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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哪,你至少长高了二十英尺。”

“还不错。”安德鲁说。

“嗯。”

“老弟,嘿哟!”她说着,一把拉住安德鲁,来了个热情的熊抱。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发霉的花香味。“你过得咋样啊?”

“学业顺利吗?”

萨莉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如往常一样,安德鲁下楼吃早饭时,突然听到厨房水龙头的流水声。他妈妈已经好几周都卧床不起了,更不要说下楼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涌起一丝希望:或许医生诊断错了呢。但下楼一看,原来是萨莉站在水池前,一条染成彩虹色的马尾长长地垂至腰际。她穿了件类似晨衣的袍子。

“嗯,挺好的。”

“天哪,老弟。简直……简直太疯狂了。”

“考试考得好吗?”

“当然了,我很认真。请尽快赶回来吧。”

“嗯。”

“天哪,你是认真的吗?”

“有姑娘吗?肯定找了个新女友吧?嗯哈,我打赌你一定忙着脚踏两只船。嘿,你喜欢我的运动衫吗?是巴哈[1]的哦。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件。”

“严重到永远都好不了了。你必须立即订机票赶回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医生们都说剩下不到一个月了。”

不,我只想要你来跟我们垂危的母亲聊聊天。

“怎么回事?病了?那,有多严重啊?”

“斯派克呢?”安德鲁说。

“嗯。听着,妈妈生病了,反正是,病得很重。”

“他还在美国,等一切,你懂的……结束了之后,我就回去找他。”

“你好呀,老弟!我是萨莉,信号还行吧?听得清楚吗?”

“噢。”安德鲁说。这就是所有的答复了。“你想上楼看看妈妈吗?”

那天来临时,他守在电话旁,一边期待着电话铃声的响起,一边又希望电话永远不要打过来。当铃声终于响起,他却一直等它响了好几下后才鼓起勇气拿起话筒。

“嗯,好啊,去看,只要她起来了的话。不想吵醒她。”

然而,五年后,当安德鲁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她称呼这是自己临终的病榻时,内心感觉不到一丝难过,真是残酷的讽刺啊。他母亲的癌症已是晚期,医生预言只剩几周的生命。那年九月,安德鲁按理应该去大学——布里斯托尔理工大学——修读哲学的,但为了照顾母亲,他延迟了报到时间。他并未将自己被大学录取的消息告诉母亲,这样事情会简单一点。问题是他联系不到萨莉,所以无法通知她母亲病重的消息。明信片也越来越少了,最后一张还是去年在多伦多寄出的,上面写着:“你好啊,老弟,这里冻死人了!给你我俩的拥抱!”最近她倒是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当时安德鲁嘴里塞满了炸鱼条,当听筒那边传来萨莉的回音时,他差点就被噎到了。电话信号很差,两人几乎无法对话,但安德鲁还是隐约听到了,等抵达纽约,也就是八月二十号时,她会再次致电。

“实际上,她现在根本起不来了。”安德鲁说着便朝楼梯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姐姐不会跟上来,但回头一看,发现她只是在脱鞋而已。

他母亲现在的状态极不稳定,不是愤怒地咆哮痛斥着狠心离家出走的萨莉,便是对着安德鲁这个目前唯一待在身边的孩子痛哭流涕——双手捧着他的脸,不断地让他发誓不会离开自己。

“习惯了。”她说着,羞怯地笑道。

安德鲁愤怒地把它扔到了卧室的地上。可第二天,他忍不住又读了一遍,接着便把它贴到了枕头旁边的墙上。之后上面又新添了来自俄克拉荷马城、圣菲、大峡谷、拉斯维加斯和好莱坞的明信片。安德鲁用仅有的零花钱买了张美国地图,她每寄来一张明信片,安德鲁就用马克笔在地图上标出来追踪,猜测着她下一次的目的地。

安德鲁先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他和萨莉面面相觑。

“快活之都!希望你过得开心,哥们儿。”

就好像一切都是妈妈计划好的,等三人团聚时离去,为的只是徒增生者的痛苦。

起初,没有萨莉的任何消息。但一个月后,他们收到了一张盖有新奥尔良邮戳的明信片,上面画的是涂着深褐色烟熏妆的爵士长号手。

“妈妈典型的行为。”之后在酒吧,萨莉说道,尽管她说的是“老妈”(用的是美式发音),让安德鲁很想把啤酒浇到她头上,但突然间,他似乎已经不在乎英美两国不同的发音了。

肖纳紧紧地靠在里克身上,如同在乘坐过山车,那副样子让安德鲁对刚才的宣言产生了一丝质疑。里克是美国人,他把“成年人”的第二个音节重读,听上去格外富有异国情调,这让安德鲁不由得也想不告而别,乘飞机跨越大西洋。可他马上想到了他们的母亲。萨莉也许没良心,可他的良心还在。

两个姑婆以及几个不怎么情愿前来的前同事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当晚,安德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从床上坐起来,努力想要阅读,却始终无法理解尼采对于痛苦的阐述,就在这时,他听到前门“咔嗒”一声关上了。他突然意识到,门廊上鸟巢里的椋鸟估计把安全灯误认为黎明降临了,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他从窗帘缝隙中瞥了一眼——看到他的姐姐,背着行囊离家而去,不知道这次她是否会一去不回。

“事情是这样的,卡桑德拉,”里克说,“我们觉得,他们都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成年人了,并不能阻止他们做想做的事情。而且,我们也是这个年龄出去环游世界的,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仅仅过了三周——其间,安德鲁大部分时间都裹着妈妈床上的羽绒被躺在沙发上,看着日间电视节目——他下楼时,发现萨莉又一次出现在水池旁。她是为他回来的。终于,心中的某种情感被唤醒,愚钝不再。萨莉转过身,安德鲁看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这次换他穿过房间抱住了她。萨莉说着什么,但由于嘴巴抵在肩膀上,声音完全被盖住了。

他躺在楼梯平台上,透过栏杆望下去,偷听着整个对话。斯派克的父亲里克和母亲肖纳都长着一头乱糟糟的棕色长发,肚子凸在外面。事实证明,嬉皮士老得很快。

“你说什么?”安德鲁说。

接着他们像做梦似的跟斯派克的父母见了个面。他父母开了一辆大众露营车,带着满身的大麻烟味来到了门外。安德鲁的母亲整个上午都在为用什么饼干来招待客人而焦虑不安,看得安德鲁担心不已,担心母亲疯了,以致他紧张得把脸颊上的疤都挠出了血。

“他把我给甩了。”萨莉痛苦地抽泣道。

安德鲁按照吩咐做了。听到消息后,他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说:“噢,我的宝贝,我的小宝贝,亲爱的。真的,太突然了,难以置信。”

“谁?”

他完全不清楚萨莉和斯派克是如何从各自家里偷溜去机场的,更别提他们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钱付得起私奔去旧金山的机票。但之后有人传消息说,年满十八岁后,斯派克就继承了一大笔祖父母留下来的财产。安德鲁在放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萨莉留的字条,解释说,他们“会去美国待一段时间。不想惹是生非”。她补充道:“小弟,麻烦你跟我们亲爱的老妈解释一下好吗?但一定要等到明天哦!”

“当然是斯派克啦!他留了一张便条在家里。肯定是跟个臭婊子私奔了,我知道。全毁了。”

接下来的一个周六,安德鲁被派去楼下做爆米花,等上楼时,他从门缝中看到萨莉和斯派克面对面跪着,额头靠在一起,轻声低语着。萨莉睁开眼,优雅地亲吻了斯派克的额头。安德鲁从来都不知道姐姐可以如此温柔。能有这样的奇迹,就算让自己去亲吻斯派克·莫里斯他都乐意。他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有了一个称职的姐姐。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是多年来跟姐姐的最后一次碰面。

安德鲁把萨莉推开,往后退了一步。

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和无常,两天后,萨莉让他坐好后,传达了一个玛丽带来的坏消息——凯茜想要结束这一切。安德鲁还没来得及消化,就被萨莉狠狠地抱住了,听她解释着,凡事皆有因,时间会是最好的疗伤剂。安德鲁其实并不清楚凯茜·亚当斯的决定对自己有何影响,但当他的头靠在萨莉的肩膀上,享受着猛烈的拥抱带来的疼痛时,他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怎么了?”萨莉边说边用袖子抹着鼻涕。接着她爆发了第二次嘶吼,声音更加尖厉,安德鲁沉默不语。她眼睛中喷发的熟悉的怒火又回来了。但这次安德鲁一点儿都不怕。他只是气到了极点。

玛丽迫不及待地盘问着他,甚至一度凑上去试探性地闻了闻。看上去还算满意,她扶着他的肩膀转过去,又把他原路推了回去。似乎萨莉和凯茜也是相似的进展,所以接下来的几周全是他们的私人时间,一到课间休息,他就在默许中牵起凯茜的手,跟着她满校园游荡,她骄傲地高昂着头,全然不在意周围的嘲笑和窃笑。正当安德鲁开始好奇这一切的意义时,在学校戏剧节后的某晚,灌了两瓶半啄木鸟苹果酒的自己被凯茜推倒按在墙上接吻,但他下一秒便吐在了地板上。那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夜晚。

“你想怎么样?”他啐道。接着,萨莉一步一步逼近,将他按在冰箱上,胳膊抵着他的喉部。

萨莉叹了口气:“你当然愿意啦。所以现在,你必须跟她姐姐玛丽谈谈。她想看看你过不过关。别担心,我也是这么审核凯茜的。”她边说边竖起大拇指示意玛丽,同时猛地推了一下安德鲁的后背。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与被玛丽推过来的凯茜相遇在操场中央。他们尴尬地朝彼此笑了笑,如同两个在隔离区交换的被捕间谍似的。

“怎么,你他妈的很开心是吧?他把我甩了你很满意啊?”

“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吧?”

“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安德鲁喘着粗气说,“那妈妈呢?”他挣扎着,拼命地想要扯开萨莉压在喉咙上的胳膊。

“是这样的,她想跟你约会。你想跟她约会吗?”

“她怎么了?”萨莉咬牙切齿地说,“她都死了,不是吗?死翘翘了!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那个女人身上一点儿母性都没有。爸爸死后,她就没管过我们了。她完全崩溃了。如果在乎我们,她会这么干吗?”

“什么?”

“她病了!而且你看你,你现在被甩了都这样一团糟,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评论另一个崩溃的人。”

“她喜欢你。”

萨莉的脸上重燃起怒火,她成功地抽出了胳膊再次攻击了他。安德鲁踉踉跄跄地倒退着,双手捂着眼睛。他已经做好下一轮挨打的准备了,可他等来的不是拳头,而是被萨莉轻轻地搂进怀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的道歉。最终,他们双双瘫倒在地板上,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非常平静。过了一会儿,萨莉打开冰箱,递给安德鲁一包冷冻蚕豆,尽管是她导致了现在的痛苦,但这么一个简单举动传递出的善意已足够让他心怀感激,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嗯。”

接下来几周的日子都差不多。安德鲁先去大街上的药店工作,下班后会煮番茄意大利面,或是香肠土豆泥,而萨莉则会喝得醉醺醺的,看着动画片。安德鲁看着她将长长的意面吸上来,脸颊上沾满了酱汁时,心中不由得好奇她今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暴躁的恶霸和嬉皮士精神仍存活于她的体内,正如共存的杰基尔和海德[2]一样。她又会过多久离开呢?结果表明,他没等多久,只是这次他把偷溜出门的姐姐抓了个正着。

啊,对,他现在认出来了。那个女孩比自己低一级。

“拜托,请你告诉我,你不是打算去找斯派克吧?”他站在门口说,黎明前的寒风令他瑟瑟发抖。萨莉哀伤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看见那个女孩了吗?凯茜·亚当斯。”

“不。我的朋友宾西帮我找了份工作,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就在曼彻斯特附近。”

“你好……萨莉。”

“好吧。”

“你好啊,甘道夫。”她说。

“我只想让自己尽快回到正轨。我必须得成长了。在这里,我办不到。太他妈的残酷了。之前是老爸,现在连老妈也走了。我原本……我原本打算去找你,跟你告个别,谈一谈。但我不想吵醒你。”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安德鲁刚满十三岁那年,萨莉想方设法地为他找了个女朋友。当萨莉带着两个女孩从操场的另一端走来时,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窝在格斗区的可活动小平屋的老地方津津有味地读着《指环王》。一个女孩跟萨莉同龄,另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龄,安德鲁从来都没见过她们。萨莉大踏步地朝他走去,将两个女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这个,这个……”安德鲁说。他看向了别处,抓着后颈。他转过头来时,看到萨莉正如自己的翻版,做了同样的事情,彼此尴尬地对视着。至少,他们还能相视一笑。“好吧,安顿好后记得告诉我。”安德鲁说。

起初,安德鲁——像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一样——认为这是一种放长线的精神策略:萨莉偷偷带他去酒吧,邀请他一起观看旧式家庭录像机上播放的汉默电影公司的恐怖电影,为的就是之后猝不及防甚至更加野蛮的殴打。但事实并非如此。看上去,斯派克确实用爱软化了她,还有大麻。偶尔出现的怒气矛头指向的也是在萨莉眼中的懒散代表——麻木了的母亲。但每次她都会因良心不安而道歉。

“嗯,”萨莉说,“当然。”她正要关门,却停了下来,转过头,“你知道我真心以你为荣,哥们儿。”

结果,除了对斯派克·莫里斯的健康表现出的关切,萨莉明显产生了更深的情感,尽管困难重重,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如果安德鲁为此感到惊讶,那么之后萨莉产生的一切变化都让他诧异不已。她的变化是立竿见影的,就好像是斯派克修好了她身体中的一个压力阀,所有的怒气瞬间排空。他们形影不离,十指紧扣地在学校闲逛,长发随风飘动,像下山散心的好心巨人似的,给其他孩子分发大麻烟卷。萨莉的声音发生了变化,最终定在了慢吞吞的单长调上。她现在在家不仅开始跟安德鲁聊天,晚上还邀请他参加自己和斯派克的活动。她从未承认之前的恐怖统治,但允许弟弟跟他们一起打发时间,看电影,听唱片,似乎是她为弥补之前的行为而作出的尝试。

萨莉的话听上去像是彩排过似的。或许她心里还是希望吵醒他。话落在心上,五味杂陈。

“萨莉,”斯派克出乎意料地柔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不满,但我是不会跟你打架的,好吗?我之前说了,我是个和平主义——”但“者”字还未出口,他就被萨莉扑倒在地。就在那时,安德鲁陷入了周围混乱的人群中,被撞翻在地,所以之后的几分钟内他只听到了赞许的咆哮声,完全不知道打斗进展如何。可突然,全场响起了嘲笑和口哨声。等到安德鲁终于挣扎着站稳,想弄清楚眼前的战况时,眼前只出现了萨莉和斯派克紧紧抱在一起,激烈地吻着彼此的画面。突然,他们触电般分开,斯派克咧嘴笑着。萨莉也笑了下,但迅速用膝盖恶狠狠地朝对方的裆部踢了过去。然后,她昂首阔步地离开,高举双手,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但当她回头看着仍在地上扭曲挣扎的斯派克时,安德鲁确信,他从姐姐眼里看到了一丝关切。

“我保证,一安顿下来就给你打电话。”她说。

与其他孩子一样,安德鲁查到了些蛛丝马迹,一场打斗在所难免——正如海啸来临前,动物出于本能地逃向高地——他们一窝蜂地冲去了可活动小平屋。他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斯派克和姐姐摆好了架势,警惕地围着彼此挪动着。安德鲁发现,斯派克戴了个刻有和平标志的徽章。

当然,她并没有。几个月后,等安德鲁已经在布里斯托尔理工大学注册好,她才打来一通电话,这时,姐弟俩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就在那时,萨姆·斯派克·莫里斯从天而降,改变了一切。虽然斯派克来的时候都已经六年级了,但凭借自己的沉着冷静和自信满满,他很快交到了不少朋友。他个头高大,黑发齐肩,留着一脸民谣歌手的大胡子,足够让周围刚刚发育的半大小子嫉妒了。几乎同时,谣言四起,斯派克不知为何惹怒了萨莉,传言道,如果他再碰到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他们确实在一起过了个圣诞节,安德鲁睡在了当时萨莉和班西(真名是特里斯坦)合租小屋的沙发上,他们三个享用了班西自酿的酒精度数极高的啤酒,导致安德鲁有一瞬间觉得眼睛都快瞎了。当时萨莉跟一个叫卡尔的人在约会,那是个瘦削的、无精打采的家伙,一天到晚沉迷于健身以及随后的能量补给中。安德鲁每次回头,都能看到他在吃东西:一整袋的香蕉,大块的鸡肉——穿着运动服,舔着指头上的油脂,活像个大快朵颐之后的亨利八世[3],只不过身上的古装换成了阿迪达斯运动服。最终,萨莉搬去与卡尔同居,从那之后,安德鲁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定期电话,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并非二人刻意约定。过去的二十年中,萨莉每三个月便主动打来电话问候。最初,他们有时还会谈谈母亲——已经过去足够久的时间,在玫瑰色滤镜的美化里,母亲的怪癖也没那么奇怪了。但越到后面,他们的追忆越牵强,剩下的只是拼命想要维持一段即将消逝的感情的无力抗争了。最近,连对话都变得费劲得多,有时连安德鲁都纳闷,萨莉为何还不厌其烦地主动打电话过来。但确实也有时候——两人陷入沉默,在仅剩的呼吸声中——安德鲁能感受到他们无法泯灭的亲缘关系。

刚满十一岁的那天,安德鲁一直等到萨莉下楼后,才蹑手蹑脚地溜进她的卧室,呆呆地站在那里,嗅着姐姐的味道,急切地想要通过施展魔法来改变姐姐的心意,换取她对自己的关爱。当听到姐姐急匆匆地上楼时,他闭上了眼睛,眼泪在眼帘下积聚涌动着。也许是魔法显灵,也许是萨莉良心发现,想要马上找到他,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但安德鲁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朝自己奔来的萨莉压根儿不想给自己一个拥抱,而是朝自己肚皮上狠狠揍了一拳。当天晚些时候,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由于母亲罕见的插手,萨莉竟然向自己道了歉,虽然态度十分生硬。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安德鲁也只是过了几天的消停日子,不能阻止争吵。

[1] 墨西哥城市。

暑假回来后,有些男孩迅速发育,其中最勇敢的人自信满满地取笑萨莉,不断刺激她直到她追得他们满运动场跑,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疯狂,拼命地挥拳打向每一个她试图堵截的人。

[2] 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主角,亨利·杰基尔利用自己研究出的秘药,将自己人性中的“恶”分离了出去,但没有想到,分离出去的恶竟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海德,并显现出来,随即在大范围内杀人,最后在绝望与苦恼下自尽。

等萨莉长到十三岁时,就已经比学校最高的男孩还要高出六英寸。她的肩膀变宽,腿也胖了起来。当时的她特立独行,整天在走廊上晃来晃去,伺机寻找可以欺凌的同学。回首过去,安德鲁意识到,这其实是萨莉的一种防御机制——通过先发制人去打击潜在的恶霸,同时也为自己的悲痛找到了宣泄口。如果萨莉不是经常把自己当成出气筒,他也许会更理解姐姐。

[3] 英国国王亨利八世极其好吃。除了婚姻问题,颇为有名的便是他对吃的执著了。

父亲突发心脏病离世时,安德鲁三岁,萨莉八岁。变故并没拉近姐弟之间的关系,反而在安德鲁的早年回忆中,姐姐不是当着自己的面摔门而去,便是尖叫着让自己离她远点,他偶尔有胆量跟姐姐抗衡时,两人也只会恶狠狠地殴打彼此。他有时会想,如果父亲还在世,他会不会跟姐姐更加亲密呢?或许父亲会不断充当着二人之间的和事佬,被姐弟俩无休止的吵架搞得气愤难平,又或是采取一种更温柔的手段——轻声提醒他们不要惹母亲心烦呢?母亲倒是从来没插手过他们之间的争斗。有一次,安德鲁听一个邻居提到“她卧床不起”的表述,感到十分困惑,忘记了自己刚被萨莉痛殴一顿,还躺在花园篱笆边没缓过劲来的现状。当时的他确实理解不了母亲悲痛欲绝的惨状,也没人向他解释。他只知道,如果母亲打开卧室的百叶窗,美好的一天就在眼前——而在美好的日子里,他晚餐会吃香肠和土豆泥。有时,她也会允许他爬到床上一起躺着。她背对他,膝盖缩到胸前。她轻轻哼着歌,安德鲁的鼻尖抵着妈妈的后背,感受着她的身体由于发声而产生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