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白色记事簿 > 争一口气

争一口气

我慢慢退到了屋子角落,无力地靠着墙壁,大脑一片空白。

而此时的朋朋,因为缺氧整个人开始发紫。赶来的麻醉科医生越来越多,小小的手术床周围聚集了十几位,我默默地把位置让了出来,让更有经验的麻醉科医生赶紧上前。我已经无法看到朋朋了,只能紧盯着监护屏,看着朋朋血氧饱和度断崖式地下跌,随后血压和心率开始哗哗往下掉,露在外面的两只脚越来越青紫。

生命走到尽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我还是想让朋朋在家人的陪伴中走完生命最后的日子,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浑身青紫地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

以往的“洗肺”手术从来没有病人下不来手术台,这也是我敢于接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但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突变。此时此刻,医生们希望病人活下来的愿望,其强烈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位病患家属。

看着眼前忙碌的同事,我的内心陷入无尽的愧疚中。虽然在律师公证下签了手术同意书,也把最坏的结果反复交代了,但我毕竟是手术医生,而万一病患家属接受不了意外,我这一腔孤勇的热血还会连累很多同事。

“所有麻醉科二线、三线,速到××手术间支援!”我们医生的内部喇叭高声响起,一声声地在我的耳边回荡。一瞬间,整栋手术楼,所有不需要值守在手术台第一线的麻醉科医生,全都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

监护仪的报警声越来越刺耳,朋朋的生命迹象迅速消散,有些数字已经测不出来了。教授说:“咱们把家属叫过来交代一下吧。”

事故来得太突然,手术瞬间变成了抢救。

我实在不甘心,如果朋朋就此醒不过来,这将成为我永远的心理阴影。我咬着牙慢慢挤出三个字:“再等等。”

意外发生在下午。手术进行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们麻醉机的氧气突然无论如何也送不进朋朋的肺里了。气管插管其实有两个气孔可以往肺里送气,两个气孔都送不进气的概率很小很小,但偏偏是朋朋最需要、最缺少的氧气,现在供应不上了。

此时朋朋仍然被十多位同事抢救着,人影憧憧,我越来越看不清里面的样子。终于,同事通过有效调整呼吸仪器,又把氧气送进了朋朋肺里。监护仪器上开始测出数字,并在缓慢而坚定地回升。

没想到,这句一切顺利还是说早了。

抢救过程大约三分钟,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朋朋在鬼门关徘徊一圈,掉头往回走了。但手术不可能再继续进行了。教授让我把家属叫到门口简单交代一下,我让他等我一会儿,我先去个洗手间。

洗完一侧的肺以后,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教授说有他盯着,让我先去食堂。我匆匆吃完午饭,突然想到朋朋的家人还在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虽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我还是拿出手机给他的爱人发了一条微信:“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不用担心。”

洗手间里,我不断擦拭眼泪。

几小时过得很慢,好在到目前为止,朋朋的“洗肺”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回到病房,三小时后,我们决定给朋朋拔出气管插管。这是有点风险的,毕竟才第一天,但我和教授商量了一下,还是想让朋朋舒服一些。

很久以后,直到冷静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接下这项罕见病手术有多冒险。也是这次谈话后,我思考了很久,既然帮他的决心已定,我打算独自承担风险。

气管插管拔下来的瞬间,朋朋就在大口喘气,是嘴和鼻子都竭尽全力用上的那种喘气,并发出很响的声音。那种姿态让人印象深刻——朋朋就像在猛嗅一朵花。

“我一直在被动地承受命运的安排,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生活中再没有什么可争取的了,能争的就是这口气。一个月的自由呼吸,值了。”他对我说。

“认识我是谁吗?”我的第一句话没有问朋朋感觉如何。

我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执念,为了“争一口气”,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吗?况且“洗肺”手术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朋朋的问题,即使一切顺利,月余过后,肺部又会被白色“渣子”重新填满。

“林医生。”朋朋回答。

然而朋朋没有提问,他只是一再地感谢我。他说自己确实很绝望,因为“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上劲”,现在一心想要“洗肺”,就是想使出这最后一把劲。

到此为止,我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了,我知道他并没有因为那几分钟的缺氧而大脑受损。后来朋朋告诉我,听到我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特别开心。能够自由呼吸,让朋朋立刻开心了起来。

躺着的朋朋其实是一名血站护士,是我的同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我害怕被问到这种问题,甚至专门打了草稿,准备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命运。比如: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只是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得不认命……

朋朋以为自己手术成功了。我的心情却再次复杂起来,为他能自由呼吸而高兴的同时,又因为手术意外中断,没有为他争取到更多自由呼吸的时间而感到内疚。我唯一欣慰的地方就是,虽然手术提前终止了,但朋朋肺里绝大部分的白色“渣子”都被洗出来了。

水依然顺利地流进流出。

朋朋这种罕见情况,手术后维持时间会很短,我可参考的文献也很少,只能在心里默念:自由呼吸,希望能维持一两个月吧。

一开始洗出的“渣子”很多,所以流出来的根本不能叫水,而是像豆浆一样黏稠的液体,呈乳黄色。随着肺被清洗得越来越干净,“渣子”越来越少,水也越来越清了,这说明肺洗干净了。每洗一侧肺大约需要一万毫升水,大概二十瓶矿泉水的量。其实整个过程非常枯燥,但每次冲洗出来一点点“渣子”,就说明生存下来的机会又多了一点点。

朋朋说太久没有这样呼吸了。这时他的肺里大概还有30%的“残渣”,虽然不能与正常人相比,但是呼吸已经比从前轻松太多了。以前需要佩戴吸氧面罩,全方位输送100%纯氧,现在只需要佩戴一根鼻导管就可以了。这一刻,朋朋呼吸起来的感觉,相当于普通人跑了800米,有点喘,但能成句说话。

没有多久,“水流”从朋朋的肺里出来了!

做完手术后的前三天,朋朋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仿佛要拼尽全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多呼吸几口。我觉得他状态挺好的,甚至把他转到了普通病房,因为重症病房晚上也会开灯,机器轰鸣,清醒的人住进去是很难受的。

我们灌进去500毫升,至少也要放出来300~350毫升,否则水留在肺里出不来是很危险的,必须寻找原因。而原因可能有很多,比如气管插管的位置不合适,水就可能误流到另一侧肺里。

转进普通病房后,朋朋的家人就可以进来陪护了。朋朋和家人、护士不停地聊天,感觉想和见到的任何人说话。他一口气能说上半小时,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那时,他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根本没心情和别人聊天。

我慢慢操控,让水流缓缓流进朋朋的身体中,流进那个布满白色“渣子”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一周里我和他聊了很多。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张大口讲话,似乎想要把此后的一两个月用话语填满。他连绵不断地呼吸,连绵不断地对我说话。

进出的水量完全靠人工,也就是我来控制。一般一次性灌入500毫升,约等于一瓶矿泉水的量,如果顺利的话,也会达到1000毫升。

其实,朋朋身体里的秘密,经过了八年的时间才揭晓,不过那个谜底上帝已经埋藏了三十多年。

朋朋很快就进入了麻醉状态,生理盐水开始流进朋朋的肺部。我们先洗的是左肺,所以,左肺现在是不通气的,只能依靠右肺通气呼吸,也就是说,我们把氧气只送到右肺,而把水灌进左肺清洗。朋朋手术的高风险在于双肺功能极差,手术中又始终只能依靠一半的肺来呼吸,还要不停地往另一半肺里灌水,再将水导流出来。

2008年,朋朋在一次体检中被检测出免疫力低下,相关的“单核细胞”几乎降到了零。

但是,“洗肺”的难度在于灌进去和流出来的水量都必须精准控制,还要时刻密切注视监护仪上的各种指标。

作为血站护士,朋朋知道不正常,但是去医院没查出病症,也就没有在意。整整八年后,2016年,朋朋突然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发热,三个月都不退热。他辗转求医来到北京,转入我们医院,主治医生发现这不是普通的肺炎,朋朋的肺部及血液里都充斥着一种特殊菌——鸟-胞内分枝杆菌复合群。

“洗肺”跟外科手术不一样,不需要动刀见血,而是往病人肺里灌入无菌的生理盐水,再让水流出来,顺势把填充在肺里的“渣子”带出来。

大家以为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接下来挑选药物治疗就好了,但主治医生很不安心。她在网上搜索,想知道是否还有类似的病人。有一次,她把朋朋的两种病症名称——“单核细胞减少症”与“鸟-胞内分枝杆菌复合群感染”同时输入检索框,居然跳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MonoMAC综合征。这种疾病其实就是一种“基因突变”!

他因为紧张而呼吸急促,紧紧抓着吸氧面罩大口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白雾持续升腾。

这就好比街上的红绿灯中某个颜色的灯突然出了故障,开始乱闪,进而引发大规模车祸。此时此刻,朋朋的体内就是这样一个“大型车祸现场”——免疫力低下、发热、肺炎、特殊菌等等,就是这起车祸的表象。它们都是死神的烟幕弹,那个坏了的红绿灯——基因突变才是真凶。

很快,手术台上,平躺,麻醉,气管插管,术前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麻醉之前我握住朋朋的手告诉他:“等听到有人喊‘睁眼睛’的时候,你努力睁开眼睛,就又能看到我了。”

朋朋体内的基因染色体不多也不少,但是其中一条出现了错乱。这就好比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中出现一粒黑色的珠子,不仅如此,其材质还是橡皮的。然后,黑色橡皮珠子开始熔化,项链随之断裂。

那天早晨,朋朋的亲弟弟也从老家赶过来了,一家人来到手术室门口。我让他们放心,还顺带指了指天花板:“有事会通过那个喇叭叫你们。”其实手术室外,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对我们这所全国一流的医院来说,罕见症不可怕,可怕的是基因突变,这是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攻克的难题。严重者的寿命一般很短,而且无药可治。这种情况下,医生与家属的努力没有用,成吨的钞票也没有用。或许可以这样说,遭遇基因突变是命运压根就不打算让你好好活下去了。

“洗肺”手术我做过很多次,但是这次格外不同。为此,我通过私人关系,请来了资深麻醉师。另外,我的查房教授是呼吸危重症方面的专家,那位当初帮朋朋跟我取得联系的同事,是研究呼吸罕见病尤其是肺泡蛋白沉积症的教授,他们都答应来手术室坐镇。这是我能请来的最强阵容了。

不过主治医生告诉朋朋,还有一种办法可以“逆天改命”——骨髓移植,也就是拆掉坏的“红绿灯”,装一套全新的。但这样做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移入新骨髓前会对患者进行体内清髓,一瞬间人会丧失全部免疫力。朋朋现在身体里都是特殊菌,免疫力丧失的话,这些特殊菌很可能会立即吞噬掉他。

我专门找了一趟朋朋,安慰他说:“这个手术在我们医院目前还没有死亡的先例。无论如何,我都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平安下手术台。”

朋朋很幸运地遇到了骨髓匹配的捐献者,但反复权衡后,他选择了放弃。最终,耗时两年半,朋朋体内的特殊菌被清除。后来,朋朋回到了家乡的献血车上,在主治医师的帮助下,他得以继续做他热爱的工作。但医生知道,朋朋体内的定时炸弹一刻也没离开。

朋朋说自己才30多岁,万一在手术台上死去,那些有用的器官还可以再帮助其他人。她说朋朋说服了每一个家庭成员,只有奶奶坚决不同意。奶奶说自己的孙子连一把骨灰都不留下,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当朋朋再次联系中华骨髓库与医院时,所有医院都婉拒了,因为此刻朋朋体内又出现了一起更严重的“车祸”,而“事故”原因就是那些日益填满朋朋双肺的白色“渣子”,那种能不断生长直接导致朋朋窒息的白色“渣子”。而且,新找到的骨髓捐献者在最后关头也悔捐了。

手术前一天,临近下班时,朋朋的爱人再次找到我。我以为手术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细节,甚至他们的想法有什么变化,没想到她告诉我,朋朋要捐献器官。

那段时间里朋朋开始录短视频。视频里,他问儿子:“昨天你来看爸爸,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短短几句话,他需要不停地喘气。

第二天大清早,朋朋全家人找到我,他们昨晚一夜没睡,最终做出了同意手术的决定。朋朋对我说,他已经交代好了后事,包括财产分配……

白色“渣子”越来越快地吞噬着他的肺。见到我的时候,朋朋已经不奢望活着了,他只想大口地自由呼吸。

我没有叮嘱他再好好想想,因为他此时看向我的眼神,如同写着四个大字:破釜沉舟。我冲着朋朋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

现在,病床上的朋朋已经开始术后可能仅有的一两个月的自由呼吸、自由谈话。不过谈话都是我问他答,只有一个话题是他主动讲的,那就是帮助过他的每一位医生,他都记得名字。不过我发现,他在简述自己一生的时候,聊到骨髓志愿捐献者“悔捐”这件事,是低下头闷着声音说的。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朋朋,他坐在床边,正在往我们的方向张望。

看着他呼吸,听着他讲话,我总在想,早在三十多年前,上帝残忍地给他设置了一道判断题,答案是判定他会死去。但抗争三年后,朋朋硬生生地将这道判断题做成了选择题——选择“坚持到生命最后,虽然要忍受逐渐窒息的痛苦,但能多存活一段时间”,或者选择“自由呼吸一两个月”。

“开弓没有回头箭,”朋朋的爱人很瘦弱,但却是最冷静最坚定的那一个,“之前全家开过会,已经想好了,都支持他的决定,无论什么后果都接受。”

朋朋选择了后者。

“如果下不来手术台,朋朋因为处在麻醉状态,死亡的瞬间是不会受罪的,”我没有过多强调自己需要承担的风险,只是反复地告诉他们,“但家人只能在外面等着,连他活着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术后第七天,朋朋肺里残留的水终于吸收干净了,该拍CT复查了。

父母最先流泪了。“孩子生病这几年过得实在太难了,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要求了,无论如何都要实现。我们劝不住。”两位老人一看就是朴实的农民,他们的乡音很重,怕我听不懂,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努力地说。

我还是有自信的,虽然手术意外中止了,但最多也就剩余30%的白色“渣子”,朋朋的肺里应该干净了很多,而新的白色“渣子”怎么也得生长一阵子吧。但老天总爱开玩笑。拿过CT片子一看,我发现朋朋的肺里依然白茫茫一片!满是白色“渣子”!我以为错拿了手术前那张白色“渣子”占据了肺部80%的片子,我反复确认上面的拍片日期,才不得不接受这真的是“洗肺”手术后新拍的片子。

当时我让他先躺下休息,朋朋艰难地说很久没躺下过了,躺着更喘不上气。我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跟他的爱人和父母谈了很久,再次告知手术风险:如果一定要进行手术,最坏的结果是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因为基因突变,因为上帝的选择,朋朋肺里的白色“渣子”卷土重来。仅仅七天时间,白色“渣子”的比例从30%增加到80%!这怎么可能!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换回来的“争一口气”,难道只能维持一周?

很久以后,偶然翻看他的微信朋友圈,我才知道当他得知我愿意帮他完成这个心愿时,心情有多雀跃。

我很沮丧,几乎要变得迷信了,基因突变造就的命运难道就这么强势不可逆转吗?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按理来说,没有基因突变的人,如果肺里有蛋白沉积物(这样的白色“渣子”),只要洗一次肺,能维持将近十六个月。而我和专家们预估,朋朋这次至少能维持一两个月,当初跟他反复强调的也是这个时间。

没有痛苦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但代价呢?

事后来看,术后头几天朋朋精神状态很好的时候,其实他肺部的沉积物所占的比例应该就已经回升到了50%,他可能会觉得呼吸困难一些,但因为躺在床上没有活动,所以,没有意识到。

朋朋没有丝毫犹豫:“想好了,付出任何代价都愿意。”

“不想活了!”实话告诉朋朋后,他直接崩溃了。他的爱人吓到了,赶紧找我劝解他,我和朋朋聊了近两小时。朋朋就坐在那里,但和之前几天的状态完全不同,原来见到我时他是很高兴的,现在却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了。他的心气没了,他说自己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确实,他现在不是像跑完800米后喘气,而是像站在喜马拉雅山上喘气。

环境太嘈杂,没办法细聊,我就问了一个问题:“想好了吗?”

他说,自己输得一塌糊涂。他问我,这不过就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用生命才换回来的畅快呼吸,怎么那么快就没了呢?不是一两个月吗?

手术前,我来到急诊室,在患者中寻找朋朋的身影。“这里,在这里。”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招呼声。我看见理着平头、一张圆脸的朋朋坐在狭小的病床上,说不出话,但正竭力冲我招手,环绕四周的家人大声呼唤着我。

我并不是很擅长安慰人,想了很久也无法给他虚假的安慰。我决定实话实说:“朋朋,你知道手术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还很惊心动魄吗?”

没有人想到,四个月后,朋朋再次出现在我们医院的大门口,并找到我。那天他说话非常困难,但异常坚决。他说:“我只想好好吸一口气。”

我坐在病床边详细讲述手术的全过程,并给朋朋看了我拍的一张照片——医生们把一张手术床围了好几层,正在全力以赴地实施抢救,躺在手术床上的他只露出来一双青紫青紫的脚。

朋朋曾经辗转过全国几家大医院,毫无悬念地遭到了一次又一次拒绝。理由很简单,第一,手术风险实在太大;第二,“全国最好的医院都不给你‘洗肺’,我们就更不可能做了”。

“当时稍有耽搁,就有生命危险。现在的情况虽然绝望,但比起那时还是好了很多。你现在的每一天其实都是赚来的。”

“洗肺”,手术风险极高,仅仅有可能实现自由呼吸,但很快又会面临白色“渣子”的进攻、占领,然后死去;不洗,就只能戴着面罩,看着白雾日渐稀少,其实也是在等待死亡。

“抢救的时候,我作为你的主治医生,对你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走到最后,还有家人的陪伴,而不是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再也醒不过来。”

这是罕见病中的罕见病——肺泡蛋白沉积症。不断自我复制生长,无法彻底根除的白色“渣子”其实是肺泡蛋白沉积物。如果说患罕见病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那么朋朋的状况罕见到几乎根本无法统计。

朋朋沉默了很久,叹了一口气。看得出来,他有些埋怨自己刚才的情绪失控。

教授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虽然在全国权威医院排行榜里我们医院历年来都蝉联综合排名第一,很多罕见病患者会慕名而来,可朋朋患的这种罕见病,却是迄今为止我们见过的唯一一例。

我安慰他:“你已经很勇敢了,不需要再苛责自己。”我看见他那张曾经圆圆的脸已经消瘦成了另一个样子。

早在同事找到我之前,全科所有医生曾重点研究过朋朋的手术。专家教授们慎重地讨论了很久,难得意见一致:风险太大,不建议手术。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论了。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朋朋准备回家了。他说本想给我写封感谢信,却实在不知道如何落笔,这份感恩只能埋藏在心里了。

但没有医院和医生敢接下这项手术。因为就朋朋现在的情况来说,“洗肺”后那些白色“渣子”依然会卷土重来,甚至加速蔓延,朋朋可能还没靠自己呼吸到一口空气,就倒在手术台上了,因为他的肺功能已经衰竭了。

分别的时候,我和朋朋很默契地都没有提再见面的话。

不能“洗肺”吗?理论上可以。往肺里面灌生理盐水,像大浪淘沙,把“渣子”冲出来,这种手术就是俗称的“洗肺”,这也正是朋朋现在强烈盼望我帮助他做的手术。

奇迹并没有发生,朋朋回到当地的医院后身体越来越差,呼吸也变得愈加困难。他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会给我发发微信。我每次都第一时间回复他,虽然我知道自己解决不了什么实质问题。

面罩中的那些白色雾珠是如此晶莹、鲜活,更是如此宝贵、稀缺。朋朋的每一口“呼”都极其费劲,因为呼不出什么东西;朋朋的每一口“吸”都更加费劲,因为吸不进去什么东西。朋朋说:“我有力气,但怎么吸都吸不了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白雾日益稀少,看着自己日益虚弱,慢慢垮下去,在空气中被活埋,最终窒息而死。

我是个不喜欢发朋友圈的人,即使已经在“天才捕手计划”写了好几个故事,但是从来没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分享过,因此知道我的朋友也不是很多。有一天,我发现朋朋竟然在《微生物神探》那篇故事下面点了“在看”!我非常兴奋,马上发消息问他:“你也是‘天才捕手计划’的粉丝吗?”

朋朋根本脱不开氧气瓶,自由呼吸在很久以前就是不可能的事了,甚至连去距离病床10米之外的洗手间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当他知道我就是文章作者的时候,沉默了很久后问我:“你能不能把我的故事也记录下来?万一有跟我一样的病人看到,会少走很多弯路。回想起来,我真的太难了。”

他那本应通透呼吸的双肺,不知从哪天起长出了一种罕见的白色“渣子”。然后,“渣子”的数量越来越多,面积越来越大,像蚂蚁要占领食物,像水流要淹没河床。他的肺马上就要被白色“渣子”像水泥糊墙一样糊上、砌住、填满了。

我答应帮他记录,但也提了一个条件:“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等着看自己的故事。”

朋朋,这个看似冷静的男人,必须时刻把自己扣在吸氧面罩里。透明的吸氧面罩内部不断升腾起来的白雾来自他的口腔、气管、胸腔,来自他的被侵蚀殆尽的双肺。

他的身体肯定又差了很多,连打字都极其费劲,但从那天起他开始非常努力地为我补充各种细节,不论是生病前三十多年的还是生病后抗争三年的。我感觉他是把希望融入这些文字中了。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要动真格的了。

然而,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变成了奢望。

他的爱人与父母都签下了名字,现在“生死状”上的“同意”栏只剩一个空格,那是留给我的。我拿起笔,郑重地签下名字,众人一言不发,四周安静得只剩笔尖落在纸上的摩擦声。

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始终只能坐着,几乎完全无法睡觉,哪怕只是咳嗽一小阵,都有很强烈的濒死感,需要缓一个多小时才能恢复过来。他太难受了。

朋朋的爱人拿起同意书想让一旁的父母看看,但朋朋却抢先说:“不用看了。”他的声音透过面罩,短促而沉闷——呼吸,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有一天,他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林医生,我坚持不住了,可能看不到你写的故事了。”

“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觉得生死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那时,我现在写的这个故事只写到一半。我立即将这一半的故事发给了朋朋——我刚刚写到手术后,拔掉气管插管,朋朋像嗅花一样狠狠地吸进第一口空气。

放下笔后他依然缄默无语,戴着吸氧面罩坐在轮椅上,直视着我。气氛一时间凝滞了,他的吸氧面罩里面蒸腾起一阵阵白雾。

朋朋说自己看哭了,此前我从来没见过他掉眼泪。

但显然朋朋是个例外。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直接就在“生死状”上签名了。

很快,当地医院的医生开始准备输送大剂量镇静剂,帮朋朋减轻痛苦。后来他的爱人告诉我,朋朋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没有直接插上气管插管,而是叮嘱他的爱人,记得去登记捐献器官。

朋朋慢慢抬起手,接过这份“生死状”。我突然有些担心,以往,不少病人读到风险告知后会被直接吓走,更何况是身患严重疾病,不得不做出艰难选择的朋朋。

插上气管插管的第二天,他猝然离开。

两位律师的身后是要签署这份“生死状”的另一位主角——病患谭朋朋。此刻,他正坐在轮椅上,脸上紧扣着吸氧面罩,旁边放着一个氧气瓶,家属则站在他的身后。

朋朋离开以后,有关于他的故事,我写了很久。我总是有一种错觉,似乎故事只写到手术的那个时候,朋朋就会一直留在这里。

两位律师郑重地告知我:“如果你敢接下这场手术,就请把名字签在‘同意’栏上;如果病患和家属愿意你来做这场手术,也是签在‘同意’栏上。”作为律师的他们会以第三方的身份见证整个过程。

直到今天,我总不自觉地想象着朋朋躺在深夜的病房里,脸上罩着升腾起阵阵白雾的吸氧面罩,独自看着那半篇故事的样子。

在外科,医生和病患签订“生死状”已经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医务处人员在场全程录像,除了提醒病患外,这也是医生在面对不得不做的高危手术时,最后一道保护自己的措施。而作为内科医生的我,在内科工作十一年,做过的手术并不多,更没有接手过高风险手术,看着眼前的这份“生死状”,不免茫然失措。

我时常翻出和朋朋的聊天记录,还能看到他当时读完那一半故事时的反应。那时等他哭过之后,我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此时,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份“手术生死状”——一份薄薄的文件,上面列举了十几项这场手术可能出现的后果,任何一项都意味着患者有直接死亡的危险。“生死状”以一句冰冷的文字收尾:医生已详细告知所有风险。下面就是勾选“同意”或者“拒绝”,以及签字的地方。

“没有了,想说的话已经都在这里了。”他说。

三个月前的某一天,我端坐在医院办公室里,大脑一片混乱,焦灼地等待着。整整一小时过去了,两位律师终于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