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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压笋斜出

众人都把头低下来了,这可绝对是个苦差事!

众人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手术间,发现患者已经在抽搐了,心电监护仪刺耳地在报警,是“室颤”,毋庸置疑,马上除颤,做胸外按压,除了两次患者终于有窦性心律了,众人才问怎么了。于主任说:“支架内急性血栓,前降支刚放进支架没两分钟就看不见远端影,肯定是血栓。周老大这个时候也被电话叫了下来,赶紧做补救手术,疯狂地往里面推血。半小时后患者终于稍微稳定了,周老大对观察间说:“你们谁去和家属说一声,把情况交代一下?病人还没醒,估计可能会用ECMO,不然没救了。”

首先,支架内血栓发生概率很低,一旦发生了死亡几率极高。这患者年纪不大,才五十几岁,家属肯定很难接受。其次,上ECMO的费用极高,一周可能就会用掉几十万,而且产生这笔费的原因是手术出了并发症,家属的接受度肯定低得可怜。可是不用是必死的结局,用了还有一丝希望。总之,谁出去谈谁倒霉,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加身。那些平时像苍蝇样围在主任身边的人这时候都不说话了,就像那些聚会完到买单的时候保持沉默的人一样令人生厌。

那天我们按照常规去手术室扒活儿,正坐在观察间无聊地玩手机,突然,于主任叫了起来:“快进来除颤!”

我看了一眼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人精们,又看了一眼还在那轻松自若的笑面虎,觉得可笑之极。我透过观察间的玻璃窗向正在忙碌的于主任点了点头,然后决然地走了出去。事后,据祖老师后来形容,我当时的背影流露出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路易挺胸叠肚了好几天,直到我做了一件事情技惊四座,他才讪讪地收起了保留了几天的得意的笑。

我走出手术室大门,说出了患者的姓名,家属闻声而至。

后来周老大特意下来,在交班的时候表扬了路易,给我们大长了一把脸。

我问:“谁是直系亲属?”

路易一笑:“哈哈,那我就管不着了。科里明确规定,谁的手术患者出问题,谁自己负责,理论上我不帮笑面虎搞定,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但是也不能拿病人的命来惩罚小人。我现在把人救了,也就仁至义尽了。我刚才和家属简单地交代了一下情况,告诉他们具体的细节等他们的主刀笑面虎明天来了自然会详细交代。哈,让那小子自己挨骂去,我可犯不着把自己也搭上。”

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在抢救室经历过武力值不同的家属后,我总结出一套极为行之有效的策略。而这个策略的第一条就是问谁是直系亲属。这是很有讲究的,首先,第一个跳出来答你话的人肯定是在这群人中与患者关系最亲近的人之一,而且是比较有话语权的。找出这个人后才能分析其性格,进而拟定相应的谈话策略。其次,要在外围站着的旁系亲属中找到战斗力最强的那一个,因为几乎所有的医闹中折腾得最凶的不一定是直系亲属。直系亲属一般在极度伤心的状态下是想不到设灵堂、搭香案这些战略部署的,所以一会儿的谈话要注意顾及这个旁系亲属的感受,不能激怒他。

我不禁担心地问:“家属那边没事吧,出了手术并发症会不会折腾啊?”

然后我叹了口气说:“现在情况不是特别好,可能有危险!”

两小时后路易下来了,满脸得意:“典型的导丝刺破冠脉导致的延迟性出血,血压都到80/40mmHg了,我赶紧做心包穿刺引流了,现在已经稳定了,你下半夜没事再上去看看,应该问题不大。”

那名直系亲属四十出头,鼻直口方,天庭饱满,穿着合体休闲西装,明显是个有修养的人,他问:“怎么了,我母亲怎么了?”

路易说:“看,这就是这群老爷兵的坏处,你看你在这穷山恶水的抢救室都穿了不下五十个了,在病房哪有这样的机会?算了,我赶紧过去了,先江湖救急吧。”然后路易小跑着上楼了。

基本上对这种文化素质较高,看起来理解能力较强的人,我一般都会讲得比较细致,会加上一些原理性的东西。他们一般会比较容易理解,知道了事情的不可避免性后多半会配合医生。但是,其实和患者家属沟通,最重要的是真诚。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家属,如果你的言语模糊不清,想蒙混过关,甚至撒谎,那么马上就会导致家属的不信任!一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不信任,那么你所有的话都会被当作欲盖弥彰、遮掩事实,随之而来的就是悲剧式的结局。

我听完一笑:“那小子还真没撒谎,他天天在病房,见过几个心包积液的患者啊?这种心包大量积液压塞的,不做心包穿刺引流根本没活路,他哪敢过来啊!”

我直接告诉了他事实:“您的母亲出现了手术并发症——急性支架内血栓,现在生命垂危,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但是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路易一脸鄙夷:“今天病房值班的是包子,她又不做手术,周老大、于主任去上海开会了!他们就打电话给那个患者的主刀大夫——我们的笑面虎,那小子倒好,直接说他处理不了,让找郑主任。她家在五环外呢,到这儿黄花菜都凉了,郑主任就让找咱们,说咱们刚好值班,先过去处理一下。”

早就锁定的“战斗旁系”果然马上问:“什么是并发症?是不是你们做手术做出来的?”

我奇怪地问:“今天下午咱们接了抢救室的班,没去手术啊,不是谁做的手术谁处理并发症吗?”

我没有犹豫,对着他们说:“是的,这个并发症是和手术相关的,在手术前你们的主管医生肯定和你们交代过,支架内血栓发生率很低,但是发生了就可能有生命危险。我们也很遗憾这个概率很低的支架内血栓发生在了您母亲的身上,可是既然事情已经摊到咱们头上了,现在就全力抢救,把咱们能用的劲都用上,尽最大可能把她老人家拉回来!”

我赶紧问怎么了。路易说:“今天下午手术的一个病人现在血压维持不住了,超声提示心包积液了,可能是导丝穿了。”

我看自己直言不讳的表达果然没有引起他们的不信任感,那个“战斗旁系”也像被陡然截断话题一样不再说话了,心里安定了不少。其实我现在最重要的目的并不是安抚住这些家属,而是要引出ECMO,这个医生既爱又恨的医疗设备,这个在大厦将倾的时刻能够把垂危的患者拉回来却死贵死贵的机器!

一天,我与路易照常值夜班,突然EICU打来电话,路易接了以后听对方说了几句,就回答说:“我马上来看看!”

患者的儿子马上说:“医生,你们尽力,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你们一定要尽全力!”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让“急诊四杰”重新夺回了兵器谱第一。

话说到这里,我心下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遇到开明的家属了,马上提出ECMO的事情,并且交代了那个机器死贵死贵还不怎么报销的事情。患者儿子马上同意,说钱多少都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一切皆空了。

但是我内心深处在此时涌起了自豪感,因为我知道自己在成长,而他们在原地踏步。当然,手术技术方面可能笑面虎进步会更快些,可是当医生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皆精,绝不是单纯地会个手术就可以称自己是好医生的。

后来事情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我们清除了血栓,又用ECMO帮这名患者度过了最艰难的危险期,然后患者于一个月后出院了。

反观留着高大上的病房中干活的几个人,他们仍是每天趾高气扬地查查千篇一律的病人,处置处置术后患者的头疼、脑热等小问题,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这件事情过去了没多少天,周老大定了一条新的规矩:鉴于流抢区手术医生没有完整手术时间,而且两头工作非常辛苦,所以每次流抢区医生来手术室,要保证他们每人每天能够做三台手术。

但对我来讲,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而且我还被分到了路易那一组,基本上路易是不会限制我的任何临床决策的,很多难得的临床操作机会更是都让我自己完成,倒是把我炼成了“百变金刚”,又能动手操作又能自定治疗规则,还练会了与武力值不同的各种患者家属的沟通技巧,出了问题,还能让夜班二线路易同志来背黑锅,简直就是天高任鸟飞,鸟屎有人背!

这个政策出台后我们“急诊四杰”雀跃了几天,这明显就是给我们定的规矩啊,是对弱势群体的保护啊!后来,于主任专门下来和我们说周老大对我们的表现非常满意,对某些只会奉承、关键时刻就缩头的人表示强烈不满,叮嘱我们好好干,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退了脚步,坚持下去,革命一定会胜利。

另外,由于路易和祖老师临床经验十分丰富,工作年限很长,所以被转为了楼下带组的夜班二线。夜班二线其实很多人是不爱当的,因为在急诊的夜间值班时基本是没有各级领导支援的。夜班二线就是全权负责人,有制定一切临床治疗计划的权利,俗话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夜班二线既然是全权负责人,也就失去了把包袱推给领导的机会,所以夜间发生的一切医疗事故、投诉甚至是医患冲突,全部由夜班二线背黑锅。而且夜班二线又苦又累,又不会多发奖金,所以没人爱干,这种好差事,祖老师和路易就理所应当地被推了出来。

其实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人品和能力永远是最终胜利的筹码,钻营之人可能会获得眼前的利益,但是更可能会失去长远的成功,毕竟人心总是面朝大海,背向沟渠。

时间过得飞快,我们几个重回急诊流抢区后,又开始没日没夜干活,每天把自己繁重的工作做完后,还得去上手术,身心俱疲,却很充实。而且我们在逐渐改变自己身上的毛病,平时不再经常出去喝酒了,没事看书、学习等。反正这一段时间我就像运动员为极速提高成绩而到青藏高原拉练,虽然清苦,但很多年后再回想起这段痛苦经历,我才明白这是我作为临床医生的一段最宝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