸。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小诗还是没有好起来。她的各项指标越来越差,呼吸机参数要求逐渐增高,黄疸越来越重,暗黄的皮肤就像陈年的金器。我心里有时会不自觉地想着她最后的路会怎么走,我也跟她父母沟通过,最后时刻要不要心肺复苏,但他们想让她不受罪安静地走。

小诗妈妈离开后,管床护士来跟我抱怨:“我们给她弄得很干净了啊,她妈妈每次来,都全身擦好几遍,好像嫌我们弄得不干净一样。”

11月初一个周四的早上,我在办公室开医嘱,护士喊我:“王医生,快来看一下,小诗心率下来了。”我马上冲出去查看,听了一下,心音低,心率每分钟50多次。

小诗的肺部感染略有好转,但肚子还是很大,装满腹水,抽出来的是亮黄色的液体,穿刺过的针眼里总是有腹水渗出来,一直要换纱布。我知道,小诗在监护室住的时间越来越长,好起来的希望十分渺茫。小诗妈妈每天看望她都说“小诗,妈妈来了”,然后就默默垂泪,接着就是给小诗擦脸、擦身子、擦手,一遍擦完从头再来一遍。

撑了一个多月,小诗撑不住了。其实这个小小生命的力量,还有传递来的救急的特效药、爱心捐款以及她父母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她没有立即还药给血液科,应该也不是故意耍赖,可能想着用不完再还,或者经济实在困难,我们也不会硬要她还药。如果她及时还了药,新的没买来的时候,就可以再借备用的。

我又一次安排他们探视,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妈妈趴在她的床边,一遍遍地说:“小诗,我们下辈子还是一家人。”爸爸一遍遍喃喃附和:“还做一家人。”

事后我和同事聊过,如果那两天特效药没有停,小诗的肝小静脉闭塞病会不会好起来呢?可惜没有如果。我也没问小诗妈妈,为什么不及时买药,这除了增加她的自责,别无益处。可能她当时没有钱,网上筹款额度未满,提款流程有点慢,也可能是他们自己也不是那么有信心积极地进行治疗了。是否是因为这些,我不知道。

小诗的心率就那样慢慢地降下来,从50多降到40多,再降到30多、20多。我们的监护仪报警阈值也一直往下调。直到下午1点钟,小诗永远地睡着了。

特效药停了两天,小诗的肝小静脉闭塞病又加重了,肝脏越来越大、越来越硬,血小板值一直升不上来,大出血的风险再次变得越来越大。

小诗爸爸第一时间就告诉我,欠医院的5万多元医药费他们会补上的。“治疗一共花费快40万元了,除去医保报销的,其他钱都是上次网上你们大家一起帮忙筹的。”他喘了几口气,接着说,“我这身体,也没多久了,好心人捐的钱我们家是还不上了。本来我还拿本子记下来,想着小诗长大了有能力的话再慢慢还呢。王大夫,你说,现在,我们还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呢?”

又过了几天,小诗的特效药用完了。护士提前跟她妈妈说过药快没了,但没见有新的送过来。我再去问妈妈,她表示药在路上,快递还没收到。

我之前看到过小诗爸爸拿着手机,在一个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原来写的是筹款信息。虽然不知道一个个网名背后的真人是谁,但那点点滴滴的善意,他们记得清清楚楚。

不久后的一天,一个病儿的母亲冲我发火,把我这个快30岁,但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医生当成了实习生,对我呵斥,没想到一小时不到就回来向我道歉了。后来我知道了,是小诗爸爸对她说,王大夫人特别好,也特别专业。后来我还知道,小诗爸爸经常在外面跟其他孩子家长聊天,帮我们医生、护士说话,说我们对孩子们很好,说我们跟家长一样希望孩子尽快好起来。

在谈话中我刚一提到遗体捐献,没想到小诗爸爸脱口而出:“我们愿意!”一旁的妈妈有点犹豫,眼神闪躲着,咬紧了嘴唇,但没表示反对。

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忙说:“我不是怪你们,就是心疼小诗。王医生,谢谢你们。”

于是我联系了遗体捐献的志愿者朱先生。朱先生来了,小诗爸爸居然认识他。我才知道前几天朱先生跟别的家长沟通时,小诗爸爸听到了,还向朱先生仔细询问了。那个时候他就暗暗做出决定,如果女儿救不回来,他要捐献遗体,他自己将来不在了,也要捐。

但小诗在医院的住院费还是越欠越多,人的情况也没什么起色。有一次谈病情的时候,小诗爸爸有点急,抱怨地说:“都花了这么多钱,一点都没好起来。”我尽量耐心地说:“你自己也生病这么些年了,知道我们医生不是万能的。你们不放弃,我们就尽最大努力。钱的事情,虽然住院费欠4万多元了,该怎么治我们还是怎么治。”

朱先生很感动,那天与他沟通的家长最后改变了主意,而他没想到旁边听着的小诗爸爸却主动提出了捐献遗体。

我第一次在自己的朋友圈转发为小诗筹款的消息,当时很多朋友帮着捐,尤其是家里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微信账号没有钱就直接把现金给我妈让她帮忙捐。血液科主任,还有其他医生护士,也都在朋友圈转发为小诗筹款的消息。目标额度30万元,最后筹了24万多元。

我想起当年上过的解剖课,想起我们学校那刻着一个个名字的“无语良师碑”。而今,我的病人要在上面占一席之地。百年以后,我自己也要在上面占一席之地。

血小板是“救兵”,而治疗费更是。自从看到小诗爸爸的状态,我就想鉴于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他们可能坚持不了太久。我们只能求助于网络。

是啊,当生命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点,我们还能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又是万幸,血库送来了血小板。紧急输入小诗体内的血小板最终打了胜仗!

我陪着他们办完捐献手续,抱了抱小诗妈妈,轻声对她说:“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小诗很幸福,大家都尽力了。谢谢你!”

“诗诗,爸爸妈妈都在,你要坚强啊!爸爸妈妈在外面等你,你要坚强啊!一定要好起来,我们一起回家。”站在小诗的床边,妈妈左手倚着床栏,右手摸摸女儿的脸,又摸摸女儿的手,不断轻声哭诉着这几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多遍。

我又想起了病房的“宝库”,想起了最初帮小诗过了好几道鬼门关的特效药。

我以往碰到过类似的孩子,从开始出血到死亡,一小时都不到,太让人心痛了。

几个月前,那个病愈的孩子与其父母的善意已经传递给了小诗。虽然小诗去世后那种特效药没有剩余,但她妈妈把医院里没有的,她在外面买的剩余的所有抗生素都送给了血液科病房。而更大的传递是他们没有忘记每一个捐款帮助他们的人,最大的传递是8岁的小姑娘小诗捐献出了自己宝贵的遗体。

我直截了当地说:“前面跟你们讲过,小诗现在这个情况,极有可能出现肺出血,出得厉害的话,可能一下子人就拉不回来了。你们穿好隔离衣,进去看一下她吧。”

死亡有时并不是终结,冰箱里的这些特效药似乎总在等待着类似的“传递”。它们大部分为外购,无论结果如何,病人结束治疗时用不完的,一般就谁需要给谁,有的送,有的转让,互帮互助。像我们生血小板的针剂,大剂量规格的一支1000多元。有些人多配了几支,也会将其卖掉或送人。但这种情况不多,因为我们医院有的药,一般不会配太多。特效药留在这儿,其实用的人比较少。非贵重药品但急用之时医院缺货的,我们如果知道谁有也会去商量,他们大都会免费送给其他病人。

我再次找小诗父母谈病情。他们坐在昏暗的等候区的角落里,爸爸的手紧紧地握着,身体也没靠在椅背上,一副随时待命的紧张样子;妈妈的头发有点散乱,几缕乱发盖在脸上,闭着眼睛。

我偶尔会打开病房的那些冰箱。那些冰箱很普通,跟家用的差不多。上面是冷藏室,4~8摄氏度冷藏,冰箱门一格一格的,冰箱内部也分了格子。小诗用的特效药通常被放在门上面一个格子的角落里,药品前方没有写名字。

那天下午2点多,护士给小诗吸痰的时候喊我:“王医生来看一下,我给小诗吸痰,有新鲜的血!”我过去仔细查看,气管插管里吸出的痰不时带些鲜血。是肺出血!医院里能用的止血药都用上了,血小板还没来,我又打电话联系血库紧急“插队”。

这种特效药和其他的药品还是稍微有点区别的。放在冰箱里的还有升白针、升血小板针等等,通常情况下这些药白天就使用完了,所以治疗小诗的这一个多月,每当晚上的时候冰箱都比较空,只剩下那些特效药,它们似乎专门在那里等着我们。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见到小诗整整一年后的同一天,2018年9月29日,周六,还是我值夜班。现在我主管的病人是小叶子。这天早上她因为严重感染导致休克,转来重症监护室了。

不过我心里又想,一盒药10支,她送了20支到监护室,两盒整,那么之前用掉的8支药估计还没还给血液科吧。按小诗一天用3支特效药算,差不多够用一周。那一周之后呢?说心里话,我对小诗能不能挺过这一周心里没底,也就没必要催她再去买这种特效药。

小叶子才3岁,长得跟妈妈很像,大眼睛尖下巴,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小美女一个。她很活泼,很黏妈妈,总是拉着妈妈的手。之前碰到我,她妈妈跟我打招呼说“王医生”,她就跟着笑眯眯地说“王医星好”,“生”总被她说成“星”,特别可爱。

谈完病情,我又问起了特效药。一旁的护士说,头天晚上小诗妈妈又送来了20支特效药。妈妈说是她坐飞机去外地买的,因为赶上节日,快递的话,物流效率没保证。我舒了口气,至少这个时候,他们在用最积极的态度配合治疗,这就有希望。

她患有白血病,强化疗后抵抗力特别差,导致严重感染。晚上8点多我去看她,这个时候的她靠药物维持,血压已经稳定了一些,不过休克导致的肺损伤很严重,气管还插着管。我听听她的心脏,情况还好,呼吸机参数要求也不高,就是觉得她脸色有一点点黄。我摸了摸她的肚子,肝脏有点大,质地感觉有一点点硬。

“肺里是好的吧?”我又问。“肺里都好的。我女儿这个病,我要是会传染,不敢住家里呢。”说起女儿,他眼里忽然有了点光,但那一点光亮转瞬即逝。

一年前同一天的夜班,小诗的经历像闪电似的毫无征兆地跳进我的脑海里。

“嗯,我是胸膜结核,十多年了,最早治疗效果还好,但前几年复发了,各种药都试过,不见效。”小诗爸爸的声音有点无力,语速很慢,但条理清晰。

两个女孩,相同的日期,相同的疾病,相同的方案化疗,我真希望小叶子别和小诗一样经历肝小静脉闭塞病。这个并发症并不常见,工作多年我亲手治疗过的只有小诗一个。

我抽空去见小诗妈妈,想跟她聊聊目前的状况。小诗妈妈走进谈话室的时候,后面跟来一个男人,身高1.80米以上,有点驼背,皮肤黑黄,眼窝深陷,瘦骨嶙峋,深灰色的衬衫袖子里荡着细细的手臂,两只手瘦得皮包骨头。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闪避,目光还挺友善的,我猜这应该就是小诗爸爸了。之前小诗妈妈说他身体不好要吸氧,再加上身体这么瘦弱,我推断他应该是患有结核病。

我离开小叶子的床边,回办公室研究小叶子最新的化验指标,还不能确定病症。我给血液科的老主任打电话,她工作35年了,临床经验丰富。她说,应该是肝小静脉闭塞病,还处于早期,如果家长同意,尽快用特效药和其他治疗措施。

10月2日那一天我上白班,小诗头一天刚输过血小板,这一天血小板值又降到8,而正常孩子血小板值范围应该在100~400。我马上向血库预约调取血小板,还特意打电话申请加急“插队”。

我立即又想到小诗曾经存药的那个冰箱,可惜小诗的特效药没有剩余。有时生死就在一线间,如果没及时用上特效药,小叶子很可能面临大出血。特效药本地买不到,血液科老主任让我赶快打电话问问骨髓移植病房的主任,说骨髓移植病人有的也会出现类似症状,那边也许会有。

万幸的是插管后半个多小时,复查血液显示,小诗有了明显好转。真希望小诗能延续上一个孩子(那8支特效药是从他那里传递来的)的幸运。

我真感觉是托了谁的福。电话打通了,负责骨髓移植的主任说,病房药品冰箱里还有8支这种药!是几个月前一位做骨髓移植的孩子去世后剩下的,孩子妈妈寄放在了病房。主任答应那个妈妈,若有其他病人急用的话,帮忙联系她。

小诗化疗后,骨髓被抑制暂时造不出血细胞,这就像她身体要跟细菌打仗,却几乎没有“士兵”。血小板值很低,出血风险非常大,如果是肺部大出血,可能一下子人就没了。一般这样的化疗病人,我们可以通过输血小板为其提供“兵源”,降低出血风险。但小诗还有少见的肝小静脉闭塞病,血小板会被拦截“吃掉”,简直是难上加难。

又是8支!还是一样的特效药!面对这一连串的巧合,我只希望现在的小叶子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小诗的肺里真是一塌糊涂。我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肺出血,万一大出血止不住就挺不过去了。

我找叶子妈妈谈话,她眼睛红肿,站着不停地搓手,看到我后挤出了一丝笑容。

她下定决心似的轻咬着嘴唇,慢慢地说:“好的。”

“这个并发症很少发生,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不处理的话,肯定会加重。”我说。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强调特效药贵而且很不好买,并告诉她我刚问到其他病人有留下这种药。

看她有点犹豫,没说话也不点头,我又加了一句:“妈妈在外面等你,等你好起来,管子拔掉了,我就让妈妈来看你。你的肺现在不休息,它会累坏的,那好不起来就不能跟妈妈回血液科了。”

叶子妈妈急切而坚定地回答:“好的!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

我走到小诗床边,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有气无力地回答:“没力气。”我问她:“是不是肚子很胀?呼吸特别费力呀?”她轻轻地点头。我边捋她的头发边慢慢地说:“你看,你现在肚子很胀,顶到肺了,所以呼吸费力,废气都排不出去,废气积多了人会难受。阿姨想给你嘴巴里插个管子,接上呼吸机,让你的肺休息一下,等你肺好起来了,再拔掉管子。嘴巴里插管子不舒服,所以等一下阿姨给你用点麻药,让你睡着,再插管子,好不好?”

叶子体重轻,我算了一下8支能用四天,而且当晚就能用上。之后的药还可以向之前的那位妈妈问购买方式,尽快买到。叶子妈妈很快就把药钱转给了那位妈妈,我带她到移植病房找护士从一个冰箱里取出药,送进监护室。

我马上去找小诗妈妈,她颤抖着手签了同意书。我说:“小诗很懂事,我会跟她解释我们为什么要插管,希望她能挺过去,早点好起来。”

国庆假期的时候,小叶子血里感染的细菌找到了,但感染没有被控制住,肆虐开来。细菌导致下身皮肤溃烂,溃烂部位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深,有的肌肉烂穿、发黑,像被烧伤了似的。这细菌破坏力太强了,溃烂面开始时像硬币一般大小,现在已经有巴掌大了。即使上着呼吸机,用着镇静剂,她还是出现了抽搐症状。做了腰椎穿刺,脑脊液培养出了铜绿假单胞菌,就是说脑子也被细菌感染了。输液的药很难进脑子,这就需要每天做腰椎穿刺鞘内注射抗生素。头颅CT也提示脑子里有很多明显的感染病灶。同时,即便使用了特效药,肝小静脉闭塞病仍然存在。小叶子的情况急速恶化。

病床上的小诗呼吸似乎越来越费力了,我心想插管是躲不过去的。刚才的化验结果这时也送来了:二氧化碳分压很高。这意味着由于肝脏挤压,小诗的肺没法有效排出呼吸产生的废气,必须气管插管再上呼吸机帮她排出废气。

值班医生跟我说:“我们每天都跟家长谈预后不好,但家长没有一点放弃的想法,也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这种特效药的费用一般家庭承受不起,现在经济条件对小诗治病救命而言太重要了,家里经济宽裕一些的话,用上特效药,小诗被放弃的概率就会小很多。因为我见过相反的结局,我只想让这个懂事的小姑娘有个好未来。

我跟叶子的爸爸妈妈沟通了一下,我说:“虽然你们非常配合治疗,但她现在的病情一点都没控制住,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即使活下来,脑子感染这么厉害,很可能会有神经系统后遗症,变得智力低下;下身烂成这样,将来估计也要多次手术,还不一定能控制大便。”

我很快就从血液科同事那里打听到了原委。原来,几个月前一个小朋友得了和小诗一样的病,医院里没有这种特效药,不过这个小朋友家境富裕,父母费尽周折买来了药,孩子最终病好了,而特效药还剩下8支,他们就将这些“希望”送给医院病房备用,放入冰箱。几小时前,小诗正是用上了这位小朋友和家长传递下来的特效药。

这么说很残忍,但让家长有合理的预期也很重要。有病的孩子被遗弃的情况不少见,我还碰到过家长偷偷把智力低下的孩子留在医院,即便报警警察也抓不到家长,而明确知道有父母的孩子,福利院也不能收,那个孩子在医院养了近一年。

没想到喜讯竟突然传来了。我得到了消息——小诗已经用上这种特效药了!我喜出望外之际想到,这药肯定是来自我们的“宝库”,来自病房的某个冰箱的一角。

叶子妈妈听了我说的话,肩膀一颤一颤地哭着对我说:“王医生,不管叶子什么样子,我们都不放弃,毕竟是条命啊!真没了,我们尽力了也不后悔;如果她能活下来,就算是傻的,她这么小,我们慢慢教,也有可能会越来越好的。”

我知道那种对症的特效药很不好找,不仅我们医院没有,整个中国都很少见。而且因为病症罕见,所以特效药的研发成本高,价格昂贵,差不多2700元一支,而小诗需要的时候几乎每天至少要用2支。我最初是听主任说到这个药的,他是在外参加医学论坛时听说了这种对付罕见病的最新药物,而我的病人现在就急需此药。

叶子爸爸也在,他揽着妈妈的肩膀说:“我们也知道希望渺茫,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没了,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至少现在她还活着呀!”

肝脏受损危害极大,除了腹水多、肚子胀与出现黄疸(人皮肤黄、眼白变黄),最大的损害就是这些“烂线头”拦截、破坏了血小板,孩子随时面临大出血的危险,比如可能会因肺出血而死亡。

我觉得叶子好幸运,生在这样一个有爱的家庭。她还有个9岁的哥哥,是个很帅也很聪明的小男孩,暑假的时候我在病房见过一次,陪着妹妹玩,对妹妹无限宠爱。

但此刻的小诗病得很重。她得的是肝小静脉闭塞病。打个简单的比方,肝脏的小静脉像人工滴灌装置埋在地下的软水管,但现在里面被各种烂线头缠住阻塞了,水管被撑大变硬。没有足够的水,使得旁边的土地也干了,庄稼很快就会死掉。

那段日子只要上班,我每天都会抽时间去看叶子。一天天地熬着,我跟她妈妈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我去看看她”和“老样子”。

我跟小诗妈妈谈完病情,又聊了会儿家常,得知小诗有个20岁智力低下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小诗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得也可爱,是全家人的希望。

又过了快半个月,我像往常一样去看叶子,发现她血常规里的中性粒细胞值破天荒地升高到了0.12(正常孩子的值在1以上,她的值好长时间都只在0.05以下),血小板四天没输,数值一直稳定在30以上,这很可能意味着感染和肝小静脉闭塞病有了治疗的希望。

我在走廊里没有看到小诗爸爸,就问小诗妈妈怎么回事。小诗妈妈小声回答:“他在家里。”女儿病情这么重,爸爸都不来,我有点费解:“你女儿之前都休克了,病情很严重。”她还是小声地说:“她爸爸身体也不好,不时要吸氧。”

我走出监护室,看到了叶子妈妈,她显得有点麻木,我把情况告诉她并抱了抱她。我在她耳边说:“我知道,最近我们大家没有给过你希望,但你们从来没想过放弃。我不知道最后叶子会怎样,但现在,想给你一点点信心,我看见她活下来的曙光了,我们来期待一下她更好的未来。”

我说:“看病可不像放假那样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有配合治疗病才好得快。”我向她保证:“你好起来了,我第一时间跟他们要床位让你转回去。”随后我赶紧回到办公室开好检查单及需要的各种药物,然后去找小诗父母。

叶子妈妈眼泪一下子决堤了,她瘫在我身上放声大哭,“谢谢你”三个字都说不连贯。

小诗想了想,小声问我:“阿姨,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我觉得他们太难了,想让他们熬得有点盼头,也想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我想起小诗和她父母,虽然她不在了,但她带给我成长,也将给医学生带来解剖经验。

“我知道,妈妈不在身边,会有点害怕。你看看这里,晚上上班的医生护士是不是比楼上的多呀?”我安慰她,“你现在感染有点严重,要做的治疗很多,楼上的护士阿姨忙不过来,所以转到这里我们来照顾你。”

后来,小叶子的感染慢慢地好起来了,肝小静脉闭塞病也好了,呼吸机撤了,溃烂面也做了清创手术,她出院了!我只能说出现了奇迹。

“妈妈不能在这里陪你的,你知道的吧?”我进屋一边给小诗做全身检查,一边跟她聊天。小诗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2019年6月初的一天,我在医院门口又碰到叶子和她的爸爸妈妈。叶子拉着妈妈的手,叶子妈妈和我打招呼,然后她摇了摇叶子的手说:“怎么不跟王医生打招呼啊,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她吗?”叶子看看我,低下头,又看看我,没说话,去拉爸爸的手了。

小诗妈妈瘦瘦的,个子不高,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但头发一丝不乱。我随口说:“叫爸爸也来,一会儿跟你们一起谈病情。”

她肯定不认识我了,我估计她进监护室前的记忆全抹掉了。

8岁的小诗穿着一身粉红色的长袖睡衣,她的小脸肿着,面色发黄,眼皮耷拉着,化疗使得头发掉了大半,看上去稀稀拉拉的。她的呼吸又浅又快,起起伏伏的肚子胀得像只小青蛙,睡衣扣子都不能全扣上,肚皮上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皮肤胀得发亮。

妈妈说叶子还是不太会说话,家里人都认识,也会叫,但只能说两三个字的词语,连不成句。她又补充道,就当一岁多刚学说话,再慢慢教呗。

医生是个终身学习的职业,我们总是会从学术会议和文献中学习各种各样的“第一次”病例。我从正在读的一篇文献中发现竟然有一种新的特效药可以对付这种疑难症,这时内科二线陪着血液科护士推着转运车就进来了。内科二线送来交班,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们得相信生命的力量与奇迹的存在。小孩子的可塑性有时候令人惊叹,希望叶子这一段生病的日子,只是个休止符,之后她将谱写人生新的乐章。

等待孩子转过来的时候,我调出了她的病历。小姑娘叫小诗,白血病化疗后出现感染性休克,现在休克纠正了,但并发“肝小静脉闭塞病”,腹水很多,压迫胸腔影响呼吸。我立即登录图书馆数据库查找文献。工作了这么些年,病例讨论会上听人讲过这个病,但自己手上从来没有碰到过,因为此病毕竟不常见。

九年前的9月29日,我还是个医学研究生,那天我作为病人躺上手术台,做了个颅内肿瘤的手术。手术很成功,虽然手术后也经历了手术部位大出血等一些并发症,但结局是好的,没有后遗症,我还能当医生。

躺下睡了大概二十分钟,护士跑来值班室大声喊我起床,说血液肿瘤科有个孩子情况不好,要转来重症监护室。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接完电话后跟护士交代:“8岁,女孩,30公斤,白血病化疗后感染,面罩吸氧。准备好了,给血液科打电话,他们就送过来。”

9月29日,对我来说是个重生的日子。

2017年9月29日周五,我在重症监护室值夜班,前半夜刚忙完,我就赶紧去值班室睡一会儿。对医生来说,“会睡觉”就是拥有沾床就睡的天赋,而这个天赋我恰好拥有。

我和叶子都是现代医学进步的受益者,而小诗,在获得帮助与爱的同时甘当医学发展的“梯子”。她的病症留给我经验,带给我成长,让我第一时间发现叶子病情变化的苗头,更积极地救治。

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2017年与2018年,同是9月29日,我分别医治的两个小女孩的生命都与这个“宝库”紧密相连。那时候的紧张与恐惧,希望与温暖,至今留存在我心里。

所有医生都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让病人好好活下来,但医学不是万能的,衰老与死亡无法避免,我们确实有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给我手术的主刀医生郑老师,我在生病前,实习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的儿子当年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想要学医,他坚决不同意,他还问我:“为什么偏偏想当医生呢?工作这么累,很多病人和家属还各种无理取闹。”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答他的了。我出院时他很开心地查房,我问他儿子最后有没有坚持学医,他说没有,我说:“你看,我学医是因为现在你和我都很开心,都有成就感。”

一般人打开这些冰箱肯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里面无非是各种药瓶药盒,但我们医生就不一样了。每当遇到罕见病症,我时常会想到这里,这些冰箱里可能存放着一些“上一个”住院的孩子留下的“宝贝药”,等待着传递给下一个同样重症的孩子用于救急。这些冰箱就是我们的宝库。

有时我觉得生命就是一种传递,特效药是一种,遗体捐献是一种,爱是一种,勇气与不放弃也是一种。

医生做久了,多少有点强迫症,比如我就特别在意我们儿童医院病房里的那几个冰箱。我平时来来往往,必须多瞅几眼。

直到现在,路过病房的冰箱时我仍旧会多看几眼,有时会想起小诗,有时会想起小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