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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没进展吗?”佩姬瞧着他手里的手机问道。

这回,电话一直没人接听——看来刚刚接电话的人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可怜的布赖恩晾在一边了。安德鲁看着佩姬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向了前门。他挂了电话,清了清嗓子,想要清除嗓子眼里哽咽的冲动。

“他以为我是一个回拨电话的同事,一直不让我插嘴。”

电话断了线。安德鲁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比较棘手。他摁下了重拨键,走向了客厅的窗口。起初,他以为佩姬在做某种运动——她蹲着,脚跟轻微地摇晃着,好像正在准备一个完美的起跳。但随后他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正在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直到那时,安德鲁才意识到,原来面对如此状况的住所,她完全没有办法应付自如。今天她做的所有事情——咖啡、松饼、游戏还有对话——其实都是想逗他开心,没有一丁点儿居高临下可怜他或是歪着头表示悲伤同情的意思。其实,她从头至尾的感觉都糟糕透顶,却一直假装自己很好,连安德鲁都没察觉。佩姬的善良、贴心实在是太伟大了,安德鲁深受感动,差点就哭了出来。

“噢。”

“‘我不是’‘我不是’——布赖恩,你可以干得更好,不是吗?好了,我要挂电话了。明天办公室见。别再跟我提这件事了,好吗?好了,就这样。明天见。”

“而且他把‘到此结束’换了个意思用[2]。”

“我不是……”

“真是荒唐。”

“别,别,布赖恩,现在道歉已经没用了。这事到此结束,好吗?”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过段时间再打给他吧。”

“对不起,”安德鲁说,“我其实是……”

他们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盯着眼前乱糟糟的一切。安德鲁抓了抓后脑勺。

“抱歉,布赖恩,刚刚掉线了,”电话那端的人说,“就像我刚说的,这种事情我们只能归结为经验。”

“我,那个,只是想要谢谢你,”他说,“谢谢你能陪着我、聊天、买松饼和所有事情。我真的很感激。”

第一声“嘟”声过后,对方便接起了电话。

佩姬的脸上恢复了点血色,笑了起来。

“当然,”安德鲁说,“待会儿见。”

“别那么客气,老兄,”她说,“现在回办公室?”

“别傻了,”佩姬说,“我出去透透风。”

“你该回去了。”安德鲁说着,不想佩姬再多逗留,她已经忍受得够多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卷垃圾袋。

“我没事,但还是谢谢你。”他说,他拨通了号码,等着电话接通,“对于刚才发脾气的事,我再次表示抱歉。”

“那,还需要做什么吗?”佩姬盯着垃圾袋问道。

“你确定自己可以打电话吗?”佩姬漫不经心地问道,十分刻意。

“没什么了,只是……当住所跟今天这个一样糟糕时,我倾向于打扫一下,把垃圾清理走。就是觉得不管不顾,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可以回去的。”

“好眼力。对,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安德鲁说着,掏出手机,开了机。

安德鲁不太确定佩姬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可能造成了某些困扰。

“我很好奇他有多少次想把这玩意儿扔掉,但还是忍不住又捡了回来。”佩姬说,“等等,看,后面有个电话号码。”

“我想我最好还是留下来吧,”佩姬说着伸出一只手,“给我一个袋子。”

“这或许就是那种圣诞节时同时发给多人的信件吧。”由于借助嘴巴呼吸,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她把找到的东西递给了安德鲁。那纸皱巴巴的,好像被无数次地揉成一团后又展开。连着好几页描述的都是些平淡无奇的节假日以及学校运动日的事,后面有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脸由于纸张揉捏的原因也显得有些模糊。

当他们收拾残局时,安德鲁尽情发挥着想象力,终于想到了个点子。

“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告诉我。”佩姬说着,转身往屋里走去。安德鲁跟在后面,还没等他跨过门槛,一阵恶臭便扑鼻而来。还好,没过多久,佩姬就有了发现。

“哦,对了,我会去爱丁堡。”他说。

“谢谢了,我暂时不需要。”安德鲁说。

“爱丁堡?”佩姬回应着,一脸困惑。

“你说的没错。噢,差点忘了,我今天买了一瓶咖啡。如果你想来一杯的话,告诉我哦。我今天还吃了个松饼。”

“在‘世界末日游戏’中,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开着火车过去,然后试着攻进一座城堡。或许爬上亚瑟王的宝座。”

“不用,我没事,”安德鲁说,“我们一起更快点。”

“啊哈,这主意还不赖,”佩姬说着,轻轻敲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我必须说,我还是觉得,我的萨沃伊酒店煎蛋或是国会大厦高尔夫计划更胜一筹。我就是说说。”

“啊,没关系,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出点什么来的。”佩姬说,“对了,如果你想早点回去,我相信我自己能应付得来的。”

“我不知道这还有胜负之分啊。”安德鲁一边说,一边折起一个比萨盒子,里面黏着大块油腻的马苏里拉奶酪。

“可以理解。”安德鲁说。他试着想自己会去做什么,但脑子一片空白。“恐怕我真的想不出要做什么,”他说,“抱歉。”

“恐怕必须得一决胜负吧。考虑到之前我每次都输给了孩子们,所以让我赢一回,你应该不介意吧?你懂的啦,重拾一点自信心!”

“差不多,”佩姬说,停顿了一下,“我来说说我的计划,如何?我会先去银石赛道,开着福特嘉年华绕一圈。然后,我要么在国会大厦楼顶打高尔夫球,要么在萨沃伊酒店给自己煎个蛋。或许我还会去欧洲转转——虽然我有点担心自己会加入某种抵抗组织,帮人偷渡什么的。但如果国内没人看我的脸书对此事的更新,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足够伟大去作出类似的壮举。”

“公平得很,”安德鲁说,“我想要跟你握手来庆祝你的胜利,但现在,我手上似乎沾了好多脏兮兮的奶酪。”

“原来游戏是这样的……”安德鲁说。

有那么一瞬间,当佩姬满脸惊恐地盯着他的手时,安德鲁还以为自己又说了什么怪异的话,但突然,佩姬大笑了起来,说:“天哪,这到底是份什么样的工作啊?”那天,安德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是这样,你要去哪儿?你要做什么?是去找辆车在M1高速公路上疾驰寻找幸存者?还是径直跑到当地酒馆喝他个天昏地暗?你多久后会跨越英吉利海峡,甚至去美国?如果那边也没人了,你会攻进白宫去吗?”

等他们差不多把垃圾清扫完毕时,佩姬说:“我想说声抱歉,你知道的,关于你姐姐的事情。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合适。”

“我好像有点不太明白。”安德鲁说。

“没关系,”安德鲁说,“我……这个……我不知道……真的……”他的音量越来越弱,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是该表述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他认为合适的话。

“嗯,背景是这样的:一枚巨型炸弹爆炸了,炸光了地球上其他所有人,只有你生还了。你会怎么做呢?”

“九年前,我失去了爸爸。”佩姬说。

“嗯。”安德鲁说。

安德鲁觉得自己的话被生生打断了。“抱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

“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要为她担心,但这游戏叫‘世界末日游戏’。”

“谢谢你,老兄,”佩姬说,“我知道,这事已经过去好久了,但……我记得那之后,有些时候——特别是在上班的时候——我只想找个洞钻进去藏起来,但有时候,我也很想找人聊聊天。就是在那时,我注意到人们开始回避我,刻意避免跟我发生眼神交流。当然了,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他们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安慰我,可当时真的感觉糟透了,就像是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某种程度上给所有的人造成了不便似的。更糟糕的是,我对那个地方已经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了。”佩姬看了安德鲁一眼,犹豫着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

“游戏?”

“你是指什么?”他说。

“我女儿发明了这个游戏,知道吗?”

佩姬咬着嘴唇。“这么说吧,我父亲骨子里就不存在善良这个词。记忆中,我小时候会坐在客厅,当门外传来父亲的脚步声,我都会屏住呼吸。我可以从不同的脚步声中听出来他今天的不同情绪。他从来不打骂我们,也不伤害我们,但他总是有种情绪,像是在埋怨我妈妈、我姐姐或是我做得还不到位,让我们不断自我质疑到底哪方面让他失望了。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告而别了。我姐姐之后发现,原来他跟一个一起上班的姑娘私奔了。而我妈妈始终不能接受现实,这是最痛苦的。在她心目中,他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是她心目中的战斗英雄,他只不过是乘着木筏消失在了大海深处,失去了所有的音讯,而不是跟那个女人在四条街外鬼混。”

他们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显然,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先开口。安德鲁可以感觉到佩姬正在重新组织话语,她决定换个话题,气氛又如齿轮般流转起来。这次他一定要聚精会神,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那肯定非常痛苦。”安德鲁说。

安德鲁被一阵羞愧感击中,悲伤极了。“对不起,”他说,“我不想那么生气的。这几周的事情真的是太奇怪了。”

佩姬耸了耸肩:“说起来很复杂。虽然,自从他离开后,我们基本都没碰过面,但我仍然爱着他。人们都觉得亲人过世是一回事,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况,你明白吗?”

佩姬的脸色唰地变了,她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

安德鲁扎紧了一个垃圾袋。“你说得对,”他说,“我姐姐,我也是有点……那个,也很复杂,就像你跟你父亲的关系一样。而且一想到人们看我的眼神,同情……”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安德鲁内心深处传来了一个声音,尖厉而无法阻挡。“别再说了,行吗?”他厉声喝道。

佩姬跟他一起用拾物夹捡起剩下的垃圾。“嗯,我懂你的意思,”她说,“我是说,他们都是好意,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根本没法真正理解这个。就好像我们属于某个特殊组织的感觉。”

“噢,亲爱的,是不是乱丢垃圾了?”

“组织。”安德鲁喃喃地说。身体突然涌现一股热流,肾上腺素飙升。真是奇怪的感觉。佩姬看着他笑了。安德鲁记起自己之前在酒吧“干杯”时的失败举动,突然高举起了手中的小拾物器,夹住了一个“呼啦圈牌”酥脆土豆圈的空袋子,大喊道:“为组织举杯!”佩姬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他,安德鲁的手晃了晃,随后她也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小拾物器。“敬组织!”她说。

蓝色的月亮啊,你看到我孤独地站着。

尴尬地沉默了几分钟后,他们放下了高举的拾物器,继续着清扫工作。

“或是在双黄线里停车开个玩笑?”

“好了,安德鲁,”佩姬过了一会儿说,“现在要谈谈更重要的话题了。”

安德鲁的眼皮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拼了命地想要将脑中的旋律清除干净。

安德鲁挑了挑眉。

“你可别告诉我——你在伍尔沃斯[1]偷拿糖果被抓了?”

“世界末日真的会来临吗,有没有一丝可能?”

“抱歉。”安德鲁说,声音嘶哑,话都说不清楚。

一小时后,他们差不多清理完毕了。安德鲁竟然十分享受清理垃圾以及世界末日主题的游戏。就在那时,佩姬说:“如果你想做点更系统化的智力测试,如果你想来的话,今晚就有我之前提到过的酒吧竞猜。”

“天哪,”佩姬笑着说,“你那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或许吧,实际上,安德鲁确实动过心思。毕竟,这是分散注意力的好方法,而且也是对之前向佩姬发脾气的一种巧妙的补偿吧,如果自己羞于见人的常识储备派不上用场的话,那就用黑啤来取代吧!

他能说什么呢?听到那首歌,自己就痛苦得不行了?甚至当他躺在人行道上喘粗气时,渐渐消散的音符还在脑海回荡,仍让他有种蜷缩成一团像个婴儿一样的冲动。

“好啊,为什么不去呢?”他说,尽力装出一副经常去的老手模样。

“那你跑什么,见鬼了。”

“太棒了。”佩姬说着,脸上的笑容热情真挚,让他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

“没拿,什么也没拿,”他说,“我不骗你们,不信你们可以搜身。”

“对了,把黛安娜也叫上!我很想见见她呢。”

安德鲁被记忆带回了索霍区的唱片店。在突然意识到音响播放的是《蓝月亮》的旋律后,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他飞快地冲到门口,拽开门。突然,后面传来店主凄厉的尖叫声:“该死,抓住他!他偷东西了!”他一出去,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瞬间被反弹了回来,摔到了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那个男人从上面盯着自己。“我是警察,刚下班。”眼前又出现了店主怒气冲冲的脸。他被拉了起来,手臂被捆住。“你偷了什么?”店主呼出的气息散发着尼古丁口香糖的味道。

噢,对。那件事情。

“你之前跟警察、条子、侦探有过接触吗?是有这种叫法吧?”

也许黛安娜会神奇般地从浴室的镜子中跳出来,为他挑选一件比身上这件橙色的奇装异服更合适的衬衫。一阵恐慌袭来——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才买了这件衬衫,但突然意识到,上次为了出门聚会专门买衣服,还是在人们担心千年虫的遥远过去。对于如今的流行趋势,他完全没有头绪。他有时也会想扔掉一批特别旧的衣服,但在看到一个特别时髦的年轻人身上的衬衫跟自己九十年代初期买的一模一样后,他自问:更换的意义何在?

“抱歉,你说什么?”

他将脸凑近镜子。或许他可以买点面霜之类的玩意儿,消除眼下的黑眼圈。但话又说回来,他对黑眼圈有一种奇怪的情结,可能是因为这是他身上所具有的最接近于显著的特征。他身上的其他部分就只是……平淡无奇。他一方面渴望拥有一种“东西”——就像那些身高只有五英尺五英寸的家伙们,为了弥补身高的缺陷,成天泡在健身房里,练成了超级肌肉男,但还是改变不了与朋友外出必须加快步伐才能与之并肩同行的事实。或者他可以长出一只突兀的鼻子或是耳朵——如果长在名人身上,便会被媒体描述为“不同寻常地吸引人”的特征。相貌平平的女子会被戏称为“平凡的简”,但对于男人,好像没有对等的表述。安德鲁想,或许自己可以创造一个词出来。“标准化的安德鲁”?“标准的安迪”?成为那些浅棕色头发、牙齿一般的普通男性的代名词。这倒是造福后代的一种途径。

安德鲁分神了。

他退后了一步,抚平了衬衫袖子上的褶皱。“你知道你长得怎么样吗?就是根画了张人脸的芝士条而已。”他鼓起双颊。真是见鬼了,他到底怎么想的,内心竟然会认可这种定义?四轮驱动高级配置的“哨兵”正在以令人愉悦的速度奔驰在他安装好的“8”字形悬轨上,像被催眠了似的。他特意选了埃拉的另一首曲子《但不是为我》——曲调平缓、懒散、优美——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但没什么用。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怎么社交的原因,因为,只要一想到要出去,他的肠胃便翻江倒海,抽搐不止。待在家里继续论坛上的对话的想法蠢蠢欲动,差点就让他放弃了外出计划。但最后,他还是强迫自己离开了家。他决定找个借口,就说黛安娜要加班到很晚,但自己在最后一刻,成功找到了照看孩子的保姆。

“你知道,我从来都没跟警察交流过。我觉得好像人生遗漏了什么似的,你懂吗?我只是想举报一个小过失,或是被叫去做笔录——那是我的梦想。你之前做过吗?”

离家之前,他先用谷歌查了那家酒吧,从门口挂的那张不吉利的黑白照片和激进的广告语——50%的可信度——“真正的啤酒和快乐”看上去,就产生这是一家“耍酷”的另类酒吧的担心,但到那儿时,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至少从外面的装潢判断,酒吧整体上还是挺正常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外面来回走了三圈,假装在讲电话,这样,如果已经在里面的佩姬或是她的朋友看到了自己,他就可以很自然地挂断电话走进来。他到达的时间点十分关键。如果到得太早,就会被迫跟陌生人交谈。如果到得太迟,他就会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只有把握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他才能跟所有人打个招呼后便加入竞猜环节——他们会全神贯注地回答问题,而不需费尽心机地找话题跟他聊天来调节气氛。

“嗯。”安德鲁嘟囔着。

他再次路过门口时,透过玻璃看到在酒吧较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一群人,应该就是他们了。佩姬旁边坐了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长长的棕色头发,留着山羊胡。或许这就是史蒂夫了。他好像正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讲着讲着动作也越来越夸张,明显是讲到了某个笑点。他狂敲着桌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安德鲁注意到,站在吧台的几个人环顾着四周,想要找出他们发笑的原因。他还发现,佩姬显然没有全身心投入大家的笑话里,处于半游离状态。

“哟,那他们不是来找我的。”佩姬说。

他刚准备伸手推开门,就顿时僵在了原地。

二十分钟的搜索后,他们走到外面透透气。安德鲁太累了,感到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一家警用直升机在头顶掠过,他们双双伸长了脖子看着它倾斜后又朝来时的方向飞了回去。

这不是他。这不像是他的行为。如果在竞猜环节中,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或者在激烈的争论中被迫要选边站队怎么办?如果眼看着就要胜利,但就是由于他的一个失误导致大家功亏一篑又该怎么办?还有,万一竞猜环节中间有休息——岂不是就要开始八卦自己的生活了吗?他能应付工作中伙伴询问自己的家庭。他能预知所有的问题,如果预感即将被问到不舒服的问题时,他也知道如何从对话中全身而退。但今天面对的这些人完全陌生,他很有可能陷入困境。

这时,安德鲁在脏兮兮的烤箱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后退的发际线,乱糟糟的胡茬儿,大大的眼袋——他怀疑,此时此刻,肖恩·比恩肯定在忙着干不少事情,但肯定不会像他一样在一个位于伦敦南部的卧室兼起居室的厨房地板上走来走去,膝盖上还粘着一张“鸡先生”的外卖单。

就在这时,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里面走出来一个人,说着熟悉的告别语——“晚安”,那只会意味着一种情形。他转身看到计程车亮着的黄灯,一个可以给自己提供避难所的欢迎标志。他冲了过去,急匆匆地把地址给了司机,猛地把门打开,一头扎了进去。他一屁股陷进了座位,心跳加速,仿佛是开车逃离抢劫银行的犯罪现场似的。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回到了住所大楼外,今晚的社交结束,花了整整二十英镑,却连一杯酒也没喝到。

“对,就是他。我觉得你有点像肖恩。”

走廊的地毯上有一封信,他捡起来,原以为是个垃圾信件,翻过来映入眼帘的却是用圆珠笔书写的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他迅速将信塞进口袋,匆匆上了楼。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音乐,并且启动轨道上的火车模型,这种欲望比平时来得愈加强烈。

“肖恩·比恩?”安德鲁说着,走向了小厨房。

他粗暴地把唱片机的唱针按下去,同时提高了音量,接着跪了下来,摆弄着轨道,把先前“8”字形轨道中间的部分朝外扒开,建造了一个新的轨道,两圈变成了一大圈。他把火车模型放在轨道上,看着它运行起来,他坐在圆圈中间,双腿弯曲双膝抵在胸口。在这里,他获得了平静。在这里,他可以掌控全局。号角轰鸣,铙钹叮当,火车在轨道上轰隆隆地开过,所有的一切包裹着他,守护着他,赋予了他想要的安全感。

他们这次全副武装,穿了一整套的防护服。佩姬前一晚刚看了《雷霆谷》,特别要求在外面时也身着制服,这样就可以假装是詹姆斯·邦德电影中的实验室助理了。“当初第一次约会时,我的史蒂夫真有点皮尔斯·布鲁斯南的风范,可当他发现猪肉馅饼和拖延症时,整个画风就改变了。”她上下打量着安德鲁,“我觉得你或许有点像那个——《黄金眼》里那个反派是谁演的来着?”

过了一会儿,他记起了口袋中的那封信。他拿出来打开了信封,抽出里面的纸条,一股浓烈的须后水味道也随之飘了出来。

安德鲁冲了过去。整个浴室的窗户上爬满了红色的小虫,就像是枪击伤口溅出的血滴。只有当其中的一只小虫扑扇着小翅膀时,安德鲁才认出它们是瓢虫。这算是整个房间最多彩的存在了。安德鲁决定打开窗户,希望能够鼓励它们成批地离开。

你的不告而别意味着,你没能参加今早举行的萨莉遗嘱的宣告会。你个小浑蛋。你知道吗?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存款高达两万五千英镑——你肯定以为她早就告诉我了吧,是吗?毕竟,我们正在创业——那是我们的梦想。所以你能想象,当我知道了这笔钱的存在,而且她还把钱留给了你而不是我,那时候的我有多震惊。

“这就是我的房地产经纪人口中所谓的‘紧凑、别致的洗手间’,”佩姬说着,猛地拉开了一个发霉的窗帘,“我的天哪。”她惊呼着倒退了几步。

或许你会发现,她一直以来有多自责,不管她多么努力地想要帮助你,而你自始至终都选择不原谅她。你像是绑在她脚上的重重的砖头,让她越陷越深。好了,安德鲁,我希望你现在高兴了。这一切都很值得,不是吗?

六十岁的吉姆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了,孤零零地在床上离开了世界。房子的厨房、卧室和客厅三者合一,还有一间单独的淋浴间,充满了霉菌,地板上全是脏兮兮的污渍,安德鲁尽量不去思考脏东西的来源。

安德鲁又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卡尔的来信,但这完全说不通啊。当然了,萨莉把钱留给自己难道是由于某个操作过失?打错了字?或许有另一种解释,意味着萨莉这么做是她的最后一次尝试,为了弥补之前的过失,为了摆脱多年来一直折磨自己的内疚,而他完全可以并且应该为她去除这种烦恼。一想到这里,自己的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嗯。”安德鲁说,拍走了飞过脸颊的一只苍蝇。他知道,这仅仅是佩姬的第二次住所清查任务,但她看上去已经得心应手了,特别是吉姆·米切尔房屋的状况比埃里克·怀特的还要糟糕。

[1] 大型超市。

“要我说的话,这种鸟可真是被大大低估了。我曾经在斯利姆布里奇湿地中心见过一只一条腿的黑水鸡。它在一个小小的池塘里不停地绕着圈游来游去,像是胜利后的绕场一圈,看上去是那么悲伤。我女儿梅茜想让我救它,然后她就能给它‘造一条新腿’了。够雄心勃勃了,对吧?”

[2] 原文意思是“他将‘clean slate’当作动词用”。

尽管卡梅伦一再坚持让安德鲁多休息几天,但葬礼过后两天,他就回来上班了。其间他几乎没怎么睡觉,每天无所事事,闲得可怕。他宁愿处理那些素未谋面的死者的身后事。他重整旗鼓,准备迎接暴风雨般的同情攻势——侧过来的脑袋,悲伤的微笑,甚至那些根本没法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痛苦的人都送来了安慰。他不得不一再点头致谢,同时痛恨着给予安慰的人,他恨自己根本不值得众人的同情。特别是佩姬,今早差不多花了一整个钟头聊着黑水鸡的事,更是让他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