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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噢,等一下哦!”与先前的声音大相径庭。克拉拉穿着围裙走了出来,微笑着,露出花了几千英镑保养得洁白的牙齿。剪得极短的赤褐色头发令她显得那么美丽动人,以至于安德鲁还没跟人家握手便方寸大乱,导致尴尬的握手变成了拥抱,随后又是贴面礼,仿佛是买一送二的问候礼一样,克拉拉顺势把他拉向自己,好像要带他开始一段社交舞。卡梅伦递给安德鲁一碟腰果,问克拉拉开胃菜准备得如何。“是这样的,”她微微咬着牙说,“如果不是某人把炉灶关掉的话,我们早就吃上了!”

“亲爱的,我们第一位客人驾——到——啦!”

“噢,亲爱的——我有罪!”卡梅伦说着,拍了拍脑袋,咯咯地笑了。安德鲁看了看克里斯多弗,男孩翻了翻眼,仿佛在说:“这只是冰山一角。”

“又干什么?”有人在后面嘶吼道。

梅瑞狄斯和基思一起来了——当然不是碰巧遇到,安德鲁推测,而且他们双双喝醉也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基思揉乱了克里斯多弗精心打理的中分头,搞得男孩带着杀气腾腾的眼神离开了房间,一会儿回来了——令安德鲁失望的是,他拿在手里挥舞的不是左轮手枪,而是一把梳子。

“克拉拉?”卡梅伦喊道。

等佩姬赶到时,大家都落座准备开饭了。“很抱歉,我迟到了。”她说,把外套扔在了一个空凳子上,“公交车堵车,交通太他妈的烂了。”她突然看到了克里斯多弗,“噢,抱歉,有孩子在啊?我不是有心要说脏话的。”

“是克里斯多弗。”男孩挂好衣服转身回来纠正道,失落地笑了笑。安德鲁看得出来,克里斯多弗对父亲的要求很高,但卡梅伦基本达不到标准。

卡梅伦不确定地笑了笑。“我相信你肯定从我们这里听到过更糟糕的话吧,克里索?”克里斯多弗闷头喝着汤,嘟囔着。

“请进来。帮您拿外套吗?”小孩儿说着,用大拇指和食指夹起安德鲁的夹克,像是拿着一堆狗粪似的。安德鲁跟着他走进大厅,卡梅伦出现了,张牙舞爪地朝他挥着胳膊。“安德鲁!哇哦,你已经见过克里斯了啊?”

他们的谈话时断时续,使得每一口食物的吞咽以及瓷器的碰撞都显得格外刺耳。大家一致认为汤很美味,尽管梅瑞狄斯确实也提醒说,在汤里添加大量的小茴香是个“大胆的尝试”。基思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明显很享受这种挖苦的恭维,突然,安德鲁惊恐地发觉桌子下面正在进行着膝盖碰触的勾当。他很想引起佩姬的注意,哪怕是分担一点儿恐慌也好,但她看上去心不在焉,慢慢地晃着碗里的汤,仿佛是一个幻想破灭的画家正端着调色板调色。安德鲁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她从其他人身边拉开,问问她是否还好,但同时你还得应付卡梅伦的问话,就比较困难了。他早就预料到谈话期间会有沉默,他开始提起一串毫不相关且无意义的话题,最近讨论的便是他们的音乐口味。

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非常时髦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小个子,他穿着一件天鹅绒夹克,齐腰大衣,系着领结。过了一会儿,安德鲁才意识到,站在面前的其实是个孩子。

“佩姬,哪方面是你的菜?”他问道。佩姬打了个哈欠。“噢,你知道的啊,酸性浩室舞曲、回响贝斯、纳米比亚人的拨弦钢琴什么的,所有经典的都喜欢啦。”梅瑞狄斯打着嗝儿,把勺子掉到了地上,俯身去捡,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安德鲁朝佩姬挑了挑眉。他从没真正搞清楚过,人们为什么喜欢参加此类的社交活动,真是找罪受。你肯定会说点什么愚蠢的话,然后用一整个晚上去后悔吗?所以,你又需要再多喝一杯酒,好让自己忘掉这烦恼。

他按响了卡梅伦家的门铃,满心希望佩姬已经到了。理想状况是,就他们俩坐在一起,不管在场的其他人,激烈地讨论着到底是提拉米苏好,还是迈克尔·弗拉特利的《王者之舞》更胜一筹。

“那个,”之后佩姬告诉他,“总而言之,就是喝酒。”

当然,他很期待与佩姬待在一起,虽然下班时她变得沉默寡言,有些反常,或许跟刚刚他在楼梯后面不小心听到的那通电话有关。她在通话期间,说了好几次“笨蛋”。用她带着鼻音的泰恩赛德方言说出来,在安德鲁听来就是一种音乐。

他们刚吃完主菜,克拉拉就夸张地发着嗲,询问卡梅伦能不能来厨房帮帮自己。

那天下午的基思和梅瑞狄斯尤其令人憎恶,再加上卡梅伦这个超级大笨蛋。为什么这个男人一定认为,把所有人召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多相处一段时间会起到什么帮助呢?安德鲁实在是想不通。这就好像是硬要把磁铁的负极吸在一起一样愚蠢。

“你确定我不会碍事?”卡梅伦窃笑道。

到底有谁会喜欢晚餐派对呢?他想着。难道就因为某人可以把一堆东西丢进锅里,加热到一定程度,吃不死人,就得尽职尽责地对其进行赞美吗?还有关于书籍和电影的争论:“噢,你一定要看看。这是一部葡萄牙艺术级史诗,讲的是三胞胎和一只乌鸦成为朋友的故事。”真是一派胡言。(安德鲁确实从对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厌恶中获得了片刻的快感。)

“不会啊,当然不会,就是离炉灶远点就行。”克拉拉说。

当晚,他买了一瓶梅洛酒作为拜访卡梅伦的礼物,觉得哪哪儿都别扭。

卡梅伦乖乖地跟在妻子后面,一副“你可难倒我了”的姿态。不一会儿,厨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开关橱柜门的交响乐。

安德鲁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件晚上自己更想要做的事情——大部分关于他的睾丸、一点儿果酱和一些愤怒的大黄蜂——但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不能让佩姬失望。

“估计会有麻烦哦。”佩姬轻声哼唱道。

“我觉得你要来,”佩姬说,“可能会很顺利的——好吧,场面肯定很尴尬,但……那个,我是想说,求求你就来吧,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尴尬,忽略所有人。”她把手搭在安德鲁的胳膊上,满怀期待地笑着。

梅瑞狄斯和基思,又一次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要去洗手间。安德鲁和佩姬听到楼梯上传来了兴奋的脚步声。

好吧,至少这还算是个好消息,安德鲁想。

“那两人肯定在乱搞。”佩姬说,“抱歉,我又说脏话了,克里斯多弗。”她补充道。安德鲁已经完全忘记了男孩的存在。

安德鲁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佩姬打断了:“对啊,对啊,我知道这事情很讨厌,但我实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地重提这个计划,当我们推迟计划时,他满脸失望,整张脸皱在一起,那么悲伤。所以,我们都会出席他在今晚举行的派对。他太太也在,但我们可以选择带不带伴侣。”

“没关系,”克里斯多弗说,“我还是去看看厨房的情况吧。”

“我知道,”佩姬说,“所以说,不管怎样,他强迫我们定日子——显然,我们已经尽力往后推了。因为你不在,他也不想打扰你,最后我说我会帮忙问你的,无非就是图清净五分钟,好让他别在我耳边嘟囔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但只要卡梅伦要求,你就得来吧。”

佩姬等到门关好,凑近安德鲁。

“那很多事情就能讲通了。”他说。

“至少那个可怜的小家伙遗传到了他妈妈的长相。不管怎样,这简直就是胡闹,我要走了。”

“噢。”安德鲁说,被刚刚直截了当的回答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结合卡梅伦平时的行为,这个理由颇具说服力。

“噢,你要走了?你不应该……等他们回来吗?”

“他没朋友呗。”

“当然不了,”佩姬说着,穿上大衣,朝门口走去,“我今天已经够惨的了,无须再多忍这一秒。你走还是不走?”

“嗯,第二呢?”

安德鲁迟疑着,但佩姬可没打算等他作决定。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朝厨房奔去,推开门,发现克拉拉正在滔滔不绝地大喊。

“嗯,第一,他在那门课程学到的。就是一个打钩练习题,他如果做到团队建设的工作,就能成为老板们本月的宠儿。”

“你明明知道周三是阅读俱乐部的活动时间,但一如往常,你从来没考虑过我可能——安德鲁!有事吗?”

“说说看……”

卡梅伦突然转过身来。

“嗯,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

“安德鲁!安迪小乖乖。怎么了?”

“天哪,”安德鲁说,“他为什么如此痴迷这个计划呢?”

“佩姬感觉不太舒服,所以我想还是把她送回家比较好。”

“是这样的,葬礼之前,你没上班的那周,卡梅伦又开始筹划他愚蠢的‘共进晚餐’的家庭晚餐派对计划了。每天他都会群发一封邮件,开会时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提到这件事。”

“噢,你确定吗?你还没吃冰激凌呢!”卡梅伦说着,满脸失望,眼睛睁得圆圆的。还好克拉拉出面打了圆场,但有点用力过猛,安德鲁不是太舒服。她说:“卡梅伦,冰激凌永远都会吃得到,而现在缺的是骑士精神啊。”

“今晚什么事?”安德鲁说。

“那个,我还是走吧……”安德鲁说着,迅速关上了门,激烈的争吵声再次响起。

那天一早,他们就在处理一起特别折磨人的住所清查工作,而七月份的酷暑使得情况更是雪上加霜。特里·希尔在泡澡期间不慎滑倒身亡,尸体在那边躺了整整七个月,无人发现。直到他远在海外的房东发现房租并未按时到账时,他的遗体才被发现。电视一直开着。厨房桌子上摆着的一副刀叉、盘子和水杯已经积满了灰尘。安德鲁刚打开微波炉,就意外地吸入一股恶臭,被熏得落荒而逃,一边咳嗽一边呕吐,里面的东西早就腐烂了。安德鲁还没从方才的恶心里缓过来,佩姬已经挺身而出处理微波炉的烂摊子了,并且转身对他说:“我们还没聊聊今晚的事呢,对吗?”

他一路小跑才追上佩姬。等来到她身边时,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出,而佩姬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没事吧”,便陷入了沉默。两人一路都没说话,安德鲁最终呼吸稳定下来,他们的步调也一致起来。就这么安静地走着感觉不错,安德鲁觉得气氛有点紧张,不好先开口。直到他们在红绿灯前停下等着过马路时,佩姬指了指人行道上一摊干掉的血迹。

问题在于:他们越亲近,他撒谎时就越难受。这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佩姬发现真相是迟早的事,那时他就会失去多年来好不容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必须坦白。事实证明,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这周每天都会路过一个同样的血块,而且它几乎没褪色,”她说,“为什么血迹要这么久才会褪去?”

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们每周五都会在酒吧共进午餐,回顾一周的工作,将本周的住所清查案件按照“痛苦程度”从一到十来打分,其间穿插着对基思近期的个人卫生灾难或梅瑞狄斯恶毒评论的看法交流。就在某个周五,在安德鲁去往午餐的路上,多日阴天后终于露面的太阳将温暖的阳光洒在背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导致后面的行人不得不让开以免撞上。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想是的。是的,他别无选择:他马上就要交到一个朋友了,太危险了吧。这个想法导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好像他背着自己完成了这一切似的。他以一种焕然一新的趾高气扬的姿态朝酒吧走去,步伐快到超过了之前被自己不小心挡住路的那个家伙。他坐下后,还像个傻子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佩姬挑了挑眉,开玩笑猜测他肯定是在来的路上顺便去黛安娜的办公室“迅速打了一炮什么的”。

“我认为是因为里面有蛋白质、铁和各种元素吧,”安德鲁说,“而且血迹太浓了,都凝结在一起了。所以血迹,很难清理干净。”

在伊恩·贝利的葬礼过后,佩姬便开始陪着他参加了所有的葬礼。没怎么认真考虑过原因,但安德鲁发现,只要佩姬在身边,自己会很放松,甚至是很开心能有她相伴。他们可以从探讨人生意义聊到牧师是否戴了假发,一切都那么自然,真的是太奇怪了。当玩起她跟孩子们发明的游戏时,他的表现甚至十分优异。最令他骄傲的时刻便是他发明了自己的一款游戏,在这个挑战中,你必须选择任意一个对手进行辩论,比如说红颜色对抗蒂姆·亨曼[1]。有时,晚上在家,他会走神,好奇此时此刻的佩姬正在做什么。

佩姬哼了一声:“‘血迹,很难清理干净。’好了,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像连环杀人犯说的话了。”

“我不敢相信一个容忍我评论把猫推进垃圾桶的你,”她说,“竟然有这么深藏不露的大智慧啊。”

“啊,天哪,我不是……我只是想说——”

安德鲁瞥了佩姬一眼,后者正在努力地忍住不笑。

佩姬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我只是开个玩笑啦。”她鼓起双颊,“天哪,我今晚就不应该出来,状态真的不好,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啊?”

“这个曲子,”他说,“是我的最爱之一。但有一段,就是歌曲末尾,尽管我已早有预期,还是觉得它刺耳、吵闹,甚至有点骇人。所以,每次听这首歌时,纵然再喜欢,但当恐怖的结尾来临前,那种美好多多少少都会被毁了。然而,我也没法改变什么,对吗?因此,这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你之前提到的,关于那些安心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的人。如果我能够接纳歌曲的结尾,那么我就可以更加专注于享受歌曲的其他部分。”

“我相信他们没发现,”安德鲁说,尽量不去想卡梅伦那张绝望的脸,“你没事吧?”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安德鲁感到嗓子眼没那么干了,肩膀的肌肉也放松多了。他意识到,佩姬一直在等自己主动说话,但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轻声哼起了埃拉的歌曲《生活下去的意义》。他昨晚还在听这首歌——收录在《埃拉在杜克广场》专辑中的版本。他一直和这首歌有些奇怪的关系。歌的大部分都十分悦耳,唯独有一处,他每次听,都会引发一阵胃绞痛。

“噢,我没事,真的。就是有点难受。其实跟史蒂夫有关。”

“没事,我懂。”佩姬说。

安德鲁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明显佩姬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刚在那里,”他说,“我有点……难过……因为我想到了我的姐姐。并不是说我没有想着伊恩·贝利,就是……”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朋友阿加莎吧,那个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的朋友?”

等仪式结束,他总算镇定了下来。他和佩姬走出教堂墓地时,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刚才的失态。

安德鲁点点头:“那把刮刀,那个你用来,拿它……”

“嗯,我没事。”他说。但随着音乐声越来越响,他站在那里,低着头,教堂地板开始在眼前晃动,他不得不用双手死死抓住面前的长凳靠背,以免摔倒。他的呼吸开始颤抖,乐声在教堂里回响,他意识到,直到现在,自己才开始悼念姐姐的离去,隐约中好像感觉到佩姬用手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后背。

“敲他的头?对,没错。最近,我不止一次想要朝他扔东西。有时候情况真的糟糕透了。当初他求婚,阿加莎就向我提出了她的质疑,我就是没能认真考虑她的话。我是那么骄傲我所拥有的,认为她只不过是嫉妒罢了。当然了,我们以前也经常吵架,但很快就和好了。比那些从来不大声吆喝,但却一直让彼此在夜里咬牙切齿地无眠的夫妻强多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牧师刚刚念完一段悼词,朝后方点头示意,一架风琴开始了演奏。当第一声弦音在教堂中响起时,佩姬向安德鲁侧身,低声问道:“你还好吧?”

“那问题是什么呢?”安德鲁问道,眉头紧锁,活像个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医生不以为然地跟病人谈论起性欲的话题。

安德鲁有些口干舌燥,特别特别得干。他隐约听到牧师温柔的祝词。在萨莉的葬礼上,麻木不仁的他在卡尔身边,非常可悲。但现在,他满脑子都在质疑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接萨莉的电话。

“问题就是酗酒,”佩姬回答说,“他只要一开始唱歌,我就知道事情要完蛋了。昨晚上是《是的,先生,我可以跳舞》。没一会儿他就变得喧哗无比,不停地邀请陌生人跳舞,请酒吧里的每个人喝酒。最终,他喝得太醉,就跟周围人莫名其妙地发酒疯,发生冲突。但我真正忍受不了的是,他不但酗酒还撒谎。这太残酷了。昨晚他说‘走之前再干最后一杯’,于是我就先回了家。他凌晨两点才满身酒气地回来。一般来说,我都会将他放倒在床上应付了事,可昨晚他铁了心地要去跟女儿们道晚安,但实在是太晚了,都已经是清晨了,我只是不想他吵醒孩子们,然后到他嘴里就变成了‘噢,你竟然不让我见自己的孩子们’。他折腾到最后睡在了楼梯平台上,盖着一条《海底总动员》风格的羽绒被,以示抗议。我也没管他,任由他在那里打鼾。今天早上,我的小女儿苏茜出来看到躺在地上的爸爸。她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说:‘真可怜。’真可怜!我听到后真是哭笑不得。”

随着仪式的进行,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将萨莉从脑海中清除干净。当然了,记忆中肯定还存在类似的场景吧?对,她是抛下自己去了美国,难道这背叛已经遮蔽一切,使所有的记忆发生了偏差?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他想,至少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是有一段努力想要忘记的特殊回忆——萨莉竭尽全力想要帮助自己,可他死活都不愿意接受。他回想起过去的画面:他站在公寓的一角,任凭电话铃声一次次地响起,却不敢去接。最终接起电话时,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恳求他跟自己好好谈谈,让她帮助他。他沉默着,让话筒从手中滑落。他告诉自己等明天她打来时,自己再开口说话,然后是后天,接下来一个月的每一天他都这么告诉自己,可他从来没开过口。

一辆救护车飞驰而过,灯光闪烁,但没拉警报,迅速穿过了川流不息的车流。

佩姬只好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有那么一瞬间,安德鲁还担心两个人会像顽皮的小学生一样咯咯笑出声来。突然,过去的一幕猛地闪过脑海,他和萨莉在一家炸鱼薯片店隔着桌子把薯片扔向对方开战,笑得浑身颤抖,而他们的母亲正跟一个朋友在柜台那儿叙旧,根本顾不上管他们。

“那大概他今早跟你道歉了吧?”安德鲁说着,并不完全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唱反调。

安德鲁皱了皱眉:“你说把猫推进垃圾桶是迸发的生命力?”

“不完全是。我试着跟他谈,但他每逢宿醉,整张脸就会拧巴成一团,很难谈正经问题。说实话,那张脸看上去布满了斑点,狰狞极了,就好像笨拙的养蜂人一样。如果不是要参加这个无聊的聚会的话,我今晚就会跟他摊牌。我去只是因为你也去。我的意思是,那群人糟糕得很,不是吗?”

“比如说,那些明知会被抓却执意挪用公款的人。或是新闻报道中,那个把猫推进垃圾桶的女人。仿佛,他们在那刻,藐视即将到来的死亡。‘你是来抓我的吧,我知道你是冲我来的——但你瞧啊!’这就是迸发的生命力,不是吗?”

“确实是的。”安德鲁说,很开心成为佩姬留下的唯一原因,他好奇她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绽放出的灿烂笑容。

“比如说?”安德鲁说的同时,由于颈椎疼痛而低下了头。

“我在想,梅瑞狄斯和基思会不会还关在那间浴室里,”佩姬说着,打了个寒战,“哎呀,想想真是受不了。”

“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去考虑,不是吗?”她说,“我想这情有可原。但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这想法挥之不去。我认为,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会冒险去做愚蠢、冲动的事情。”

“确实不忍直视,不忍直视啊。”安德鲁说。

安德鲁看到麻雀又飞去了另一根横梁。“我不知道,”他说,“我觉得挺合情合理的。我们都会有自己的葬礼,所以,为什么不规划一下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呢?”

“好了,我现在忍不住想象他们大汗淋漓的画面了。”

佩姬点了点头:“噢,我想过,好多好多次呢。我十四岁时对这个特别着迷,还进行了完整的规划,包括祷告和配乐。我隐约记得,每个人穿一身白,这跟正常的不太一样。麦当娜还会清唱《像一个祈祷者》。是不是很奇怪?我是指我的规划,而不是麦当娜的出现——我知道这挺怪异的。”

“噢,天哪,大汗淋漓?”

安德鲁还是盯着屋顶:“我应该没有。你呢?”

佩姬窃笑着,挽起他的胳膊。

“你曾想过自己葬礼的样子吗?”佩姬问。

“抱歉,你真没必要那么想,不是吗?”

“实际上,是我们三个。”佩姬说着指向屋顶主椽,正巧看到一只麻雀从一根横梁飞到另一根。他们静静地盯着麻雀看了一会儿,直到它消失在了视野中。

“绝对没有必要,没有,”安德鲁说着清了清嗓子,“我必须澄清一点,跟这些蠢货打交道,真的是度日如年,所以真的很好……你懂的,有一个朋友,可以一起分担,真的很好。”

“这很棒——不,不是很棒,但是,你懂的,今天我们两个在,挺好的。”本来想好的话说得如此蹩脚,安德鲁皱了皱眉。

“即使是我逼你想象出他们那个画面的?”佩姬说。

那个周四,他们站在教堂里,等待伊恩·贝利灵柩的到来。

“好吧,那可能就不行了。”安德鲁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跳得那么厉害,难受极了。或者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愿意跟着佩姬接连走过了至少三个本能乘上归家公交车车站的原因了。

佩姬咯咯地笑了起来,安德鲁回到屏幕前,一边自责拿葬礼开玩笑,一边松了一口气,刚才成功地逗笑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着实令他感到自豪。

佩姬呻吟着说:“我刚意识到,史蒂夫要用那把破吉他给我演奏一首道歉歌曲。一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那首歌合不合适,”他说,过了一秒,“我认为《最后倒计时》可能更加合适。”

“嗯,这个嘛,要不然我们再返回卡梅伦家里吃个布丁?”安德鲁说。佩姬又拿手肘碰了一下他。

安德鲁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直到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天哪,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有点正常的反应呢?他强迫自己要努力弥补刚才的失误。

他们安静了下来,各自陷入了沉思。远处传来警报的声响,或许还是那辆亮着灯开过的救护车吧,安德鲁想。医护人员是不是还在无线电旁待命,随时准备奔赴现场开展救护工作呢?

“别担心我,”佩姬说,“我可能会去唱卡拉OK吧,让自己开心一点儿。唱个淘淘乐队的《非洲》,怎么样?”

“等你回去,家人们还没睡吗?”佩姬说。

“我不想显得颐指气使,”他说,“但你还是提前做些心理建设。我之前说过,葬礼会让你变得非常沮丧。”

安德鲁皱了皱眉。不要问这个。别在这个时候。

安德鲁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

“或许,黛安娜还醒着吧,”他说,“孩子们肯定都睡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去,”佩姬说,“其实,我就是在效仿你的行事。如果一个人在世界上的最后一程有人陪,那么多一个人不是更好吗,你说是不是?”

他们离佩姬坐车回家的车站越来越近了,安德鲁猜。

“你没必要来的,”他说,“实际上,这不是硬性规定——而且严格来说也不属于工作的一部分。”

“那是不是很糟糕,”他说着,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警告自己,这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我有时候会想要逃离这一切?”

安德鲁只是顺口一提,告诉佩姬,由于迄今为止都没有发现他有任何朋友或家人,所以自己准备去参加伊恩·贝利的葬礼。他没料到佩姬会主动要求参加。

“逃离什么呢?”佩姬说。

随后,便到了葬礼环节。

“你懂的啊,家庭啊……所有的。”

然而,当一切基本回到正轨后,有一件事情令安德鲁无法忽视。他曾经自我辩解说,在家庭的事情上撒谎没什么坏处。但在潜意识中,只要萨莉还在(无论他俩之间的关系多么紧张),那么就意味着在编造的谎言之外,他还有真实的生活,内心深处也会有些许的慰藉,因为他至少还有姐姐依靠。但现在,姐姐已经去世,黛安娜、斯蒂芬和戴维的存在让他感到越发不自在。因此,每当跟卡梅伦、基思和梅瑞狄斯谈到家人时,之前编造学校的普通日常或是周末计划时的小兴奋不复存在。而糟糕的是——无比糟糕的是——跟佩姬的相处。自从上次酒吧竞猜爽约后,他满怀愧疚,不止一次地真诚道歉,搞得佩姬哭笑不得,困惑不已。接下来几周的共事中,安德鲁发现,她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她还是跟着自己做事,所以他们在工作时基本上形影不离:一起进行住所清查,留在办公室一起进行繁复的死者登记,整理无人认领的遗产文件并且呈送给财政部。

佩姬哈哈笑了起来,安德鲁立即想要收回刚才的话:“天哪,抱歉,刚才简直是荒唐,我的意思不是……”

“你们好啊,伙计们。很抱歉,我最近有点太安静了。发生了点不好的事情。我姐姐去世了。虽然,说实话,我对此还是有点麻木的。”他刚按了发送键,心里就在嘀咕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他们全都回应了,发来了表示惋惜并且恰当的消息,然后,发生了一幕感人的集体行动:他们把原来的跳舞番茄、开心的胖管理员换成了跟安德鲁普通的天空蓝背景相匹配的头像。

“不不,你在开玩笑吗?”佩姬说,“我天天梦想着可以逃离。简直欣喜若狂。到那时候,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人没有白日梦,才是疯了呢。我这一生有一半时间都在幻想着,如果不是被困在如今的角色里,我会做什么呢……然后,通常情况下,当我的一个孩子为我画了一幅美丽的图,或是表现出好奇、忠诚或是善良的特质时,我的内心就洋溢出满满的爱意,白日造梦计划到此结束。这简直就是个噩梦,哈?”

几次尝试失败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跟分论坛的朋友们分享了萨莉的死讯。

“噩梦。”安德鲁说。

萨莉死后很久,人们对待他的方式才慢慢恢复正常。卡梅伦曾一度在说话时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时用那球根似的眼睛悲伤地看着自己,歪着头,眉头紧锁,不过谢天谢地,这一切终于告一段落了。更让他大松一口气的是一度控制自己的基思也恢复正常了,变回了原来那个十足的浑蛋。

他们在车站外拥抱告别。安德鲁在佩姬离开后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着检票口来往的面无表情的人群。他想到了早上的住所清查,还有特里·希尔以及他的刀叉、盘子和水杯。就在这时,脑海中跳出的一个念头,如此沉重使他喘不过气来:活在这个谎言中,还不如死了好。

每当打开门看到有信时,他都会拖着沉重的步伐上楼,坐在床边,把手里的信翻过来覆过去。他警告自己不要看信,但已经陷入了无情的恶性循环中:他每多看一封信,就会多一层内疚,内疚加深后,他就觉得卡尔对自己的愤怒来得再恰当不过了。尤其是当卡尔再次控诉道,是由于安德鲁从来不跟萨莉联系,才会导致她身体每况愈下时,他都表示赞同,因为他越这么想,就会在心底越来越坚信,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他想到了刚刚佩姬拥抱自己的一瞬间,并非是出于礼节的身体接触——第一次见面时的握手,也不是与理发师、牙医或是拥挤火车上与陌生人不可避免的碰擦,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感,就在那一瞬间,他心里竟然感到了向某人打开心门的暖意。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有一天自己会像特里·希尔或是其他可怜鬼一样死去,但或许,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生命还会有另一种未来。

信件抵达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候连着来两三封——信纸上泪迹斑斑,墨水也被冲淡了——有时候一个月都不会有消息。但卡尔始终怒气冲冲——他死死认定是安德鲁骗走了萨莉的钱,每次都是加倍地讽刺谩骂。“你这个可怜、一文不值的懦夫,根本不值得萨莉原谅。”他上封信结尾写道。安德鲁很好奇,如果卡尔得知,自己其实对于这个评价持赞同意见,会不会惊讶不已。

[1] 英国男子网球选手。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安德鲁每天回家都提心吊胆的,唯恐收到带有卡尔歪七扭八潦草笔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