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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然后呢?”安德鲁说。佩姬凑上来,语速较平常更为急促:“我打电话过去,是一个姑娘接的,我向她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照片的存在、我的工作,还有我是那边书店的常客,最后我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B字打头的人在那儿工作,棕色的卷发掺杂着白发,现在可能白发多于棕发了,还有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作艾伦的人。”

“或许吧。”佩姬说着,嘴角颤动着,努力想要掩饰绽放的笑容。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

佩姬抠着桌布,仿佛那里有一块想象出来的污渍。安德鲁眯起了眼睛:“你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了吧?”

“嗯,然后呢?”安德鲁说。

“那是不是有点……我是说,她肯定不会在那儿工作了吧?”

“然后,是这样的,她说她不能透露工作人员的具体信息,但确实有几个人在店里工作了好些年头,如果我下次去妹妹家的时候,欢迎我随时光临。”佩姬张开双臂,好像在说“看吧”。

“我想要去那儿,”她边说边敲了敲照片,“去巴特书店。去找到这个女人——找到贝。”

“你是说,即便那个人仍在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还是想要去这家书店,就为了见到照片上和艾伦一起的人?”安德鲁说。

“你打算怎么做?”当佩姬拿着曲奇饼干回来时,他说。

佩姬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最终突破了一个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语言鸿沟似的。

“噢,但我一定要买。”佩姬说。当她走向柜台时,安德鲁又看了一眼照片。或许他不该那么不屑一顾,或许他可以找到一种不必太过于投入就能调查的方法。他向佩姬望去,她正在仔仔细细地挑选着曲奇饼干,而一旁的女侍应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与平时一样,那天早上安德鲁已经准备好了教科书级的午餐便当,但当佩姬提议出去吃时,他却假装没带饭。他又看了看照片。或许听听佩姬的想法没什么坏处。

“好吧,”安德鲁说,“那作为一直唱反调的人——”

“我不能要求你这么做。”安德鲁说着,假装一本正经地举起了双手。

“噢,该死,你真喜欢唱反调。”佩姬说着,将面包屑弹向了他的方向。

“我是想说,这个社会真悲哀啊,”佩姬继续道,“一副英国人作派,冥顽不化,骄傲自满。我的意思是……”她打住了,似乎从安德鲁的身体语言中察觉到他对自己的话有些不太舒服。她快速换了个话题,并且主动提出要给他买一块“标价过高,极有可能不新鲜的”曲奇饼干。

“如果找到她,照片上的女人,你要说什么呢?”安德鲁将面包屑又弹了回去,示意该轮到她发言了。

安德鲁突然想到了萨莉,脖子上感到一阵刺痛。

佩姬想了一会儿:“我想看当天的情况吧,随机应变。”

“比如说你上周打电话的那位女士——哥哥去世了的那个。她没说他一句坏话——没别的,她只是有点难为情,因为是她懒得去拜访他,也不想打电话的。”

还没等安德鲁开口,佩姬继续说道:“噢,得了,又没什么不好。”她说着,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里还举着一块曲奇饼干正往嘴巴里送。“听着,我会搞定的,真的。我都没想过夏天会出去度假,但天知道我就需要一个呢——而且孩子也需要。”她松开安德鲁的手,一点点曲奇饼干掉落在桌面上,“史蒂夫最近都住在朋友家……不管怎么样,我计划下下周去妹妹家,到时候顺路拜访一下巴特书店。”

安德鲁正要讲话,但佩姬又跳了起来。

安德鲁左右摆动着头,掂量着整件事的可行性:“好吧,公平来讲,如果你是去你妹妹家,那么这听上去就没那么……疯狂。”

“对,但事实并非总是如此,不是吗?”佩姬说着,睁大了眼睛,期待着安德鲁的理解,“几乎不会发生什么重大的戏剧性的争吵。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在钱上起一些无谓的纷争,多数情况下只是因为懒惰,而渐渐与彼此失去了联络。”

佩姬把照片放回了包里。

“但那是事情的关键,不是吗?”安德鲁说,“不幸的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每当我们跟这些人联系上时,他们总会找到这样那样不跟死者联络的理由。”

“我本来想要邀请你一起去的,但我觉得你要忙着照顾家人。”

“我只是不忍想到,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爱他、本应该到场的人——至少要知道并且有机会出席,而不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

“呃,那个……”安德鲁有些不知所措,努力转动脑筋想要快速给出回应。佩姬的邀请似乎非常真诚,并非只是出于礼貌。“我需要确认一下。”他说,“但是,实际上……那周,黛安娜计划要带孩子去她妈妈家,在伊斯特伯恩。”

艾伦和他笑嘻嘻的同伴的照片已经变得很熟悉了,安德鲁盯着它看起来。

“你不打算一起去?”佩姬说。

“巴特书店。是诺森伯兰郡的一家二手书店。我用谷歌确认了一下,是这地方没错。我妹妹几年前搬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我们经常在拜访她时顺路去逛一下。”

“不,很有可能不去。”安德鲁说,希望大脑能够转起来,“我,嗯,跟黛安娜的父母处得不是很好。说来话长。”

距离他们去艾伦的住所已经过去一周了,安德鲁一再规劝佩姬,他们已经尽了全力,如果继续纠结下去,会疯掉的,可她就是不愿意放手。不情愿地,他从她手里把照片拿过来。“还有你确定这是……这是哪儿来着?”

“噢?”佩姬说。明显她不想就此打住,但安德鲁万能的电子表格里根本就没编过这方面的故事啊。

“我就是无法控制地一直在想这个。”她说。

“有点复杂,就是她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我们俩在一起,她觉得我俩一点儿也不合适。所以,我们意见从未统一过,每次见面只会剑拔弩张。”

佩姬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伸进自己的包,拿出了艾伦·卡特和贝的合照。

佩姬刚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你是什么意思?”安德鲁说,犹豫着自己是否也该开始喝姜汁啤酒。

“什么?”安德鲁说,有点反应过度,他担心她对这个故事并不买账。

“你看,这就是我的担心所在。”佩姬说着,喝了一大口姜汁啤酒。

“噢,没什么,只是,我不能想象竟然有人觉得你不合适,”她说,“你那么那么……好……还有……你知道……”

“很遗憾,没有。”

安德鲁真的不知道。他利用佩姬的一时慌乱,思考着应对措施。最简单的就是待在家里,避免再被问及家庭生活的问题。但跟佩姬共处整整一周的想法真的是有点意思——也是一次冒险,一个令人兴奋又恐怖的未来,不容错过。如果这不是迈出自己的舒适区,那何时才是呢?他必须赌一次。

佩姬朝他吐了吐舌头。“今天怎么样——教堂有人出现吗?”她问。

“不管怎样,”他尽可能随意地说,“我会考虑一下诺森伯兰郡的。这是个转转的好机会,呃,我去不会有点奇怪或是什么的,有吗?”

“我很庆幸自己能坐下来,”安德鲁说,“你这信息量有点大。”

他还没想好怎么表达,就脱口而出了,搞得又像是提问,又像是在自问自答。佩姬似乎正要开口回答,幸好邻桌有个人打翻了一整壶茶,地板上全是水,一下子突然冒出来的五个店员迅速打扫完毕,如同一级方程式赛车维修赛道的专业人员一样高效,回答的瞬间就过去了。佩姬似乎也利用刚才的分神掂量着自己该给出的回复。“如果你有空,一定要来。”维修站工作人员清扫刚结束,她说。安德鲁认得那个语调。人们经常会用这种语气尝试说服谈话对象,同时,也是在说服自己,劝大家相信这是个绝佳的点子。

一辆通勤列车轰隆隆开过。

他们离开咖啡馆,往办公室走去,一路上,两人都保持着沉默。安德鲁朝佩姬那边瞟了一眼,看到她眉头紧皱,明白她此刻正跟自己一样,回忆着方才咖啡馆的对话。他们过了红绿灯,绕过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当他们重新并排而行时,胳膊不小心碰在了一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抱歉”,随即对两人间的客气哈哈大笑起来,沉默的紧张感被瞬间打破了。佩姬朝他扬了扬眉毛。这在安德鲁看来,是一个大胆的举动。似乎她正要开口承认两人对此次旅行的重视程度远比表面上显露出来的要多得多。不仅如此,安德鲁突然发觉,呈现在眼前的眉形真的是自己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完美的一个,他的心开始不舒服地狂跳起来。

“当你在摩天大楼旁看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时,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用另一个吊车将这个吊车吊起来的,还是就是吊车自己能升那么高呢?我认为这可以成为宇宙起源的一个隐喻吧。又或是别的什么。”

“那巴特书店怎么样呢?”他说着,试图将对话重新拉回正轨。

“当然。”

“噢,超级棒。”佩姬一边说,一边试图穿上外套,但有只袖管怎么也伸不进去,“它历史悠久,面积超大,一排又一排的书,到处都有舒服的沙发可以坐。”

“当然是前者了。”

“听上去不错。”安德鲁说。不知为什么,好像把一只脚摆在另一只脚前面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道他平时就是这么走路的吗?太不自然了。

“你是指那个建筑工具还是鹤[1]?”

“是真的哦,”佩姬说着,终于把胳膊伸进了外套袖子里,“那之前是个车站,之后他们把候车室改建成了咖啡馆。最棒的部分要数书店书架上方的一辆火车模型,每天都会轰隆隆地开来开去。”

“你知道吊车,对吧?”在安德鲁落座的同时,她盯着窗外问道。

在追上佩姬前,安德鲁突然停下脚步。

他跟佩姬约在一家咖啡馆碰头,在那里可以俯瞰一些铁路轨道。

“你说什么?”

安德鲁看着殡葬承办方将一个简单的花圈放在了无名坟墓前,好奇它需要多久才会凋零殆尽。通常情况下,地方议会会出钱购买花圈,但近期,每当他申请资金时,遭遇的是越来越无聊以及令人失望的邮件沟通,一无所获。至少他还有钱在地方报纸上登讣告,只要字数越少越好。而在这次的案件中,他只能通过省略逝者的中间名字才能将字数限定在可控范围内,讣告简洁到感受不到其中的任何情绪:“德里克·奥尔布赖顿,于7月14日安详辞世,享年八十四岁。”他认为字数有限制也好,那就是他可以抑制住自己想要添加“死于烤完蛋糕后,半途手淫中”的冲动了。

[1] 原文中用的crane有吊车和鹤的双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