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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是不是这么个意思,”他说,“你需要我的房子来举行晚餐派对?”

随后,鲁珀特清了清嗓子。

“我们所有人都要帮你准备那个提到的晚餐派对?”亚历克斯说。

大家陷入了可怕的长久的沉默。安德鲁又抓起一块啤酒杯垫,开始撕扯起来。

“还有我们要随叫随到……帮忙什么的。”吉姆补充道。

“就是这样。”他总结道,喝了一大口啤酒。

“因为,”亚历克斯说,“有可能会进行裁员,你需要老板站在你这边。”

即便安德鲁早已把要说的话仔仔细细地排练了几次,但还是觉得血冲到耳朵里,嗡嗡直响。他决定尽快坦白一切,只说不得不说的事实。他语速飞快,根本顾不上停下来喘气,以至于说完时,都有点头晕了。

听到赤裸裸的事实时,安德鲁才发现,这真是个疯狂的计划。“我真的无法跟你们解释,我老板到底有多变态。我认为,他坚持让我们举行晚餐派对,就是想让我们都成为朋友,但其实,他只是想通过派对来判断自己最喜欢谁,自己可以解雇谁。而且我……那个,我真的不能成为那个人。”

他们四个人喝着啤酒,吃着桌子上摆出的一袋袋熏肉。当他们在讨论新买的模型和各种即将到来的展览时——他们已经答应要在亚历山德拉宫的一个展览碰头了——安德鲁真有点犹豫,要不要提出自己的问题,打乱本就和谐的气氛。但在他离开去洗手间的间隙,其他人明显讨论了他之前的信息,吉姆清了清嗓子说:“所以说,安德鲁,你,那个,邀请我们过来是为了……说件事?”

其他人彼此对视了下,安德鲁察觉到他们或许要商量一下。

“没错,”亚历克斯说,“我有证,以及一切可以证明的材料。对了,谁要薯片?”

“我再去买杯酒。”他说。尽管十分担心吉姆、鲁珀特和亚历克斯将要作出的决定,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着,朝吧台走去。我再去买杯酒——多自然啊!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

在一场庆祝主场球队扳平比分的混乱中,一个男人慢悠悠地从门口进来了,拖了一把凳子坐在了他们桌边,就好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天天见面一样冷静。他把上身的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衬衫,塞进了一条米黄色的宽松裤子里,身上喷了昂贵的须后水。他先自我介绍是“砰砰67”,后又说出自己的名字叫鲁珀特——其他人努力装出一副镇静的样子,都失败了。在鲁珀特跟亚历克斯握手时,在一旁看着的吉姆没忍住说:“她竟然是个女人!”

“我得把酒桶里换上淡啤酒。”酒吧侍应生说。

他们三个继续聊着火车,有时候,那个男人由于电视屏幕中的某种明显的不公裁定而破口大骂,他们必须提高音量盖过他才能使彼此听到。尽管皮夹克男人偶尔会投来愤怒的凝视,但安德鲁开始慢慢放松了下来。不过,如果“砰砰67”再不来,这可能会是个问题。他最需要他了。

“好吧,慢慢来。”安德鲁说着,等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讽刺时已经晚了。酒吧侍应生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朝地窖走去。

“不可能!”吉姆说着,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你要小心了,”皮夹克男说,“我之前看到他因为一件很不起眼的事情把一个可怜鬼打得落花流水。上一秒挺正常的,下一秒就精神失常了。”

“谢谢。”亚历克斯说,强忍住笑,随即开始了一段关于近期新购入设备的激情演讲。“我真的认为它比卡菲利城堡4-6-0要好。”她说。

但安德鲁根本没在听。那一排酒上面有一面镜子,透过上面他能看到桌子边讨论的朋友们。他突然对周围球迷发出的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叫声敏感起来,就好像那些咆哮、咒骂和鼓励声都成了他眼中对话的背景音乐似的。

“好吧,”吉姆说,“那真是,你知道……你真行!”

“伙计,你为什么不理我?”夹克男大声说。

“讲得没错。”女人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当安德鲁和吉姆都哑口无言时,她翻了个白眼,说:“‘亚历’来自亚历山德拉,但人们喜欢叫我亚历克斯。”

安德鲁假装没有注意到,数出了买酒的钱。

“可是……可是你是个女人!”吉姆说。

“哈啰,哈啰,哈啰!”那个男人说,伸出手来故意在安德鲁眼前晃来晃去。

“‘修补匠亚历’。”女人说。

安德鲁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抱歉,我今天不怎么在状态。”他说,希望自己别听上去像慌张的代课老师。

“等等,”安德鲁说,“你是……”

“你没理由那么无视我,”男人说着,戳了戳他的肩膀,“该死的人类基本礼貌,知道吗?”

安德鲁和吉姆看了彼此一眼。

安德鲁现在非常期待酒吧侍应生回来。他看了看镜子。朋友们似乎还在热烈的讨论。

“对,那就是我。”女人说。

“所以说,你认为如何?”男人说着,指着电视屏幕。

“嗯,对不起,”吉姆说,“实际上,我们正在等人。”安德鲁朝女人投以抱歉的一笑。

“噢,我还真不知道。”安德鲁说。

当吉姆端着酒回来,那个紫头发的年轻女人跟在了后面,她应该是刚刚从洗手间出来。还没等吉姆和安德鲁开口,她就在桌边坐下了,紧张地打了声招呼。

“伙计,猜猜啊,有点情趣。”男人又戳了戳他的肩膀,这次劲儿更大。

“噢,啤酒,谢谢。”安德鲁说,等吉姆朝吧台走去时,他才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安德鲁尽量不为人发现地后退了几步。“平局?”他说。

吉姆耸了耸肩:“没有,挺好的。对了,你喝什么?”

“呸。一派胡言。你该不会是乔装打扮的西汉姆联俱乐部的球迷吧?哎呀,大家啊,这人是西汉姆联的!”

“抱歉,这地儿选得太糟糕了。”安德鲁立即说道。

“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安德鲁的声音都变成假声了。还好,没人注意到他们,而且此时,酒吧侍应生终于回来并倒好了酒,安德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谢谢。”安德鲁说。他正准备要反过去称赞吉姆的T恤时,酒吧里突然出现了一片喝倒彩的咆哮声,明显是对方进了一球。吉姆快速地观察了周围的混乱状况后,转过头来,眉头紧锁。

当他回到桌边时,大家正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一个关键问题。“我忘了说了,我请大家做不是无偿的。我们可以商量,你们懂的,某种付款形式,现金或是任何我自己的藏品。我最近搞坏了鲁滨逊O4型号的火车头,但我还有其他的火车头和布景,所以告诉我就——”

“对了,徽章很棒。”吉姆说。

“别犯傻了,”亚历克斯打断他说,“我们怎么会要你的钱?我们刚刚只是在研究后勤的准备工作而已。”

安德鲁伸手握住了吉姆的手,从吉姆的表情来看,他可能过于热情了,但安德鲁太兴奋了,根本没觉得难为情。有人来了!

“噢,好的,”安德鲁说,“我是说,太棒了,你们同意了。”

“太棒了!”

“对啊,当然了,”亚历克斯说,“我们毕竟是朋友啊。”她补充道,语气听上去是她在里面起到了主导作用。她朝鲁珀特使了个眼色。

“很高兴见到你,安德鲁。我是‘宽轨’——吉姆。”

“噢,对,是的啊,”他说,“欢迎你到我家举办派对。正好我的伴侣下周出差不在家,所以时机刚好。就是我怕自己的厨艺太烂了。”

“对!现实生活中,你懂的,我叫安德鲁。”

吉姆双手交叉在一起,伸直双臂,手指关节咔咔作响。“你们可以把烧饭的事留给吉姆。”他说。

“‘追踪器’?”

“就这么说定了,完事!”亚历克斯说。

安德鲁半站着,朝那个男人挥着手,而对方也咧嘴大笑了起来,这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他们又核对了下时间和地点,便很快聊回到火车模型的话题上。那是当天下午第二次,安德鲁需要努力掩饰自己憋不住的傻笑。

他整理了下大衣翻领,露出了上面挂的一枚小小的火车徽章。他认为,这样微妙的举动可以使自己在不过分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让其他人认出他。就在那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身上的T恤印着宣传语:“火车模型就是答案。”他费了老大劲才没放声大笑出来。谁在乎问题是什么呀?

足球比赛结束了——最后打成了平局——大部分球迷一边摇着头一边嘟囔着离开了酒吧。然而,夹克男好像还有别的意图,当安德鲁看到他朝自己这边挪过来,并且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们旁边时,心里不由得哀叹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记起来佩姬曾在第一天告诫过自己,不要在酒吧显得过于醒目——希望能找到他认为的论坛伙计中的一员。他费尽心机地躲避跟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产生对视,因为当安德鲁在向花白头发的酒吧侍应生买啤酒时,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眼睛布满血丝,对他咕哝了一声:“有事吗?”安德鲁假装没听见,迅速跑开了,装作没听到身后的男人嘟囔着“傻瓜”。

“呃,火车模型,”他说,瞅了一眼吉姆的T恤,把脚搭在了安德鲁的椅背上,“该死,人们现在还信这玩意儿?”

他紧张地摆弄着一个啤酒杯垫,忍不住把它撕成了条,在桌上留下了一堆纸板,就跟仓鼠窝一样。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绝望透顶了。他对自己在论坛上最后开心的道别语感到难为情——对了,我们如果在现实中见面,会很有趣的,对吧?——现在看来,真是明目张胆地找骂和嘲笑啊。这违背了他们所有的初衷。论坛本就是一个可以假扮成别人的地方,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乐意赤身裸体地吃奶酪,没人会管你。现实生活怎么能跟那个相提并论呢?

亚历克斯朝安德鲁扬了扬眉毛。“你认识他吗?”她无声地口语道。安德鲁摇了摇头。

换其他时候,他早就起身离开另觅他处了,但现在不行。他之前在论坛上留下酒吧的名字和时间后就退出了。他只知道,紧随其后的会有三条即时回复,说着抱歉或是别的,推脱着约会,但他就是不敢看看大家回复了没有。最大胆的一次尝试就是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一边下拉一边看,仿佛是在观察日食。

“抱歉,伙计,”亚历克斯说,“我们有点忙。麻烦您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好吗?”

安德鲁喝了一口啤酒,在心中记下,提醒自己说,他的直觉——跟街边售卖车里买的汉堡和总以“我跟你说实话”开头的人差不多——不值得被信任。他在国王十字车站附近选了一家叫作“铁路酒馆”的酒吧,因为这名字听上去就不错。他本以为那里的氛围会跟巴特书店一样,只是没有茶、司康饼和书籍,取而代之的是大杯的苦啤酒和味道奇特的薯片。然而,这家酒吧给你的感觉是从人们嘴里听到的“逃离现场”和“不明原因的攻击”相关联的地点。对于哪个俱乐部在一级联赛,或是现在改叫别的什么联赛里争夺冠军了,安德鲁早就过时了,但保守估计,酒吧里至少有二十几个人热衷于此,他们一边饶有兴趣地观看,一边出言不逊。更让人困惑的是,每当他们支持的球队作出一个决定或换人时,一个蓄着姜黄色鬓角的男人总会不停地鼓掌,好像掌声可以穿透屏幕传送到上场的球员耳朵里似的。另一个身穿球队T恤、外套皮夹克的男人时不时地高举双手,转身试图要跟一群球迷搭话,却总被他们无情地忽视。一个站在吧台远处的年轻女人紧张地扯着自己跟棉花糖一样黏稠的紫色头发。安德鲁从来没在一个地方见识过这么多同一支球队的球迷出现,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T恤,却看上去如此孤单。

那个男人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着亚历克斯。“好吧,好吧,好吧,如果我年轻十岁……”

还是觉得有点冷,所以他从一个橱柜里翻出来几条毯子,洗了洗又烘干了之后,一条条地围在了肩头,搞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是从一个帐篷里冒出来似的。他在论坛上开了一条新帖子,将信息复制粘贴过去,最后检查了一眼,然后在退出之前,点击了发送键。

“我还是看不上你,”亚历克斯说,“好了,现在乖一点儿,马上离开。”男人原来的谄媚的笑脸瞬间变得怒气冲冲。他踢着安德鲁的椅背:“你告诉那个贱人,让她闭嘴!”

他打开了个空白文档,写了一条信息,而后又从头到尾斟酌修改了好几遍措辞。

“好了,够了,”安德鲁说着,站了起来,“我希望你现在不要打扰我们。”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们非常关心自己的事实让寻求帮助的他感到自在了一点。

“好啊,那如果我不愿意怎么样?”那个男人说着,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这是给鲁珀特、吉姆和亚历克斯站起来的信号。

刚想问你呢!可别说是你这把老骨头去戒毒了啊?

“天哪,看看这群人,”那个男人说,“一个懦弱的浑蛋、一个人渣、弗雷德·迪布纳[1],还有一个该死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追踪器”,你最近有点安静啊。没事吧?

“嗯,这场面好像不怎么好看啊?”鲁珀特异常镇静地说。安德鲁正在纠结着要不要用一种讽刺的方式解决问题时,但他发现鲁珀特已经这么做了。与此同时,皮夹克男并未留意到,酒吧侍应生正在朝他走来,头在肩膀上左右摆动着,仿佛是在做百米冲刺的热身一样。等到那个男人朝安德鲁跨近了一步后,他迅速冲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向了出口,从门口扔了出去,还不忘在他背后狠狠踢了一脚。等到走回吧台的途中,他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场面安德鲁只在动画片里看到过。

好的一方面是,最近的一系列事件让他上周在论坛上出现的次数极其有限,最后两条提到他的信息来自“修补匠亚历”和“宽轨吉姆”,对他表示出了真切的关怀:

安德鲁、吉姆、亚历克斯和鲁珀特原地站了好久,哑口无言。最终吉姆打破了僵局:“他竟然知道弗雷德·迪布纳,你们不震惊吗?”

周六下午的分论坛人一般都不太多,但安德鲁还是能够想象,“砰砰67”“修补匠亚历”和“宽轨吉姆”在夜晚到临睡前肯定会登录一次——趁晚餐烧好前匆匆一瞥,就是想来看一下有没有人发表意见,确认新款的温赖特H型号0-4-4T是不是真如疯狂炒作的那么高级。

[1] 英国高空作业者和电视公众人物,对机械工程情有独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