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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每次将钥匙插进锁眼时,安德鲁都会停下来,提醒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不管情况多糟糕,他都要尽可能地尊重这间住所。虽然他不信鬼神,但也要像死者还在旁观察一样,努力地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可这次,佩姬已经够难受了,为了不雪上加霜,他进屋后,轻轻地带上了门,快速地完成了这个惯有的小仪式,同时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请随意。”佩姬说。

当佩姬询问味道时,他很庆幸管住了自己的嘴。说实话,马上到来的经历会改变她的一生。因为安德鲁之前就发现,一旦你接触到死亡的气息,就永远都摆脱不了。在第一次住所清查后,有一天他在走过一个地下通道时,瞬间就闻到了跟那间住所里同样的腐烂气味。他瞥了一眼,发现旁边一堆枯叶和垃圾中间有一小截警用胶带。每当想到这个经历,想到如此细致地感应到死亡,他就不寒而栗。

“我先进去看一眼,可以吗?”

很难从目前走过的小走廊判断出房间内的真实状况。从安德鲁接手的案子来看,住所主要分为以下两种类型:一种是非常干净,一尘不染,没有蜘蛛网,所有摆设都井井有条;另一种则极其脏乱。截至目前,前者最令安德鲁感到不安,难道死者就想显示自己讲究家庭卫生吗?在他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相反,最有可能的猜测便是他们预知到了会有陌生人来处理自己的尸体,无法忍受自己在外人面前留下一个烂摊子。更极端的版本就是,为了迎接清扫工人,还有会疯狂打扫一上午的人。当然,这也显示了死者的尊严所在,可每当安德鲁想到,对于有些人来说,死后的时光远比剩下的活着的日子重要时,心里就难过得无法承受。混乱,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杂乱、肮脏和腐烂,却没那么令人不安。或许在临终前的几天里,死者只是无法好好照顾自己而已,但安德鲁更愿意把他们想象成敢于对传统竖中指的勇士。都没人愿意在身边照顾他们,他们还要在乎那么多干吗?当你因幻想某个来自议会的家伙不小心踩到浴室地板上某件该死的玩意儿摔倒而疯狂大笑时,你就不要指望可以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2]

他从背包里的信封里取出钥匙。

事实上,他必须用肩膀才能顶开那扇通往小客厅的门,这个细节说明今天的现场将会是后面的那个类型。果不其然,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熏得他难以忍受。他一般都用不上空气清新剂,但如果必须待上一段时间,也只能向现实低头了。他朝每个角落都狠狠喷了一阵,在一片杂乱中小心翼翼地迈脚前行,最后又朝房间正中间狂喷了一通。他本想打开那扇脏兮兮的窗户,但钥匙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了。狼藉的地上堆满了街角小店的蓝色便利袋,里面都是空了的薯片包装和饮料罐。房间的一角堆满了脏衣服,另一角则是报纸和信件,大部分还未打开。正中间摆着一架绿色的轻便折椅,两个杯托里各放着一杯樱桃味可乐。对面的电视机架在一整摞参差不齐的电话簿上,朝一侧歪倒。安德鲁猜测,埃里克是不是在寻找看电视屏幕合适的角度途中脖子抽筋了。折椅前面的地板上是一份打翻的微波食物,黄色的大米撒得到处都是。或许这就是案发地点——那把折椅。安德鲁正要开始翻阅那叠信件时,突然想起了门外的佩姬。

“这么多年来,我试了所有这类产品——但贵是有贵的道理,就它还有用。”

“怎么样?”他一出门,佩姬便迫不及待地问。

“我不太确定,帕克·拉巴纳[1]会想到自己的产品能派上今天的用场。”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这次安德鲁是真的被逗乐了,尽管佩姬戴着口罩,但从眼角看得出来她也在微笑。

“挺糟糕的,而且味道也不是……很好。如果你想,可以一直待在这儿。”

“这就是它发挥功效的时候了。”安德鲁举着须后水,飞快地说,无意中像是打了个广告。他摇了摇瓶子,在口罩里喷了很多,接着又帮佩姬的口罩里也喷了不少,佩姬接着就用口罩捂住了鼻子和嘴。

“不,”佩姬说着,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如果我第一次就放弃了,那我永远都不会再尝试了。”

佩姬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她跟着他走进客厅,一起检查了角角落落。除了死死用手扣住脸上的口罩,指关节有些发白外,她并没有表现得很痛苦。

“恐怕是的,”安德鲁说,“它得需要时间散味,你不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但……闻上去是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哇哦,”佩姬终于透过口罩喃喃自语起来,“这里感觉有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死气沉沉的,好像整个地方跟着主人一起死去了似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它会有点……”她敲了敲自己的鼻子。

安德鲁从来都没那样考虑过,不过,这个地方真的安静得让人感觉有些诡异。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安德鲁此刻能够引用一些关于死亡的名人名言,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就在这时,一辆冰激凌车从外面开了过去,愉快地放着响亮的《比赛日》的旋律。

佩姬伸出手玩弄着一边的耳环。

在安德鲁的指导下,他们开始整理所有的文件。

“嗯,邻居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就报了警。警察破门而入发现了尸体。他死在客厅已经有些日子了,所以尸体腐烂得很厉害。”

“我具体要找什么?”佩姬问。

“那么对于这个可怜的家伙,验尸官还说了什么吗?”佩姬问道。

“照片、信件、圣诞贺卡或是生日贺卡什么的——任何可能表明家庭成员的信息,他们的电话号码或回信地址。对了,还有银行账单,这样我们就可以了解他的财务状况了。”

佩姬掰了掰指关节:“啊,你说的没错,安德鲁,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吓跑的。哈——估计还能挺五分钟,我就拔腿跑了。”安德鲁已经闻到了从门缝里飘出来的腐臭味,如果佩姬所说的真的发生了,他一定不会惊讶。不过那时候该如何面对呢?他要把她追回来吗?

“大概还有遗嘱?”

“其实,我同意你的说法,”安德鲁说,“我也不经常用,但有时候人们只是习惯了这个表述而已。”

“是的,也包括那个。那要看他有没有近亲了。绝大多数没有近亲的人是不会留遗嘱的。”

“不,是那个表述——‘去世’。我知道这本就是个委婉的说法了,但听上去还是,我不知道,挺脆弱的。”

“我想你说的有道理。那就希望你存了点现金吧,埃里克,老伙计。”

“抱歉,我知道这听上去有点凄凉。”安德鲁说。

在安德鲁的带领下,佩姬尽可能地收拾出一小块地板,根据有用与否将所有的文件分门别类地做着整理,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有水电费账单、电视许可证交费通知,还有富勒姆官方足球俱乐部商店的商品目录、大量外卖菜单、水壶保修单和一份避难所的筹款单。

佩姬打了个冷战。

“我想我找到了点什么。”经过二十分钟的徒劳搜索后,佩姬说。她找到了一张圣诞贺卡,上面的图案是几只戴着圣诞帽子的猴子在哈哈大笑,标题是:“猩猩快乐的圣诞时光!”打开贺卡,可以看到很小的手写字迹,仿佛寄信人不想表露身份似的。上面写道:

“非常不幸,”安德鲁说,“过去的五年里,公共健康领域负责的葬礼上涨了12%。越来越多的人孤零零地去世,所以我们一直都很忙。”

祝埃里克叔叔,

“天啊,”佩姬说,唰地套上了手套,“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圣诞节快乐

“看情况,”安德鲁说,“平均要四千多镑。但如果死者手里没有资产,而且没有亲戚或朋友愿意帮他支付,按照法律规定,议会有责任埋葬他们。没有任何装饰——没有墓碑,没有鲜花,没有私人墓地等——大概一千多镑吧。”

爱你的卡伦

“哇,好的,”佩姬说,“那现在葬礼一般的收费标准是多少?”

“看来他有个侄女。”佩姬说。

“拿着,”他说着,递给佩姬一副外科手套和口罩,“是这样,死者叫埃里克·怀特,六十二岁。验尸官之所以把他移交给我们处理,是因为警察在初步搜查中并未发现近亲。所以今天我们有两个任务:首先,尽可能多地搜集有关埃里克的信息,确定他是否真的没有近亲;其次,我们要看看他是否有足够的钱财来支付葬礼的费用。”

“貌似是的。还有别的贺卡吗?”

“没多少,”佩姬说,“如果你能多告诉我些就太好了。因为我得跟你坦白,安德鲁,我好像被吓坏了。”她紧张地大笑起来。安德鲁的视线垂了下来,一方面,他也想哈哈笑着去宽慰新同伴,但另一方面,他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在死者的邻居或朋友眼中,会显得非常不专业。于是,他蹲下来,手伸向背包。

佩姬翻翻这里,找找那里,不慎惊扰了一只无比蠢笨的大头苍蝇,它顿时飞扑过来,而她尽量保持着镇静。

“关于住所清查的细节,卡梅伦跟你讲了多少?”他问。

“又找到一张,是张生日贺卡。我们来看看,对,还是卡伦寄来的。等等,下面还写了别的:‘如果你想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新号码。’”

房间位于哈克贝利庄园的一层。安德鲁在水泥台阶前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佩姬。

“找到了。”安德鲁说,一般他都会当场打电话,可佩姬的加入,让他有点局促不安,于是决定回到办公室再行动。

当他们穿过庄园时,安德鲁注意到人们关上了窗,父母把孩子叫回了家,仿佛在拍西部片,而他就是那个一心制造混乱的亡命徒。他多希望用自己努力挤出的善意微笑告诉众人,自己的背包里就装了件防风衣和除臭剂,不是猎枪。

“这样,就好了?”佩姬说着,朝门边轻轻地挪近了一点儿。

“啊,嗯,对。”

“我们还得查看一下他的经济状况,”安德鲁说,“我们得知,他的活期账户里还有一点儿存款,但可能还会在这里找出点什么。”

“噢,对对,我相信我们会没事的,我是在感叹那个,”佩姬朝简笔画努了努嘴,“真是令人震撼的细节。”

“现金吗?”佩姬说着,环顾着周围的一片狼藉。

“没事的。我之前经常到这儿来,没人找过麻烦,所以我相信,这次也会很顺利的。”安德鲁安慰地说道,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你会大吃一惊的,”安德鲁说,“一般情况下,从卧室找起都会是个不错的开始。”

“啊呀!”佩姬叫道。

佩姬站在门口,看着安德鲁走到单人床前,跪了下来。阳光透过窗户渗进来,屋子里飘浮的灰尘四下飞舞。他每挪一步,地板上就震起一片灰尘,与之前的夹杂在一起。他尽量不露出痛苦的表情。对他来说,进入别人的卧室是最具冒犯性的行为,所以每次卧室的清查都是最困难的部分。

死者生前的住所是橡树园庄园的一部分。绿色的招牌上用白笔标示了庄园里不同街区的名字:哈克贝利庄园、薰衣草庄园、玫瑰花瓣庄园。名字下面被人喷了漆,上面写着“操你警察”以及一幅阳具和睾丸的简笔画。

他把袖子塞进防护手套,手从床垫的一端伸进去,慢慢地摸索着下面。

他们重新出发,尽管安德鲁强打精神,但远处碎石的噪声仍使他心有余悸。

“如果他真的藏了一万英镑,”佩姬说,“但要是找不到近亲,那钱怎么处理?”

“嗯,没事。”安德鲁说,两只手臂僵硬地贴在身体两侧,活像个玩具士兵,当他意识到时,已经太晚了。

“是这样的,”安德鲁说,调整了下姿势,“他所有的现金或资产首先要支付葬礼的费用。剩下的钱寄放在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如果找不到合法继承人——亲戚等——那么钱就收归王室所有。”

“噢,”佩姬说,似乎还在为他担心而心烦意乱,“他主动问及我的出现,所以我就花了点时间跟他解释说,我在你眼中觉察出一种深深的、无法抑制的悲伤。对了,你确定你没事吗?”

“什么?最终钱会到老贝蒂·温莎手上?”佩姬说。

安德鲁清了清嗓子。“嗯,没事,”他说,“我以为偏头痛要犯了,谢天谢地没有。”他回头朝建筑工人点了点头,“你刚跟他在说什么呢?”

“呃,可以这么说。”安德鲁说着,突然打了个喷嚏,大概是吸入灰尘造成的不适。第一遍搜查没有任何收获,他振作精神,又伸手到更深处摸了起来,这次摸到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那是一只印有富勒姆队商标的短袜,里面装了一捆用橡皮筋捆着的钞票,大部分是二十英镑面额的。不知什么原因,橡皮筋差不多都被圆珠笔涂成了蓝色。安德鲁不确定它有没有极其重要的寓意,或只是闲来无事的涂鸦。往往就是此类不相关的细节在他的心中久久萦绕:被忘却的人生的奇怪的小细节,不知为何出现,带给他一种无法言语的微妙的紧张感,挥之不去,就像看到一个没有问号的问题一样难受。

“你还好吧?”佩姬追上来问道。

他从钞票的数量上判断,埃里克的葬礼费用有着落了。现在就是要看他的侄女想要拿多少出来帮忙了。

“有问题吗,哥们儿?”他在脚手架上俯身下来,问道。安德鲁使劲咽了口口水,他感到太阳穴的疼痛加剧,刺耳的声音慢慢地渗透大脑。在平静的表面下,微弱的《蓝月亮》的旋律响起。他用尽全力挪动着双腿开始往前走,终于,过了马路走远后,疼痛和噪声都消失了,安德鲁大舒一口气。他怯生生地回头看着佩姬,犹豫着该如何解释方才的失态,但她仍然站在料车旁,与建筑工人说着话。从二人的表情得出,佩姬好像是在耐心地教一只奇笨无比的狗玩杂耍的技巧。突然,佩姬抬脚走开了。

“那么,现在结束了吗?”佩姬说。安德鲁可以看出来,她现在迫切渴望从屋子里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呼吸一口伦敦的重污染空气,简直如重生一般。

“你没事吧?”佩姬问。但安德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建筑工人又扔了一大堆砖头,发出更大的声音。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发现盯着自己的安德鲁后,停了下来。

“对,我们完事了。”

他们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安德鲁用手机查着正确的路线。佩姬趁机讲了昨晚看的一集特别感人的电视剧,打破了沉默:“说实话,我连电视剧和里面主角的名字都忘了,也不记得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但如果你看过后,肯定也会觉得很棒。”确认走的方向是对的后,安德鲁满意地准备在前面带路,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转过身去,想看看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只见一个建筑工人俯身站在类似脚手架的地方,正准备将一大堆碎石倒进一个料车里。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房间,确保没有任何遗漏。正当他们离开时,前门传来了某种动静。

“等我们到了,我会解释给你听的。”安德鲁说。他走向收银台,望着佩姬闲逛着朝出口走去。她走路的方式有点奇怪,胳膊贴着身体两侧,但是拳头轻握并向旁侧伸出,看上去像是身体两侧各贴了一个高音谱号。在安德鲁往读卡器里输入密码时,脑子里突然响起埃拉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合唱版本《愿意出去走走吗》的旋律。

走廊里的人显然没料到屋里会有人,他一脸惊诧,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安德鲁时还吓得后退了两步。他又矮又胖,汗流浃背,身上的短袖开领衬衫似乎都遮挡不住那保龄球似的啤酒肚了。安德鲁挺起腰背,准备大战一场。天知道,他有多鄙视跟这种愤世嫉俗、绝望的投机分子打交道了。

“我突然感到很可怕,我不知道自己找的到底是份什么样的工作。”她说。

“你们是警察?”那个男人看到他们手上的防护手套问道。

“看看这个小姑娘,”她说着,向他展示着一本书,封面上是一个对着镜头微笑的女士,她正在做沙拉,“不可能有人拿着鳄梨还笑得那么灿烂。”她把书放回书架,看到了安德鲁购物车里的空气清新剂和须后水。

“不是,”安德鲁逼迫自己盯着男子的眼睛说,“我们是议会的工作人员。”

“我马上就回来。”他说着便走开了。等他买全补给回来,发现佩姬站在书籍和DVD区的通道上。

听到这里,男人显然放松了不少,甚至向前跨了一步。从刚才的举动中,安德鲁就已经判断出他的真实目的了。

这次安德鲁记得朝她笑了笑。

“你认识死者?”他问道,同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希望男人将自己误认为是没戴手套的退休拳击手,而不是一个连看斯诺克比赛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但这好像不太可能。

“不,不用,我不饿。反正我现在节食,就是吃了一整条布里干酪后大哭一场的那种方法。你知道的吧?”

“对呀,我认识,埃里克嘛。”

“可能不是。那个,我不需要。但你随意,想吃就吃。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征得我的同意,这是显而易见的。”

沉默。

“来个晨间点心?”佩姬问。

“真是遗憾,你懂的,关于他的去世,等等。”

“我们要在这儿稍作停留。”安德鲁说。

“你是他朋友还是亲戚?”佩姬说。

“是的,没错。”该死,他们的物资确实用完了。他们必须绕道去买。他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佩姬鼓着腮帮子,顿时意识到他刚刚的态度有多冷淡。熟悉的自我厌恶感又回来了,但他不会说什么调节气氛的话,所以就一路无言,径直朝超市走去。

男人挠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她,好像在给一辆二手车估值。

“接下来我们,嗯,是要去看一所刚刚死了人的房子?”

“朋友,我们很要好,真的很要好。我们老早就认识了。”

“差不多就是那样吧。”安德鲁说着,拉起背包,检查里面的东西,看看是否还有任何遗漏。

在男人用手梳着头顶仅剩的油腻头发时,安德鲁看到了他颤抖的手。

“我觉得这是为了团队建设,对吗?”佩姬说,“说句公道话,比起飞碟射击或这些中层管理干部搞的其他活动,我倒宁愿参加这个。”

“认识多久了呢?”佩姬说。

“没错。”安德鲁说着,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发现住所清查的必备物资已经快用完了。

安德鲁很欣慰佩姬能够先发制人,她说话的方式和冷酷的声音更具权威性。

“好吧,”佩姬说,“这对我应该也是最好的。烧菜可不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活到三十八岁,才发现,我这一辈子都念错了‘意式特色面包’的名字。据我的邻居说,我念的‘野式特色面包’是不对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喜欢把粉色的套头衫系在肩膀上,好像自己住在游艇上似的,所以我不愿采取他的任何意见。”

“哦,天哪,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很久很久了。”男人说,“有时候你也会忘记一些事情,不是吗?”

“啊,”安德鲁说,“好吧,谢谢你告诉我。我想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他希望能够将其扼杀在摇篮里。

他自信满满,不再将佩姬和安德鲁当回事。此时的他被后面的房间内部吸引了,脖子伸得长长的,往前又走近了一步。

“我想说,”佩姬说,“在我们出发之前,卡梅伦缠着我,让我劝你参加‘共进晚餐联谊会’的事,还说那是个好点子。他说要委婉一些,但是,那个,那真的不是我的专长……”

“我们正要锁门。”安德鲁说,手里拿着钥匙。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钥匙,几乎毫不掩饰他要搜刮一切的真实目的。

从那之后,基思就跟梅瑞狄斯留在办公室,登记死亡人数、安排葬礼。安德鲁更喜欢独立进行清查工作。单独行动唯一的弊端可能就是,当有人过世后,消息不胫而走,一个独居多年的人在死后突然有了无数的祝福者和很亲密的朋友在清查期间出现——帽子拿在手里,像鹰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周围——来表达他们的哀思,顺便来碰碰运气,看看死者生前答应给他们的手表或是欠的五块钱,是否就藏在房子内部。最糟糕的是你得把他们都赶走,而很久之后,房间里暴力威胁的氛围还久久不散。所以,他承认,有个新手在身边,自己至少多了个可以帮忙的后援。

“好吧,那个,”男人说,“我就是过来表达我的哀思的,跟你们一样。我说了我们是好哥们儿,我不清楚你们是否有找到他留下的遗嘱或是别的……”

安德鲁忘了他们新招了个人,想到多了个人跟在身边工作,不免有些不自在。进入一个死人的房间本身就够奇怪和令人不安了,这时候再多一个需要操心的人,这是他最不想碰到的状况。他有自己的方法和做事方式,并不想不厌其烦地解释每一步的操作。刚开始,基思是安德鲁的老师,他对待这些事似乎还很严肃,但没过多久,他就只找个角落坐着,玩着手机上的游戏,偶尔停下来也是在残忍地开死者的玩笑。安德鲁或许可以接受一点点的黑色幽默,尽管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但基思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最终,安德鲁在办公室的茶水间找到他,提出之后由他自己一人执行清查的任务。基思嘟囔着同意了他的请求,压根儿没听清楚安德鲁说了什么——很可能是因为当时他的手指卡在了能量饮料罐里,正忙着抽出来。

果然来了,安德鲁想道。

他突然竖起两个大拇指,安德鲁注意到,佩姬被吓得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仿佛那是一把刀似的。“好啦,”卡梅伦说,完全没留意到她的反应,“那我就把你交给我的得力助手安德鲁啦!”

“……但他确实说过,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你知道,就是突然那样的,他希望我能拿到他的一些东西。”

“嗯,佩格,佩姬——佩格斯特!——你要跟着安德鲁一段时间,这有助于你快速进入状态。恐怕,你今早就要迎来挑战了,因为我记得,今天早上安德鲁有间住所要去清查。但是,怎么说呢,眼下就是开始的最好时机!”

安德鲁平复着心情,正要解释在案件处理清楚前,不得擅自乱动埃里克的全部资产,但佩姬抢先了一步。

“嗯……不介意?”

“那汤普森先生要留给您什么东西呢?”她说。

“哈哈,偷了他的椅子,”卡梅伦大笑道,“不管怎么说,佩格——你不介意我叫你佩格吧?”

男人动了动脚,清了下嗓子说:“嗯,电视机呀,还有……说实话,他还欠了我一点儿钱。”他脸上闪过一丝假笑,“你懂的,是支付过去那么多年为他花的那些酒钱。”

“而且我还偷了他的椅子。”佩姬说。

“真有意思,”佩姬说,“他的名字是埃里克·怀特,而不是埃里克·汤普森。”

“很好,很好——你俩已经见过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就在此时,卡梅伦出现了,蹦跳着过来的样子像是现已绝迹的数字频道中问答节目的主持人。

“什么?对,我知道的,怀特,什么……”他转头看着安德鲁,嘴角歪向一边,好像佩姬听不到似的说,“才有人过世,她竟然试图耍我,她怎么能这样做?”

“这第一印象留得可真绝了,”她站了起来,看到一脸困惑的安德鲁,解释道,“我叫佩姬——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

“我想你大概知道为什么。”安德鲁平静地说。

女人深红色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类似铅笔的东西插在其中将其固定,若是把铅笔抽掉的话,整个头发便像长发公主一般“扑通”地倾泻而下。安德鲁猜她比自己小几岁,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

男人突然剧烈地干咳起来。

“没关系。”安德鲁说完又说了句抱歉,其实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胡说,你根本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知道。”他又说了一遍,猛地推开前门。

“噢,天哪,我很抱歉。”女人说着一下子跳了起来。

安德鲁和佩姬等了一会儿才出去。男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楼梯,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已经走到庄园中间了,突然转身,抬着头,打了个V字手势[3]叽叽歪歪地表达着不满。安德鲁和佩姬摘下了口罩和手套,随后,佩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抱歉,但是你,那个,坐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的位置。”

“对于第一次住所清查,你感觉如何?”看着那个男人打着V字手势最终消失在了拐角处,安德鲁问。

“你好。”他说。那个女人朝他笑了笑,也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安德鲁感到自己的脸破天荒地一下就红了。

“我感觉,”佩姬说,“我需要喝点烈酒。”

他看不见她的脸,因为被电脑挡住了,但可以看到桌子下的腿,她穿着深绿色的连裤袜。一只黑色的高跟鞋正挂在她的脚趾头上荡着,前后来回的晃动让安德鲁联想到猫逗老鼠的场景。他站在那儿,举着杯子,不知所措。那个女人坐在他的椅子上转着圈,还用一支笔——他的一支笔——叩击着自己的牙齿。

[1] 法国高级时装品牌Paco Rabanne创始人。曾推出“出色男士香水系列”,在男士香水界有着深远的影响力。

他泡了杯茶,把外套挂在常用的衣架上,转身看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个女人。

[2]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创作于二十世纪中期的诗歌,写给他的父亲,希望通过这首诗可以唤起父亲战胜死亡的斗志,不要放弃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一想到失去家人,他就痛苦得无法承受。是的,聊天中偶尔也会有微妙的时刻让他心态崩塌,但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黛安娜、斯蒂芬和戴维现在就是自己的家人。他们是他幸福和力量的源泉,是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这难道不跟每个人拥有的家庭一样真实吗?

[3] 在英国、爱尔兰、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手背朝外的V字手势通常会被视为和竖中指程度相等的侮辱。

安德鲁刚从车站出来——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便发现卡梅伦正走在自己前面。他犹豫了一下,放慢了脚步,假装在看手机。令他吃惊的是,居然还真有一条新短信。令他失望的是,短信是卡梅伦发来的。他读完短信,低声咒骂了一句。他真心想要喜欢卡梅伦,真的,因为他知道卡梅伦的心眼儿不错。可要对卡梅伦有好感实在很难,因为卡梅伦:第一,上班路上骑的是那种迷你滑板车,这车在一夜之间突然就适用于五岁以上的大人了;第二,无意中想要摧毁自己的生活,在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内,发短信问自己是否愿意重新考虑一下共进晚餐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