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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五月

主人夫妇反对她的话,叫她不要自馁,且说直接替她寄到热那亚的信,回信也就可到了,无论怎样,总是受了手术好,为自己的儿子着想也该这样。他们种种地劝说。可是,一提起儿子的话,她失望更甚,苦痛也愈厉害。终于哭了:

“不,主人!不要再替我操心了!我已没有元气,就要死在行手术的时候,还是让我平平常常地死好!生命已没有什么可惜,横竖命该如此,在我未听到家里信息以前死了倒好!”

“啊!儿子吗?大约已经没活在那里了!我还是死了好!主人!夫人!多谢你们!我自己不信受了手术就会好,累你们种种地操心,从明天起,可以无须再劳医生来看了。我已不想活了,死在这里是我的命运,我已预备安然忍受这命运了!”

可怜的玛尔可!如果他知道了母亲现在的状态,他将出了死力急奔前进了吧!他母亲现在正病着,卧在美贵耐治家大屋中的下房里。美贵耐治一家素来爱她,曾尽了心力加以调护。当美贵耐治技师突然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已有病了的。可特淮的好空气,在她也没有功效,并且,丈夫和堂兄方面都消息全无,好像有什么不吉的事要落在她身上似的,每天忧愁着。病就因此愈重,终于变成可怕的症候,内脏中起了致命的癌肿。睡了两星期,未好,如果要挽回生命,就非受外科手术不可。玛尔可倒在路旁呼叫母亲的时候,那边主人夫妇正在她病床前劝她接受医生的手术,她总是坚拒。杜克曼的某名医虽于一星期中每天临诊劝导,终以病人不听,徒然而返。

主人夫妇又安慰她,执了她的手,再三地劝她不要说这样的话。

“啊!母亲!你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也曾想念着我吗?曾想念着这近在咫尺的玛尔可吗?”

她疲乏至极,闭眼昏睡,竟像已死了似的。主人夫妇从微弱的烛光中注视着这位正直的母亲,怜悯不堪,认为她为了要救济自己的一家,出了本国,远远地到六千英里外来尽力劳动,可怜终于这样病死。像她那样正直善良而不幸的人,真是少有的了!

“从此到杜克曼只有五十英里了。”他听了欢呼急行。可是,这究竟不过是一时的兴奋,终于疲极力尽,倒在沟边。虽然这样,心中却跳跃着满足的鼓动。灿然散在天空的星辰,这时分外地觉得美丽。他仰卧在草上想睡,见了天空好像母亲在俯视他,说:

下一天早晨,玛尔可负了衣包,身体前屈了,跛着脚,行入杜克曼市。这市在阿根廷的新辟地中,算是繁盛的都会。玛尔可看去,仍像是回到了可特淮、洛赛留、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依旧都是长而且直的街道,低而白的房屋。奇异高大的植物,芳香的空气,奇丽的光线,澄碧的天空,随处所见,都是意大利所没有的景物。进了街市,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曾体验过的狂也似的想法,重新袭来。每过一家,总要向门口张望,以为或者可以见到母亲。逢到女人,也总要仰视一会儿,以为或者这就是母亲。要想询问别人,可是没有勇气大着胆子叫唤。在门口立着的人们,都惊异地向着这衣服褴褛满身尘垢的少年注视,少年想在其中找寻一个亲切的人,问他从心中轰响着的问题。正行走时,忽然见有一旅店,招牌上写有意大利人的姓名。里面有个戴眼镜的男子和两个女人。玛尔可徐徐地走近门口,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问:

第一天他尽力奔行,夜宿于树下。第二天力乏了,行路不多。靴破,脚痛,又因食物不良,胃也得了病。看看天已将晚,自己不觉恐怖,在意大利时,曾听人家说这地方有毒蛇,耳朵边时常听得有像蛇行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时,方才停止的脚又复前奔,真是吓得不得了。有时为悲哀所缠绕,一面走一面哭泣的时候也有。这时他想:“啊!母亲如果知道我在这里这样惊恐,将怎样悲哀啊!”这样一想,勇气就回复几分。于是,为要消除恐惧,把母亲的事从头一一记起:母亲在热那亚临别的吩咐,自己生病时母亲曾替他把被盖在胸口,以及做婴儿时母亲抱了自己,将头贴住了自己的头,说“暂时和我在一处”的情形。他不觉这样自语:“母亲!我还能和你相见吗?我能达到这旅行的目的吗?”一面想,一面在那不惯见的森林、广漠的甘蔗园、无垠的原野行着。前面的青山依旧高高地耸在云际,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他气力越来越弱,脚上流出血来。有一天傍晚,他向人问路,那人和他说:

“美贵耐治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

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在荒凉无边的荒野过了几日,到此已在前面看见高而青的山峰。顶上和阿尔卑斯山一样地莹着白雪。一见到它,如见到了故乡意大利。这山属于安第斯山脉,为美洲大陆的脊梁,南从契拉·代尔·费俄,北至北极的冰海,像连锁似地横亘着,南北跨着一百十度的纬度。日日向北行进,渐渐和热带接近,空气逐步温暖,这也使他觉得愉悦。路上时逢村落,他在那小店中买食物充饥。有时也逢着骑马的人,又有时见妇女或小孩坐在地上注视他。他们脸色黑得像土一样,眼睛斜竖,颧骨高突,都是印度人。

“是做技师的美贵耐治先生吗?”旅店主人反问。

说了将两手交叉在胸前祈祷。从此以后,病渐减退,又得了“头脑”的善遇,遂恢复原状。可是,病好了,这旅行中最难过的日子也到了。他就要下车独自步行。车行了两星期多,现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代·莱斯德洛分路的地方。“头脑”说了声再会,教他路径,又替他将衣包搁在肩上使他行路便当些,一时好像起了不安怜悯之心,既而即和他告别,弄得玛尔可想在“头脑”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没有。要对于那一向虐待他的人夫们告别,原是痛心的事,到走开的时候也一一向他们招呼,他们也都举手回答。玛尔可目送他们一队在红土的平野上消失不见了,才蹒跚地踏上他独自的旅程。

“是的。”玛尔可答时声细如丝。

“母亲!母亲!救救我!快给我到这里来!我已快要死了!母亲啊!不能再见了啊!母亲!我已快要死在路旁了哩!”

“美贵耐治技师不住在杜克曼哩。”主人答。

他心要碎了,终于大病。连发了三日的热,拉些什么当做被盖了卧在车里。除“头脑”有时来递汤水给他,或是替他按脉搏外,谁都不去顾着他。他自以为临终近了,反复地叫母亲的名字:

刀割剑刻样的叫声,随了主人的回答反应而起。主人,两个女人,以及近旁的人们,都赶拢来了。

“带了这个去!畜生!把这带给你母亲!”

“什么事情?怎么了?”主人拉玛尔可入店,叫他坐了:

大地的光景,幻影似地在他面前展开,有褐色的小树林,有红色屋宇散列的村落,也有像那成水湖遗迹的一种满目亮晶晶的盐原。无论向何处望,无论行多少路,都是寂寥荒漠的空野。偶然也逢到二三个骑马牵着许多野马的旅客,但他们都像旋风一样地驰过。一天又一天,好像仍在海上,倦怠不堪。只有天气不恶,算是幸事。人夫待玛尔可渐渐凶悍,故意迫他搬拿不动的刍草,汲远远的饮水,竟当他和奴隶一样。他疲劳极了,夜间他睡不着,身体随了车的摇动旋转,车轮声轰得耳朵发聋。并且,风不绝地吹着,把细而有油气的红土卷入车内,扑到口里眼里,眼不能张开,呼吸也为难,真是苦不堪言。因这过劳与睡眠不足,使他身体弱得像棉一样,满身都是尘土,还要早晚受叱骂或是殴打,他就一天一天沮丧了下去。如果没有那“头脑”时时亲切的慰藉,他或许要全然把气力消失了。他躲在车角里背着人用衣包掩面哭泣,所谓衣包,其实已只包着败絮了的。每天起来,自觉身体比前日更弱,元气比前日更衰,回头四望,那无垠的原野,仍好像土做出的大洋在眼前连接着。“啊!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今天就要死在这路上了!”不觉这样自语。劳役渐渐增加,虐待也愈厉害。有一天早晨,“头脑”不在,一个人夫怪他汲水太慢,打他,大家还轮流用脚踢他,骂他:

“那也用不着失望,美贵耐治先生家虽不住在这里,但距这里也不远,费五六个钟头就可到的。”

玛尔可被叫醒以后,坐在一车的谷袋上面。不久,仍复睡去,等醒来,车已停在冷落的地方,太阳正猛烈地照着。人夫焚起野火,炙小牛蹄,都集坐在周围,火被风煽扬着。大家吃了食物,睡了一会儿,再行出发。这样一天一天地继续行进,规律而刻板,好像行军。每晨五点开行,到九点暂停,下午五点再开行,十点休息。人夫在后面骑马执了长鞭驱牛前进。玛尔可相帮他们发炙肉的火,给牲口喂草,或是擦油灯,汲饮水。

“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玛尔可像苏醒似地跳起来问。主人继续说: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长长的载货的列车在星光中嘈杂地行动了。每车用六头牛拖,最后的一辆车里又装着许多替换的牛。

“从这里沿河过去十五英里,有一个地方叫做赛拉地罗,那里有个大大的糖厂,还有几家住宅,美贵耐治先生就住在那里。那地方谁都知道,费五六个钟头的工夫就可走到的。”

“你今夜就睡在货车里,明天四点钟就要起程的。再会。”“头脑”说了自去。

有一个年轻的,见主人这样,就跑近来说:

“可以。”玛尔可在他手上亲吻。

“我在一月前曾到过那里的。”

“头脑”移过灯来把玛尔可的相貌照了再注视一会儿,说:

玛尔可睁圆了眼注视他,随即苍白了脸急问:

“只要能寻到母亲,什么都愿忍受,请你答应我。”

“你见到美贵耐治先生家里的女仆吗?那意大利人?”

“将来要一个人独自步行的哩!”

“就是那热那亚人吗?哦!见到的。”

“无论怎样苦都情愿。”

玛尔可似哭似笑地痉挛着啜泣,既而现出激烈的情绪:

“这是很困苦的旅行哩!”

“向什么方向走?快,把路教我!我就去!”

“一点都不要紧。”

人们齐声说:

“喂,车要走二十天哩!”

“但是,差不多有一天路程哩,你不是已很疲劳了吗?非休息不可,明天去好吗?”

“啊,无论有多少路也不要紧,我愿走的。请你不要替我担心。到了那里,我自会设法到杜克曼去的。请你发发慈悲留个空位给我,我恳求你,不要弃我在这里!”

“不好!不好!请把路教我!我不能等待了!就是倒在路上也不怕,立刻就去!”

“实在没有空位。并且,我们不是到杜克曼去,是到山契可·代·莱斯德洛去的。你就是同去了也非中途下车,要再走许多路不可哩。”

人们见玛尔可决心坚定,也就不再劝阻了。

“头脑”再熟视他,略换了亲切的态度说:

“上帝保佑你!路上树林中要小心!愿你平安!意大利的朋友啊!”他们这样说了,其中有一个还陪了他到街外,指示他路径,及种种应注意的事,又目送他离去。过了几分钟,见他已背了衣包,跛着脚,穿入路侧浓密的树荫中。

“这里有三元光景的钱。交给了你,路上情愿再帮你劳动。替你搬取牲口的饮料和刍草。面包只吃一些些好了,请‘头脑’带了我去!”

这夜,病人危笃。因了患处的剧痛,悲声哭叫,时时陷入人事不省的状态。看护的女人们,守在床前片刻不离。病人发了狂,主妇不时惊惧地赶来省视。大家都焦虑,以为她现在即使愿受手术,但医生非明天不能来,已不及救治了。她略为安静的时候,就非常苦闷,这并不是从身体上来的苦痛,乃是她悬念在远处的亲人的缘故。这苦闷使她骨瘦如柴,人相全变。不时自己蒙着头发,疯了似地狂叫:

玛尔可哀恳他:

“啊!太凄凉了!死在这样远处!并且不见孩子的面!可怜的孩子!他们将没有母亲了!啊!玛尔可还小哩!只有这点高,他原是好孩子!主人!我出来的时候,他抱住我的颈项不肯放,那真哭得厉害哩!原来他已知此后将不能再见母亲了,所以哭得那样悲惨!啊!可怜!我那时心欲碎了!如果在那时死了,在那分别时死了,或者反是幸福的,我一向那样地抚抱他,他是顷刻不离开我的。万一我死了,他将怎样呢?没有了母亲,又贫穷,他就要流落为乞丐了吧?张了手饿倒在路上了吧?我的玛尔可!啊!我那永远的上帝!不,我不愿死!医生!快去请来!快去替我行手术!把我的心割开!把我弄成疯人!只要他把性命留住!我想病好!想活命!想回国去!明天,立刻!医生!救我!救我!”

“头脑”用了尖锐的眼光把玛尔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冷淡地答说:“没有空位。”

在床前的女人们,执了病人的手安慰她,使她心念沉静了些,且对她讲上帝及来世的话。病人听了又复绝望,扭着头发啜泣,终于像小孩似地扬声号哭:

玛尔可走近那人,恭恭敬敬地陈述自己的希望,并说明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经过。

“啊!我的热那亚,我的家!那个海!啊!我的玛尔可!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我的可怜的玛尔可啊!”

玛尔可提了衣包,还没有说完道谢的话,就走到了那空地,见亮着许多灯火。大批人夫正在把谷子装入货车,一个有须的人着了外套,穿了长靴在旁指挥搬运。

时已夜半,她那可怜的玛尔可沿河走了几点钟,力已尽了,只在大树林中蹒跚着。树干大如教堂的柱子,在半空中繁生着枝叶,仰望月光闪烁如银。从暗沉沉的树丛里看去,不知有几千支的树干交互纷杂着,有直的、有歪的、有倾斜的,形态百出。有的像颓塔似地倒卧在地,上面还覆罩着繁茂的枝叶。有的树梢尖尖的像枪似的成了群,冲云矗立着。千姿百态,真是植物界中最可惊异的壮观。

“哦!有了!我想到了一个法子。你看怎样?向这街朝右下去。第三间房子前有一块空地,那里有一个叫做“头脑”的,他是一个商贩,明天就要用牛车载货到杜克曼去的。你去替他帮点什么忙,求他带了你去好了?大概他总肯在货车上载你去的吧,快去!”

玛尔可有时虽陷入昏迷,但心辄向着母亲。疲乏已极,脚上流了血,独自在广大的森林中踯躅,时时见到散在的小屋,那屋在大树下好像蚁冢。有时又见到野牛卧在路旁,他疲劳也忘了,寂寞也不觉得了。一见到那大森林,心就自然提起,想到母亲就在近处,就自然地发出大人样的力和气魄。回忆这以前所经过的大海,所受过的苦痛、恐怖、辛苦,以及自己对于此等所发挥过的铁石心,眉毛也高扬了起来。满身的血,在他欢喜勇敢的心中跃动。有一件奇异的事,就是,一向在他心中朦胧的母亲的状貌,这时明白地在眼前出现了。他难得明白地看见母亲的面孔,这次明白地看见了。好像母亲在他面前微笑,连眼色,口唇动的样儿,以及全身的姿态表情,都一一如画。因此精神振起,脚步也加速了。胸中充满了欢喜,热泪不觉在颊上流下。在薄暗的路上走着,一面和母亲谈话。既而独自唧咕着和母亲见面时要说的言语。

“叫我怎样说呢?可怜!有什么法子呢?”老妇人说了忽又像想着了一条路:

“已到了这里了,母亲,你看我。从这次以后是永不再离开了哩。一起回国去吧。无论遇到什么事,终生不再和母亲分离了。”

“那么,我怎样好呢?”玛尔可掩面哭着问。

早晨八点钟光景,医生从杜克曼带了助手来,立在病人床前,关于手术作最后的劝告。美贵耐治夫妻也跟着多方劝说。可是终于无效。她自觉体力已尽,早没有了信赖手术的心。说受了手术必死,无非徒加可怕的苦痛罢了。医生虽见她如此执迷,仍不断念,再劝她一次,说:

“可怜!那不得了,至少四五百英里是有的吧!”

“但是,手术是可靠的,只要略微忍耐,就安全了。如果不受手术,总是无救的。”然而仍是无效。她低声说:

老妇人怜悯地回答道:

“不,我已预备死了,没有受无益的苦痛的勇气。请让我平平和和地死吧。”

“有谁在诅咒我!我若不见母亲,要倒毙在路旁了!要发狂了!还是死了吧!那叫什么地名?在什么地方?从这里去有多少路?”

于是,医生也失望了,其余谁也都不再开口。她脸向着主妇,用了细弱的声音嘱托后事:

玛尔可绝望了,心乱如麻地说:

“夫人,请将这些微的金钱和我的行李交给领事馆转送回国去。如果一家平安地都生存着,就好了。在我瞑目以前,总望他们平安。请替我写信给他们,说我一向想念着他们,曾经为了孩子们劳动过了。……说我只以不能和他们再见一面为恨。……说我虽然如此,却勇敢地自己忍受,为孩子们祈祷了才死。……还是替我把玛尔可托付丈夫和长子。……说我到了临终,还不放心玛尔可。……”话犹未完,突然气冲上来,拍手哭泣。

“你也是找美贵耐治先生的吗?这真讨厌极了!这三个月中,不知费了多少无谓的口舌。早已登过新闻哩,如果没看见,街的转角处还贴着他已移居杜克曼的告示哩!”

“啊!我的玛尔可!我的玛尔可!我的宝宝!我的性命!……”

老妇人摇着头。

等她含着泪来看四周,主妇已不在那里了。有人来和主妇窃窃私语,主妇被叫了出去。她到处找主人,也不见。只有两个看护妇和助手医生在床前。邻室里闻有急乱的步声和嘈杂的语音,病人注视着室门,以为有了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转变了脸色进来,后面跟着的主妇、主人,也都面有惊色。大家用了怪异的眼色向着她,唧咕地互相私语。她恍惚听见医生对主妇说:

“美贵耐治先生。”玛尔可回答。

“还是快些说吧。”可是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找谁?”老妇人用了西班牙语问。

主妇向了她战栗地说:

一个老妇人携了洋灯出来开门,玛尔可一时说不出话来。

“约瑟华!有一个好消息说给你听,不要吃惊!”

天已入夜了。走入街市,好像仍回到了洛赛留,这里仍是一样地交叉着纵横的街道,两侧也都是白而低的房子,可是行人却极少,只是偶然在灯光中看见苍黑的怪异的人面罢了。一面走,一面举头张望,忽见异样建筑的教会,高高地耸立在夜空中。市街虽寂寞昏暗,但在终日从茫茫荒野来的人的眼里,仍觉得闹热。遇见一个牧师,问了路,急急地寻到了教会和住家,用震颤着的手按铃,一手按住那跃跃要奔跳到喉间来的鼓动的心脏。

她热心地看着主妇。主妇小心地继续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飞跑下车。向铁路职员问美贵耐治技师的住址。职员告诉他一个教会的名称,说技师就住在这教会的近旁。他急急地前进。

“是你所非常喜欢的事哩。”

三个旅客因玛尔可是孩子,起了怜悯之心,抚拍他,安慰他,和他说种种话,可是他不懂。他们见玛尔可冷得牙齿发抖,用毛毡给他盖了,叫他坐倒安睡。玛尔可到傍晚又睡去,等三个旅客叫醒他时,火车已到了可特淮了。

病人眼睁大了。主妇再继续了说:

“我没有什么行李,我是个穷孩子!是独自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请不要对我怎么样!”

“好吗?给你看一个人——是你所最爱的人啊。”

到了可特淮可见母亲,这是靠得住的吗?如果母亲不在可特淮,那么怎样?如果是那个亚尔忒斯的绅士听错了,那么怎样?如果母亲死了,那么怎样?——玛尔可在这样空想之中又睡去了。梦中自己已到可特淮,那是夜间,从各家门口,窗口,都漏出“你母亲不在这里啰!”的回答声。惊醒转来,见车中对面有三个着外套的有须的人,眼睛注视了他在低声说什么。这是强盗!是要杀了我取我的行李的。这样的疑虑,电光似地在头脑中闪着。精神不好,寒冷,又加上恐怖,想象就因而愈错乱了。三个人仍注视着他,其中一个竟走近他。他几乎狂了,张开两手奔到那人前面叫说:

病人拼命地抬起头来,眼炯炯地向主妇看,又去看那门口。

数小时以后,玛尔可冷得不能忍耐了。不但冷,并且几日来的疲劳也都一时现了出来,于是就蒙眬睡去。睡得很久,醒来身体觉冻,精神不好过。漠然的恐怖无端袭来,自己不是要病死在旅行中吧?自己的身体不是要被弃在这荒野作鸟兽的粮食吧?昔时曾在路旁见犬鸟撕食牛马的尸骸,不觉背过了面。现在自己不是要和那些东西一样了吧?他在暗而寂寞的原野中,为这样的忧虑所缠绕,空想刺激他,使他只见事情的黑暗部分。

主妇苍白了脸:

睡了半点钟,再看看四周,景物仍和以前一样。中途的车站,人影稀少,竟像是仙人的住处,车虽停在那里,也不闻人声。自己不是就在火车中被弃了吧?每到一车站,觉得好像人境已尽于此,再进去就是怪异的蛮地了。寒风拂着面孔,四月末从热那亚出发的时候,何尝料到在美洲遇着冬天呢?玛尔可还穿着夏服。

“现在有个万料不到的人来到这里。”

第二天未明,玛尔可即向可特淮出发。心中充满了欢喜,脸上也生出光彩。可是,美洲的平原,到处总是荒凉,毫没有悦人的景色。天气又闷热。火车在空旷而没有人影的原野行驶,长长的车箱中只乘着一个人,好像这是载负伤者的车子。左看右看,都是无边的荒野,只有枝干弯曲得可笑的树木,如怒如狂地到处散立着。一种看不习惯的凄凉的光景,竟像在败冢丛里行走。

“是谁?”病人惊惶地呼吸追促了问。忽然发了尖锐的叫声,跳起坐在床上,两手捧住了头,好像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祝我母亲健康……”心里充满了快活,不能完全说出话来,把杯放在桌上以后,就去抱住了老人。

这时,那衣服褴褛满身尘垢的玛尔可,已在门口出现了。医生携了他的手,叫他退后。

“喝了这杯,祝你母亲健康。”一同举起杯来。玛尔可反复地说:

病人发出三次尖锐的叫声:

另外有一个客人举杯递给玛尔可说:

“上帝!上帝!我的上帝!”

“你看!到美洲来,什么都容易哩!”

玛尔可奔近前去。病人张开枯瘦的两臂,拿出了虎也似的力气,将玛尔可抱紧在胸前。剧烈地笑,无泪地啜泣。终于呼吸接不上来,倒在了枕上。

一人说着抚摸玛尔可的头,一人拍他的肩,另外一人替他取下衣包。别桌上的工人也聚集拢来,隔壁有三个阿根廷客人也出来看他。隆巴尔地老人拿了帽子巡行,不到十分钟,已集得八元四角的钱。老人对着玛尔可说:

可是,她即刻恢复过来了,狂喜不绝地在儿子头上亲吻,叫着说:

“哪里可以这样!”六人一齐击桌叫说。“是我们的同胞哩!孩子!到这里来!我们都是在这里做工的。这是何等可爱的孩子啊!喂!有钱大家拿出来!真能干!说是一个人来的!好大胆!快喝一杯吧!放心!送你到母亲那里去,不要担忧!”

“你怎么到了这里?怎么?这真是你吗?啊,大了许多了!谁带了你来的?一个人吗?没有什么吗?啊!你是玛尔可?但愿我不是做梦!啊!上帝!你说些什么话给我听!”

“诸位,这孩子是我们本国人,为了寻找母亲,从热那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既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问知母亲不在那里,在可特淮,由于别人的介绍,乘了货船,费三日四夜的时间才到这洛赛留。不料把带来的介绍名片递出的时候,对方斥逐不理。他既没有钱,又没有相识的人,很困苦哩!有什么法子吗?只要有到可特淮的车费,能寻到母亲就好了。有什么法子吗?像狗样地置之不睬,也是不应该的吧。”

说着,又突然改了话语:

隆巴尔地老人不加叙说,立刻把玛尔可介绍给他们:

“咿哟!慢点说,且等一等!”于是向了医生:

进了一间大室,里面排着许多的桌子,许多人在饮酒。隆巴尔地老人走近第一张桌前,依他和席上六位客人谈话的样子看来,似乎在没有多少时候以前,老人也曾在这里和他们同席的。他们都红着脸,在杯盘狼藉之中谈笑。

“快快!医生!现在立刻!我想病好。情愿接受手术,愈快愈好。给我把玛尔可领到别处去,不要使他听见。——玛尔可,没有什么的。以后再说给你知道。来,再接一吻。就到那里去,——医生!快请!”

“随我来吧!”老人说着开步,玛尔可提起衣包跟着。他们默然在长长的街市走去,到了一家旅馆门前,老人停了脚。招牌上画着星点,下写着“意大利的星”。老人向内张望了一会儿,回头来对着玛尔可高兴地说:“幸而碰巧。”

玛尔可被领出去了,主人夫妇和别的女人们也急忙避去。室中只留着医生和助手二人,门立刻关了。

玛尔可因这希望之光,得到了安慰,抬头对着老人。

美贵耐治先生要想拉玛尔可到远一点的室中去,可是不能。玛尔可钉坐在阶石上不动。

“这可为难了!虽说工作工作,也不是这样容易找寻的。另外想法吧。有这许多本国人在这里,些许的金钱,也许有法可想的吧。”

“什么?母亲怎样了?做什么?”这样问。

老人回视了四周,搔着头说:

美贵耐治先生仍想领开他,静静地和他说:

“我已没有钱了,非寻工作做不可。请替我找得什么可以赚钱的工作。无论什么都愿做。搬垃圾、扫街路、小使、种田都可以。我只要有黑面包吃就好,只要得到路费能够去寻母亲就好。请替我找找看!因为此外已没有别的方法了!”

“你听着,我告诉你。你母亲病了,要做手术。快到这边来,我仔细说给你听。”

老人的惊讶,也不下于他。他不等老人询问,就急急地把经过告诉了老人:

“不!”玛尔可抵抗。“我一定要在这里,就请在这里告诉我。”

原来这就是航海中要好的隆巴尔地老人。

技师强拉他过去,一面静静地和他说明经过。他恐惧战栗了。

“你在这里!”

突然,致命似的尖叫声,震动全宅。玛尔可也应声叫喊起来:

“怎么了?”他因了这声音抬起头来看,不觉惊跳起来:

“母亲死了!”

街上行人的脚,在他身上触碰。车辆轰轰地来往经过。孩子们都来立在旁边看他。他暂时不动,忽然惊闻有人用了隆巴尔地土音的意大利语问他:

医生从门口探出头来:

没有办法,过了一会儿,只好提了衣包懒懒地走开。他悲哀得很,心乱如麻,各种忧虑同时涌上心来。怎样好呢?到什么地方去好?从洛赛留到可特淮有一天的火车路程,身边只有一块钱,再除去今天的费用,所剩更无几了。怎样去张罗路费呢?劳动吧!但是向谁去求工作呢?求人布施吗?不!难道再像方才那样地被人驱逐辱骂吗?不!如果这样,还是死了的好!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远望那无尽头的街路,愈把勇气消失了。于是把衣包放在路旁,倚壁坐下,两手捧着头,现出绝望的神情来。

“你母亲有救了!”

玛尔可还化石似的在门口立着。

玛尔可注视了医师一会儿,既而跪倒在他脚边,啜泣了说:

“哦!又来了!你们国家不是有许多人在这洛赛留吗?快走!快走!如果要行乞,到意大利人那里去吧!”说着,即把门关了。

“谢谢你!医生!”

“但是,我只是一个人!怎样好呢?”玛尔可恳求似地说。

医生去携了他说:

“我不晓得。主人过一个月就回来的,那时替你交给他吧。”

“起来!你真勇敢!救活你母亲的,就是你!”

侍者接了,恶意地说:

“但是我——我这里没有别的相熟的人!我只是一个人!”说着把带来的介绍名片交给他。

二十四日

玛尔可言语不通,勉强地硬着舌头说:

热那亚少年玛尔可的故事已完,这学年只剩有六月份的每月例话一次,测验两次,功课二十六日,六个星期四,五个星期日了。学年将终了时,例有的熏风拂拂地吹着。庭树长满了叶和花,在体操器械上投射着凉荫。学生都改穿了夏装,从学校走出去的时候,觉得他们一切都已和从前不同,这是很有趣的事。垂在肩上的发,已剪得短短的,脚部和项部,完全露出,各种各样的麦秆帽子上,背后长长地垂着丝带。各色的衬衣和领结上,都缀有红红绿绿的东西,或是领章,或是袖口,或是流苏。这种好看的装饰都是做母亲的替他儿子缀上的,就是贫家的母亲,也想把自己的小孩打扮得像个样子。其中,也有许多不戴帽子到学校里来的,像从家里逃出来的。穿白制服的也有。在代尔卡谛先生那级的学生中,有一个从头到脚,穿得红红的像熟蟹似的人。又有许多穿水兵服的。

“主人不在家,昨天和家属同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他戴着大大的麦秆帽,样子像在半截蜡烛上加了一个笠罩。再在这下面露出兔脸,真可笑了。可莱谛也已把那猫皮帽换了灰色绸质的旅行帽,华梯尼穿着有许多装饰的奇怪的苏格兰服,克洛西袒着胸,泼来可西被包在青色的铁工服中。

他一上岸就提了衣包,去拜访勃卡绅士所介绍给他的当地某绅士。一入了洛赛留的街市,他觉得像是曾经见过了的地方,到处都是直而大的街道,两侧接连地排列着低而白色的房屋,屋顶上电线密如蛛网,人马车辆,喧扰得头都要昏。他想想不是又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了吗?心里似乎竟要去寻访堂叔住址的样子。他胡撞了一小时光景,无论转过几次弯,好像仍旧在原处,问了好几次路,总算找到了绅士的住所。一按门铃,里面来了一个侍者样的肥大的恶相的男子,用了外国语调子的话,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听到玛尔可说要见主人,就说:

至于卡洛斐,他因已脱去那包含万有的外套,现在改用衣袋贮藏一切了。他的衣袋中所藏着的东西,从外面都可看见。有用半张新闻纸做成的扇子,有手杖的柄头,有打鸟的弹弓,有各种各样的草,黄金虫从袋中爬出,缀在他的上衣上。

“好!是的!无论在世界中周行多少我也不怕!就是徒步行几百英里也不要紧!到寻着母亲为止,只管走去走去,死也不怕,只要倒毙在母亲脚旁就好了!只要能够看见母亲就好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吧!”他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于黎明时到了洛赛留市。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东方被旭日烧得血一样的红。这市在巴拉那河岸,港口泊着百艘光景的各国的船只,旗影乱落在波下。

有些幼小的孩子,都把花束拿到女先生那里去。女先生们也穿着美丽的夏衣了,只有那个“尼姑”先生仍是黑装束。戴红羽毛的先生仍戴了红羽毛,颈上结着红色的丝带。她那级的小孩要去拉她那丝带时,她总是笑了避开。

他听了这话,身子震栗了。他由于这热那亚精神,高高地昂起头来,用拳击着舵说:

现在又是樱桃树和蝴蝶们的季节,也是街上乐队即兴奏乐、人们野外散步的季节。高年级的学生,都到波河去游泳。大家等着暑假到来,每天回到学校里,都一天高兴似一天。只有见到那穿丧服的卡隆,我不觉就起悲哀。还有,使我难过的,就是那二年级时的女先生的逐日消瘦,咳嗽加重。先生行路时,身体已向前弯曲,路上相遇时那种招呼的样子,很是可怜。

“当心!当心!怎么了?热那亚男儿虽到了外国,会哭的吗?热那亚男儿是应该环行世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昂然的。”

船日夜都沿这河徐徐逆流而上,有时折绕过长长的岛屿前进。这些岛屿,以前曾是蛇虎的巢穴,现在已长满着枯树和杨柳,好像是浮在水上的园林了。有时船穿过狭窄的运河走,那是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行得尽的长运河。有时穿过寂静得像湖一样的水上,行不多时,忽又屈曲地绕着岛屿,或是穿过壮大繁茂的丛林,转眼寂静又占领着周围。有几英里之中,陆地和寂寥的水,竟似未曾知名的新地。这小船好像在探险似的。愈前进,愈使人绝望的妖魔样的河!母亲不是在这河的源头的所在地吗?这船程不是要连续行驶好几年吧?他不禁这样地痴想着。他和水手一天吃两次小面包和咸肉,水手见他面有忧色,也不和他谈说什么。夜里睡在甲板上,每次睡醒张开眼来,为那青白的月光所惊。汪洋的水,远的岸都被照成银色,对这光景,心就沉潜下去。时时心中反复念着可特淮,觉得这好像是幼时在故事中听见过的魔地的地名。又想:“母亲也曾行过这些地方的吧,也曾见过这些岛屿和岸的吧。”一想到此,就觉得这一带的景物,不似异乡,寂寥也减去了许多。有一次,一个水手唱起歌来,他因这歌声,记起了幼时母亲哄他睡去时的儿歌。到了最后一夜,他听了水手的歌哭了。水手停止了唱歌,说:

安利柯啊!你似已渐能了解学校生活为诗的情味了。但你所见的还只是学校的内部。再过二十年,到你领了自己的儿子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学校将比你现在所见的更美,更为诗意的了。那时,你恰像现在的我,能见到学校的外部。我在等你下课的时候,常到学校周围去散步,侧了耳向内倾听,很是有趣。从一个窗口里,听到女先生的话声:

船程要三日四夜,这在这位小旅客只是惊异罢了。见了那令人惊心动魄的大河巴拉那,自己国内所谓大河波河,和这相比,只不过是小沟一条。把意大利全国加了四倍,还不及这河的长。

“呀!有这样的T字的吗?这不好。被你父亲看见了将怎么说啊!”

从那时到这夜为止,一天中的事件,都像热症病人的梦魇一般地混乱了在他记忆中浮动着,他已疲劳、烦恼、绝望到了这地步了。那夜就在勃卡的小旅店和土著工人一同住了一夜,次日终日坐在木堆上,梦似地盼望来船。入夜,乘了那满载着果物的大船往洛赛留。这船由三个热那亚水手行驶,脸都晒得铜一样黑,他因了三人的乡音,心中才略得了些慰藉。

从别个窗口里又听到男先生的粗大的声音:

玛尔可不知要怎么道谢才好,只说了一句“谢谢!”就提着衣包出来,和领着他来的孩子告了别,向勃卡行进。心里充满着悲哀和惊诧,折向那阔大而喧扰的街道走去。

“现在买了五十尺的布——每尺费钱三角——再将它卖出——”

“去吧,大胆些!无论到什么地方,本国的人很多,怕什么!再会。”

后来,又听那戴红羽毛的女先生大声地读着课本:

“拿了这信到勃卡去。勃卡是一个小市,从这里去,两小时可以走到。那里有一半是热那亚人。路上自会有人指教你的吧,到了勃卡,就去找这信上所写着的绅士。这是那里谁都知道的人。把这信交给这人,这人明天就会送你到洛赛留去,把你再去托人,设法使你到达可特淮的。只要到了可特淮,就可和美贵耐治先生、你的母亲见面了。还有,这也拿了去。”说着把若干金钱交给玛尔可手里。又说:

“于是,彼得洛·弥卡用了那点着火的火药线……”

绅士又思索了一会儿,就在桌上写信,封好了交给玛尔可说:

隔壁的教室里啭着无数小鸟似的声音,这大概是先生偶然外出了吧?再转过墙角,看见有一个学生正哭着,听到女先生叱他哄他的语声。从楼上窗口传出来的,是读韵文的声调,伟人善人的名氏,以及奖励道德、爱国、勇气的语音。过了一会儿,一切都静了,静得像这大屋中已空无一人一样,断不相信里面有着七百个小孩。这时,先生偶然一说可笑的话,笑声就同时哄起。路上行人都关切地向着这有着大群前途无限的青少年的屋宇望着。突然间,折叠书册或纸夹的声响,拖脚的声响,纷然从这室传到那室,从楼上延到楼下,这是校役报知下课了。一听到这声音,在外面的男子、妇人、女子、年轻的,都从四面集来向学校门口拥去,等待自己的儿子,弟弟或是孙子出来。立时,小孩们从教室门口水也似地向大门泻出,有的拿帽子,有的取外套,有的拂着这些东西,来回跑着大声喧闹。校役催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于是才列了长长的队,齐步出来。在外等候着的家长们,乃各自探问:

绅士为怜悯之情所动,开了室门,“且请到里面来!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说着自己坐下,叫玛尔可也坐下,详细问过一切经过情形,考虑了一会儿,说:“钱是没有的吧?”“略为带着一些。”玛尔可回答。

“做好了吗?问题出了几个?明天要预备的功课有多少?本月月考在哪天?”

玛尔可听见这话,急得几乎死去,一手攀住铁门。

连不识字的母亲,也翻开了笔记簿看了不安地问:

“哪!可怜的孩子!这里离可特淮有好几百英里路哩。”绅士用西班牙语独自说着。

“只有八分吗?宿题是九分?”

“那么,我就到可特淮去!”

这样,或是担心,或是欢喜,或是询问先生,或是谈论前途、希望与测验的事。

玛尔可叹一口气,既而说:

学校的将来,真是如何美满,如何广大啊!

“可特淮市。”

——父亲

“到什么地方去了?”

聋哑

“那么,就是那在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女佣的热那亚女人了。她已随了主人一家同去了哩,我知道的。”

二十八日

“是的。”玛尔可回答。

因为今天早晨参观聋哑学校,五月这一个月就好好地结束了。今天清晨门铃一响,大家跑出去看是谁。父亲惊异地问:

“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

“呀!不是乔治吗?”

“我不知道,父亲或者知道的。请等一等。”说了进去,叫了一个长身白须的绅士出来。绅士打量了这金发尖鼻的热那亚少年一会,用了不纯粹的意大利语问:

当我们家在支利时,乔治曾替我们做园丁,他现在孔特夫,到希腊去当了三年铁路工人,昨天才回国,在热那亚登陆的。他携着一个大包裹,年纪已大了许多,脸上仍是红红地现着微笑。

女人注视着玛尔可说:

父亲叫他进室中来,他辞谢不入,突然担心似地问:

“可特淮!可特淮在什么地方?还有,美贵耐治先生家里做工的也同去了吧?我的母亲——他们的女佣,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被带了去吗?”

“家里不知怎样了?奇奇阿怎样?”

“到可特淮去了。”

“最近知道她好的。”母亲说。乔治叹息着:

“美贵耐治先生到哪里去了?”玛尔可问时,心中轰动。

“啊!那真难得!在没有听到这话以前,我实在没有勇气到聋哑学校去哩,将这包寄在这里,就跑去领了她来吧。已有三年不见女儿了,这三年中,不曾见到一个亲人。”

“以前是曾在这里的,现在这屋归我们住了。”女人用了西班牙语调子的意大利语回答。

父亲向我说:

“美贵耐治先生就在这里吗?”玛尔可很不安地问。

“你也跟着去吧。”

两个孩子一声不响跑也似地走到街尾,到了一所小小的白屋门口,在那华美的铁门旁停住,从栏杆缝里可望见有许多花木的小庭园。玛尔可按铃,一个年轻女人从里面出来。

“对不起,还有一句话要问。”园丁说时,父亲拦住了他的话头,问:

因为玛尔可太热烈了,那孩子也不等老妇人的回答,就开步先走,说:“那么去吧!”

“在那里生意怎样?”

“师母,多谢!请把门牌告诉我!要是不知道,那么请叫那人领了我去!——喂,朋友,请你领我去,我略带了些钱在这里哩。”

“很好,托福,总算略为赚了些钱回来了。我要问的就是奇奇阿。那哑女的教育是怎样的?我出去的时候,可怜!她全然和可怜的小动物一样哩!我不太相信那种学校,不知她已经把符号学会了没有?妻子写信来确曾说那孩子语法已大有进步,但是我自想,那孩子虽学了语法,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我自己不懂得那符号,要怎样才能彼此明白啊!哑巴对着哑巴自己能够说话,这已经算是了不得了。究竟是怎样教育的?她怎样?”

玛尔可快活了叫说:

“我现在且不和你说什么,你到了那里自会知道的。去,快去。”父亲微笑了回答说。

“就是那美贵耐治先生那里,是的,师母,那是时常去的。就在亚尔忒斯街的尽头。”

我们就开步走。聋哑学校离我家不远。园丁跨着阔步,一面悲伤地这样说:

“喂,我问你:还记得那曾在勿兰塞斯可家里的青年吗?他不是常递信给那在他同国人家里做工的女人的吗?”

“啊。奇奇阿真可怜!生来就聋,不知是什么命!我不曾听到她叫我做爸爸过,我叫她女儿,她也不懂,她出生以来,从未说什么,也从未听到什么哩!碰到了慈善的人代为担负费用,给她入了聋哑学校,总算是再幸福没有了。八岁那年进去的,现在已十一岁了,三年中不曾回家来过,大概已长得很大了吧?不知究竟怎样?在那里好吗?”

说着走到店门口去叫了一个孩子来:

我加快了脚步,答说: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姑且问问近地的小孩们吧。哦!他认识替勿兰塞斯可做使者的青年。问他,或者可以知道一些。”

“就会知道的,就会知道的。”

“勿兰塞斯可,他是知道我的母亲的。我母亲在名叫美贵耐治的人那里做工,除了勿兰塞斯可,是没有人知道母亲的所在。我是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平常通信,都托勿兰塞斯可转交,我无论如何,非寻着我的母亲不可!”

“不晓得聋哑学校在哪里,当时是我的妻子送她进去的,那时我已不在国内了。大概就在这一带吧。”

少年的脸色苍白了,急急地说:

这时,我们正走到聋哑学校了。一进门,就有人来接应。

“呃,很长久了。大约在三四个月以前吧,他因生意不顺手,逃去此地,据说到了离这里很远的叫做勃兰卡的地方不久,就死了。这店现在已由我开设了。”

“我是奇奇阿·华奇的父亲,请让我见见我那女儿。”园丁说。

“几时死的?”

“此刻正在游戏哩,就去通告先生吧!”应接者急忙走去。

“勿兰塞斯可·牟里已经死了啊!”妇人改用了意大利语回答。

园丁默然地环视着四周的墙壁。

玛尔可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地才发声问:“这是勿兰塞斯可·牟里的店吗?”

门开了,穿黑衣的女先生携了一个女孩出来,父女暂时默看了一会儿,既而彼此抱住了号叫。

“孩子!你要什么?”老人用了西班牙语问。

女孩穿着白地红条子的衣服和灰色的围裙,身材比我略高了一些,用两手抱住了父亲哭着。

玛尔可道了谢,依着他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坦直的街道,只管连续着,两旁都是别墅式的白而低的住屋。街中行人车辆杂沓,喧扰得耳朵都要聋了。这里那里飘扬着大旗,旗上都用大字写着轮船出口的广告。每走十几丈,必有个十字街口,左右望去都是直而阔的街道,两面也都夹立着低而白的房屋,路上满是人和车。这就是在地平线上接着海也似的美洲平原。这都市竟好像没有尽头,一直扩张到全美洲了似的。他注意了把地名一一读去,有的地名很奇异非常难读。碰见女人,都注意了看,以防她就是母亲。有一次,在面前走过的女人,很有点像母亲,不觉心跳血沸起来,急追上去看,虽有些相像,却是个有黑痣的。玛尔可急急地走了又走,到了一处十字街口,他看了地名,就钉住了似地立定不动,原来这就是亚尔忒斯街了。转角的地方,写着一百十七号,堂叔的店址是一百七十五号,急急跑到了一百七十五号门口,暂时立了定一定神,独语着说:“啊!母亲,母亲!居然就可见面了!”走近前去,见是一家小杂货铺,这一定是了!进了店门,里面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老妇人来:

父亲松开了女儿,把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好像才跑了快步的样子,呼吸急促地大声说:

“那么,向那条街道一直过去,转弯的地方,都标着街名;一一读了过去,就会到你所要去的处所的。”

“啊,大了许多了,好看了许多了!啊!我可怜的可爱的奇奇阿!我的哑女!您就是这孩子的先生么?请您叫她做些什么暗号给我看,我也许可以知道一些,我从此以后,也用点功略为学点吧。请通知她,叫她做些什么手势给我看看。”

那工人指着自己才走来的那条街道说:

先生微笑了,低声向那女孩说:

到了街市,向行人问亚尔忒斯街所在。那人恰巧是个意大利工人,向玛尔可打量了一会儿,问他能不能读文字?玛尔可答说能的。

“这位来看你的人是谁!”

到了第二十七天,轮船在阿根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港口下锚了。那是五月中阳光很好的一个早晨,到埠碰着这样好的天气,前兆不坏。玛尔可高高兴兴地忘了一切,一心渴望母亲就在距此几英里以内的地方,数小时后便可见面,自己已到了美洲,独自从旧世界到了新世界,长期的航海,从今回顾,竟像只有一礼拜的光阴,觉得恰像自己在梦中飞跃到此,现在梦才醒了似的。乘船时为防失窃,曾把所带的金钱,分作两份藏着,今天探摸口袋,一份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因为心有所期待,也并不以此介意。金钱大概是在船中被攫去了的。除此以外,所剩无几,但怕什么呢,现在立刻就可会见母亲了。玛尔可提了衣包随了大批的意大利人下了轮船,再由舢板船渡至码头上岸,和那亲切的隆巴尔地老人告别了,急忙大步地向街市行进。

女孩微笑着,像那初学意大利话的野蛮人的样子,用了粗野奇妙而不合调子的声音回答。可是却明白地说道:

有了这同伴以后,玛尔可也就增了元气,觉得自己的前途是有希望的。美丽的星月夜,在甲板上杂处在大批的出国的工人中,靠近那喷喷吸着烟的老人坐了,就想象已经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形:忽然,自己已在街上行走,找着了堂叔的店,扑向前去。“母亲怎样?”“啊!同去吧!”“立刻去吧!”这样两人急急跨上主人家的阶石,主人家就开了门——他每次想象,都中断于此,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恋慕之情。忽又自己暗暗地把颈上悬挂着的圣像,拉出来用嘴去吻了,细语祈祷。

“这是我的父亲。”

“不要紧!就可见你母亲平安的面孔了!”

园丁大惊,倒退了,狂人似地叫说:

这海程连续至二十七日,最末的一天,天气很好,凉风拂拂地吹着。玛尔可在船中和一位老人熟识了,这老人是隆巴尔地的农夫,说是到美洲去看儿子的。玛尔可和他谈起自己的情形,老人大发同情,常用手拍玛尔可的项部,反复地说:

“会说话!奇了!会说话了!你,耳已变好了吗?已能听见别人说话了吗?再说些什么看!啊!会说话了哩!”说着,再把女儿抱近身去,在额上吻了三次:

玛尔可时时倚了船舷整几小时地茫然看海,一面想着母亲,往往自己不知不觉闭眼入梦。梦见那不相识者很怜悯地附耳告诉他:“你母亲已死在那里了!”他一被这话声惊醒,就眼对了水平线,做梦似地空想。

“先生,那么,不是用记号说话的吗?不是用手势表达意思的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船过直布罗陀海峡,一出大西洋,玛尔可才略振作精神。可是,这也不过是暂时的。茫茫的洋面上,除了水天以外,什么都不见,天气渐渐加热,周围出国工人们的可怜的光景,和自己孤独的形影,都足使他心中重罩上一层暗云。一天一天,总是这样无聊地过去,正如床上的病人忘记时日,好像自己在海上已住了一年了,每天早晨张开眼来,知自己仍在大西洋中,独自在赴美洲的途中,兀自惊讶。甲板上时时落下的美丽的飞鱼,焰血一般的热带地方的日落,以及夜中磷光漂满海的一面,俨然像火山岩的光景。在他都好像在梦境中看见,不觉得这些是实物。天气不好的日子,终日终夜卧在室里,听了器物的滚转声、磕碰声、周围人们的哭叫声、呻吟声,觉得似乎末日已到了。当那静寂的海转成黄色,炎热如沸时,觉得倦怠无聊。在这种时候,疲弱极了的乘客,都死也似地卧倒在甲板上不动。海不知何日才可行尽。满眼只见水与天、天与水,昨天,今天,明天,天天都是这样。

“不,华奇君,不用记号的。那是旧式的。这里所教的是新式的口语法。这你不知道吗?”先生说。

可怜的玛尔可!他虽已鼓起勇气,不以任何风波为意,但眼见故乡美丽的山,渐向水平线上消去,举目只见汪洋大海,船中又没有相识的,只是独自一人而已,自己所带的财物,只是行囊一个,一想到此,不觉突然悲愁起来。在最初的二日间什么都不入口,只是蹲在甲板上暗泣,心潮如沸,想起种种事来。其中最可悲可惧的,就是关于母亲万一死了的忧虑。这忧念不绝地缠绕着他,有时茫然若梦,在眼前现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面,很怜悯地注视着他,且附拢了他的耳低声说:“你母亲已死在那里了哩!”他惊醒来方知是梦,于是把正要出口的哭声重新咽住。

园丁惊呆了:

“那么,玛尔可,去吧!不要害怕!因为上帝是守护着你的孝心的!”

“我全不知道这方法。到外国去了三年,家里虽也曾写了信告诉我,但我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愚蠢哩。啊,我的女儿!那么,你懂得我的话么?听到我的声音吗?快回答我,听到了吗?我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船快开了,父亲在吊梯上和儿子作最后的亲吻:

先生说:

父亲踌躇了一会儿,就答应了玛尔可的要求。出发的日子一到,父亲包好衣服,集了几块钱塞入他的衣袋里,又写了堂兄的住址交给了他。在四月中天气很好的一个傍晚,父亲和哥哥送了玛尔可上船去。

“不,华奇君,你错了。她不能听到你的声音,因为她是聋的,她所以能懂话,那是看了你的嘴唇动着的样子才悟到,可是却不曾听见你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声音。她能讲话,乃是我们一字一字地把嘴舌的样子教了她,才会的。她发一言,颊和喉咙要费了很多的力哩。”

父亲听他这样说,就渐渐地赞成了他。父亲平日原深知这儿子有惊人的思虑和勇气,且已在艰苦贫困中习惯了的。这次出去,是为寻找自己的慈母,认为必然较平时发挥加倍的勇气。并且,恰巧在父亲的朋友之中,有一人曾为某船船长。父亲和船长商量。船长答应替玛尔可通融一张到阿根廷的三等船票。

园丁听了仍不懂所以然,只是张开了嘴立着。兀自不相信起来。他去把嘴附着了女儿的耳朵:

“别人不是也去的吗?比我再小的人去的也多着哩!只要下了船,就会和大家一齐到那里的。一到了那里,就去找寻那堂叔的住所,意大利人在那里的很多,一问就可以明白。等找到了堂叔,不就可寻着母亲了吗?如果再寻不着,那么可去请求领事,托他代访母亲做工的主人住所。无论中途遇着怎样的困难,那里好做的工作尽有,只要去劳动,回国的路费是用不着担忧的。”

“奇奇阿,父亲回来了,你欢喜吗?”说了再抬起头来等候女儿的回答。

父亲不回答什么,只是悲哀地摇着头。在父亲看来,这心虽然可嘉,但以十三岁的年龄,登一个月的旅程,独自到美洲去,究竟不是可能的事。但是,幼子坚持要去,从这天起,每天谈起这事,总是坚持到底,用了很沉静的神情,述说可去的理由,其懂事的程度,正像大人一样。

女儿默然地注视着父亲,什么都不说,弄得父亲没有法子。

又过了几月,仍如石沉海底,没有消息。父子三人没有办法,小儿子尤悲念得厉害,几乎要病了。既无方法可想,又没有人可商量。父亲想亲自到美洲去寻妻,但第一非先把职务抛了不可,并且又没有寄托孩子的地方。大儿子似乎是可以派遣的,但他已能赚得若干金钱,帮助家计,也无法叫他离家。每天只是大家面面相对地反复商量着这事。有一天,小儿子玛尔可的脸上现出决心的样子说:“我到美洲寻母亲去!”

先生笑了说:

光阴如箭,不觉一年过去了。妇人自从来过一封说略有不适的短信以后,就没有消息了。写信到堂兄那里去问了两次,也没有回信来。再直接写信到那妇人的雇主家里去,仍不得回复。——这是因为地址弄错,未曾寄到。于是全家更不安心,终于请求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意大利领事,代为探访。过了三个月,领事回答说,连新闻广告都登过了,没有人来确认。这或者是那妇人自以为替人做女仆是一家的耻辱,所以把自己主人的本名隐瞒了吧。

“华奇君,这孩子没有回答,乃是未曾看见你的嘴的缘故。因为你是把嘴附着了她的耳朵说的。请立在她的面前再试一遍看。”

那妇人平安地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她丈夫有一个堂兄,在那里经商已有多年。由他介绍,她来到了该市某上流人家庭中为女仆。工资优厚,待她也很亲切,她安心工作着。在初到的当时,也常有消息寄到家里来。彼此在分别时约定:从意大利去的信,寄交堂兄转递,妇人寄到意大利的信,也先交给堂兄,堂兄再附写几句,转寄到热那亚丈夫那里。妇人将每月十五元的工资一文不用,隔三个月寄钱给故乡一次。她丈夫虽是个做工的,很爱重名誉,把这钱逐步清偿债款,一面自己也奋发地劳动,忍耐了一切的辛苦和困难,等他的妻子回国。自从妻子出国以后,家庭就冷落得像空屋,小儿子尤其恋念着母亲,一刻都忘不掉。

父亲于是正向着女儿的面前再说道:

这少年的父母,因遭了种种的不幸,陷于穷困,负了许多的债。母亲想设法赚些钱,图一家的安乐,曾于两年前,远远地到南美洲的阿根廷共和国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去做女仆。原来,从意大利到南美洲去工作的勇敢的妇女不少,那里工资丰厚,去了不用几年,就可赚积几百元回来的。这位穷苦的母亲和她十八岁与十二岁的两个儿子分别时,悲痛得几乎要流血泪,可是为了一家的生计,也就忍心勇敢地去了。

“父亲回来了,你欢喜吗?以后不再去了哩。”

几年前,有一个工人家庭的十三岁的儿子,曾经独自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到南美洲去寻觅过母亲。

女儿注视地看着父亲的嘴,连嘴的内部也张望到。既而明白地答说:

六千英里寻母(每月例话)

“呃,你回——来了,以后不再——去,我很——欢——喜。”

“好好地把这记着!在你的一生中,握手的人,当有几千,但是像他那样豪勇的人,恐不上十个吧!”

父亲急去抱拢女儿来,又为着进一步证实他的试验,问她种种的话:

父亲说: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快和洛辟诺伍长握手!”父亲指着那衣上缀有金边的矮小精干的一个说。伍长立住了伸手过来,我去和他握手。伍长道别而去。

“安——东——尼亚。”

“就是这位啰!”父亲这样说了,我不觉吃了一惊,回过头去,见那两个消防夫检查完毕,正要从室中出去了。

“妹妹呢?”

我答说,很想知道他。

“亚代——利——德。”

“知道吗?这就叫做勇气。勇气这东西不是讲着空道理,是毫不踌躇的,见了人有危难,就会像闪电似地飞跳过去。过几天,带了你去看消防夫的练习吧。那时,领你去见洛辟诺伍长吧。他是怎样一个人,你想知道他吗?”

“这学校叫什么?”

“最先下来的是那个曾在栏杆上挂着的女子,其次是小孩,再其次的也是个女子,然后是个老人。遭难者如数下来了以后,室中的消防夫也就一一下来,最后下来的是那个最先上去的伍长。他们下来的时候,人们喝彩欢迎,等到那拼了生命,上去最先、下来最后的勇敢的伍长到来时,人们欢声雷动,都张开了手,好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也似地喝彩。一瞬间,他那寇塞贝·洛辟诺的名氏,在数千人的口中传遍了。

“聋——哑——学——校。”

“就在人们叫喊之时,突然来了一个消防夫,右脚踏了窗沿,左脚踏住梯子,空跨了立着,室中的消防夫把遭难者一一抱出递交给他,他又一一递给从下面上去的消防夫。下面的又一一递给再在下面的同伴。

“十的二倍是多少?”

“‘还有别人呢?怎样下来?那梯子离窗口很远,怎样接得着呢?’

“二——十。”

“人们的叫声,在火烧声中沸腾:

父亲听了突然转笑为哭,可是这是欢喜的哭。

“忽然,伍长的黑影在有栏杆的窗口看见了,火光在他头上照得红红的。女子去抱着他的颈项,伍长两手抱了那女子,奔下室中去。

先生向他说:

“‘不好了!连消防夫也要烧死了!完了!早已死了!’群众叫着说。

“怎么了?这是应该欢喜的事,有什么可哭的。你不怕把你女儿也逗哭了吗?”

“这时才运到的长梯子在屋前架着。窗口冒出凶险的烟焰来,耳边闻到可怖的呼号声,危急得几乎无从着手了。

园丁执住先生的手,吻了两三次:

“伍长斩开了孔穴,把身子紧束了就跳进屋里去。后来的消防夫也跟着跳入。

“多谢,多谢!千谢,万谢!先生,请恕我!我除此已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了。”

“这时,那女子仍在窗外挂着,火焰快将卷到她的头上,眼见得就要向街路坠下了。

“且慢,你女儿不但会说话,还能写、能算,历史、地理也懂得一些,已入本科了。再过两年,知识必更充足。毕业后,可以从事相当的职业,这里的毕业生中,很多当了商店职员,和普通人同样地在那里工作的哩。”

“伍长沿了屋顶边上走,人们震颤地看着他。他终于从那狭小的地方通过了,那时下面的喝彩声几乎要震荡天空。伍长走到那危急的场所,用斧把梁椽斩断,造成入内的孔穴。

园丁更奇怪了,头脑茫然地如失了常态,这时看了女儿搔头,其神情似更要求着说明。

“‘那里是无论如何通不过的!’人们在下面叫喊。

先生向在旁的侍者说:

“他们急上四层楼去,在那里忽然听见恐怖的叫声,梁木从屋顶落下,门口满是烟焰。要想到那关着人的屋子里去,除了从屋顶走,已没有别的路了。他们急急地跳上屋顶,瓦上从烟里露出一个黑影来,这就是那最先跑到的伍长。可是,要从屋顶到那被火包着的屋子里去,非通过那屋顶的窗和格溜间的极狭小的地方不可。因为别处都已被火焰包住了,只有这狭小的地方,还有冰雪掩着。可是却没有可攀援的地方。

“去叫一个预科的学生来!”

“‘在四层楼,在四层楼!’

侍者去了一会儿,领了一个才入学的八九岁的聋哑生出来。先生说:

“这时来了一辆马车,四个消防夫从车中跳出。这是最先赶到的,一下车就跑进屋子里去。他们一走进,同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一个女子,在四层楼窗口叫喊奔出,手拉住了栏杆,背向了外,在空中挂着。火焰从窗口喷出。几乎要卷着她的头发了。人群大发恐怖的叫声,方才的消防夫一时错了方向,把三层楼的墙壁打破了进去,这时众人齐声狂叫:

“这孩子才学着初步的课程,我们是这样教着的:我现在叫她发A字的音,你仔细看!”

“‘要烧死人了哩!快救命啊!消防夫!’

于是先生张开了嘴发母音A字的状态,示范给那孩子看,叫孩子也作同样的口形。

“两年以前,我深夜从剧场回来,路上看见过消防夫的救灾行动。我刚要走入罗马街,就见有猛烈的火光,许多人都集在那里。一间房屋正在燃烧着,像舌的火焰,像云的烟气,从窗口屋顶喷出。男人和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拼命地叫,忽然又不见了。门口挤满了人,齐声叫喊说:

然后再用了记号叫她发音。那孩子发出音来,不是A,却变了O。

“哦!这不是好题目吗?——叫做‘消防夫’。”我讲了,你写着!

“不是。”先生说了,拿起孩子的两手,叫她把一手按在先生的喉部,一手按在胸际,反复地再发A字的音。

在他们各处巡视时,父亲向了我说:

孩子从手上了解了先生的喉与胸的运动,重新如前开口,遂完全发出了A字的音。

“呃!请检查!”父亲说。其实,我们屋子里并没有燃着火,可是消防夫仍在客室巡视,把耳朵贴近了壁听有无火在爆发的声音。

先生又接连地叫孩子用手按住自己的喉与胸,教C字与D字的发音。再向着园丁:

今天早晨,我抄毕了《六千英里寻母》,正想着这次作文的材料。忽然,从楼梯方向发出异常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两个消防夫进屋子来,和父亲说,要检查屋内的火炉和烟囱。因为这屋顶的烟囱上冒出了火,辨不出是从谁家发出来的缘故。

“怎样?你明白了吧?”

十一日

园丁虽已明白了许多,可是却似乎比未明白时更加惊异了:

火灾

“那么,是这样地一一教说话的吗?”说了暂停,又注视着先生,“是把这许多孩子都一一费了长久的年月逐渐教着的吗?呀!你们真是圣人,真是天使!在这世界上,恐怕没有可以报答你们的东西吧?啊!我应该怎样说才好啊!请让我把女儿暂留在这里!五分钟也好,把她暂时借给了我!”

这时母亲脸上的喜悦,是我所未曾见过的。母亲在我们额上热烈地亲吻,也是从来所未曾有过的。母亲当时什么都不说,只是面带笑容的脸上挂着泪珠。后来,母亲和姊姊说明家中并不困于金钱,叫她不要误听,还屡次称赞我们的好意。这夜母亲很快活,等父亲回来,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父亲也不说什么。今天早晨,我们要吃早饭时,我觉得非常的欢喜与非常的悲哀。我的餐巾下面,藏着颜料盒,姊姊的餐巾下面,藏着扇子。

于是园丁把女儿领到座位上,问她种种事情,女儿一一回答。父亲用拳击膝,眯着眼笑。又携了女儿的手,熟视打量,把那女儿的话声,听得入魔,好像这声音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过了一会儿,向着先生说:

“如果能帮助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再有像从前那样快乐的脸孔,无论怎样辛苦的事情,我也都愿做的。”

“可以让我见见校长,当面道谢吗?”

“还有,无论是衣服或是什么,如果有可以牺牲的,我们也都欢欢喜喜地牺牲。把人家送给我们的东西卖了也可以,用劳动来帮母亲的忙也可以。终日劳动吧!什么事情都做,我,什么事情都做的!”说着又将臂弯到母亲颈上去。

“校长不在这里。你应该道谢的人,除此之外,却有一个。这学校中,凡是幼小的孩子,都是年长的学生当做母亲或是姊姊照顾着的。照顾你女儿的是一个年纪十七岁的面包商人的女儿。她对于你女儿那才真是亲爱哩。这两年来,每天早晨替她穿衣梳发,教她针线,真是好伙伴!——奇奇阿,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

我回答说是。姊姊用手遮住了母亲的口,继续着说:

“卡——德——利那·乔尔——达诺。”女儿微笑了说,又向着父亲说:

“不,非这样不可的。我们已经这样决定了。在父亲没有钱的时候,水果什么,都不要,只要有汤就好,早晨单吃面包也就够了。这么一来,餐费是可以多少省些出来吧。家里一向实在是待我们太好了!我们决定只要这样就满足了。喂,安利柯!不是吗?”

“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母亲刚要回答说什么,姊姊阻止了她:

侍者按着先生的指示入内,立刻领了一个神情快活、体格良好的哑女出来。一样地穿着红条纹的衣服,束着灰色的围裙。她到了门口红着脸立住,既而微笑了把头俯下。身体虽已像大人,仍有许多像小孩的地方。

“我知道哩!所以,母亲!我们也觉得非一起做出牺牲不可。你不是曾说到了五月终给我买扇子的吗?还答应给安利柯弟弟买颜料盒哩。现在,我们已什么都不要了。钱也一个都不想用,不给我们也可以。啊!母亲!”

园丁的女儿起立走近前去,携了她的手,同到父亲面前,用了粗重的声音说:

姊姊大胆地说:

“卡——德——利那·乔尔——达诺。”

“说什么?”母亲红了脸回答。“没有钱的事,你们知道了吗?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呀!好一位端正的姑娘!”父亲叫着想伸手去抚摸她,既而又把手缩回,反复地说:

“父亲不是说没有钱了吗?”

“呀!真是好姑娘!愿上帝祝福,把幸福和安慰加在这姑娘身上!使姑娘和姑娘的家人都常常得着幸福!真是好姑娘啊!奇奇阿!这里有个正直的工人、贫家的父亲,用了真心这样祈祷着哩。”

母亲吃惊地看着我们。姊姊继续着说:

那大女孩仍是微笑着抚摸着那小女孩。园丁只管如看圣母像般地注视着她。

“啊!母亲!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我们两个有一句话要和你说。”

“你可以带了你女儿出外一天的。”先生说。

姊姊说了,拉了我的手同到母亲那里去。母亲正一面做着针线,一面沉思着,我在长椅子的一端坐下,姊姊坐在另一端,就说:

“那么我带了她同回到孔特夫去,明天就送她来,请许我带她同去。”园丁说。

“快到母亲那里去!母亲和父亲才在说什么呢,父亲好像已有了什么不幸的事了,很是悲痛,母亲在安慰他。说家里要困难了——懂吗?家里已经要没有钱了啰!父亲说,要有若干牺牲才得渡过难关哩。我们也一起来做出些牺牲好吗?非牺牲不可的!啊!让我和母亲说去,你也要赞成我,并且要照姊姊所说的样子,向母亲立誓,要什么都答应做啊!”

女儿跑去穿了衣服。园丁又反复地说:

我的母亲固然是好人,雪尔维姊姊也像母亲一样,有着高尚的精神。昨夜,我正抄写着每月例话《六千英里寻母》的一段——这因为太长了,先生叫我们四五个人分开了抄录的。——姊姊静悄悄地进来,急急地低声说:

“三年不见,已能说话了哩。姑且带她回孔特夫去吧!咿哟,还是带了她在丘林街上散散步,先给大家看看,同到亲友们那里去吧!啊,今天好天气!啊!真难得!——喂!奇奇阿,来携了我的手!”

九日

女儿穿了小外套,戴了帽子出来,执了父亲的手。父亲走到门口:

牺牲

“诸位,多谢!真真多谢!改日再来道谢吧!”既而,又立住了回过头来,放脱了女儿的手,探着衣囊,用了狂人似的大声说:

——母亲

“且慢,难道我没有怜悯心吗?这里有十块钱哩,把这捐入学校吧!”说着,把金钱抓出放在桌上。

可是,孩子们还唱着歌,那种细而可悲的声音,使听见的人为之断肠。先生称赞他们,他们就非常快活,在先生通过他们座位的时候,都去吻她的手。大家都亲爱着先生哩。据先生说,他们头脑都好,也能用功。那位先生,是一个年轻而温和的女人,脸上充满了慈爱。她常带悲容,大概是每天和那不幸的孩子们做伴的缘故吧?真可敬佩啊!劳动生活着的人虽是很多,但像她那样的做着神圣职业的人,是不多有的吧!

先生感动地说:

“我不离开此地了!我一生为你们牺牲,做你们的母亲吧!”

“咿哟,钱请收了去,不受的。请收了去。因为我不是学校的主人。请将来当面交给校长。大概校长也决不肯收受的吧,这是以劳动换来的钱哩。已经心领了,同收受一样,谢谢你。”

安利柯!我为什么不叫你进学院去?怕你还不知道吧?因为把你这样健康的小孩带进那不幸的残疾人群里去让他们看,是不好的。即使不是这样,他们已经时时有痛感自己不幸的遭遇哩!那真是可怜啊!身入其境,眼泪就会从心里涌上来。这学院里男女小孩约有六十人,有的骨骼不正,有的手足歪斜,有的皮肤皱裂,身体扭转不展。其中,也尽有相貌伶俐,眉目可爱的。有一个孩子,鼻子高高的,脸的下部分已像老人样的尖长了,可是还带着可爱的微笑哩!有的孩子,从前面看去,很端秀,不像是有残疾的,一叫他背过身来,就觉得有可怜的地方了。恰好,医生到这里来,一个一个地叫他们立在椅上,撩起衣服,检查那膨大的肚子或是臃肿的关节。他们时常这样脱去了衣服,回环着给人看,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可是,在那身体初发现残疾的时候,是多么难过啊!病渐渐厉害,人们对于他们的情爱就渐渐减退,有的整几小时地被弃置在屋角,只受粗劣的食物,有的还要被嘲弄,也许有的在几月中还枉受无益的绷带和治疗的苦痛吧?现在,依靠这学院的照顾、适当的食物和运动,大抵已恢复许多了。见了那听着号令伸出来的缚着绷带或是夹着板的手脚,真是可怜哩。有的在椅子上不能直立,用臂托住了头,一手抚摸着那拐杖的;又有手臂虽勉强向前伸直了,终于呼吸急促起来,苍白了倒下地去的。虽然这样,他们要藏匿苦痛,装着笑脸哩!安利柯啊!像你这样健康的小孩,还不知自己庆幸自己的健康,我见了那可怜的畸形的孩子,一想到世间做母亲的当做自己的荣耀,矜夸地抱着壮健的小孩,觉得很是难堪,恨不能一个一个去抚抱他们。如果周围没人,我就要这样说了吧:

“不,请一定收下。那么——”还没等园丁说完,先生已把钱强行放回他的衣袋里了。园丁没有办法,用手送吻给先生和那大女孩,拉了女儿的手,急急地出门而去。

今天不大舒适,向学校请了假,由母亲领了我到畸形儿学院去。母亲是为了请求让那门房的儿子入院去的。等到了那里,母亲叫我留在外面,不使我入内。

“喂,来啊!我的女儿,我的哑女,我的宝宝!”

五日

女儿用了生疏而缓慢的声音叫说:

畸形儿

“啊!好太——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