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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阿香

阿姨上午刚走,下午,一个头戴鸭舌帽,长发及腰,踩着松糕鞋,穿着小短裙的女人就拎着一只亮闪闪的手包慢悠悠地扭进了阿香的病房大门。我甚至能迎面闻到一股香水味。

我一时有点搞不清状况。掐指算来,护工阿姨照顾阿香一年有余,一直把阿香打理得妥妥帖帖的。阿香的老公这大半年没来看望过的人,一进门就谴责阿姨不会照顾人,阿姨冤枉不说,还立马空降新护工,有蹊跷。

小护士悄悄凑过来跟我告状:“像棵行走的圣诞树一样,哪儿有当护工的样子啊。指甲那么长,指甲油那么花,十个手指恨不得套12个戒指,会做护工吗?”我用手戳了戳小姑娘的头,自己心里也犯嘀咕:不管这人会不会做护工,能挤掉先前那个阿姨,接替这六千块一个月的工作,肯定有点本事。

阿姨的神态有点不自然,胡乱地应了我一声。同事很八卦地把我拉进治疗室,告诉我昨天阿香的老公来了,一进病房就说护工阿姨不会伺候人,要换个护工照顾。至于新护工,听说是阿香她老公的护工强力举荐的小姐妹。

我放心不下,跑去阿香的病房,给这个“花枝招展”的护工进行指导。从头发到香水,从指甲到戒指,都是忌讳。从什么时候翻身到如何鼻饲,擦身该注意什么,拍背该拍的部位,还有鼻饲的频次以及禁忌证,等等,哇啦哇啦一通下来,我说得口干舌燥,这位新来的护工听得漫不经心。

轮休后上班的一天,我看见阿香的护工阿姨正在跟钢钢结工资,脚下放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护工更替对卧床病人来说很正常,我随口问道:“阿姨,家里有事要回去吗?”

“你们留意着点,多巡视多费心,一旦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就告诉钢钢和凯凯,做儿子的总还是心疼老娘的。”我悄悄叮嘱着手下的小姑娘们。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寂寞竟然只是阿香的命运跌落的开始。

如果说半夜巡视一趟需要一个小时,那么我至少要在阿香的病房逗留20分钟。5分钟用来生气,15分钟用来帮助阿香翻身、拍背,甚至倒小便。这个钟点,其他病房的病人已经翻身拍背完毕,摆放了一个妥善的姿势继续休息。只有阿香的护工在呼呼大睡。如果我没有去给阿香做这些护理,她就会用同一种憋屈的姿势从深夜12点躺到第二天早上天大亮。

她对儿子们的管教越发严苛,对老公的温柔越来越少。谁知儿子们刚有点起色,“大奶奶”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儿子的婚事她没了发言权,之前反对的儿媳妇现在出现在病床前,她能做的也只是咧嘴笑笑。毕竟她只是一个植物人了。

阿香这样的病人,一晚上的时间会让她的骶尾部或者其他骨突处的皮肤成为压疮,尿袋不及时清理会导致膀胱过度充盈,或尿路感染,更严重点还会有肺部感染。这些都是足以杀死她的并发症。

阿香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那个年代的人,几乎都吃过一些苦: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饭,在属于孩子们疯玩疯闹的时候要帮着家里做家务,在读书求知的年月做手工补贴家用,在风花雪月谈恋爱的时候外出打工。阿香的苦似乎更多一些,但这些苦没能压垮她,反而让她更要强。

那是阿香最困难的一段时光,想动只能借助外力,可新护工又懒得搭理她。我注意到阿香时,她浑身紧绷,整个人像是被困在了床上。我凑到她跟前,俯下身子跟她咬耳朵:“阿香,那个坏护工又不管你啦?”

我觉得,她这种“女强人”是不怕困难的,就怕寂寞。

我帮她从侧面的姿势换成正面,给她所有的关节下面轻轻垫上枕头,再把衣服上的褶皱一点点拉平整。“护工还没来,你难不难过呀,来来,我来帮你弄。有没有舒服一点?”

很长时间,只有我路过阿香的病房或者做治疗时能和她说上几句话,长时间陪伴她的除了专职的护工阿姨,只有她枕头下循环放着的歌曲了。阿香有点寂寞。

那时的阿香特别像一只猫,翻身就像在帮她撸毛,撸得舒服了,她会把眼睛幸福地眯成一条缝,四肢软塌塌地摊开来,一点不抗拒。如果换的姿势她不喜欢,她的四肢就会很小幅度地颤抖,眉头也拧在一块,前一秒还温顺的小猫咪后一秒就变成“大老虎”,竖起的眉眼让人一下想象到她年轻时谈判的架势。

渐渐地,阿香的儿子们一两周才能来一次,每次待上十来分钟就默默地走了,甚至碰面也来不及调侃我的脸盲症了。至于阿香的老公,我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看到他了。腿脚不便的人,来一次也麻烦。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看着她的身子从硬邦邦到放松,舒展的眉眼好像在说,终于可以好好睡一下了。我也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懂的秘密约定。

钢钢要准备好让工厂顺利运转起来的一切:招工、接单、赶货、追踪品质、催货款,每一项都需要极大的心力和时间。偶尔来病房一次,也少了一些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模样,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接听电话,要么在催货,要么在追款。有时看着阿香的两个儿子来去匆匆,还没进电梯就已经约好了下一场应酬,我只能暗自感慨都不容易。

当班的同事无休止地跟我“吐槽”——

但即便处于欢乐之中,大家还是能察觉到近来的异常。新年过后,钢钢没那么高频率露面了。听他的外婆讲,钢钢填补了母亲的空缺,正式接管了家里的工厂。凯凯则打辅助,兄弟俩开始背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了。不再是过去坐在家里等着母亲的零花钱的少爷了,钢钢成了接班人。

“那个护工上班时间喝酒,还抽烟……”

病房里的第二个春节,阿香升级做了婆婆。钢钢结婚了,还给我们送来许多喜糖。我们吃着糖,陪阿香一起开心,又调侃小儿子凯凯,把大学才毕业的小男生弄得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那个护工出去好几个小时,翻身、喂饭、倒小便,都是我处理的。”

每一次路过阿香的病房,看着她被家里人围着,我都觉得阿香仿佛能笑出声来。我暗自替阿香开心,甚至想哼出歌来:“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一家人。”

“那个护工好像有很多追求者?总是有人给她送红玫瑰,我告诉她病房里不能摆,她还不乐意!”

阿香的病历本从55岁变成56岁,春夏秋冬各种材质的睡衣也轮换了一个遍。在这张床上,阿香过完了一年。她依旧眉眼灵活,面容精致,四肢关节活动无碍。对着她说上一句话,她似乎还能用眼神答复我。

大家都对阿香的新护工不满意,要么玩失踪,要么酒足饭饱夜半归来,要么青天白日捧着个手机专注地用微信摇一摇添加附近的陌生好友。这哪儿是护工,简直是请来了一尊祖宗!很快,我撞见了这个护工更过分的做法,也撞破了更多关于这个家的秘密。

有了“准儿媳”的加持,阿香每天除了日常的锻炼和护理,还多了一个节目,就是等着儿子和准儿媳隔三岔五地探视。小两口有时手牵着手来,有时拎着生活用品和各种吃食一左一右搀着外婆来。

新来的护工总是刺激着阿香,嘴里没一句中听的话。

更让我惊喜的是,阿香能动了!她还试图用脚去钩我的手,表达她的欢喜。在植物人的状态下,她能稍微动一动,对抗地心引力,说明她的肌力已经达到了3级。

“我说阿香,你真是个大傻×,你老公都跟他护工好上啦,你还在这躺着!”

她看到“准儿媳”时,眉眼卸掉以往“厉害”的神情,在那一刻竟让人觉得很温柔。整个人嘴角撇开,眼皮微微眯着,露出一点牙齿。她像是在炫耀:“你看,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我很幸福。”

“阿香啊,你个笨蛋,反正你是回不了家了,你买的几万块的衣服都被你老公的护工穿走了!”

钢钢前脚离开,我和同事后脚跑进病房道喜,小姑娘们逗阿香:“阿香啊,你要当婆婆了,恭喜你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媳妇要给你敬茶的,你还得准备红包呢!”我坐在一边帮着修剪花枝,一抬头,看见阿香居然在微微笑!

我听不下去了,告诉她,这是脑出血的病人,对任何一句话都有反应,你成天刺激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母亲节那一天,钢钢牵着一个小女生走进了病房。小女生捧着一束康乃馨,我好奇地在护士站张望,探头探脑地打量捧着花的小女生和阿香。阿香很开心,小女生则带着一丝怯意,远远地站在床尾,拉着钢钢的手,不敢靠近。脸上倒也看不出嫌恶之色。我觉得,“准儿媳”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我从未如此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钢钢和凯凯两兄弟来,好把阿香的近况告诉他们。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忙着生意,忙着生存,唯独忘了阿香。

这些年来,她撑起了一个家,也习惯性地掌控一切,主宰一切,很少会有犹豫的时刻。所以即便她瘫痪在床,儿子也不太敢把女友带来。只不过有的时候,人倒了,有些事就渐渐管不到了。

仗着有阿香的老公撑腰,这位妖娆的护工从来不把我和我的严厉警告放在眼里,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恋爱交友。有时她一甩手出去好几天,就把阿香撂给她从老家带出来的,还在实习期的护工“练手”。我巡视病房的时候,总能看见阿香的头发打着结,大中午了还没有洗脸,一瓶500cc的营养液到晚上还没有喂完一半。那个清爽精神的阿香不见了。曾经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现在甚至不能维持基本的体面。

他对自己母亲会产生畏惧,多少是有点原因的。阿香的家人曾跟我说过,这个女人的前半生并不容易。她一个女人家经商,万事都难。那几年,当地的小商品市场发展很快,阿香独自咬着牙,硬是从一个小地摊,一分一毛赚出了一个厂子。之后事业越做越大,一个厂子变三个,手底下需要管300多号人。要强的代价是阿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厂子上。就在她事业发展到鼎盛的时候,老公中风偏瘫,需要她伺候。她家里、工厂两边顾,不愿意放掉任何一边。所有主意都是她拿,所有决定都是她说了算。

我给钢钢打电话,毕竟他是阿香的授权人,一切情况他都有权利知晓。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钢钢说他很忙,工厂人手不足,他正在招工和催款的路上:“老婆怀孕我都没空陪。”

钢钢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吗?”

我只好再一次向他说明事态的严重性:“我知道做生意身不由己,没有什么大事我也不想打扰你,可是这个护工的确不称职,你们谁能做主换护工?”

我看他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他:“感情这东西日久见人心,你多带着女孩子过来串串门,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更愿意看到你生活美满。”

钢钢干笑了一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我爸。”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讥讽和无奈。

钢钢则腼腆地笑笑:“是处了一个,当初我妈说是外地户口,推说我还小,不同意。”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默默地挂断了通话,又拨通了小儿子凯凯的电话。

我有时见他看着屏幕傻笑,逗他:“跟女朋友聊天呢?”

凯凯稚嫩的声音有一丝气愤,又有着些许无能为力:“我已经搬出来住了,我管不了我爸,护工的钱是他出的。至于我妈的事情,都是我哥一手经办的,我也插不上手。”

阿香的两个儿子长得很像,总是让脸盲的我猜谁大谁小。钢钢总是开车将外婆一道带来看母亲。在病房里陪一阵子,外婆和护工阿姨给妈妈擦身时,他就一个人在护士站外玩着手机,安静地等。

凯凯的话里有委屈,也有不甘。外婆讲过,当初阿香执意培养大儿子做生意,让小儿子读书求学,但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兄弟俩自己的想法。谁知兄弟俩心里都有怨言,谁也不能理解阿香的心意。现在母亲倒了,两人也各忙各的去了。

我挺相信“心灵感应”的说法,虽然我说话阿香不能回应,但我看得出她的眉眼里有光,表情也美滋滋的。我看她开心,就问:“听听也高兴,是吧!”

这一方小小的病床像是一面镜子,照着阿香的前半辈子,却反射着她此时此刻的境况。那些她愿意的、不愿意的,曾经遗憾、可能后悔的事,似乎都在她躺上病床的时间里加速到来了。而命运的后半程,决定权已不在她自己手上。

同事打趣我,说我待阿香跟伺候婆婆似的。我自己也觉得,要是我再小个几岁,没结婚,指不定阿香哪一天就会坐起来,开口让我做她儿媳妇,绝不嫌弃我是外地人。

陪伴在阿香床边最久的是她那已经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她总是泪水涟涟地看看阿香,又看看我,然后哭哭啼啼地说:我们阿香命苦啊。老母亲既管不了自己的女婿,一把年纪照顾起阿香来又力不从心。每次大老远跑来一趟,只能在女儿的床头放下一两袋奶粉,几斤鸡蛋。颤颤巍巍地来,又颤颤巍巍地走,好像在躲着什么似的。

为了配得上阿香的讲究,我也贴心地调整了和阿香的聊天内容,话题从“今天太阳好大”“对面的油菜花开得很嚣张”改到“阿香啊,你说哪款包保值最好?”“阿香,今天你用这瓶乳液可好?愿意的话你就眨巴眨巴眼……”我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也不管阿香能不能回答我,我俩就图一乐呵。

没有人奈何得了阿香的护工,她既不隶属护工公司,家里人也不管,成了名副其实的“三不管护工”。

有天,阿香的大儿子钢钢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睡眠面膜,告诉我这是他老妈最常用的牌子,上面的字母差点闪瞎我的眼睛。两个儿子陆陆续续地还拿来面霜、各种精华液,他们憨笑着说:“不知道老妈还能不能用,不过看着也舒坦,付姐你就自己斟酌着给她抹抹吧。”

护工越发嚣张,我和同事也焦躁起来。精心护理了快两年的病人,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已经有好一阵子我没有看见阿香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了。她整个人从头发丝颓废到脚指甲。那段时日,除了做治疗,帮着翻身拍背,我几乎不愿意踏进阿香的病房,更不敢看阿香的眼睛——怕从里面看到让人心酸的东西。我们无一例外地对阿香的现状不忍心,却又无能为力。

阿香过去确实是个讲究人。她穿最大牌的衣服,文最逼真的眼线,跳最炫的广场舞。她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上午在工厂培训大儿子,示范如何与客户周旋;下午约个小姐妹逛街做头发;傍晚扶着偏瘫的老公在公园里散步;夜里就在牌桌上谈笑风生。即便她现在“躺倒”了,生活也还是一如既往精致。

阿香就这么被敷衍着,对付着,枕头下循环播放的音乐被护工的指桑骂槐和老母亲的哭诉念叨代替。这些不良情绪直接刺激着阿香的每一根神经。更可怕的是,病床这面镜子将再一次把这些反射到阿香的身体上。我甚至能感受到,阿香正从内里被一点点杀死。

有些康复电疗会让她不舒服,有时她的手会一直蜷起来发抖,眼睛瞪着你,有对抗的意味,好像在说:你再电我一下试试看!植物人里能够像阿香这样表达情绪的真不多见。这女人没病的时候一定是个硬骨头,我暗暗想。

阿香被隔离了。

她的生活其实很“充实”: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拍背,4小时一次的鼻饲营养,早晚各30分钟一次的肢体被动锻炼和电刺激疗法,这些把阿香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我给阿香做气切护理的时候,发现气切敷料边缘有一些绿色的渗液,还隐隐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暗道不妙,立即留样培养。检查结果显示,阿香出现了肺部感染,而且多重耐药。

新年伊始,医院里星星点点的小窗花、小灯笼能让人感受到喜气洋洋的气氛。阿香躺在熟悉的家乡这陌生的病床上,开始了她那画上了转折符的生活——每天各种音乐循环播放解闷,目光所及之处永远都是同一片天花板。

阿香的第一个护工阿姨从来不随意串门,也会注意手部卫生,无论翻身拍背还是鼻饲喂养都非常及时。现在,这个妖娆的护工进进出出成天乱窜,床位放着的消毒液几乎没有动过,无论我们多么注意手部卫生和无菌操作,都避免不了阿香感染的结果。

说这些话的同时,阿香依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变了,分外神采奕奕,浑身上下迸发着“我要站起来”的气势。

我们只能给阿香最后一个查房,最后一个做治疗,做什么都会和其他人分开。专用的仪器,专用的床品三件套,所有用过的物品单独处理,分类放置。阿香的床边看起来更寂寞了。

“阿香,你一看就是讲究人,瞧瞧你文的眉毛,好看又高档!”

偶尔看见阿香的儿子们来一趟,我也不再乐呵呵上去逗趣,彼此默契地把对方都当作陌路人。阿香的儿媳妇也跟着来过几次,只是她再也不会靠近病房一步,更不会左手右手拎着东西了。她总是斜斜地靠在护士站,拨弄着精心修剪的指甲和小护士闲聊。

“阿香,护士里面我最胖,你肯定记得住我的!”

阿香当初看不上她是农村人,没有同意她和钢钢谈恋爱。“幸亏她中风躺倒了,我才能嫁进门。”儿媳妇和小护士说。现如今,女孩雇了两个保姆带孩子做家务,花着阿香一手创办的工厂赚来的钱,舒舒服服做全职太太。躺在床上的阿香再也奈何不了她了。小护士们不愿意听这个,总是头不抬,应也不应一声。

“嘿,阿香你好,我是你的管床护士,以后的日子多多关照啊!”

我告诉姑娘们,还好,阿香暂时没有压疮,营养储备也足够,我们应该感到庆幸,“我们努努力,早日让阿香的感染好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没底。两年时间,700多个日夜,那些该消磨的、不该消磨的,早已被通通消磨掉了。

在康复科当护士,其实做到两点就好办——学会细心,懂得开心。我不喜欢检查过程里安静的空气,这18年来,练就了自言自语的本事。不管面对的病人是否能够回应我,我都喜欢和他们说上几句,甚至还能根据他们的表情,自己脑补出一番话——

我以为和阿香的家人很熟,可现在他们让我觉得陌生。隔着电话,我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脸,仿佛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是一场梦。他们看来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儿子忙着维持工厂,维持和妻儿的感情;小儿子忙着生气,生气当家做主的不是自己;阿香的老公现在可以自己拄着拐走路了,身边又有了个红颜知己,“糟糠之妻”的近况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每个人都忙着开展自己的新生活,而阿香无疑是那个“拖后腿”的人。

按照入院要求,我从头到脚给阿香检查了一遍。头部伤口愈合情况,颅骨缺损程度,骨窗压力大小,瞳孔对光反应,全身各个管道是否通畅、位置是否妥当,以及每一寸皮肤是否完整,等等。过程枯燥,但不能跳过一个步骤,细节关乎生命。

我虽然生气,还是没办法。顶不过护工,也拗不过家属,任凭阿香像一只隔夜的苹果一样无法挽回地蔫下去。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表情。我害怕那双眼睛里的光熄了,更害怕那双眼睛里还有光。

在康复科,要想走完整条康复步道,大多得有足够的医疗费用来打底。很多时候,钱不能让植物人站起来,但它能让植物人活下去,活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我一直觉得,阿香是那年病房里最有希望的病人。

一个秋风飒飒的下午,天空有一丝乌云,两兄弟和阿香的老公难得地齐聚在阿香的病房里,其他亲戚则漠不关心地戳在病房外,不时瞟一眼病房里的人。病房正中,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手拎公文包的人正在大声念着一份协议——房屋转让的协议。阿香名下的房产、店铺将被转让出去,就在这份儿子们的白纸之上,阿香的拇指之下。

接下来,为了提高生存质量,她得接受各种医学康复治疗,还要随时小心被并发症吞没。但我觉得这些对阿香来说都不成问题,除了有钱,人家精神头也太好了。

大儿子钢钢抓起母亲的大拇指,阿香没有任何反抗,她把手指头伸得直直的,整个人却软绵绵地陷在儿子怀里,任由儿子使劲,配合地在文件上按下了一个瓷实的血红指印。

很快,阿香正式入住我负责的病房。阿香人特别精神,顶着刚长出来的毛刺短发,眉毛和眼线依旧鲜艳得和刚描上去一样,皮肤光洁又有弹性,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不像是要住院,倒像是来巡视病房的。

钢钢面无表情,像在执行例行任务一样,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那种,拿起协议,看了一眼,平静地收进包里,转身离开。一屋子人跟着那份协议乌泱乌泱撤了出去。离开的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小小的病房一下变得空荡荡。阿香的手指还是鲜红鲜红的,上面的印泥还湿着。

脑出血的后果是一项多选题,如果出血位置不好或者面积过大,好汉就要十八年以后再当了,“盒饭”先领一份。一部分出血量小、发现又早的,能够从生死线上拽回来。但保住命之后,大多数都会留下各种不同的后遗症,其中一部分就成了阿香这种“磨人的小妖精”——他们有心跳,有呼吸,会眨眼睛,会打哈欠,却没有自主活动能力,管不了自己的大小便,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照顾。这种日子,可能持续一年,也可能持续几十年。简而言之,这样的病人就是一个会花钱,不会干活,还得拖着别人陪他也干不了活的“吞金兽”。

我看阿香床边没人,走了进去,用湿巾一点一点擦拭她的手指。忽然,阿香剧烈地抖动起肩膀,嘴巴张得大大的,胸腔剧烈地起伏,气切套管那儿挤出一丝丝气音,像堵着的烟囱呼啦啦响。眼泪顺着她蜡黄的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掉,甚至冲开了眼角的污垢。阿香哭得好用力。

据说,阿香是在一个牌局上出事的。对方摸了个好牌,阿香刚笑着骂了一句就直挺挺地倒下了。牌友们大呼小叫地拨打120,在黄金时间内将阿香送往医院,诊断结果:脑出血。一番折腾下来,命保住了,人却成了植物人。打牌是不要想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这个要强的女人连最后的眼泪都没有在家人面前流。现在只有我和她,她知道没关系的,可以好好哭一场了。

阿香住院那天,两个儿子、护工阿姨,以及70多岁的老妈,四个人八条腿就在病房里忙活起来。每一趟都拎上满兜的东西:尿片、换洗衣物、康复工具、营养品、阿香的个人用品等等,场面活像候鸟迁徙。我跟同事说:“你瞧瞧,这才是有钱人哪,人家一包尿布的钱都够我家小宝买一个月的尿不湿了!”同事头点得跟捣蒜似的,表示极为赞同。

慢慢地,她一寸一寸地安静下来,像一块热炭被一点点打湿,没了生气,从此沉寂下去。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香露出鲜活的表情,最用力,也最伤心。

阿香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有钱。我们科室有一句调侃的话:“只要你给的钱到位,我们什么姿势都会。”像她这种卧床病人,从上级医院出院后,还选择花钱转我们这儿来康复的,大多数都是“家里有矿”。

我叹了口气,给她一点点擦干净眉眼、脸蛋和手,替她掖好被子,慢慢退了出去。从此以后,阿香的老公、大儿子钢钢、小儿子凯凯,都有一份自己的生活和领地,唯有阿香,一无所有。

过床的时候,两个儿子一把没能把阿香抱起来。她的眼里竟然流露出嫌弃的目光。那个瞬间我很惊讶,甚至觉得她会呼啦一声推开儿子们,然后自己爬上病床,利利索索地给自己盘好胃管,挂好尿袋,再数落儿子们一句:不争气!当然,这是我脑补出来的,阿香其实没法做到,她是个“植物人”。她处于植物生存状态,部分大脑功能正常,但缺乏对外界的反应。

我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悲伤,但从那一天起,阿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用一种绝望的姿态不可抑制地衰败下去。无论我们如何勤劳地翻身、拍背,如何小心再小心地遵循无菌原则,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着下坡路。我知道,她的“劲儿”散了。曾经获得过的温暖,乌云蔽日一般不见了。

我第一眼看见阿香,就觉得这阿姨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状态极好,好到根本不像一个植物人。脑出血严重后遗症的病人往往有一个特征,就是身上插满管子:鼻子上的胃管、脖子上戴着的气切套管、下半身的导尿管,显然一副颓败的样子。大多数人依靠仪器存活,双眼紧闭,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但阿香不同,她还保有一丝意识,时不时会无意识睁眼,让人有一种她在和你眼神交流的感觉。

我还在努力。通过用药,通过护理,通过我能做的一切,阿香的肺部感染总算控制住了。解除接触隔离后的第三天,主任找到了阿香的大儿子,当初的授权人,规劝他多放点心思在母亲身上,但那场谈话似乎不欢而散。第二天,阿香匆匆地出院了,听说是转去阿香她丈夫的护工推荐的一个小卫生院。

因为干的时间久了,我几乎准确预见了每个从这里离开的人的结局。他们的表情会告诉我,他们想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但遇到阿香那次,我猜错了。

按照惯例,出院病人的一切用品都要用消毒湿巾擦拭,床和被褥要套上封口袋臭氧消毒,然后再送去供应室消毒或者丢弃。我和手下的小护士戴着手套整理阿香的床位。小姑娘摸着还热和的床位很是惆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资历比大多数护士要老,负责科里最棘手的病例——植物人。他们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幸运,连走上康复步道的痛苦都无法领受。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着整个病房的六位植物人,等待属于他们自己的奇迹。

我也清晰地记着阿香刚入院时的样子。她比我见过的所有病人都精神,透过她的眼睛,似乎就能看到她心里的那股劲。只是这一次,我猜错了结局。

有个奶奶因为偏瘫,两条腿像炸坏了的油条,每挪动一步,旁边看着的人都要出冷汗。她的康复师拿个小板凳,总在离她2米远的地方放下:“到这里就可以坐下休息了。”大概是最善意的谎言。2米,又2米。奶奶边走边号哭,400米的康复步道,她每天要走两圈。这条康复步道贯穿整个康复科,步道上的黄线时刻提醒着,你已经走了多远。而奇迹,就藏在一天天痛苦的重复里,希望也在忍耐背后一点点积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日子一天追着一天,人们总是希望第二天是新的一天,谁也不想念着旧客。然而阿香就是这个旧客,她的存在仿佛会牵绊别人的日子,到后来,只要日子停滞不前,人们就会开始介意这种存在。阿香一天不醒来,家里就一天没有希望。这种付出到底值不值得,标准还是在家人的心里。护工的态度就是家属内心的一张晴雨表。

工作沉闷,得学会逗自己乐一乐。因为在这个科室,我常会怀疑时间是静止的。一张张没有表情变化的脸孔,整宿没有变换过的睡姿,千百遍地重复某个动作。那天我经过病房,医生在教病人说“你好”,一年后再次经过,同一个医生,同一个病人,同一句“你好”。

我摸摸尚有余温的床单被褥,套上消毒罩,扭开定时器,像一种告别仪式似的,臭氧机突突突地工作着,让我幻想阿香走远的脚步声。

如果说我的一天是从早晨6点开始工作,那么病人的一天大多是从零点开始活动。零点时分,走廊尽头的第一个病房传来啪啪作响的叩击声,护工阿姨会像闹钟一样准点为病人拍背。紧接着,其他病房也像附和一般拍起来,陆陆续续传来的声响连绵成一片,铿锵有力,从高到低,再逐渐停歇。我站在病区的正中央,像真正的指挥家一样,把这些拍背声区分个高中低声部出来。

关上病房的大门,那张阿香曾经躺了700多天的床铺,又要开始迎接新的病人。

在康复科当了18年的护士,我总幻想自己是个指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