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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佩姬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鸭子,一只手指滑过头顶,顺着脖子摸了下来。

“艾伦·卡特。据验尸官说,没有发现近亲。天哪,我知道最近忙疯了,但按理说,你本该想起她应该提过这个的。”

“我现在脑子里就一个问题,当然除了‘这他妈是什么’之外,就是……为什么刻鸭子?”

安德鲁在背包里找到了文件。

“或许他只是喜欢……鸭子。”安德鲁说。

“这个人是谁来着?”佩姬说。

佩姬大笑了起来:“我喜欢鸭子。几年前,我女儿苏茜还亲手给我画了一只野鸭作为母亲节的礼物呢。但我对鸭子并没有喜欢到可以亲手雕刻上万只的程度。”

雕刻品中间出现了一条小路,估计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人弄出来的。

安德鲁还没来得及更深入思考,就听到了门口传来的敲门声。他走过去开了门,不知为何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幻想着面前出现的会是一个人形大小的鸭子,发出一连串严肃的嘎嘎声表示哀悼。事实上,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拥有明亮的蓝色眼睛和塔克修士[1]发型的男人。

“我不……天哪,你知道吗,我想这些都是他一个人雕刻出来的。估计有上千个呢。”

“有人吗?有人吗?”男人说,“你们是议会来的吧?他们说你们差不多今天会到。我叫马丁,算是邻居吧。是我报警的,艾伦,可怜的家伙。我想我或许……”当看到雕刻品时,他突然不说话了。

“那是小玩具吗?他是收藏家还是什么?”他说。

“你之前不知道吗?”佩姬说。男人摇了摇头,一脸困惑。

“我觉得这些都是。”佩姬说着,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如果这是一场梦,安德鲁也不知道潜意识中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我想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会时不时敲艾伦的门,想打个招呼,但也就仅限打招呼而已。你想想,他每次只开个门缝,恰好只露个脸。就像俗语说的,他总是一个人宅在家里。”他指了指那些雕刻品,“我能走近看一下吗?”

“是个鸭子。”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大声喊出来有点傻。

“当然可以了。”安德鲁说。他跟佩姬交换了个眼神。他在想,是不是她跟自己想的一样呢?尽管鸭子们的雕刻技艺精湛且复杂,但这个时候,他们很可能不得不弄清楚是否能够从中获得具体的经济收益,那么艾伦·卡特的葬礼费用就有着落了。

刚开始,他根本不确定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地板、散热器、桌子、架子——每个看到的台面上——都摆满了小小的木制品。安德鲁蹲下来,捡起了一个小东西。

当邻居马丁走后,安德鲁和佩姬不得不投入了常规工作中。一个小时后,他们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开。在对屋子进行彻底的搜查中,他们只找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水电费单据,还有一个像是被卷起来用来打苍蝇的《广播时报》,就再无收获了,并未发现任何近亲存在的线索。

她推开门,倒抽了一口气。安德鲁也为面对她眼前的场景做好了准备。自从工作以来,他已进行了上百处的住所清查,而所有的住所,不论状况如何,都会给他留下些印象,一些突出的小细节仍记忆犹新:一个花哨的装饰品、一个令人不安的污点、一张令人心碎的便条。房屋的气味,也一直伴随着他。这不仅仅指那些恶臭的房屋,还有薰衣草味、机油味和松针味。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再能将其与正确的房屋或屋主匹配。然而,当佩姬让到一边,他看清面前的一切时,便很清楚昂斯沃斯路122号的艾伦·卡特会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记忆中。

佩姬突然在前门停了下来,安德鲁差点儿就直接撞了上去,跟一个刚投完标枪的运动员一样,好不容易站稳了。

“没有比整理一个死去的可怜鬼的东西更能让人开心分神的事情了吧,哈?”佩姬说着,将钥匙插进了锁眼,“准备好了吗?”

“怎么了?”他说。

他们穿好了防护服,安德鲁看着122号房屋的磨砂玻璃时,多么希望他和佩姬此时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这里。

“我只是不想就这么没有尽全力搜查是否发现他有家人就离开了,你懂吗?”

“还好你不是个随意给病人预估寿命长度的医生。”佩姬说。

安德鲁看了下时间:“我想再快速扫一遍也是来得及的。”

“哦……”他瞬间慌了,“盲目的乐观主义?”他紧张地笑了笑。

佩姬笑了,仿佛安德鲁不是作出再次搜索一个死人物品的决定,而是下令多玩一次充气城堡似的。

“你的依据是……”

“我们分头行动?”他说。

“我相信会没事的。”他说。

佩姬敬礼道:“遵命,长官!”

安德鲁决定尽可能地平静下来,而不是火上浇油。

当他在厨房橱柜的抽屉后面找到一张掉落的纸片时,安德鲁以为有了突破,到头来却只是一张很久之前的购物单而已,都已经发黄了。他们似乎陷入了僵局,就在那时,佩姬有了重大发现。安德鲁看到她跪在地上,伸手捞着冰箱一侧的什么。

“我真的不能丢了这份工作。”佩姬说。

“我能看到有个纸片什么的夹在那里了。”她说。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佩姬和安德鲁到达昂斯沃斯路122号进行住所清查时,仍未从会议的震惊中缓过来。

“等等。”安德鲁说着,抱起冰箱,小心翼翼地来回晃动着,想要抬起一边。

“去他妈的。”基思骂道。

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看到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污渍。

卡梅伦手忙脚乱地关上了提示窗口,但为时已晚。小品剧还在继续播放,录影棚内观众的笑声与此刻办公室的氛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安德鲁不知道这时候有谁能说点什么。显然,卡梅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顾一旁梅瑞狄斯针对邮件提出的问题,迅速合上笔记本电脑,离开了办公室,就好像刚刚在法庭外发表了简短声明而要躲避狗仔队的人一样。

“是张照片。”佩姬边说,边用袖子把照片擦干净,显示出两个人的正面照。他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稍显羞涩的笑容,好像是等了好久,才等到有人来清洗灰尘方得相见。男人穿着一件蜡质夹克,腋下夹着一顶平顶帽子。他的银发正在与狂风进行着一场必输的搏斗,想要维持原地不动。他的眼圈周围长满了鱼尾纹,前额也出现了波浪形的皱纹,仿佛沙丘上的山脊一样起伏不平。女人长着一头棕色的卷发,夹杂着零星的白头发,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开襟羊毛衫,戴着匹配的环形耳环,看上去颇有算命师的风范。她看上去五十多岁,男人看上去六十几岁。摄影师把他们腰以下的部分截掉了,好留出上面足够的空间打上一排标语:“却有百合花飘舞。”后面还有几行标语,但字迹已经看不清楚了。

回复:裁员预警

“那是艾伦吧,是不是?”安德鲁问道。

马克·费洛斯

“我猜是吧。”佩姬说,“那个女人是谁?”

再也没有比幻灯片演示更能消灭幸福萌芽的了,尤其是配上声音和视觉特效的那一类。随着打字机嘀嗒的特效声,屏幕上不断盘旋出现的字母让卡梅伦异常兴奋,他得意洋洋地展示着,感到孤独或与社会绝缘的老年人的比例增长了28%。他在演示的精华部分还配上了一段截取自“油管”视频网站上的九十年代中期的小品短剧,但与展示的内容毫不相关,只是——如他解释的——“只是个乐子”。除了卡梅伦愈加绝望地滔滔不绝,其他人全都坐着,一言不发。就在这该死的东西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来一个电子邮件通知。

“照片上表示他们肯定是生活在一起的。他妻子?又或是前妻?等等,她开衫上是挂着个铭牌吗?”

“我绝对相信你是一位卓越的混音带制作人,安德鲁·史密斯。但你的撒谎技能实在是太烂了。”她说完便平静地走回了办公室。安德鲁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咧着嘴笑着,但有点困惑为什么佩姬一走,好像她将自己身体中的胃部、心脏和其他几个重要器官一起都带走了似的。

“我想上面只写了‘工作人员’而已,”佩姬说着,指着那条标语,“‘却有百合花飘舞。’我想我应该知道它的出处。”

佩姬打开包,将CD放了进去。

安德鲁认为这个理由足够打破手机关机的常规,需要拿出手机查阅了。

安德鲁无意间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想也就几个小时吧。”

“这出自一首诗,”他说,往下滑动着手机屏幕,“作者是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2]

“啊,多谢了,哥们儿,”佩姬说,“我郑重承诺,肯定在接下来的几天、几周或是任何时候都好好听它。”她把CD翻过来看着背面的文字。安德鲁整整写了七次才勉强用清晰可辨的字迹写好了歌曲名字。他发现佩姬看自己的眼神中有闪光出现。“你用了多久才出于兴趣搞出了这玩意儿?”

我早就渴望离开

他在办公室外的楼梯上把最终成果递给佩姬时,故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试图掩盖内心一个不断重复的声音,那个声音在不断告诉自己,这么做真的是挺奇怪的。“对了,我录了个埃拉·菲茨杰拉德的混音带给你。就选了几首我认为你可能喜欢的歌。当然,别有压力啊,听听看吧,接下来的几天、几周或无论什么时候。”

去春光永远不再消逝的地方,

连着到第五晚,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完成这项艰难的任务了。永远都不会有一盒完美的磁带的。他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恰当的魔力,在佩姬需要时,可以安慰到她。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晚,可最终,在午夜过后,他倒在了床上,肚子愤怒地“咕噜噜”叫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投入了,连晚饭都忘了吃。

田野没有尖锐的冰雹旋飞

“‘那个唱爵士的?’”安德鲁重复道。他刚准备开口训斥佩姬的用词不当,突然冒出了个点子。人们仍然喜欢混音磁带,不是吗?难道还有比埃拉更能令人开心的音乐吗?如果她带给佩姬的影响不亚于过去几十年对自己的影响,那么这或许是一个心灵的启示、一种强力安慰剂,就如同多年前第一次听到埃拉的他一样。于是,他便连着几天晚上都沉浸在挑选最能诠释埃拉歌曲内涵的痛苦工作中。他想要记录所有的歌曲类型——积极的、悲观的、优美的、自由的——但他也为她现场专辑中的快乐和幽默所感染。在他心中,小片段以及歌曲中间的玩笑话跟最动人的旋律具有同样的地位。

却有百合花飘舞。

“就是那个唱爵士的?”佩姬满嘴都是牛轧糖,嘟囔道。

佩姬用指尖一点点地摩挲着照片,似乎期待能够通过抚摸来获取什么信息。

一天下午,在短暂休息期间,他们坐在小隔间,佩姬正在吃一种她称为“香蕉替代品”的玩意儿——一根特趣威化和一根奇巧威化时——安德鲁碰巧提到了埃拉·菲茨杰拉德。

“噢,天哪,”她突然叫起来,“我想我知道这是在哪里。我妹妹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二手书店,名字叫什么来着?”她把照片翻来覆去地来回看着,急切地想要记起那个名字,而就在这时,他们同时看到了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写的一段斜体字:

在清查工作激增之前,佩姬的状态就很差。是否史蒂夫又闯祸了,所以她不得不执行最后通牒,安德鲁也不确定。他头一次看到她从办公室的厕所出来两眼红肿时,就已经表示过关心了,但她非常平静地打断了他,并且询问了一个有关于未来工作的问题。从那之后,每次看到她心烦意乱或是不小心听到她在楼梯上怒气冲冲地讲电话,他都会为她泡一杯茶,或是将一些关于基思最近发生的个人卫生惨状之类愚蠢的事,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她以分散其注意力。他甚至尝试过烤制饼干,但成果却像孩子堆雪人时用到的眼睛替代品,索性就放弃了,直接去商店买了成品。但不管怎样,他做的这些远远不够。

1992年4月4日,贝的生日。午餐后,我们约在巴特书店碰头,一起沿着河边散步。然后我们坐在最爱的长椅上吃着三明治,喂着鸭子。

他们不得不进行大量的住所清查工作,有时候连安德鲁和佩姬都会摒弃一贯的礼仪,充满歉意地在一片混乱中快速收拾着没有灵魂的空荡荡的房间,不得不向现实屈服。碰到的住所各式各样,既有狭小的房间,里面躺着一只死老鼠,脸上挂着一副怪异的笑容,也有背靠公园的七居室,屋子内部布满了蜘蛛网,每个房间似乎都隐藏着不可明说的秘密。

[1] 传说中罗宾汉的牧师兼管家。

接下来的两周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中。验尸官基本上每个小时都会打来电话,努力地想要记起已经讨论过的案件。(“我们说过特伦斯·德克尔了,对吗?纽伯里路?被棉花糖噎死那个?噢,不对,等等,是另一个人。或许是我做的梦吧。”)

[2] 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 1844—1889),英国诗人,他在写作技巧上的变革影响了二十世纪的很多诗人,其中比较出名的有W.H.奥登、C.戴·刘易斯和狄伦·托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