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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者……”

真够愚蠢的,他竟然在否认之前还低头检查了一下手指。

该死。

“安德鲁,你戴婚戒吗?”

“没,没有,”他说,“我只是……觉得戴着不舒服而已。”

她伸长脖子,努力越过安德鲁的屏幕望去。

没人提出质疑,但由于尴尬,他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火烧火燎的。他意识到,只知道些简单的情况、大概的了解是远远不够的。他准备完善已有的大框架,突出相关细节。说做就做,当天晚上,听着埃拉的音乐,他打开了一个空白的电子表格,开始填充自己的家庭故事。他从创建尽可能多的“基础事实”开始:中间名、年龄、发色、身高。在接下来的几周内,他开始添加更微妙的细节——记录陌生人聊天的片段,截取可供他使用的小细节,或是在听到别人的故事时,自问如果是他的家人该如何处理。用不了多久,面对大多数问题,他都准备好了现成的答案。随便扫一下电子表格,你就会发现,戴维喜欢触式橄榄球,但最近脚踝扭伤了。他很羞涩,所以,比起和大家一起玩,更喜欢自己单独行动。他想要一双走路时鞋跟会发亮的运动鞋,苦苦哀求了好几个月,直到安德鲁松口答应。

“噢,这我不能苟同,”梅瑞狄斯说,“如果我亲爱的格雷厄姆不戴婚戒的话,我敢肯定,成千上万的小荡妇早就把他围得团团转了。”

斯蒂芬刚出生的时候有很严重的肠绞痛,但长大后,除了偶尔患结膜炎外,他们几乎很少需要带她去看医生。她在公共场所会提出非常聪明的问题,经常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十分尴尬。她曾在《耶稣诞生》中扮演一个牧羊人,搭档们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但作为父母,他们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听到了吧?”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基思一边说一边故意张开双臂,露出了腋窝下方的汗渍,“我早就这么说过了。”

反而是写到“他们”——自己和黛安娜——的故事时,他觉得异常艰难。面试时,他允许自己胡思乱想还能接受,但现在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样,故事的细节是这样的:黛安娜最近成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她的研究领域是人权),尽管她工作时间长,可一到周末,她就会把可怕的黑莓手机放在一旁置之不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九月四号,但每年的十一月五号,他们还会举行一场小型庆祝——纪念他们的初吻(在朋友住所的一个即兴派对后的雪地里发生的)。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去电影院看《低俗小说》。他们会去她的父母家过圣诞节,夏天带孩子去法国,而秋天放期中假,就带他们去中央公园。十周年结婚纪念日,他们去了罗马。如果有保姆帮忙,他们会去看剧,看的当然不是先锋剧目,因为他们觉得不论是金钱还是时间都太宝贵了,如果剧里连一个周日晚间历史剧的主角都没有的话,就根本不值得去。每周日早上,黛安娜会跟她的朋友休打网球,她还是斯蒂芬学校家庭教师协会的成员。在做激光手术前,她总是戴着一副橙色镶边的眼镜。她眉毛上有个小疤,是上学时被一个叫詹姆斯·邦德的男生砸过来的野苹果留下来的。

“我爸认为男人戴婚戒有点婆婆妈妈。”贝萨妮颤抖着说,听上去永远好像被人赶着走进牛圈似的。

上述的一切都需要全力以赴地思考撰写,所以,安德鲁几乎没时间考虑如何应付现实中的新工作。他已经参加了两场葬礼,也和死者的几个亲戚通过电话,进行了颇为艰难的沟通,包括给其中一个人解释,如果想要议会支付他叔叔的葬礼费用,就必须归还他从屋子里拿走的手提电脑,去变卖还钱。他甚至跟着基思完成了第一家住所的清查工作,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房间。然而,与隐瞒自己的谎言相比,这一切都像在公园里散步一样轻松。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自己陷入一团乱麻或者说出的话与之前完全自相矛盾。可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他慢慢地放松了警惕。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

“噢,这实在太尴尬了,”梅瑞狄斯幸灾乐祸地谈起周末一个朋友的婚礼,“他们一直在圣台上站着,可戒指就是戴不进新郎的粗手指。”

某个周五的午餐时间,几乎扭转全局的转折点到来了。安德鲁在住所清查中找回了一个装满文件的鞋盒,可整整一个上午,他翻遍了鞋盒也没找到一个亲戚的联系方式。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微波炉里转动的刚从店里买回来的奶酪通心粉,一边漫无边际地跟卡梅伦聊着天,突然就提到了关于过敏的话题。

刚开始,每当聊天提及家庭,他总是被迫立即给予回应。但他很快就学会了假装被电脑上的事情分心,或装作没听清楚再问一遍问题,来争取更多的时间,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心知肚明。工作后第二个星期,有几天风平浪静,他还在庆幸自己是不是已经摆脱了困境。回首过去,当时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这可是“家庭”,是普通人最常谈论的话题。事态并未好转,梅瑞狄斯天生爱好打听,整日八卦,不停地追问安德鲁更具体的细节。她、基思和一个紧张兮兮的叫贝萨妮的毕业生讨论婚礼的样子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卡梅伦说,“你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就是说,你经常得紧张兮兮的。尤其是碰到坚果的时候。只要克里斯在身边,我们就得格外警惕,你懂吗?”

事实就是如此。

“嗯嗯,”安德鲁说,心烦意乱地撕开塑料膜,用叉子翻了翻意面,“斯蒂芬被蜜蜂蜇了会过敏,所以我懂你的担忧。”

“南部,”他说,“法国南部。”

直到他回到办公桌前,午饭吃到一半时,才仔细想了想刚才的闲聊。他已经完全摆脱了回忆电子表格的麻烦,也不需要拼命地当场编造出什么,反而是平静地分享了斯蒂芬的情况,他连想都没想,就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地存储于潜意识里。但那些细节如此轻易地浮现令他非常不安。或许这有助于他整体事业的发展,让原有的故事框架有血有肉,更加具体,但也是头一次,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质疑当初为什么要编造这一系列的谎言。让幻想不受控制地占据上风,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当晚回家后,他根本没心思更新电子表格,而是冲到网上开始搜索招聘信息。

安德鲁考虑了一下。

一周后,在结束一名溺亡在浴缸里的七十五岁的驾校教练的葬礼后,他从教堂出来,刚开机就发现了一条语音留言,是一则面试通知,来自之前一份工作申请的人事专员。通常这都会让他陷入恐慌,可每次参加完葬礼,他总是出奇地麻木,所以听到消息后,他立即冷静地回电,安排好了面试时间。这是他逃脱的机会,终于可以将谎言画上句号了。

“噢,太棒了,”卡梅伦说,“具体去哪儿呢?”

又一周过去了,当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正在爬楼梯走向议会办公室,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还在说服自己大概是因为患了什么疾病——很可能是不治之症——而不是因为将近二十年来疏于锻炼。几秒钟后,他气喘吁吁地表示很高兴能参加第二轮面试。整个下午,他都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想象着自己提交辞呈时,卡梅伦的反应。

“呃……法国吧。”安德鲁说。

“安德鲁,你们家人有什么有趣的周末计划吗?”贝萨妮问道。

“这样啊,”等安德鲁闲扯结束,卡梅伦说,“复活节就要来了,你和黛安娜有什么好的旅行计划吗?”

“如果天气好的话,周六去烧烤,”安德鲁说,“斯蒂芬决定要做个素食主义者,所以不太清楚菜单要怎么准备。”

如果是验光师在询问你新眼镜的佩戴感,这是个非常恰当的回答。可被问到你亲生骨肉的情况时,这答案就未必合适了。他慌慌张张地扯到了孩子们目前作业很多的事上。

“噢,我也是哎!没事的,准备点哈罗米奶酪和琳达·麦卡特尼香肠就行了。她会喜欢的。”

卡梅伦这么快就搞砸了整件事,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只得就孩子的问题回答道:“他们看上去挺好,谢谢。”

几分钟后,他们仍在讨论着周末计划,就在那时,安德鲁收到了一封邮件,来自上次打来电话的招聘人员阿德里安,询问自己第二次面试的时间。安德鲁找个借口去厕所,走进一个空的隔间。他不想承认自己在刚刚跟贝萨妮等人聊家庭话题时,内心有多温暖、多舒服。先前的想法又出现了:他这么做有什么坏处吗?他没有冒犯任何人。拥有真实家庭的人反而会作出恶魔般的举动,以各种惨无人道的方式伤害所爱的人,反观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就在那时,他看到卡梅伦来了。这可是安德鲁第一次表达友好的良机。他正准备说一段诙谐的开场白,拿自己目前的办公危机开玩笑时,卡梅伦出乎意料地先开口祝他首日工作开心,接着用足够整个办公室听到的声音响亮地问道:“家里人还好吧?斯蒂芬和戴维好吗?”

等回到座位,他下定了决心。对于自己的行为,他已经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再也不打算回头。

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按照英国法律规定,安德鲁朝新同事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后,便将自己埋在了电子邮件中,一言不发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因为他太困窘了,不好意思开口求助。

“你好,阿德里安,”他写道,“跟杰基的碰面真的很开心,但回来后自我反省了很久,决定还是不换工作了。谢谢您抽时间接待我。”

坐火车去上班时,安德鲁身边的男子将双腿大大分开,把安德鲁挤到扶手那边去了。可能他正在以一段形意舞诠释一名伟大的人物,安德鲁心里想着想着,思绪便回到了第一天上班的情景。在得到工作短暂的兴奋过后,接下来的几天里,一想到要跟卡梅伦坦白之前关于虚构家庭的谎言,他就陷入极度的恐慌。他思前想后,觉得最好的办法便是违背本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与卡梅伦打成一片,积极地与之交朋友。在走廊里闲聊嚼嚼舌根,周五下班后喝点小酒——人们就是这么干的,不是吗?——然后就坦白,伙计,那只不过是当初有根筋搭错了。接着,他们就会把整件事都归咎于面试时众人都避不开的善意谎言。

从那之后,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他可以开心地加入关于家庭的讨论,不再有任何内疚感,而且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快乐,而不是孤单。

他正要解释特百惠产品[1]的功能时,突然不甚愉快地想到了基思和梅瑞狄斯嘲笑二人组的追问,瞬间就不说话了,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自动提词器坏了似的。

[1] 储存食物用的一套塑料容器,以优良的密封性著称。

安德鲁正在准备午饭便当,这又是个教科书级的范本,尽管这是他自称的。“火腿和奶酪,”他朝着摄影机吹嘘道,“一团泡菜在正中央,然后平铺到面包的每个角落。我喜欢把它想象成一个叛徒的尸体,被肢解后分别运往英格兰的四个角落,但这随你,你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等等,这是卷心莴苣吗?一定是的。那要搭配什么呢?从一堆调味包里找一包盐和醋?可以。再来个‘大红网’的小蜜橘?也可以。但请务必仔细检查,谨防碰到那种假装表面完好实则底部腐烂的鬼头鬼脑的小橘子。我经常把它想象成一名逞强的年轻战士,腓骨都碎了,还想要继续巡逻。不过,还是那句话,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