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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怎么了?”卡尔说,“你觉得不对吗?得了吧,安德鲁,反正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陪过她,也不理会她因此受了多少伤。”

安德鲁在楼梯最高处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卡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不是这样的,安德鲁想要辩解,是她先离我而去的。

“毕竟,”卡尔说,“萨莉不在了,对你来说肯定容易多了吧。”

“事情很复杂。”

安德鲁选择忽略他的评论。“那有机会再见了。”他说完,绕过卡尔,朝楼梯走去。

“噢,我都听说了,相信我,”卡尔说,“实际上,萨莉时时刻刻都在提到那件事——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拼了命地想要跟你和解,想让你在乎她,最起码别再恨她了。”

“你一早就这么想的。”卡尔说。

“恨她?我不恨她,这太荒唐了。”

“我想我可能马上就走了,”安德鲁说,“回程路挺长的。”他补充道,原本他不想显得这么防备。

“噢,是吗?”卡尔的眼中又闪过一丝怒意,他一步步走近安德鲁,逼得安德鲁倒退下了几级台阶。“所以,你对她明显‘抛弃’你去美国的事实那么不介意,以至于都不愿意再见她一面了?”

“没关系。”卡尔说着,并没有给安德鲁让路的意思。

“那个,不,不是的——”

“抱歉。”安德鲁说。

“而且她一连几周——实际上是连着好几个月——试图想要向你伸出援手,帮你梳理生活时,你这个固执鬼一再拒绝她的好意,即便你清楚得很,这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卡尔握紧拳头遮住嘴,清了清嗓子。

“马上就好。”他说着,稍作停顿后,脸上挤出一个抱歉的微笑。等他出去时,看到卡尔抱着双肘站在外面,衬衫后隐隐露出发达的肱二头肌的形状。凑近时,安德鲁发现,卡尔的眼睛由于哭泣而又红又肿。他闻到了卡尔身上散发的须后水的香味,浓郁而冲鼻。

噢,天哪,千万别哭。安德鲁默念。

就在那时,有人敲了敲门,安德鲁迅速将刷子塞进了裤子口袋。

“卡尔,这……这很复——”

在嚼着一块湿乎乎的香肠卷间隙,他突然发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果不其然,房间对面的卡尔正朝这边望过来。他脱了西装,换了件宽松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亚麻裤子,光着脚。安德鲁不经意地瞧见了他手上仍戴着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意识到卡尔要走过来了,安德鲁赶紧放下纸碟,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冲到了洗手间。谢天谢地里面没人。他洗手时,目光锁定窗台上一个装饰华丽的白盘,上面放着一个剃须刷。他拿起刷子,手指慢慢地滑过刷毛,弹出的粉末洒落在空气中。随后,他又将其放在鼻子旁,一种熟悉、浓郁的奶油味冲击着嗅觉。这是父亲的剃须刷,之前由他母亲一直收藏在浴室,他不记得之前跟萨莉谈论过它。她肯定对这个物品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寄托,所以才想要一直保留在自己身边。

“你再他妈的敢用复杂这个借口,”卡尔说,“事情本来很简单。萨莉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安德鲁。从来没有,就是因为你。”

在之后的守夜中,他周围充斥着从未谋面的人,更别提与他们之前有过交流了,数年来,此刻的他更觉孤独。他们待在卡尔的房子里——在他那个专门发展“赛诺秀”的欣欣向荣的瑜伽事业办公室中。原本屋内摆放的瑜伽垫和健身球被暂时清空,腾出来的空间里塞了张支架台,上面的空间勉强可以摆放常规的守夜祭祀用品。安德鲁记起母亲在世时难得的笑容,当时她正拧着安德鲁的耳朵吩咐他去烧水,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一段维多利亚·伍德剧本中的台词:“总共七十二个软面包卷,康妮。你切,我摆。”它描写的是在得知某人死讯后英国人的典型反应。

安德鲁滑下了一个台阶,差点摔倒。他趁机转身迅速走下了楼梯。他必须远离这里,越远越好。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安德鲁心里边这么想着,边重重地甩上了前门。但即便离开了那个地方,在返程的火车上,方才的疑虑一直折磨着他,并且越来越强烈。卡尔说的是不是有点道理呢?萨莉真的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而伤心欲绝,身体健康日益下滑吗?这种猜测太痛苦了,他一想到便心如刀割。

卡尔——虽已年过五十,但身体还是健康得令人发指,打扮时尚有型,花白的头发,佩戴着一块价值等同于一个小市镇的手表——从头到尾,都坚忍地高昂着头,眼泪簌簌地顺着脸颊滑下来。站在旁边的安德鲁一脸尴尬,垂在身旁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就在棺材穿越幕帘的瞬间,卡尔发出了一声低沉、哀伤的低吼,丝毫不在意正受着自我意志折磨的安德鲁的反应。

屋里的灯都关上了,电脑屏幕的光刺痛了安德鲁的眼睛。“修补匠亚历”论坛上的头像——一只哈哈大笑的跳舞番茄——平时惹人发笑,今晚看上去却充满了恶意。

抬着棺材走进火葬场,他意识到,除了卡尔,自己对其他几个抬棺材的人一无所知,但直接问又不礼貌。

安德鲁强迫自己看着屏幕上不断打出又删除的字,一次又一次,多得数不过来。

他在潮湿的经济旅馆待了整整一周,听着外面的海鸥哀号,克制着自己马上乘车离开,返回伦敦的冲动。葬礼当天早上,他早餐吃了一碗不新鲜的麦片,店主从头到尾抱着胳膊站在角落里盯着自己,就像死囚监牢的狱警监视享用最后一餐的死刑犯一样。

我今天亲手埋了我的姐姐

当乘务员检票时,安德鲁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票。当最终在夹克内层口袋里翻出票时,安德鲁为浪费了乘务员的时间而一再道歉,以至于后者都觉得过意不去,伸出手拍了拍安德鲁的肩膀,告诉他不必在意。

屏幕上的光标闪烁着,像是在期待他下一步的举动。他移动着鼠标,直至光标停在了“发布”的按钮上,但马上把手抽了回来,伸向了他的塑料杯,里面装满了泡沫丰富的啤酒。他喝酒是想找回当时在酒吧与佩姬共饮时的温暖,就在卡梅伦笨拙地宣告爆炸性新闻之前的那种感觉,可此刻,他只感到太阳穴不停地颤动,隐隐作痛。他坐直身子,腿被裤子口袋里的剃须刷毛刺到了。凌晨三点。卡尔的话在脑中回荡,他俩的对峙仍清晰得可怕。放在现在,他会用什么来抚慰自己爱的人呢?温柔的话语?泡杯茶?在这个时刻,家人就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存在。

不久后,他坐上了伦敦开往纽基的火车,当眼前的混凝土建筑换成了杂树林,他内心感到的不是悲伤,甚至一点儿难过也没有。是负疚感,此刻的他充满了负疚感。内疚自己哭不出来。内疚自己竟然由于惧怕葬礼,甚至冒出取消行程的念头来。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屏幕。如果他刷新页面,或许能蹦出“砰砰67”“修补匠亚历”和“宽轨吉姆”的发现了某种限量版的车型或站台、天桥的成千上万条留言。他们算是安德鲁最亲密的朋友了,他却无法向他们袒露心声。这实在是太困难了。

“你了解我们的卡尔啊,他做事井井有条。我确信他不会用这些小事来烦你的。”

他的手指摸向了删除键。

一阵沉默。

我今天亲手埋了我的姐姐

“噢,没问题。已经安排好了吗?”安德鲁说。

我今天亲手埋了我的

“哦,是你呀,安德鲁,你还好吗?”还没等安德鲁回答,对方就说,“很遗憾,卡尔说家里已经没地方给你住了。所以你必须住到街角的经济酒店,就在教堂附近——举行葬礼什么的。”

我今天亲手埋

“我是安德鲁,萨莉的弟弟。”他说。

离开办公室时,安德鲁感到天旋地转,他拒绝了卡梅伦和佩姬护送自己回家的好意。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一个人静静。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拿起话筒,拨通了卡尔的号码。但萨莉的丈夫——萨莉的鳏夫——并没有接电话。而是,一个自称为“卡尔最好的朋友,雷切尔”——成年人这么介绍自己非常奇怪,特别是在这种情境中——接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