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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跟隔壁的埃米莉在一起。”史蒂夫压低了声音说,好像处于慢动作中。

“你跟踪我到这里了?”佩姬说,双手叉腰,“你在外面站了多久?女儿们呢?”

“好吧,我想确定一下,你这次没再骗人吧?”

佩姬转过身,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安德鲁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盯着他们,面对眼前这场无法避免的冲突,他感到又悲哀又害怕。

“当然没有,”史蒂夫咆哮道,“这个该死的小浑蛋是谁?”

“可能是我看错了,”安德鲁尽量平静地说,“但我觉得刚走进来的是你的丈夫。”

安德鲁有点侥幸地希望史蒂夫嘴里的“小浑蛋”不是指他。

一杯酒下肚,吃了点开胃菜,佩姬看上去放松了些,但内心还是有一种挫败感,导致聊天很难持续下去。在不断拖长的沉默时间里,安德鲁恐慌起来。对于在灯火通明的饭馆中度假的已婚夫妇来说,剩下的只是对彼此的憎恶,吃饭时保持沉默是再平常不过了。但他们不一样,这不是计划内的情况。他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个能够振作精神、活跃气氛的东西。他的愿望实现了,但并不是百分百他所期望的那样。一个紧紧裹着黄色外套的壮硕男人冲进了餐厅,袖子盖住了手,帽檐扣得紧紧的,就好像是一个巨型儿童朝他们飞奔过来。他跺着脚走近,突然拿掉了兜帽,甩出来的雨水溅到了周围几个就餐者身上。人们纷纷转头看过来。当公共场所有人的行为越界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在传达一种特别的恐惧,像在说:“要发生什么?要是出事了,我能率先从这里逃出去吗?”

“不用管他是谁,”佩姬说,“你他妈在这里做什么?”

一方面,安德鲁被佩姬的义愤填膺深深吸引了。另一方面,他担心他们的扁面条中出现小便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我想要去个厕所。”安德鲁说,脸上闪着狂躁的光,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被打了似的。侍应生给他让了路,脸上重新浮现先前的假笑。

“那个,让我很恼火,”佩姬说,“因为他知道,我是个下了班的侍酒师。那个傻子。”

当安德鲁鼓足勇气回去时,佩姬和史蒂夫都不在了,连佩姬的外套也消失了。他坐下的同时,周围有几个就餐者冒险往这儿偷瞄了几眼。其他人都往窗外看去,安德鲁看到了佩姬和史蒂夫。他们站在外面的街上,戴着兜帽,两个人疯狂地打着手势。

“抱歉,夫人。”侍应生边说边夸张地鞠了一躬,慢悠悠地走开了。

安德鲁坐在桌前犹豫着。他得出去。他虽然没必要对着餐厅的其他人,还有那个讨厌的侍应生做戏,但为了要骗过自己,他也得摆出出去的架势。正当他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椅背,犹豫着下一步的计划时,那团黄色的庞然大物突然不见了,好像被一股强大的水流冲到下游似的,接着佩姬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刚刚哭过——由于下雨,很难辨认是雨水还是泪水——花掉的睫毛膏汇成两条水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就别费心来问我了,哥们儿。”佩姬咕哝着。

“你还——”

“好的,谢谢。”安德鲁说。

“我很抱歉,我们能不能就只吃饭?”佩姬打断道,声音嘶哑。

“先生,您要看一下酒水单吗?“

“当然可以。”安德鲁说,往嘴里塞了点硬如弹壳的面包,自我安慰还好没被那个泰恩赛德巨人一拳打到脸上。

佩姬慢慢地摇了摇头,凝视着远方。她的脸上垂着一绺被雨打湿的头发。安德鲁有种异样的冲动,想要伸手过去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是之前在电影中看到的画面吗?侍应生走到桌前,看到了佩姬,先前的讪笑立马转变成一个满是歉意的微笑,还带着点小失望。

佩姬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点儿菜,改变了主意,“哐当”一声放下了刀叉。

“没有这么真切地想过吧,没有。”他说。

“抱歉,你之前被骂成浑蛋了。”她说。

安德鲁不自在地挪动了几下。

“没必要道歉,”安德鲁说,心里想着该道歉的应该是胆小怕事的自己,“那么,我想我们就不吃布丁了?”

“你有没有想象过,有一天你会盯着眼前这个坐在客厅地板上的女人,醉醺醺的像是一个横向发展的救世主耶稣,肚子大到在上面可以放一瓶啤酒,扪心自问:该死,我们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佩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希望,你这是开玩笑吧。紧急关头再没有比一个黏糊糊的太妃糖来得更合适啦!比如说现在!”

“嗯嗯。”他说。

侍应生过来,清理了他们的餐盘。

安德鲁心一沉。不要提这个。不要现在就提这个。

“我觉得菜单上应该没有黏糊糊的太妃糖布丁吧?”安德鲁说着,勉强挤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你跟黛安娜结婚时考虑过吗?”她一边说,一边将一小块面包一分为二。

“先生,碰巧还真有。”侍应生说着,似乎有些失望。

佩姬嘟囔了几句,艰难地把面包咽了下去。

“噢,太棒了。”佩姬说着,对着侍应生竖起了大拇指。

“我觉得应该是佛卡夏。”

他们俩同时吃完了布丁,不约而同地“叮当”一声将勺子放回了小碗内。

“天哪,”她说,“我吃的这是什么——轮毂盖吗?”

“噢,”佩姬说,“对了,我脸上沾了多少吃的?”

然后,正当他脚趾发力,想要起身,尽量体面地离开时,门口闪过一抹亮色,佩姬穿着一件亮红色的外套进来了,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她一屁股坐到了对面,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顺手塞了一口面包进嘴里。

“一点儿都没有,”安德鲁说,“我脸上有吗?”

“不要。”安德鲁说,既对侍应生感到不快,也气自己竟敢有胆量迈出自己生活的小空间。

“跟平常差不多。”

“您朋友来之前,确定不要先点点儿什么?”侍应生问。

“很开心听你这么说。实际上,你有点那个……”

侍应生见怪不怪地讪笑了下,为他倒了点水。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安德鲁先是拒绝了,后来又勉强吃了点硬得难以置信的冷面包。

“什么?”

“对的,”安德鲁说,“但愿——我肯定——她马上就到了。”

“睫毛膏,我觉得。”

“您的……朋友在路上了吗,先生?”他坐下还不到五分钟,侍应生便提问了。

佩姬抓起勺子,看到映在上面的脸。“啊,天哪,我看上去就像个熊猫——你应该早点提醒我的。”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悲伤,一到餐厅,他便从侍应生的表情中断定了这是个失败的选择,因为那目光仿佛是在看一只四处游荡,进来寻找将死之处的流浪狗。

“抱歉。”

一周过去了,终于到了他们共进晚餐的时刻,打从起床的那刻起,安德鲁就陷入了焦躁不安的状态中。来到办公室后,他激动到连梅瑞狄斯打了个喷嚏,都不自控地道着歉。他尝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这么焦躁简直是荒唐。老天啊,就是一顿便饭而已嘛!可一点儿用也没有。整个上午,佩姬都待在隔壁的房间,把近期住所清查中找到的一些无人认领的财物放进办公室的保险柜中,为即将到来的拍卖作准备,她下午去参加了一个培训课程,也不在办公室。他断定,就是因为这个才导致了自己的极度紧张。一天也没看到她,没办法跟她友好地交谈几句,也就意味着,他很难不怀疑,她宁愿有别的打算也不想跟自己共进晚餐。

她用餐巾轻轻擦着脸颊。

“棒。当然了……我说了嘛,不急。”安德鲁说。他心里清楚,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内,他都会重复刷新收件箱,直到把自己逼到重复性过劳损的边缘。

“你介意我问你,一切都还好吗?”安德鲁说。

“哦,好,当然了。之后几周内吧,我想。我得回牧场看看我的行程。”

佩姬继续擦着。“不介意,”她说,“但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她扯平了餐巾平放在桌子上,“这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能请你做点事吗?”

第二天早上,当他们进行住所清查时,安德鲁就晚餐计划提醒佩姬道:“当然,不急,但只要——你有空——就可以约我出去吃个饭什么的。”他故作轻松地说,甚至打了个哈欠掩饰自己的刻意。佩姬的视线从千层雪冰激凌盒子中抬了起来,里面装着查尔斯·爱德华兹的遗嘱,这是她刚刚才在厨房水槽下面找到的。

“当然了。”安德鲁说。

“我想要请教一下关于餐厅的建议,伙计们,”他写道,“环境好一点儿,但不是那么贵的地方。像伦敦东北铁路0-6-0 T ‘585’J50等级而不是0-6-0 T‘5444’J15等级那样的。”几分钟后,分论坛里就出现了好几条建议。最终,他选择了一家意大利餐厅,菜谱里不会标出菜价,整体看上去很时髦,但又不太花哨,也不会用托斯卡纳山区的方言来介绍菜肴。

“好,那就先闭上眼睛。”

安德鲁烤了吐司,上面放了些豆子,登录了分论坛,迫不及待地想要忘记刚刚跟卡尔的对话。

“嗯,当然。”安德鲁说着,回忆着之前萨莉经常让他闭上眼睛然后捉弄自己的场景,最后总会搞得自己满身伤痛。

接着,他挂断了电话。

“现在,请你想象一个瞬间,一个你和黛安娜最幸福的瞬间。”佩姬说。

他听到卡尔抽了抽鼻子,清了清嗓子:“我很高兴你终于恢复理智了。我不会‘再烦你’的,如你所愿。但等我知道你拿到了钱,我还会联系你的,这点,毋庸置疑。”

安德鲁觉得两个脸颊正在慢慢发烫。

“好了,好了,天啊,钱归你了。我本来就没想要。我一拿到钱就转账给你,但你必须保证,不会——再烦我。”

“你想到什么了吗?”

“你太悲哀了,你知道吗?天哪,我一直都在思考萨莉此刻在想什么,她该多后悔自己的决定啊。我打赌她已经——”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你说的不对。”安德鲁说,并没意识到自己用了什么措辞。

“跟我说说。”

“道个歉怎么样?是你让她生病的,都是你的错。”卡尔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你看不出来吗?她穷尽一生都想要弥补一切,但你死活不让。你太顽固了,你根本不想原谅她,因为你,他妈的,她的心都碎了。”

“怎么……你是说怎么弄?”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安德鲁说。

“那个,什么时候啊?你们在哪里啊?你看到、感受到了什么?”

“真相很伤人,是吧。”一个陈述句,而不是反问句。

“噢,好。”

“因为……”

安德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的答案并非来自写好的电子表格上的故事,而是来自内心深处。

“为什么不呢?”卡尔说。

“那时候我们刚刚大学毕业,在伦敦开始了新生活。我们去了布罗克韦尔公园。那是夏天中最热的一天。草都干透了,实际上都快烧焦了。”

“那些信。麻烦你——麻烦你不要再寄了。”安德鲁说。

“继续……”

“噢。你终于决定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背靠背坐着。我们发现还缺一个开瓶器开啤酒,于是黛安娜背部使劲靠着我,想借力站起来,可她差点摔倒了,我们咯咯笑着,热得头晕眼花。她走向路人——一对情侣——跟他们借打火机。她知道个小窍门,可以用打火机开酒瓶。她一下子就漂亮地把盖子起开了,将打火机还了回去。她向我走来,我能看到她,也能看到那对情侣。他们一直盯着她的背影,好像是刚才的一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天都会对她念念不忘。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幸运,而且我真想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不要结束。”

一阵沉默。

安德鲁吓了一跳。刚刚描述画面的清晰度,以及眼眶中迅速集聚的泪水,都让他惊讶不已。当他最终睁开了眼睛,佩姬却躲避了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呢?”

“我是安德鲁。”

佩姬苦笑了下。

“你好,赛诺秀。”语气中表现出的友善十分空洞。

“因为当我试着做同样的事情时,我似乎想不出什么。因为那个,才让我觉得我看不到一个幸福的结局。事实是,我已经给史蒂夫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改过自新,要么就此结束。麻烦就是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哎,好吧,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最好的安排。”

安德鲁前前后后给卡尔拨了六次电话,才克制住自己在接通电话之前扔掉手机的冲动。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但他知道必须给这一切画上个句号。

安德鲁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个摇来摇去的大水仙花让他有些生气,而佩姬耷拉下来的身体和由于泪眼汪汪被削弱的反抗都让他感到难过。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别的情感。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段时间以来,他太急切地想寻求理由接近佩姬了,以至于把自己逼到了极限,对于未来的人生充满了恐惧。他一方面想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够说服自己走入她的世界陪着她,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或许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焦躁与否。好吧,如果他要是那么愤世嫉俗和自私的话,那自己根本不值得交到朋友。而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全是该如何安慰佩姬,他意识到,在内心的痛苦背后还隐藏了一个不同的真相。在那时,他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想法。他只想让佩姬快乐。他感到痛苦是因为自己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