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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尔东西南北风

周老大喝了口酒:“我就是舍不得,这地方待了一辈子了,想想就难受。”

于主任也劝:“您这伤的哪门子心啊!别忘了广州那家私立医院可是要挖您过去当心内科主任啊,还是年薪制,一年一百万,搞得我也想退休了。”说完大伙笑了起来。

在送别晚宴上,大家空前地团结一致,文人相轻的铁律在共同的伤感面前第一次失效了。我也陪周老大喝了不少的酒,晕晕乎乎之间仿佛哭了,可能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吧。

郑主任也黯然:“老领导,这事是大势所趋,上面的政策就是一刀切,您难受也没用,今儿个给您送行,咱高高兴兴地走,也不能让人看了笑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事还少吗?”说罢竟要落泪,大伙一阵难过。

新主任上马后立刻投入无限热情的整改当中,大家积极踊跃地配合着新领导的行动。在这场惊涛骇浪中,我没有积极地拜码头、找关系,就是因为感觉累,也懒得折腾。

在周老大的退休送别晚宴上,大伙一杯一杯地喝着酒,说着离别的话。突然周老大生气地直拍桌子:“我把一生都奉献了,‘非典’时下过隔离病房,抗洪时进过救灾现场,新疆最乱的时候去支援过喀什,临了快退休了也没得个善终,我心里真憋屈。”说罢眼圈微红。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消极应对,于主任找我谈心。她关切地问:“你最近是怎么了,看起来很消沉啊?”

结果很快就下来了,周老大果然在被拿下的名单之列。这事无法改变,周老大徒自伤心也没有用。新来的主任是空降兵,中日医院直接过来的,带了一大批中日的精兵强将,瞬间人人自危。

我抬头看着于主任:“其实没有,我就是觉得一切都没用。当年我年轻,把主任对我的态度看得比天还重,主任的一个不爽的眼神,我回去后都琢磨半天,仔细回想是哪做错了,其实可能就是因为主任的眼睛里长麦粒肿了也说不定。主任那时候说一句语气不对的话,我回去又想半天,其实可能是因为主任那天出门踩到狗屎心情差也说不定。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现在不想再这样生活了。我们是大夫,职责是看好病、做好手术,积极点再搞好科研,我们不是一群端茶递水的小厮,随人呼来喝去的。如果真的谦虚谨慎到要把自己的位置放得这么低,那永远也不能让人瞧得起。”

“得嘞领导,那咱们去吃火锅!”妍妍开心地笑了起来,像是瞬间回到了二十岁。

于主任似乎有些触动,随后轻声地说:“孩子,你死定了!”

“这个事你说了算,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其余的都你说了算。”

在这个人心思变、风雨飘摇的时刻,医院还是要正常看病的。我正在办公室检查一线的病历,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我赶紧往外跑,正常情况下病房是不能大声喧哗的,只要有人高声说话,不是医闹就是抢救。我赶到走廊里一看,全体出动了,大事件啊,过去问了才知道2床在抢救,不明原因的呼吸衰竭,病人已经晕厥了,几个医生正在用简易面罩给患者吹氧气。患者口腔内分泌物流了一床,这时候嘴里肯定已经堵得不成样子了,用简易呼吸器吹有个毛用。

妍妍不好意思地笑笑:“呵呵,对了,不能干预你的事。行了,咱们看电影还是吃饭?”

新主任也到场了,他吩咐道:“插管吧,叫麻醉科!”

我摸摸她的头发:“年轻人,上次的教训忘记了吗?”

立马有人去执行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明原因的呼吸衰竭导致的缺氧乃至意识丧失是必须立刻做气管插管的,而这个时间要求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一般缺氧时间稍微长点,患者就算被抢救回来也很可能因为脑死亡而变成植物人,那后期的事情就变得异常棘手了。而虽然大部分病房的大夫都接受过急救训练,可是插管那可是危险的活,在患者口腔紧闭、牙关紧咬、充满分泌物的情况下,成功的插管只有极其熟练的医生才能完成,那种经过培训后半年碰不到一次插管的人,是不可能完成这种高难度的操作的。而最熟练的人是麻醉科的医生,因为他们每天在做全麻前都要做气管插管,熟能生巧,所以每次病房遭遇这种大抢救,都会第一时间喊他们。

妍妍若有所思:“我觉得你说话总是很有道理,可惜你说的总是没用的屁话。还是这么着吧,我给你活动活动,让你赶紧升上博导,你又是博士,你当了官,你说的事情才可能实现,至少是小范围的。”

可是现在,麻醉科在外科大楼里!

我知道妍妍是个很有见解的人,但也没想到她看问题竟然一针见血,于是赞许地说:“不愧是混迹机关多年的老油条,看问题真准确,不过国内就是这样,要想发展一个方向,就必须给予这个方向的人行政权力,不然以国内的这种资源集中于当权者的模式,那科研就会被打压了,所以这其实不是科研和临床的战争,只是行政理念的错误。我知道的国外的医生,想向哪个方向发展完全看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就算去了不同的方向,只要够出色,就会名利双收。所以让能当上官员的人做科研,并且让做科研的人想当官,这才是问题最拧巴的地方。如果能够让有才华的人根本不屑于当官,那国家的科研才能真正地强大起来。”

具有正常地球人速度的麻醉科医生是不可能在五分钟内飞过来的,而五分钟,就是一条人命!

妍妍哦了一声说:“那倒也是,可是这会不会让下面的人无心临床,专门做科研呢?那临床的水平不是会变差吗?另外谁当上行政领导,有了权力,都会打压比自己强的人,那样临床好的医生反而会被压制得更厉害,长此以往那医院的医生水平不会越来越差吗?”

我顾不得中华泱泱大国千年的韬光养晦教育,分开众人到了床头,喊了声:“导丝、管子、喉镜!”

我无奈地摇摇头:“毕竟医院要发展不能单靠临床技术,科研一样很重要,没有科研,医学没法进步的。”

没有人敢质疑我,因为老急诊的人都知道我在抢救室是出了名的快手,插过的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妍妍先是一愣,然后说:“我真不理解你们医院,看病和博导有什么关系?”

半分钟后,插管成功,氧气输进去了,患者意识开始恢复,有些躁动。经过各种药物调整,十分钟后患者醒了!而此时,麻醉科的医生终于来了。

“咳咳,你学我点好的行不行?那点吹牛的本事你倒是一点就透。最近下班早是因为院里的新政策。”然后就把院里的决定说了一遍。

主任看了我一眼,然后说:“王大夫,你把患者的病情综合地看一下,然后出个治疗方案,接下来的事你来定。”说完转身走了。

晚上下班,妍妍照例在医院门口接我,由于最近周老大心情不佳,手术做得也少了,所以下班格外早。上了车妍妍就说:“呦,您最近下班怎么这么早?不会是为了见老娘提前翘班了?那我多不好意思。不过可以理解,毕竟老娘姿色过人,身材又火辣……”

我仔细看了患者的病史,两天前就有喘憋。再查各项检查,血氧一直就有下降趋势,并且左侧胸腔积液,X光片上显示,可能量还不少,只是集中在后侧,所以看上去并不明显。显然,这几日人心惶惶的,并没有人真正仔细地查房。

于主任看我傻乎乎的黑不提白不提她的事,知道难以点醒一个装傻的人,就笑呵呵地鼓励两句,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原因找到之后,接下来我给患者做了胸腔穿刺,娴熟的技术又惊艳一片人,女护士们纷纷送来秋波表示崇拜。

只能装傻充愣了,于是我傻乎乎地说:“好的领导,我马上去问,先打听出来情况咱们再研究。”

一周后,患者康复出院。

我一下明白了,现在病区里有博士学位且是博导的就只有于主任一个人,看来她是有想法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快人事变动名单出来了。大部分老急诊的人都离开了急诊大病房去了流抢区,包括郑主任和于主任,而这份名单里没有我。

于主任说:“你这会儿不是和那个女警谈恋爱嘛,我琢磨着你和她打个招呼,第一是看看谁会接任咱们病区主任,咱们好提前拜拜庙门。第二是要是有机会,你通通门路,把咱们自己人弄上去呗。”

我被提为病房带组三线,手里管一个二线、四个一线和二十张病床!

我想了一会儿说:“那您的意思是?”

当天晚上,我到妍妍家做饭,伺候这位少奶奶,吃饭的时候我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妍妍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你们医院的情况是真的不一样,无论怎么钻营,到了面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再口若悬河盘根错节的文臣,也比不上能上马挎刀喝退百万雄兵的武将。”

于主任说:“她倒是无所谓,可咱们不行啊。新来了主任,肯定要带自己的一大批亲信,那咱们去哪?只能赶鸭子似的都扔到流抢区了呗,那地方又苦又累,还耽误前途,这你就没考虑过?”

我摸摸她的头:“唉呀我的警察同志,最近读了很多书啊,词汇量变大了啊!”

我摇摇头:“这个事我这种小民也只能随波逐流,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呗。周老大也马上到退休年纪了,说实话再折腾也没意思,还不如安全退休,回家抱外孙算了。天天起早贪黑的遭这罪干吗!”

妍妍娇媚地看了我一眼:“以后,你工作的事情,都听你的,我也听你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于主任说:“咱们周老大是老三届的大学生,后来也没再往上读,估计这回肯定是保不住了,你将来有什么想法?”

一会儿,我急促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你干什么?放开……别这么粗鲁……轻些……”

早上交完班,于主任把我拉到一旁,小声说:“你听说院里的整改方案了吗?”

妍妍微喘的声音响起:“你怕什么,吃亏的是我……”

初冬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北风时不时卷起落寞的雨夹雪,打在人的心头徒增寂寞。周老大最近心情很差,听说院里要整改,所有没有博士学位且不是博导的医生都没有资格担任行政主任职务。大家每天如履薄冰,生怕触了周老大的楣头。一时间谣言四起,遍地狼烟,有心机的人四处活动,符合条件的人觊觎着可能会空出来的位子,没有条件的人不停咒骂着这看似不公平的政策。

我果断地制止了她:“这不是谁刷碗谁吃亏的问题,这是碗碟还能不能保住的问题。你再这么粗暴,用尽全力地刷碗,恐怕咱们以后就无可用之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