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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如草生又生

包子在这个时候突然急中生智,赶紧说:“这个,王大夫,即使对国家的医疗政策有不满意的地方,你也可以向组织反映问题。你这样公然当场呕吐,确实对卫计委不是很尊重啊!没事,没事,你都吐出来,别往回咽啊!”

这下可苦了我,刚才我就在勉强支撑,只想着等他们交班完我好赶快去休息室躺着,现在倒好,没完没了地说,我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眼前一阵发黑,“哇”的一声吐出来了。一时间人人闪躲,热闹非凡。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已无处可躲。眼见着周老大满脸的阴云密布,很快就要到发飙的边缘了,我心里一阵发空,觉得大事不好。一旦她当众因为宿醉这样的事情批评我,由于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那就不得不向院里上报,给个处分是肯定的。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我瞥见周老大也抿嘴在笑,知道这关是过了,被处分的可能性是不大了,于是赶紧溜出去,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

郑主任斜了我一眼,眼中饱含脉脉杀机,用无比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道:“为进一步加强医疗卫生行风建设,严肃行业纪律,促进内部分配激励机制。严禁向科室或个人下达创收指标,严禁医疗卫生人员奖金、工资等收入与药品、医学检查等业务收入挂钩……”

这件事情被当作笑料传播了近十年,成为我终生的耻辱。

这么明显的提示语,对全都是高智商的医院工作人员来说简直就是直接指名道姓。周老大一眼就看到了面色苍白、冷汗直流、摇摇欲坠的我。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作为一个有着几十年临床经验的医生,周老大知道我现在非常难受,就快受不了了,于是转头对郑主任说:“你昨天不是去院里开会了吗?你把院里关于‘九不准’的规定和大家强调一遍。”

而且更令人发指的是,自从那天呕吐事件发生后,我根本就在科里待不下去了。每个经过我的护士都会抿嘴一笑百媚生,笑得我五味杂陈。连包子也每天嘲笑我,不过包子的嘲笑还好接受点,就是每天见我就做呕吐状,恨得我牙根痒痒。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笑面虎的口轮匝肌、眼轮匝肌、面颊肌、咀嚼肌甚至动眼肌整天都出于收缩状态——满脸讥笑,我心里恨不得找个麻袋套他头上打一顿,可惜文人终究是动口不动手的,只能打碎牙咽肚子里。

我心头一紧,暗道不好,终于知道早晨不安的感觉来自哪儿了。肯定是当时我身体内的反外星人雷达给我的第六感发了信号,说明当时笑面虎肯定躲在哪个更衣柜后面听着呢!

一周后,我实在受不了众人每天的讥笑,和主任申请自我流放了,回到了急诊抢救区,“急诊四杰”自己的地盘。

但是身体那个难受啊,浑身上下像被掏空了,额头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感觉马上就虚脱了。好不容易熬到啰啰唆唆的交班快结束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哎,好大的酒味啊!是不是门口加床的病人带酒进来了啊!”

我一回抢救室,立刻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兄弟们都说:“安真史上第一人!什么‘九不准’啊,那个和我们普通小医生有什么关系,准他们药监局、各大主任们大吃大喝,我们却连汤都没有,还告诉你汤是导致食堂亏损的主要原因所以你们不能喝,这什么逻辑。我们王教授太牛了,直接吐他们一脸,这是对剥削和专制有声的抗议啊!是不是领导们觉得你吐得没有风格、没有水平,才把你流放的啊!”

交班会上,各大主任都站在医办室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我在门口找了个角落,躲在别人的影子里面,口中默念:“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我苦笑一声:“我是受小人陷害才跑回来的,咱们急诊的人实在不适合在病房里面整日钩心斗角啊!”

海波这个山东四尺大汉办事没得说,直接告诉我没问题,交给他了。不过这个时候我心里突然涌过一阵不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过暂时没想到是什么,就由它去了。

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说:“对啊,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怎么和人家耍心眼啊?还是回来踏踏实实地值夜班吧你!”

那天早晨起来,我顶着宿醉后头痛欲裂的感觉赶到医院交班,在休息室换衣服的时候我拉过海波说:“老大,今天全靠你罩着了,我的手术全归你做了。我昨天喝多了,估计得趴一上午,主任要问你,帮我找个理由顶过去。”

当天晚上,“急诊四杰”举行了盛大的团聚宴会,宴会地点当然是老地方“炭烤羊腿”。

我其实是北方粗糙汉子学了点文化华丽转身为闷骚型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我这种人基本上骨子里还是仗义豪爽的,尤其是喝酒后。基本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平时看起来谦逊有礼,可是一旦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后就恢复了那个从小在草原上策马狂奔的野小子本性。所以,那天我大学同窗同学来北京看我,我请他吃饭把酒言欢,往日情分一上来,就喝多了!其实喝酒并没有什么,哪个年轻人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但是,医生喝酒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如果第二天有手术的话,那就更了不得了,且不说“病人安全性”的这种大道理,主任一旦知道了有手下小弟敢酒还没醒就来上班,那肯定会导致一场日月无光、天塌地陷的大发飙,犯事者铁定会被收拾得欲仙欲死的。

路易笑着说:“怎么样?连你也败北了吧,行了,咱们就老实了吧,无论明争还是暗斗,咱们‘急诊四杰’全都不敌,四个人绑一块儿弄不过人家一个,丢人丢姥姥家了!”

如果那次算出糗的话,和另外一次比简直就像白日萤火,可以忽略不计了。

刘非说:“别把我算进去啊,我一直没掺和你们愚蠢的战役,现在输了把我捎上,我可不当那个傻子。”

而这小子笑嘻嘻地带上手套,就要凑过来抢夺我手里的器械。我心里这个气啊,不由地望向观察间的郑主任。透过观察间一面墙大小的观察玻璃窗,只见郑主任就像没看见一样,就是不动弹,显然是隔岸观火、高高挂起。我只能把器械给了笑面虎,他竟然真的搞定了。说实话,这个时候我心里除了有些生气外,也有些许的嫉妒,这说明笑面虎真的是头脑清晰、手脚麻利,反正五味杂陈后我更郁闷了,这台手术自然也就不能由我来完成,而由他全程做完了。

祖老师叹了一声:“要我说,王教授你谁也不得罪的策略是不是根本就不行啊?看人家笑面虎,摆明了整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当君子的对小人就是防不胜防的,因为君子不耍诡计,也拉不下脸做那些谄媚告状的事情,所以只能处处挨打,处处被动!”

实际上,这句话是极其恶毒的。我们是同年资的,理论上是水平不相上下的,就算我确实搞不定,情感上出于尊重,也应该由我的上级医生来插手,也就是坐在观察间的郑主任。而出于对同级之间的尊重,我们是不会主动跳出来去尝试给同年资医生补救的,那样做会显得别人水平不如你,是绝对的同年资医生的禁忌!

我说:“兄弟们,我想了很久,这次的事确实把咱们整惨了,尤其是我。你们两个算是阶级斗争的牺牲品,但是我纯粹是被算计了,而且这种名誉的损失要持续好多年。不过我倒是觉得,通过这次的事情,我该总结下教训了。为什么笑面虎通过一次的算计就整垮我?主要是我自身破绽太多。我如果不出去喝酒就不会宿醉,他也就没机会当面戳穿我。所以我相信无欲则刚,以后把自身的坏毛病都改改,将来说不定还要感谢那些小人的鞭策呢!”

首先,他总会出现在我出糗的任何现场。一次我在手术时做穿刺找不到桡动脉,大概耗时十五分钟,急得我满头大汗,因为穿刺置管是做手术的第一步,虽然简单,但是如果不能成功就谈不上手术了,就像赛艇运动的第一步是把船推到水里一样,虽然简单无比但是确实必不可少,但是我那天不知道怎么了,这一步就是无法完成。正当我浑身被水浸透,看到郑主任在外面的面容明显焦躁的时候,笑面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跳了出来,我是说“突然”,毫无预兆,如同走在微风拂面的马路上,陡然从风中飘过一阵下水道的恶臭味。笑面虎绷紧了口轮匝肌,说出了那句是个大夫就讨厌的话:“我来吧,你搞不定!”

刘非突然笑了:“好孙子,真是孔乙己精神十足啊!不过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是又团聚了,值得庆祝,干!”

此人绝对是具有超能力的外星人,随便做什么能让人抓狂。总结一下,你就会相信他不是地球人。

众人齐齐把盏言欢,虽然世间总有苦难,但是有肝胆相照的朋友。虽然我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身处险地,却也如兄弟们的单身派对和单身旅行,苦涩却充满欢笑。

自从祖老师和路易被赶出病房后,这个世界清净了。再也没有了完成一天的手术后一起出去吃串的轻松,也没有了写着写着病历突然一起盯着一个经过的美女护士时的心照不宣,更没有了兄弟齐心完成一台难度超高的手术后的欣快感……最让人受不了的是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看上去因口轮匝肌痉挛而保持诡异微笑的笑面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