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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六月

先生做了好事,受了苦痛,终于死了。可怜独自留在那样昏暗的教堂里了!再会,先生!先生在我,是悲哀而爱慕的记忆!

到了教堂,棺从柩车移出,安放在中堂的大祭坛前面。女先生们把花环放在棺上,小孩们把花覆满棺的周围。在棺旁的人都点起蜡烛在微暗的教堂中开始祈祷。等牧师一念出最后的“阿门”,就一齐把烛熄灭走出。女先生独自留在教堂里了!可怜!那样亲切,那样勤劳,那样长久尽过职的先生!据说,先生曾把书籍以及一切遗赠给学生了,有的得着墨水壶,有的得着小画片。听说要死的前两天,她曾对校长说,小孩们不宜哭泣,不要叫他们参与葬式的。

感谢

行列徐徐出发,最前面是绿色装束的姑娘们,其次是白色装束饰有青丝边的姑娘们,再其次是牧师,后面是柩车,先生们,二年级的小学生,别的小学生,最后是普通的送葬者。街上的人们从窗口门口张望,见了花环与小孩,说“是学校的先生哩”。带领了小孩来的贵妇们也哭着。

二十八日

我们静候了一会儿,棺出来了。小孩们见棺移入柩车去,就哭起来。其中有一个,好像到这时才信先生真死了似的,放声大哭,号叫着不肯停止,人们遂领了他走开。

可怜的女先生,曾经想支持任职到这学年为止,终于只剩三天,就死去了。明后天到学校去听了“难船”的例话,这学年就此完毕。七月一日星期六起,开始考试。考完试,这第四个学年就正式结束了。啊!如果女先生不死,原是很可欢喜的事哩。

昨天下午散学后,我们去为先生送葬。到了先生的寓所,见门口停着双马的柩车,许多人都低声谈说等待着。我们学校里,从校长起,先生们都到了,先生以前曾任职过的别的学校,也都有先生们来。先生所教过的幼小的学生,大抵都由那执蜡烛的母亲们领着站在那里,别级学生到的也很多。有拿花环的,有拿蔷薇花束的。柩车上已堆着许多的花束,顶上又安着大大的刺球花环,用黑色的字写着“五年级旧学生敬呈女先生”的标题。大花环下挂着的小花环,那都是小学生拿来的。人群中,有执了蜡烛代主妇来送葬的佣妇,有两个执着火把的穿法衣的男仆,还有一位绅士——一个学生的父亲,乘了饰着青绸的马车来。大家都集在门近旁,女孩们拭着泪。

回忆去年十月才开学时的种种情形,从那时起,确增加了许多的知识。说、写,都比那时好,算术也大有长进,已能知道普通大人所不知道的哩,可以帮助人家算账了,无论读什么,大抵都似乎已懂得。我真欢喜。可是,我能到这种地步,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勉励我,帮助我哩。无论在家里,在学校里,在街上,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是我所居住,我有见闻的处所,必定有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地教我的。所以,我感谢一切的人。第一,感谢先生,感谢那样爱我的先生,我现在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先生用尽了心力教我的。其次,感谢代洛西,他替我说明种种事,使我通过种种的难关,考试赖以不失败。还有,斯带地,他曾是一个启示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实例。还有那亲切的卡隆,他曾给我以对人温暖同情的感化。泼来可西与可莱谛,他们二人曾给我以在困苦中不失志勇,在劳作中不失和气的模范。所有一切朋友,我都感谢。但是特别要感谢的是我的父亲。父亲曾是我最初的先生,又是我最初的朋友,给我以种种的训诫,教我种种的事情,平日为我操劳,将悲苦瞒了我。用种种的方法使我用功愉快,生活安乐。还有,那慈爱的母亲。母亲是我最爱的人,是守护我的天使,她以我之乐为乐,以我之悲为悲,和我一起用功,一起劳动,一起哭泣,一手抚了我的头,一手指天给我看。母亲,谢谢你!母亲是于爱和牺牲的十二年中,在我的心里,注入了爱和亲情!

在二年级时曾受过先生教育的泼来可西,把头俯在桌上哭了起来。

难船(最后的每月例话)

“你们之中,凡曾受过先生教育的,应该都知道。先生真是个好人,曾把学生像自己儿子般爱着的。先生已不在了。她得病很久了,为了生活,不能不劳动,终于把可以延续的生命缩短了。如果能暂时休息养病,应该可以多延长几个月吧?可是,她总不肯抛离学生,星期六的傍晚,那是十七日这一天的事,说是将再也不能见到学生了,亲自去诀别。好好地教导学生,一一与他们亲吻了哭着回去。这先生现在已不能再见了,大家不要忘记先生啊。”

在几年前十二月的某一天,一只大轮船从英国利物浦港出发。船中连船员六十人,共载二百人左右。船长船员都是英国人,乘客中有几个是意大利人,船向马耳他岛行进。天色不佳。

当我们在公立剧场时,女先生死了。她是在家访我母亲一周后的下午二时去世的。昨天早晨,校长先生到我们教室里来告诉我们这事,说:

三等客之中,有一个十二岁的意大利少年。身体比之年龄,虽显矮小,可是却长得很结实,是个西西里型的勇敢坚强的美少年。他独自在船头桅杆旁卷着的缆束上坐了,身旁放着一个破损了的皮包,一手搭在皮包上面,粗拙的衣服,破旧的外套,皮带上系着旧皮袋。他沉思似地冷眼看着周围的乘客、船只、来往的水手,以及汹涌的海水。好像他家里新近遭遇了很大不幸了似的,面孔还是小孩,表情却已像大人了。

二十七日

开船后,不多一会儿,一个意大利水手,携了一个小女孩来到西西里少年前面,向他说:

女先生之死

“马利阿,有一个很好的同伴哩。”说着自去,女孩在少年身旁坐下。他们彼此面对面地看着。

一霎时,街上充满了人。烟囱扫除者拿了当赏品得来的红色的书册立在剧场门口时,绅士都集在他的周围和他说话。街上的人,彼此都互相招呼。劳动者、小孩、警察、先生、我三年级时的先生和两个炮兵,从人群中出来。劳动者的妻抱了小孩,小孩用小手取了父亲的文凭矜夸地给众人看。

“到哪里去?”男孩问。

末了,夜学校的学生,又唱克里米亚战歌,因那歌声从真心流出,笼着深情,听众不喝彩,只是感动了静静地退出。

“到了马耳他岛,再到那不勒斯去。因为父亲母亲正望我回去,我去会他们的。我叫寇列泰·法贵尼。”

接着又来了一个工场的徒弟。他一定是借穿了他父亲的上衣了,只要看他上台受赏品时,卷起的长长的袖口,就可知道。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是笑声终于立刻被喝彩声埋没了。其次,来了一个秃头白须的老人。还有许多的炮兵,这里有曾经在我校的夜学部的,此外还有关税的门房和警察,我校的门房也在其内。

过了一会儿,他从皮袋中取出面包和果物来,女孩带有饼干,两个人一同吃着。

受赏者的妻或子女,多有坐在池座里观看的。幼儿之中,有的一见到自己的父亲登上舞台,就尽力大声叫唤,笑着招手。农夫过去了,担夫也过去了,我父亲所认识的擦靴匠也登场到知事跟前来领文凭。其次来了一个巨人样的大人,觉得是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的,原来就是那受过二等赏的“小石匠”的父亲。记得我为看望病中的“小石匠”,上那屋顶阁去的时候,他就在病床旁立着的。我回头去看坐在池座的“小石匠”,见“小石匠”正双目炯炯地注视着父亲,且用了装兔脸来表达他的欢喜哩。忽然间,喝彩声四起,急向舞台看时,见那小小的烟囱扫除人,只洗净了面部,仍穿了漆黑的工服出场。市长去携住他的手,和他说话。烟囱扫除人以后,又有一个清道夫来领赏品。这许多劳动者,一面做一家的主人,辛苦工作,于工作以外再用功求学,至于得到赏品。真是难能可贵,我一想到此,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他们劳动了一日以后,再分出必要的睡眠时间,使用那不曾用惯的头脑,用那粗笨的手指执笔,这是怎样辛苦的事啊!

方才来过的意大利水手慌忙地从旁边跑过,叫着说:

最初出场的是图画科的夜学生,里面有铁匠、雕刻师、石版师、木匠以及石匠。其次是商业学校的学生,再其次是音乐学校的学生,其中有大批的姑娘和劳动者,都穿着华美的衣裳,因被大家喝彩,都笑着。最后来的是夜间小学校的学生,那光景真是好看,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衣服也各式各样。——有白发的老人,有工场的徒弟,也有蓄长头发的职工。年纪轻的毫不在意,年老的却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人们虽拍手欢迎他们,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笑的,谁都现着真诚热心的神情。

“快看那里!有些不妙了哩!”

依约,我们大家到公立剧场去看劳动者的赏品授予式,剧场的装饰,和三月十四日那天一样。场中差不多充满了劳动者的家属,音乐学校的男女学生坐在池座里,他们齐唱克里米亚战歌,那真是唱得很好,唱毕,大家都起立拍手。随后,各受赏者走到市长和知事面前,领受书籍、贮金折、文凭或是奖牌。“小石匠”傍着母亲坐在池座角边,在那一方,坐着校长先生,我三年级时先生的红发头,露出在校长先生后面。

风渐渐猛烈,船身剧烈摇摆。两个小孩却不眩晕。女孩且笑着。她和少年年龄相仿,个子比他高,肤色也一样的是褐色,纤瘦的身材,有几分像是有病似的。服装很好,发短而鬈曲,包着红头巾,戴着银耳环。

二十五日

两个孩子一面吃着,一面互谈身世。男孩已没有父亲,父亲原是工人,几天前在利物浦死去了。孤儿受意大利领事的照料,送他回故乡巴勒莫,因为他有远亲在那里。女孩于前年到了伦敦叔母家里,她父亲因为贫穷的缘故,暂时把她寄养在叔母处,预备等叔母死后,承分些遗产的。几月前,叔母被马车辗伤,突然死了,财产分文无余。于是她也请求意大利领事,送归故乡。恰巧,两个孩子都是由那个意大利水手担任带领的。

劳动者的赏品授予式

女孩说:

“先生是,可怜——很不好哩。”

“所以,我的父亲母亲,还以为我带得钱回去哩。哪里,我一些都没有。不过,他们大约仍是爱我的。我的兄弟想也必定这样,我有四个兄弟哩,都还小,我是最大的了。我在家时替他们穿衣服。我一回去,他们定是快活,定要飞跑拢来哩。——呀,波浪好凶啊!”

母亲已红着眼了,既而注视着我,悲哀地说:

又问男孩:

“我方才逢见女先生,她病得很不好哩。”

“你就住在亲戚家里吗?”

“安利柯再会!不要忘记我!”我觉得先生说时在那里哭,上去就告诉母亲:

“是的,只要他们收留我。”

今天天气真好!如果不逢到那可怜的女先生,我回家时将怎样地快乐啊。回家时天已昏暗,才上楼梯,就遇到女先生,她见了我,就携了两手,附耳和我说:

“他们不爱你吗?”

时间不早了,我们且跑且歌,携手下来。傍晚到了波河,见有许多萤火虫飞着。回到配寨·特罗·斯带丢土,互约星期日再在这里相会,共往参观夜学校的赏品授予式而别。

“不知道怎样。”

“四十九联队第四大队万——岁!喂!你们如果入了军队,也要像我们这样地出力干啊!少年们!”

“我到今年圣诞节,恰好十三岁了。”

我们都举杯触碰了皮袋而喝着。可莱谛的父亲起立了把皮袋中的酒倾底喝干:

他们一同谈海洋和关于船中乘客的事,终日待在一处,时时交谈。别的乘客总以为他们是姊弟。女孩编着袜子,男孩沉思着。浪渐渐凶险了,天色已晚。两个孩子分别的时候,女孩对马利阿说:

“难得!能这样说,再好没有了。请把你们的杯子举起来和我的‘杯’碰一下。学校万岁!学友万岁!因为在学校里,不论富人穷人,都亲如一家。”

“请安眠!”

可莱谛的父亲擎着皮袋:

“谁都不得安眠了哩!孩子啊!”意大利水手恰好从旁走过这样说。男孩正想对女孩答说“再会”时,突然来了一个狂浪,将他摇倒。女孩飞跑过去:

“哪里的话!”代洛西抢先回答。“在我,卡隆永远是卡隆,泼来可西永远是泼来可西,其余的也都一样。我即使做了俄国的皇帝,也决不变,你们所居的地方,我总是仍要来的。”

“咿呀!你出血了哩。”

“惭愧啊!哪,现在虽是这样,大家都是要好的朋友,再过几年,安利柯与代洛西,成了判事或是博士,其余的四个,都到什么商店或是工场里去,这样,彼此就分开了!”

乘客正在自顾自逃下,没人留心别的,女孩跪伏在瞠着眼睛的马利阿身旁,替他拭净头上的血,从自己头上取下红头巾,当做绷带替他包在头上,打结时,把他的头抱紧在自己胸前,以致自己上衣上也染了血迹。马利阿摇晃着起来。

除了卡隆,大家都笑了。可莱谛的父亲又喝了一杯:

“好些吗?”女孩问。

“哥儿们,请你们爱待这家伙啊。这也是正直的男子汉哩!这样自赞,原是可笑,哈,哈,哈,哈!”

“没有什么了。”马利阿回答。

“酒对读书的孩子是有害的,在柴店伙计,却是必要。”说着,捏住了儿子的鼻头,向我们摇扭着。

“请安睡。”女孩说。

前面可望见广漠的原野和积着雪的阿尔卑斯山。我们已饥饿不堪,面包一到嘴里,好像就溶去了似的。可莱谛的父亲用葫芦叶盛了腊肠分给我们,大家一面吃着,一面谈先生们的事、朋友们的事以及测验的事。泼来可西怕难为情,什么都不吃,卡隆把好的拣了塞入他的嘴里,可莱谛盘腿坐在他父亲的身旁,两人并在一处,与其说他们是父子,不如说是兄弟,状貌很相像,都是赤红了脸,露着白齿在那里微笑。父亲倾了皮袋畅饮,把我们所喝剩的也拿去像甘露似地喝了。说:

“再会。”马利阿答。于是两人各自回自己的舱位去。

卡洛斐就在路上,也不肯徒然通过,或是采摘可以做生菜的草,或是把蜗牛拾起来看,见有尖角的石块,就拾了藏入袋里,以为或许是含有金银的。我们无论在树荫下,或是日光中,总是跑着,滚着,后来把衣服弄得皱皱的,喘息着到了山顶,在草上坐了吃那带来的东西。

水手的话应验了。两个孩子还没有睡熟,可怖的暴风到了。其势猛如奔马,一根桅杆立刻折断,三只舢板也被飘去。船梢载着的四头牛,又像树叶一般地被吹走了。船中起了大扰乱,恐怖,喧嚣,暴风雨似的悲叫声,祈祷声,令人毛骨悚然。风势整夜不减弱,到天明还是这样。山也似的怒涛从横面打来,在甲板上激散,把在那里的器物击碎了卷入海里去。遮蔽机关的木板被击碎了。海水怒吼般地泼入,火被淹熄了,司炉们逃去,海水潮也似地从这里那里卷入。这时,但听得船长如雷般的叫声:

泼来可西吹起口笛来,我从未听到那孩子的口笛过。可莱谛也一面走一面吹着口笛。他拿着手指般长的小刀,做出小水车、肉叉、水铳等种种的东西,还强把别的孩子的行李背在身上,遍身虽已流着汗,还能山羊似地走得很快。代洛西在路上时时立住了教给我草类和虫类的名称,不知他为什么能知道这许多东西啊。卡隆默然地嚼着面包,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所吃的东西,想已不像以前有味了。可是待人的亲切,却仍旧那样。当我们要跳过沟去的时候,因为要作势,先退了几步,然后再跑上前去,他就第一个跳过去,伸手过来搀接别人。泼来可西因为幼时曾被牛触突,所以见牛就生恐惧,卡隆在路上见有牛来,就走在泼来可西前面。我们上了小山,或跳走,或转滚下来。泼来可西滚入荆棘中,把工服扯破了,很难为情地立着,卡洛斐是不论什么时候都带有针线的,就来替他补好那破孔,泼来可西只是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等缝好,就立刻开步跑了。

“快攀住唧筒。”

坐街车到了格浪·美德莱·乔,然后就走上山路,山上满是绿色的凉荫,很是爽快。我们或是在草上转滚,或是在小溪中洗面,或是跳过篱笆。可莱谛的父亲把上衣搭在肩上,衔着烟斗,远远地从后面跟着我们走。

船员奔到唧筒方面去。可是这时又来了一个狂浪,那狂浪从横面扑下,把船缘、舱口如数打破,海水从破孔淹进。

我们早想呼吸那小山上的空气了,昨天下午两点钟,大家在约定的地方聚集。代洛西、卡隆、卡洛斐、泼来可西、可莱谛父子,连我总共是七个人。大家都预备了水果、腊肠、熟鸡蛋等,又带着皮袋和锡制的杯子。卡隆在葫芦里装了白葡萄酒,可莱谛在父亲的水瓴里装了红葡萄酒,泼来可西穿了铁匠的工服,拿着四斤重的面包。

乘客自知要没有命了,逃入客室去。及见到船长,一同齐声叫说:

父亲这次又恕宥了我,并且,还许可我践可莱谛父亲的约,同作乡野远足。

“船长!船长!怎么了!现在什么地方!能有救吗!快救我们!”

十九日

船长等大家说毕,冷静地说:

乡野远足

“只好绝望了吧。”

——母亲

一个女子呼叫上帝助我,其余的只是沉默着,恐怖把他们惊呆了。好一会儿,船中继续着坟墓般的寂静,乘客彼此只是苍白了脸,面面相对,海波仍是汹涌,船一高一低地摇着。船长放下救命舢板艇,五个水手下去乘人。艇沉了,是波浪冲没了的。水手被浪吞没了两个。那个意大利水手也在内。其余的三人拼了命攀着绳逃了上来。

啊!安利柯!如果父亲死了,母亲穿了丧服了,家中将非常寂寞,空虚得如空屋一样吧!快!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在房间里工作着哩。静静地进去,把头俯在父亲膝上,求父亲饶恕你,祝福你。

到了这时,船员也绝望了。两小时以后,船已沉到货舱口了。

如果是你的朋友可莱谛或卡隆,像你今天回答父亲的话,决不致出口吧。安利柯!为什么这样啊!快向我立誓以后不再有那样的事。因为父亲责备你,口中露出失礼的答辩来的时候,应该想到将来有一天,父亲叫你到卧榻旁去,和你说“安利柯!永诀了!”的光景。啊!安利柯!你到了不能再见父亲,走进父亲的房间,看到父亲遗下的书籍,回想到在生前对不起他的事,大概会后悔,自责说“为什么我那时这样”的吧。到了那时,你才会知道父亲爱你,知道父亲责叱你时自己曾在心里哭泣,知道父亲使你苦痛,完全是为了爱你吧。那时候,你会含了悔恨之泪,在你父亲的书桌上——为了儿女不顾生命地在这上面劳作过的书桌上接吻吧。现在,你不会知道,父亲除了慈爱以外,把一切的东西对你遮掩过了。你不知道吧,父亲因为操劳过度,自恐不能久在人世哩。又,在这种时候,总是提起你,对你放心不下。又在这种时候,他常携了灯走进你的寝室,偷看你的睡态,回来再继续努力地工作。世间忧患尽多,父亲见你在侧,也就把忧患忘了。这就是想在你的情爱中,求得安慰,恢复元气。所以,如果你待父亲冷淡,父亲失去了你的情爱,将怎样悲哀啊。安利柯!切不可再以忘恩之罪把自己玷污了啊!你就算是个圣者样的人,也不足报答父亲的辛苦,并且,人生很不可靠,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发生,是料不到的。父亲或许在你还幼小的时候就不幸死了——在三年以后,二年以后或许就在明天,都说不定。

悲惨的光景,从甲板上出现了:母亲们绝望之中将自己的小儿抱紧胸前;朋友们相抱了互告永诀;因为不愿见海而死,回到舱位里去的人也有;有一人用手枪自击头部,从高处倒下,死在那里;大多数的人们都狂乱地挣扎着;女人则起了可怕的痉挛苦痛着;哭声、呻吟声和不可名状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到处都见有人失了神,瞠着无光的眼,石像似地呆立着,面上已没有了生气。寇列泰和马利阿二人抱住一桅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

十七日

风浪小了些,可是船已渐渐下沉,眼见不久就要沉没了。

我的父亲

“把那长舢板艇放下去!”船长叫说。

“我不责备你。因为你的睡去,不是由于怠惰,乃是由于疲劳了的缘故。”

唯一仅存的一艘救命艇下水了,十四个水手和三个乘客乘在艇里。船长仍在船上

于是,先生让可莱谛睡着,接连上了半小时的课,才走到可莱谛的位置旁,轻轻地从脸上吹醒了他。可莱谛睁开眼来,见先生立在前面,惊恐得要退缩。先生两手托住了他的头,在他头发上吻着说:

“请快随我们来。”水手们从下面叫。

“可莱谛今天早晨五点钟起运柴到了七点钟才停。”

“我愿死在这里。”船长答。

但是,最令人佩服的要算可莱谛。据说,他早晨五点起床,帮助父亲运柴。到了学校里,每到十一点,不觉支持不住,把头垂到胸前去了。他惊醒转来,常自己敲着颈背,或禀告先生,出去洗面,或预托坐在旁边的人推醒他。可是,今天终于忍耐不住,呼呼地睡去了。先生大声叫“可莱谛!”也听不见,于是先生愤怒起来,“可莱谛,可莱谛!”反复地怒叫。住在可莱谛贴邻的一个卖炭者的儿子,立起来说:

“或许遇到别的船得救哩,快请乘了这艇吧!快请乘了这艇吧!”水手们反复劝请。

此外,拼命用着功的有两人。一是固执的斯带地,他怕自己睡去,敲击着自己的头,热得真是昏倦的时候,再把牙齿咬紧,眼睛张开,那神气似乎要把先生也吞下去了。还有一个,是商人卡洛斐。他也一心地用红纸做着纸扇,把火柴盒上的花纸粘在扇上,卖一个铜币一把。

“我留在这里。”

母亲又时时讲在这炎暑中做着工的小孩们的情形给我听。说有的小孩在田野或滚烫如烧的沙地上劳动,有的在玻璃工场中终日逼着火焰。他们早晨比我早起床,而且是没有休假的。所以我们也非发奋不可。说到发奋,仍要推代洛西第一,他绝不叫热或想睡,无论什么时候都活泼快乐。他和冬天一样地垂着那长长的金发,用功毫不觉苦。只要坐在他近旁,听到他的声音,也能令人振作起来。

于是水手们向了别的乘客说:

“啊,要好好的啊!再过几天就要休假,可以到乡间去了。”

“还可乘一人,顶好是女的!”

“不难过吗?”早晨六点叫我醒来的时候,也常说:

船长搀扶一个女子过来,可是舢板离船很远,那女子无跳跃的勇气,就倒卧在甲板上了。别的妇女也都已失神如死了的一样。

国庆日以后,五日中温度增高五度。时节已到了夏季的正中,大家都渐渐疲倦起来,春天那样美丽的蔷薇脸色,如数失去,项颈脚腿都消瘦下去,头抬不起来,眼也昏眩了。可怜的耐利因受不住炎暑,那蜡样的脸色,愈呈苍白,不时在笔记簿上伏着睡去,但是卡隆常常留心照拂,耐利睡去的时候,把书翻开了竖在他前面,替他遮住了先生的眼睛。克洛西那红发头,靠在椅背上,恰像一个割下的人头放在那里似的。诺琵斯嘀咕着人多空气不好。啊,上课真苦啊!从窗口望见清凉的树荫,就想飞奔出去,不愿再被拘束在座位里了。从学校回去,母亲总接候着我,留心我的面色。我一看见母亲,精神就重新振作起来了。我用功的时候,母亲常问:

“送个小孩过来!”水手叫喊。

十六日

以前化石似地呆在那里的西西里少年和他的伙伴,听到这叫声,被那求生的本能所驱,同时离了桅杆,齐奔到船侧,野兽般挣扎地冲前,齐声叫喊:

三十二度的炎暑

“我!”

“意大利啊,我所爱的神圣的国土啊!我父母曾生在这里、葬在这里,我生在这里、也愿死在这里,我的子孙也一定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死亡吧。美丽的意大利啊!积有几世纪的光荣,在数年中获得过统一与自由的意大利啊!你曾传给神圣的知识之光给世界,为了你,无数的勇士战死沙场,或血洒断头台。你是三百都市和三千万儿女的高贵的母亲,我们虽还是小孩,不能完全知道你、了解你,却尽了心珍爱着你哩。我能生在你的怀里,做你的儿子,真足自傲。我爱你那美丽的河和崇高的山,我爱你那神圣的古迹和不朽的历史,我爱你那历史的光荣和国土的全美。我把整个的国土,和我所始见始闻的最系恋的你的一部分,同样地爱敬。我以纯粹的情爱、平等的感激,爱着你的全部——勇敢的丘林,华丽的热那亚,知识开明的勃洛格那,神秘的威尼斯,伟大的米兰。我更以孩子般的公允和崇敬,爱着温和的佛罗伦萨,威严的巴勒莫,宏大而美丽的那不勒斯,以及神奇而永恒的罗马。我神圣的国土啊!我爱你!我立誓:凡是你的儿子,我必都如兄弟似地爱他们;凡是你所生的伟人,不论是死去的或是活着的,我必都从真心赞仰;我将努力成为勤勉正直的市民,不断地研磨智德,以期无愧于做你的儿子,竭尽我这小小的力量,防止一切不幸、无知、不正、罪恶来玷污你的面目。我誓以我的知识,我的力量,我的灵魂,谨忠事你;一到了应把血和生命贡献于你的时候,我就仰天呼着你的圣名,向着你的旗帜送最后的接吻,把我的血向你洒溅,用我的生命为你牺牲吧!”

“小的!艇已满了。小的!”水手叫说。

在国庆日,应该这样祝祖国万岁:

那女孩一听到这话,就像触电似地立刻把两臂垂下,注视了马利阿立着。

十四日

马利阿也注视着她,一见到那女孩衣上的血迹,记忆起前事,脸上突然发出神圣的光来。

意大利

“小的!艇就要开了!”水手焦急地喊着。

“不要把军队作玩具看!这许多充满力量与希望的青年,为了祖国的缘故,一旦被召集,就预备在国旗之下饮弹而死的啊。你每次听到像今天这样的‘陆军万岁!意大利万岁!’的喝彩,须想在这军队后面就是尸山血河!如此,对于军队的敬意,自然会从你心中流出,祖国的面影,也更庄严可见了吧!”

这时,马利阿情不自禁地发出声来:

“啊!多好看啊!”我叫说。父亲警诫我:

“你分量轻!应该是你!寇列泰!你还有父母!我只是独身!我让你!你去!”这样说。

今天到配寨·卡斯德罗去看阅兵式。司令官率领兵队,在排成两列站着的观众间通过,喇叭和乐队的乐曲,和谐地合奏着。在军队行进中,父亲把队名和军旗一一指着教我。最初来的是炮兵工校的学生,人数约有三百,一律穿着黑服,勇敢地过去了。其次是步兵,有参加过哥伊托和桑马底诺战役的奥斯泰旅团,有在卡斯德尔费达度参战过的勃卡漠旅团,共有四联队。一队一队地前进,无数的红带连续地飘动,其状恰像花朵。步兵之后,就是工兵。这是陆军中的工人,帽上饰着黑色的马尾,缀着红色的丝边。工兵后面接着又是数百个帽上有直而长的装饰的兵士,这是护卫意大利干城的山岳兵,高大壮健、褐色皮肤,都戴着格拉勃利亚型的帽子,那鲜碧的帽檐,表示着故山的草色。山岳兵还没有走尽,群众就波动起来。接着来的是射击兵,就是那最先入罗马的有名的十二大队。帽上的装饰,因风俯伏着,全体像黑波似地通过。他们所吹的喇叭声,尖锐得如奏着战胜者的凯歌,可惜,不久那声音就在碌碌的粗而低的噪声中消去,原来野炮兵来了。他们坐在弹药箱上,被六百匹骏马牵引着前进。兵士饰着黄带,长长的大炮,闪着黄铜和钢铁的光。炮车车轮,碌碌地在地上滚着作响。这以后山炮兵肃然地接着,那壮健的兵士和所牵着的强壮的骡马,所向震动,是给敌人带去惊恐与死亡的。最后,是热那亚骑兵联队,甲兜闪着日光,直持了枪,小旗飘拂,金银晃耀,鸣着辔,嘶着马,很快地去了。这是从桑泰·路雪以至维拉勿兰卡像旋风一样曾十次横扫战场的联队。

“把那孩子掷下来!”水手叫道。马利阿把寇列泰抱了掷下海去,寇列泰从水泡飞溅声中叫喊了一声“呀”,一个水手就抓住她的手臂拖上艇去。

(因格里勃尔第将军之丧,国庆日延迟一周。)

马利阿在船侧高高地昂起头,头发被海风吹拂,泰然自若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平静地,崇高地立着。

十一日

轮船沉没时,水面起了一次漩涡,小艇侥幸不被卷没。

军队

女孩先前像已失了知觉,到这时,望着马利阿的方面,泪如雨下。

——父亲

“再会!马利阿!”唏嘘着把两臂向他伸张了叫说。“再会!再会!”

将军死了,全世界都哀悼着将军。你现在还未能知道将军,以后,当有机会读将军的传记,或听人说将军遗事的吧。你逐渐成长,将军的面影,在你的面前也会更加高大,你到成为大人的时候,将军会巨人似地立在你面前吧。到你去世了,你的子孙以及子孙的子孙都去世了以后,这民族对于他那日星般彪炳着的面影,还当做人民的救星永远景仰吧。意大利人的眉,将因呼他的名而扬,意大利人的胆,将因呼他的名而壮吧。

少年高举着手:

平时以劳动过活,隐耕孤岛。教员、海员、劳动者、商人、兵士、将军、执政官,什么都做过。是个质朴伟大而善良的人;是个痛恶一切压迫,爱护人民,保护弱者的人;是个以行善事为唯一志愿,不慕荣利,不计生命,热爱意大利的人。他振臂一呼,各处勇士就立刻在他面前聚集:绅士弃了他们的宅邸,海员弃了他们的船舶,青年弃了他们的学校,来到他那赫赫光荣之麾下作战。他战时常穿红衣,强健美貌而优雅。他在战阵中,威如雷电,在平时柔如小孩,在患难中,刻苦如圣者。意大利战士于危难之时,只要一望见这威风堂堂的将军的面影,就都愿为他而死。不知有多少人都曾为将军祝福,或愿为将军祝福。

“再会!”

今天是国丧日,格里勃尔第将军昨夜逝世了。你知道他的事迹吗?他是把一千万的意大利人从波旁王朝的暴政下救出的人。他在七十五年前生于尼斯,父亲是个船长,他八岁时,救过一个女子的生命;十三岁时,和朋友共乘小艇遇险,把朋友平安救起;二十七岁时,在马赛救起一个将溺死的青年,四十一岁时,在海上救助过一只险遭火灾的船。他为了国人的自由,在亚美利加曾作战十年,为争隆巴尔地和杜论谛诺的自由,曾与奥地利军交战三次,一八四九年守罗马以拒法国的攻击,一八六〇年救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一八六七年再为罗马而战,一八七〇年和德意志战争,防御法军。他刚毅果敢,在四十次战争中取得过三十七次胜利。

小艇掠着暴波在昏空之下急去,留在船上的已一个人都不能做声,水已浸到甲板的舷了。

(明日是国庆日)

马利阿突然跪下,合掌仰视天上。

三日

女孩把头俯下。等她再抬起头来看时,船已不见了。

格里勃尔第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