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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四月

“啊!那么!”父亲握了先生的手。“对不起!我是从前受教于先生的旧学生。先生好吗?我是今天从丘林专来拜望您的。”

“是的。”用了颤动而粗大的声音回答。

老人惊异地注视着父亲:

老人也把帽子去了:

“那是难为你!我不知道,你是哪时候的学生?对不起!你的名字是——”

“您就是平善左·克洛赛谛先生吗?”

父亲把亚尔培脱·勃谛尼的姓名和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学校说明了以后,又说:“难怪先生记不起来,但是,我是总记得先生的。”

“果然是他!”父亲反复说了疾步向前,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也立住了向父亲注视。老人脸上还有红彩,眼中露着光辉。父亲脱了帽子:

老人垂了头沉思了一会儿,把父亲的名字念了三四遍,父亲只是微笑地向先生看。

突然,父亲立住了说:“这就是他!一定是他!”一看小路的那边来了一个戴大麦秆帽的白发老人!正倚了杖下坡。脚似乎有点跛,手在那里颤抖。

忽而,老人眼睛张得大大地,抬起头来,徐徐地说:

父亲默默地似乎在沉思往事,时时微笑了摇着头。

“亚尔培脱·勃谛尼?技师勃谛尼君的儿子?曾经住在配寨·代拉·孔沙拉泰的是吗?”

我们出了街市,折向那篱笆间有花的小路去。

“是的。”父亲回答着伸出手去。

等到了孔特甫,我们去探听先生的住所,立刻就探听明白了。原来那里谁都认识先生。

“原来这样!那真对不起!”老人说了跨步过来抱住父亲,那白发正垂在父亲的发上。父亲把自己的颊贴住了先生的颈。

“啊!克洛赛谛先生!除了我父亲以外,先生是最初爱我和为我操心的人了。先生对于我的种种教训,我现在还记着。因做了不好的行为被先生叱骂了,悲哀地回来的光景,也还记得。先生的手,是很粗大的,那时先生的神情,都像在我眼前哩:他平常总是静静地进了教室,把杖放在屋角,把外套挂在衣钩上,无论哪天,态度都是一样,总是很真诚很热心,什么事情都用了全副精神,从开学那天起,一直这样。我现在的耳朵里,还像有先生的话声:‘勃谛尼啊!勃谛尼啊!要用食指和中指这样地握住笔杆的啊!’已经四十四年了,先生怕也已和以前不同了吧。”

“请跟我到这边来!”老人说着移步向自己住所走去。不久,我们走到小屋前面的一个花园里。老人开了自己的室门,引导我们进内。四壁粉得雪白,室的一角摆着小床,另一角排着台子、书架和四把椅子,壁上挂着的是旧地图。室中充满了苹果的香气。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们坐了火车去。原想叫卡隆同去,他因为母亲病了,不能同去。天气很好,原野一片绿色,杂花满树,火车经过,空气也喷喷地发香。父亲很愉快地望着窗外,一面用手勾在我的颈上,像和朋友谈话似地和我说:

“勃谛尼君!”先生注视着受着日光的地板说,“啊!我还很记得哩!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你在一年级的时候,是坐在那窗口左侧的位置上的。是了,是了!你那鬈曲的头发,还如在眼前哩!”

“克洛赛谛先生!先生教我的时候,正四十岁,先生的相貌至今我还记忆着。是个身材矮小,腰向前稍屈,眼睛炯炯有光,把须修剃得很光的先生。他虽是个严格的人,却是很好的先生。爱我们如子弟,常能饶恕我们的过失。他原是农人家的儿子,因为自己用功遂做了教员的。真是优秀的人哩!我母亲很佩服他,父亲也曾和他要好得和朋友一样。他不知为什么住到这近处来的?现在即使见了面,恐怕也不认识了,但是不要紧,我是认识他的,已经四十四年不曾相见了,四十四年了哩!安利柯!明天去吧!”

先生又追忆了一会儿:

当夜,父亲只是说那位先生的事。——因为看见旧时先生的名字,把各种小孩时代的事,从前的朋友,死去了的祖母,也都记忆了起来。父亲说:

“你曾是个活泼的孩子,非常地活泼。不是吗?二年级那年,曾患过喉痛病,回到学校来的时候,非常消瘦,是裹着围巾来的,到现在已四十年了。居然不忘记我,真难得你!旧学生来访我的很多,其中有做了大佐了的,做牧师的也有好几个,此外,还有许多已做了绅士的。”

“咿呀!我还以为先生早在二十年前已过世了哩!我国民小学一年级的克洛赛谛先生还健在,今年八十四岁了哩!他做了六十年教员,教育部大臣现在授予他勋章。六——十——年哩!你想!并且据说两年前还在学校教书。啊!可怜的克洛赛谛先生!他现在住在孔特甫,从这里乘火车一小时可以到。安利柯!明天一起去拜望他吧。”

先生问了父亲的职业,又说:“我真快活!谢谢你!近来已经少有人来访问我了,你恐怕是最后的人了吧!”

前天晚餐时,父亲正看着新闻,忽然吃惊地说:

“哪里!您还健着哩!请不要说这样的话!”父亲说。

昨天父亲带我去旅行,真快乐啊!那是这样一回事:

“不,不!你看!手这样地颤动着哩!这是很不好的!三年前患了这毛病,那时还在学校就职,初时也没注意,总以为就会痊愈的。不料,竟渐渐重了起来,终于字都不能写了。啊!那一天,我从做教师以来第一次把墨水流落在学生笔记簿上的那一天,真是刀剑穿胸似地难过啊!虽然这样,总还是暂时支持着。后来,力真尽了,遂于做教师的第六十年,和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我的事业分别,真难过啊!在最后授课那天,学生一直送我到家里,还恋恋不舍。我悲哀至极。以为我的生涯也从此完了!不幸,妻适在前一年亡过,一个独子,也跟着不久死别了,现在只有两个做农夫的孙子。靠了些许的年金,终日不做事情。日子长长地好像竟是不会夜的!我现在的工作,每日只是重读以前学校里的书,或是翻读日记,或是阅读别人送给我的书。在这里哩。”说着指书架:“这是我的记录,我的全部生涯都在这里面。除此以外,我没有留在世界上的东西了!”

十三日

说到这里,先生突然带着快乐的调子:

父亲的先生

“是的!吓你一跳吧!勃谛尼君!”说着走到书桌旁把那长抽屉打开。其中有许多纸束,都用细细的绳缚着的。上面一一记着年月。翻寻了好一会儿,取出一束打开。翻出一张黄色的纸来,递给父亲。这是四十年前父亲的成绩。

这时他母亲的快活,真是了不得。她想说什么道谢的话,可是嘴里说不出来。和其中三四人握了手,又亲切地将手在卡隆肩头抚了一会儿,就领了儿子去了。我们目送他们母子二人很快乐地交谈着回去。

纸的顶上,记着“听写,一八三八年四月三日,亚尔培脱·勃谛尼”等字样。父亲把这写着小孩笔迹的字纸片,带笑读着,可是眼中就浮出泪来。我立起来问是什么,父亲一手抱住了我说:

“做得很好哩!同我们一样地上去了!——耐利很能干哩!——很勇敢哩!——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差。”

“你看这纸!这是母亲给我修改过的。母亲常替我在这种地方修改,最后一行,全是母亲给我写的。我疲劳了睡着在那里的时候,母亲仿了我的笔迹替我写的。”父亲说了在纸上接吻。

散学的时候,耐利的母亲来接儿子,把儿子抱住了很担心地问:“怎么样了?”儿子的朋友都齐声回答说:

先生又拿出别的一束来。

我们又拍起手来。耐利向街上看,我也向那方向回过头去,忽然隔着篱笆见他母亲正俯了头不敢仰视哩。母亲把头抬起来了,耐利也下来了,我们喝彩。耐利脸红如桃,眼睛闪烁发光,他似乎已不像从前的耐利了。

“你看!这是我的纪念品。每学年,我把学生的成绩各取一纸这样地留藏着。其中记有月日,是依了顺序排列在这里的。把这打开了,一一翻阅,心里就追忆起许多的事情来,好像我已回复到那时的光景了。啊!已有许多年数了,却是一把眼睛闭拢,就像有许多的孩子,许多的班级在眼前。那些孩子,有的已经死去了吧,许多孩子的事情,我都记得,像最好的和最坏的,格外明白地记得,使我快乐的孩子,使我伤心的孩子,这是尤其不会忘记的。这许多孩子之中,很有坏的哩!但是,我好像是在另一世界,无论坏的好的,在我都是同样地爱他们。”

可是耐利想和别人一样地到平台上去。又挣扎了一会儿,才用手臂靠住了平台,然后就很容易地移上膝头,又伸上了脚,最后居然在平台上直立了,喘息着,微笑着,俯视我们。

先生说了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

“好!再一步!用力!”大家叫着。耐利已攀住平台了,大家都拍手。先生说:“爬上去了!好!已可以了。下来吧。”

“怎样?还记得我那时的恶作剧吗!”父亲笑着说。

“上来!上来!耐利!用力!只差一步了!用力!”卡隆与代洛西、可莱谛齐声喊着。耐利吁吁地喘着粗气,用尽了力,爬到离平台二尺光景的地方。

“你吗?”老人也笑了,“不。并没记得有什么。你原也算是淘气的。不过,你是个伶俐的孩子,并且按年龄比较,你也大得快了一点儿。记得你母亲曾很爱你哩。这姑且不提,啊!今天你来得很难得,谢谢你!难为你在繁忙中还能来访我这衰老的苦教师!”

卡隆的后面,就是耐利。当他用了那瘦削的手臂去抱住垂直柱时,有许多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卡隆把那粗壮的手叉在胸前,盯视着笑的人,那气势好像在说:“当心掷倒了你!”大家这才都止了笑。耐利开始上去,他几乎拼了命,脸色发紫,呼吸急促了,汗雨也似地从额上流下,先生说:“下来吧。”可是,他仍不退下,无论如何,总想挣扎上去。我很替他担心,怕他中途坠落。啊!如果我变成耐利样的,将怎样呢?这光景如果被母亲看见了,心里将怎样啊!一想到此,愈觉得耐利可怜,恨不得从下面去推着帮助他。

“克洛赛谛先生!”父亲用了很高兴的声音说,“我还记得母亲第一次领我到学校里去的光景。母亲和我分开两小时之久,是从那时开始的。那时母亲觉得似乎将我从自己手里交付了别人,母子就从此分离了,心里很悲哀,我也很难过。在窗口和母亲说再会的时候,我眼中曾充满了眼泪。这时先生用手招呼我,先生那时的姿势、脸色,都好像是洞悉了母亲的心情的。先生那时的眼色,好像在说“不要紧!”我看了那时先生的神情,就明白先生是保护我的、原谅我的。那时先生的样子,我不会忘记,永远在我心里雕刻了留存着哩。今天把我从丘林拉到此地来的就是这个记忆。因为想要在四十四年后的今天,再见见先生,向先生道谢,所以来的。”

轮到卡隆了。他满不在乎地一面口里嚼着馒头,一面轻捷地攀登。我想他即使再带了一个人,也可以上去的。他真有着像小牛似的力气哩。

先生不做声,只用了那颤抖着的手抚摸我的头。那手从头顶移到额侧,又移到肩上。父亲环视室内。粗糙的墙壁,粗制的卧榻,些许的面包,窗间搁着小小的油壶。父亲见了这些,似乎在说:“啊!可怜的先生!勤劳了六十年,所得的报酬,只是这些吗?”

为要想攀登容易些,大家手上都擦着树胶。把这预备了来卖的,不用说是那商人卡洛斐了。他把树胶弄成了粉,装入纸袋,每袋卖一铜元,赚得许多钱。

可是,老先生却自己满足着。他高高兴兴地和父亲谈着我家里的事、从前的先生们和父亲同学们的情形,话头总不会完。父亲想拦住先生的话头,请他同到街上去午餐。先生只一味说谢谢,似乎迟疑不决。父亲执了先生的手,催促他动身。先生于是说:

到底耐利加入器械体操了。那个曾在格里波底将军部下工作过的颈上有伤痕的先生,领了我们到那有垂直柱的地方去。今天要攀到柱的顶上,在顶端的平台上直立。代洛西与可莱谛都猿也似地上去了。泼来可西也敏捷地登上,他那到膝的长上衣,有时有些障碍,但他却毫不为意,竟上去了。大家都想要笑他,他只把他那平日的口头禅“对不住,对不住!”反复地说。斯带地上去的时候,脸红得像火鸡,嘴咬紧得像狂犬,一口气登上。诺琵斯立在平台上,像帝王似地骄傲地顾盼着。华梯尼着了新制的有水色条纹的运动服,可是中途却滑落了两次。

“但是,我怎样可以吃东西啰!手这样地颤动着,恐怕妨害别人哩!”

“他们是不会的,——并且有卡隆在一起哩!只要有卡隆在,谁都不会笑我的。”

“先生!我们是会帮助您的。”先生见父亲这样说,也就应允了,微笑着点头。

“恐怕别人……”话未说完,就止住了。大概她是想说“恐怕别人嘲弄你,很不放心!”的。耐利把母亲的话拦住,说:

“今天好天气啊!”老人一面关门一面说,“真是好天气。勃谛尼君!我一生不会忘了今天这一天哩!”

母亲怜悯地默视着儿子,过了一会儿,踌躇地说:

父亲搀着先生,先生携了我的手,同下坡去。途中遇见携手走着的两个赤脚的少女,又遇见担草的男孩子。据先生说,那是三年级的学生,午前在牧场或田里劳动,饭后是到学校里去的。时候已经正午,我们进了街上一家餐馆,三人围坐了大桌午餐。

“母亲!不要紧,我能够的。”

先生很快乐,可是因为快乐的缘故,手却愈是颤动,几乎不能吃东西了。父亲代他割肉,代他切面包,或是代他把盐加在盆里。汤是用玻璃杯盛了捧着饮的,可是先生还是轧轧地被玻璃杯磕着牙齿了。先生不断地谈话,什么青年时代读过的书呀,现在社会上的新闻呀,自己被先辈称扬过的事呀,现代的制度呀,种种都说。他微红了脸,像少年似地快乐笑谈。父亲也怡然微笑地看着先生,那神情和平日在家里一面想着事情一面注视着我的时候一样。

可是,耐利却似乎以不加入器械体操为耻,不肯同意这话。他说:

先生碰翻了酒,父亲立起来用餐巾替他拭干。先生笑了说:“咿呀!咿呀!真是对不起!”后来,先生用了那颤抖着的手举起杯来,郑重地说:

“因为这孩子是不能做那样的事的。”

“技师!为了祝你和孩子健康,为了对于你母亲的纪念,干杯!”

昨天,卡隆到校长室里去的时候,耐利的母亲——那个穿黑衣服、白肤色的妇人——也在那里,想请求免除耐利的器械体操。她好像很难开口的样子,抚着儿子的头说:

“先生!祝您健康!”父亲回答着握先生的手。那在屋角的餐馆主人和侍者们都向我们看。他们见了这师生的情爱,似乎也很感动。

连日都是好天气,我们把室内体操停了,在校院中举行器械体操。

两点钟以后,我们出了餐馆。先生说要送我们到车站,父亲又去搀他。先生仍携着我的手,我代先生取了杖走。街上行人有的立着看我们。本地人都认识先生,和他招呼。

五日

在街上走着,从前面窗口传出小孩的读书声来,老人立住了悲哀地说:

体操

“勃谛尼君!这最使我伤心!一听到学生的读书声,就想到我已不在学校,另有别人代我在那里,不觉悲伤起来了!那个,那个是我六十年来听熟了的音乐,我曾很欢喜它的。我好像已和家族分离,一个小孩都没有了的人了!”

“再会,再会!请再过来!夫人!”

“不,先生!”父亲说着又往前走去。“先生有许多的孩子哩!那许多孩子都散在世界各地,和我一样地都记着先生哩!”

母亲又去摸他们花朵似的小手,等走到街上的时候,身上已染满了面包粉及许多油迹,衣服也皱得不成样子了。她手里握满了花,眼睛闪着泪光,仍好像很快活的。远远地还听见鸟叫似的声音:

先生悲伤地说:

“再会,再会!明天再来,请再过来!”

“不,不!我已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没有孩子,是不能生存的。我的末日大约就到了吧!”

终于,母亲总算出了庭间了。小孩们追到栏栅旁,脸贴住了栅缝,把小手伸出,纷纷地递出面包呀、苹果片呀、牛油块呀等东西来。一齐叫喊: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先生已做过许多好事,把一生用在很高尚的事业上了!”

“再会!再会!”

老先生把那白发的头靠在父亲肩上,又把我的手紧紧握住。到车站时,火车快要开了。

可是,母亲毫不管衣服的损坏,将他们拉近了,和他们亲吻。他们越加集拢来了,在身旁的张了手想爬上身去,在远一点的挣扎着要挤近来,并且齐声叫着:

“再会!先生!”父亲在老人颊上接吻告别。

“当心被他们弄破衣服!”先生和母亲说。

“再会!谢谢你!再会!”老人说着把父亲的一只手用自己的颤动着的两手夹住了贴到胸前去。

将回来的时候,母亲把他们里面的三四个,各抱了一会儿。于是大家就从四面集拢来,脸上满涂了蛋黄或是桔子汁,围着求抱。一个拉住了母亲的手,一个拉住了母亲的指头,说要看指上的戒指。还有来扳表链的,拉头发的。

我去和老先生接吻时,老先生的脸上已被眼泪润湿了。

事情随处发生,先生们走来走去照料他们。有因解不开手帕的结子哭着的,有两人为夺半个苹果相闹的,有因和椅子一起翻倒了爬不起来哭着的。

父亲把我先推入车内。待车要开动的时候,从老人的手中取过杖来,把自己执着的镶着银头刻有自己名字的华美的杖换了过去,说:

母亲走到院里,一个个地去抚摸他们。于是大家就围集在母亲身旁,要求接吻,都像望三层楼似地把头仰了,口中呀呀作声,情形似在索乳。有想将已吃过的桔子送与母亲的,有剥了小面包的皮给母亲的。一个小女孩拿了一片树叶来,另外还有一个很郑重地把食指伸到母亲面前,看时,原来那指上有着小得不十分看得出的疱,据说是昨晚在烛上烫伤了的。又有拿了小虫呀、破的软木塞子呀、衬衫的钮扣呀、小花呀等类的东西,很郑重地来给母亲看的。一个头上缚着绷带的小孩,说有话对母亲说,不知说了些什么。还有一个请母亲伏下头去,把嘴附在母亲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的父亲是做刷帚的哩。”

“请取了这个,当做我的纪念!”

这以后是去休息。在走出食堂以前,大家照例各取挂在壁上的小食盒。一等走出食堂,就四方散开,各自从盒中把面包呀、牛油小块呀、煮熟的蛋呀、小苹果呀、熟豌豆呀或是鸡肉呀取出。霎时,庭间到处都是面包屑,全然像喂食给小鸡时的光景。他们有种种可笑的吃法:有的像兔、猫或鼠样地嚼尝或吸呷,有的把饭涂抹在胸间,有的用小手把牛油捏糊了,像乳汁似地滴到袖里去,自己仍不觉得。还有许多小孩子,把那衔着苹果或面包的小孩,像小狗样地来回赶着。又有三个小孩用草茎在蛋中挖掘,说要发掘宝贝哩。后来把蛋的一半倾在地上,再一粒粒地拾起,好像是在拾珍珠的样子。小孩们之中,只要有一人拿着什么好东西,大家就把他围住了,窥井似的去张望他的食盒。一个拿着糖的小孩旁边,围着二十多个小孩,都在那儿唧唧哝哝地说个不休,有的要求他抹些在自己的面包上,也有的只要求用指头去蘸一点尝的。

老人正想推辞不受,父亲已跳入车里,把车门关了。

先生向他们说:“举手!”那许多小小的白手一齐飞上,闪闪地好像白蝴蝶。

“再会!先生!”父亲说。

“从水里来的。”

“再会!你已给予我这穷老人以慰藉了!愿上帝保佑你!”先生在车将要启动时说。

八人一面嚼着食物,一面齐声说:

“再相见吧!”父亲说。

“米是从哪里来的!”

先生摇着头,好像在说:“恐不能再相见了哩!”

小小的孩子,都用了红和绿或青的丝带结着发,排成两排坐着,真好看哩!一位先生向着一排坐着的八个小孩问:

“可再相见的,再相见吧!”父亲反复着说。

我们去的时候,小孩们正排成两列走进食堂去。食堂里摆着两列长桌,桌上镂有许多小孔,孔上放着盛了饭和豆的黑色小盘,锡制的瓢摆在旁边。他们进去的时候,有忙乱了弄不清方向的,先生们过去带领他们。其中有的走到一个位置旁,就以为是自己的座位,停住了就用瓢去取食物,先生走来说“再过去!”,于是走了四步五步,又去取一瓢。先生叫他再往前走,等真到了自己的座位时,已吃了半个人的食物了。先生们用尽了力,整训他们,开始祈祷。祈祷的时候,头不许对着食物的,他们的心为食物所系,总常回转头来看后面,大家合着手,眼向着屋顶,心不在焉地念完祈祷的话,才开始就餐。啊!那种可爱的光景,真是少有!有拿了两个瓢吃的,有用手吃的,将豆一粒一粒地装入袋里去的也有许多,用小围裙将豆包了捏得糨糊样的也有,有的看着苍蝇飞,有的因为旁边的咳起来把食物喷散桌上,竟一口不吃。室中情形好像养着鸡鸟的园庭,真是可爱。

先生把颤抖着的手高高地举起,指着天:

昨日早餐后,母亲依约带了我到幼儿院去,这是因为要把泼来可西的妹妹向院长嘱托的缘故。我还未曾到过幼儿院,那情形真是有趣。小孩共约二百人,男女都有,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和他们去比,就是国民小学的学生,也成了大人了。

“在那上面!”

四日

于是,先生的形影,就在那擎着手的瞬间不见了。

幼儿院

痊愈

“那就是这热血啊!”他简单而又直率地说。

二十日

大家都瞪大了眼看他。

和父亲作了快乐的旅行回来,十天之中,竟不能见天地,这真是做梦也料不到的事情。我在这几天内,病得几乎没有命了。只朦胧地记得母亲曾啜泣,父亲曾苍白了脸守着我,雪尔维姊姊和弟弟低声地谈着。那戴眼镜的医生守在床前,虽曾向我说着什么,但我全不明白。只差一些,我就要和这世界别离了。其中有三四天,什么都茫然,像在做黑暗苦痛的梦!记得我二年级时的女先生曾到床前,把手帕遮住了自己的嘴咳嗽着。我的先生曾弯下身吻我,我脸上被须触着觉痛。克洛西的红发,代洛西的金发,以及穿黑服的格拉勃利亚少年,都好像在云雾中看见。卡隆曾拿着一个带叶的夏桔子来赠我,因他母亲有病,记得就回去了。

“不!”老可莱谛不觉回头来说:“我并没提交什么请愿书,国王有用得到我的时候,无论何时,我另外预备着可以奉献的东西哩!”

等到从长梦中醒来,神志清了,见父亲母亲在微笑,雪尔维姊姊在低声唱歌,我才知道自己的病已大好了。啊!真是可悲的噩梦啊!

他梦也似地茫然目送那已走远了的马车,立在对他惊异向他瞠视的人群中。人们纷纷在说:“这人是曾隶属于四十九联队四大队的。”“他是军人,和国王认识的。”“国王还没忘记他哩。”“所以向他伸出手来的。”最后有一人高声地说:“他把不知什么的请愿书向国王提交了哩。”

从此以后,就每日转好。等“小石匠”来装兔脸给我看时,我才开笑脸。那孩子从生病以后,脸孔长了许多。兔脸比以前似乎装得更像了。可莱谛也来了。卡洛斐来时,把他正在经营的小刀的彩票,送了我两条。昨天我睡着的时候,泼来可西来了,据说将我的手在自己的颊上触了一下就去了。他是才从铁工场出来的,脸上沾了煤炭,我袖上也因而留下黑迹。我醒来见着很是快活。

“快!趁我的手还热着的时候!”他将手按在儿子脸上,说:“是国王握过了的哩!”

几天之间。树叶又绿了许多。从窗口望去,见孩子们都挟了书到学校里去,我真是羡慕!我也快要回到学校里去了,我想快些去见见全体同学,看看自己的座位,学校的庭院,以及街市的光景,想听听在我生病期内所发生的新闻,又想去翻阅翻阅笔记簿和书籍。都好像已有一年不见了哩。我母亲可怜已瘦得苍白了!父亲也很疲劳!来望我的亲切的朋友们,都跑近来吻我。啊!一想到将来有和这许多朋友离别的时候,现在就悲伤起来。我大约是可以和代洛西同入高等学校的,其余的朋友们将怎样呢?五年级完了以后,大家就要别离,从此以后,不能再相会了吧!遇到疾病的时候,也不能再在床前看见他们了吧!——卡隆、泼来可西、可莱谛,都是很亲切很要好的朋友。——可是都不长久!

老可莱谛飞跑过去,紧握国王的手。马车过去了,人群拥挤拢来,把我们挤散,那老可莱谛一时不见了。可是这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稍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他了。他喘着气,眼睛红润润地,举起手,在喊他儿子。儿子就跑近他。

劳动者中有朋友

国王原已向着别处了的,又重新回向我们,注视着老可莱谛,从马车里伸出手来。

二十日

“四十九联队四大队!”突然柴店主人这样叫。

安利柯!为什么“不长久”呢?你读完了五年级入中学去,他们去劳动界。几年之中,彼此都在同一市内,为什么不能相见呢?你即使进了高等学校或大学,到工场里去探访他们,不就可以了吗?在工场中与旧友相见,是多么快乐的事啊!

“万岁!”柴店主人在众人欢呼以后,独自叫喊。国王向他看,眼睛在他那三个勋章上注视了一会儿。柴店主人忘了一切!

可莱谛和泼来可西无论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去探访他们,都可以到他们那里去学习种种的事情的。怎么样?倘若你和他们不继续交往,那么,你将来就不能得着这样的友人——和自己阶级不同的友人。到那时候,你就只能在一个阶级中生活了。只在一个阶级中交际的人,恰和只读一册书籍的学生一样。

“万岁!”人群欢呼。

所以,要决心和这些朋友永远继续交往啊!并且,从现在起,就要注意多和劳动者的子弟交游。社会和军队一样,上流社会好像将校,下流社会是兵士,但兵士并不比将校贱。贵贱在能力,并不在于俸钱;在勇气,并不在阶级。论理,正唯其兵士与劳动者自己受报酬少,就愈可贵。所以,在朋友之中,你对于劳动者的儿子,应该特别敬爱,对于他们父母的劳力与牺牲,应该表示尊敬。不应只着眼于财产和阶级的高下。因财产和阶级的高下来分别人,真是鄙贱的心情。救济我国的神圣的血液,是从工场、田园的劳动者的脉管中流溢出来的。要爱卡隆、可莱谛、泼来可西、“小石匠”……啊!他们的胸腔里,宿着高尚的灵魂哩!将来命运无论怎样变动,决不忘了这少年时代的友谊:从今天就须这样自誓。再过四十年,到车站时,如果见卡隆墨黑了脸,穿着司机的衣服,你即使做着贵族院议员,也应该立刻跑到车头上去,将手勾在他的颈上。我相信你一定会这样的。

马车行近我们,到了离那柱子一步的距离了。

——父亲

我们三人除了帽子,马车徐徐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前进。我去看那柴店主人时,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身体伸得长长地,脸色凝重而带苍白,柱子似的直立着。

卡隆的母亲

“呀!头发白了!”

二十八日

“就是那一个!”老可莱谛叫喊,他好像失了神似地立着。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地重新开口说:

我回到学校里去时,最初听见的是一个坏消息,卡隆因母亲大病,缺了好几天课。终于,他母亲于上星期六那天死了。昨天早晨我们一走进教室,先生就对我们说:

欢呼的声音自四方起来,数千的帽子高高举起了。穿黑服的四绅士乘入最前列的马车。

“卡隆遭遇了莫大的不幸了!母亲死去了!他明天大约要回到学校里来,望你们大家同情他的苦痛,他进教室来的时候,要亲切叮咛地招呼安慰他,不许说戏言或向他笑!”

“啊!回想起来,他那时沉静的样子,到现在还如在跟前。不用说,他在有地震有霍乱疫的时候,总也是镇静着的。可是我所屡次想到的,却是那时他的沉静的风貌。他虽做了国王,大概总还不忘四十九联队四大队的,把旧时的部下集拢来,大家举行一次会餐,他必是很欢喜的吧。他现在虽然有将军、绅士、大臣等陪侍,那时是他除了我们做兵士的以外,什么人都没有见的。想和他谈谈哩,稍许谈谈也好!二十二岁的将军!我们用了枪剑保护过的亲王!我们的温培尔脱君!从那年以后,有十五年不见了!——啊!那军乐的声音把我的血液都震得要沸腾了!”

今天早晨,卡隆略迟一刻来了。我见了他,心里好像塞住了什么。他脸孔瘦削了,眼睛红红地,两脚颤悸着,似乎自己生了一个月的大病的样子。全身穿了黑服,差不多一眼认不出他是卡隆来。同学都屏了气向他注视。他进了教室以后,似乎记起了母亲每日来接他,从椅子背后看他,种种地注意他的情形,忍不住就哭了起来。先生携他过去,将他贴在胸前:

老可莱谛焦急得几乎出神,不停地说:

“哭吧!哭吧!苦孩子!但是不要灰心!你母亲已不在这世上了,但是,仍在照顾着你,仍在爱你,仍在你的身旁哩。你会有时再和母亲相见吧,因为你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正直的精神。啊!你要自己珍重啊!”

“要停一会儿才下车哩,因为现在有人在那里拜谒。”

这样说了,领他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我不忍去看卡隆的面孔。卡隆取出自己的笔记簿和久不翻了的书来看,翻到前次母亲送他来的时候折着角作记号的地方,又掩面哭泣起来。先生向我们使眼色,暂时不去理他,管自上课。我虽想对卡隆说句话,可是不知说什么好,只将手搭在卡隆肩上,低声地这样说:

乐队开始奏乐了,将校都向前拥进,群众踮起脚来。一个警察说:

“卡隆!不要哭了!啊!”

“当然啰,剑是一刻不离手的。枪从右边左边刺来,要靠剑去拨开的哩。那是真可怕,子弹像雨神发怒似的落下,又像旋风样地在密集的队伍中或大炮间各处袭来,一碰着人就翻倒的,什么骑兵呀、步兵呀、射击兵呀,统统混杂在一处,全像百鬼夜行,什么都辨不清楚。这时,听见有叫‘殿下!殿下!’的声音,原来敌兵已排齐了枪刺走近来了。我们一齐开枪,烟气就立刻像云似地四起,把周围包住。稍息,烟散了,大地上满横着死伤的兵士和马。我回头去看,见队伍的中央,温培尔脱君骑了马悠然地四处查察,郑重地说:‘弟兄中有被害的吗?’我们都兴奋如狂,在他面前齐喊‘万岁’。啊!那种光景,真是少有的!——呀!火车到了!”

卡隆不回答什么,只是在桌上伏倒了头,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散课以后,大家都沉默着恭敬地聚集在他的周围。我因看见我母亲来了,就跑过去想求抚抱。母亲将我推开,只是看着卡隆。我莫名其妙,及见卡隆独自立在那里,默不作声,悲哀地看着我,那神情好像在说:

可莱谛问他父亲,温培尔脱亲王在军队中曾否拿剑。父亲说:

“你有母亲来抱你,我已不能够了!你有母亲,我已没有了!”

这时候车室内外群集着绅士和将校,马车和穿红服的马夫在站门口排成一列地停着。

我才悟到母亲推开我的缘故,就不待母亲携我,自己出去了。

“你们看,‘四十九联队四大队’这一句话,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哩!他原是我的指挥官,近些看他不可以吗?在那时曾很近地看他的,今日也走近了去看,正好哩!”

寇塞贝·马志尼

“那可以。”警察眼瞟着勋章说。

二十九日

“我是属四十九联队第四大队的。”可莱谛的父亲说着将勋章指给警察看。

今天早晨,卡隆仍是苍白了脸,红肿了眼进教室来。我们当做唁礼堆在他桌上的物品,他顾也不顾。先生另外拿了一本书来说是预备念给卡隆听的。他先向我们通知说:“明天要授予勋章给前次在波河救起小孩的少年了。午后一时,大家到市政所去参观,星期一就做一篇参观记当做这月的每月例话。”通知毕,又向着那垂着头的卡隆说:

“不得立在这里!”

“卡隆!今天请忍耐了和大家一起把我以下所讲的话用笔记录下来。”我们都捏起笔来,先生就开始讲:

“跟我来!”说着拉了我们的手往前,把背靠了壁立着。警察就走过来,说:

“寇塞贝·马志尼,一八〇五年生于热那亚,一八七二年死于辟沙。他是个伟大的爱国者,大文豪,又是意大利改革的先驱者。他为爱国精神所驱,四十年中和贫苦奋斗,甘受放逐迫害,宁为亡命者,不肯变更自己的主义和决心。他非常敬爱母亲,将自己高尚纯洁的精神,全归功于母亲的感化。他有一个知友,丧了母亲,不胜哀痛,他写了一封信去慰唁。下面就是他信中的原文。

我们到了车站。那里已挤满了人,——马车、警察、骑兵及竖着旗帜的团体。军乐队已奏着乐曲。可莱谛的父亲用两手将塞满在入口处的群众分开,让我们安全通过,人群波动着都在我们后面跟来。可莱谛的父亲眼向着有警察拦在那里的地方:

“朋友!你在这世界上已不能再看见你的母亲了。这实在是可战栗的事。我目前不忍看见你,因为你现在正处在谁都难免而且非超越不可的神圣的悲哀之中。‘悲哀非超越不可’,你了解我这话吗?在悲哀的一面,有不能改善我们的精神而反使之陷于柔弱卑屈的东西。我们对于悲哀的这一部分,当战胜而超越它。悲哀的另一面,有着使我们精神高尚伟大的东西。这部分是应该永远保存,决不可弃去的。在这世界上最可爱的莫过于母亲,在这世界所给你的无论是悲哀或是喜悦之中,你都不会忘了你的母亲吧。但是,你要纪念母亲,敬爱母亲,哀痛母亲的死,不可辜负你母亲的心。啊!朋友!试听我言!死这东西,是不存在的。这是空无所有,连了解都不可能的东西。生是生,是依从生命的法则的。而生命的法则就是进步。你昨天在这世上有母亲,你今天随处有天使。凡是善良的东西,都有加增的能力,会做这世的生命,永不消灭。你母亲的爱,不也是这样吗?你母亲要比以前更爱你啊!因此之故,你对于母亲,也就有比以前更重的责任了。你在他界能否和母亲相会,完全要看你自己的行为怎样。所以,应由于爱慕母亲的心情,更改善自己,以安慰母亲的灵魂。以后你无论做什么事,常须自己反省:‘这是否母亲所喜的?’母亲的死去,实替你在这世界上遗留了一个守护神。你以后一生的行事,都非和这守护神商量不可。要刚毅!要勇敢!和失望与忧愁奋争!在大苦恼之中维持精神的平静!因为这是母亲所喜的。”

“真快乐啊!又看见师长了!啊!我也老了哩!记得那年六月二十四日——好像是昨天的事:那时我背了背包掮了枪走着,差不多已快近战场了。温培尔脱君率领部下将校这里那里地行走,大炮的声音,已经远远地响起来,大家见了都说‘但愿子弹不要中着殿下’。我在敌兵阵前和温培尔脱君竟那样地接近,是万料不到的。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四步的距离哩。那天天晴,天空像镜子一样,但是很热!——喂!让我们进去看吧。”

先生又继续着说:

可莱谛的父亲兴高采烈地说:

“卡隆!要刚毅!要平静!这是你母亲所喜的。懂了吗?”

车站附近的街路上已是人山人海,一队兵士吹着喇叭通过。两位骑马的警察驱马前行。天晴着,光明充满了大地。

卡隆点着头,大粒的泪珠,簌簌地落在手背上、笔记簿上和桌上。

“我也不知道!未必认识。温培尔脱君只是一个人哩,而我们这里不是像蚂蚁样地大家挤着吗?并且他也不一定一个一个地来看吧。”父亲笑着说。

少年受勋章(每月例话)

“国王看见了,还认识父亲吗?”儿子问。

午后一点钟,先生领了我们到市政所去。参观授予勋章给前次在波河救起小孩的少年。

“十五年了哩!”柴店主人跨着步,大声说,“我诚心想再见见他。还是他做亲王的时候,见过了的,一直到现在。今番见他,他已做了国王了。而且,我也变了,由军人变为柴店主人了。”说了自个儿笑起来。

大门上飘着大大的国旗。我们走进中庭,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前面摆着用红色台布罩了的台子,台子上放着书件。后面是市长和议员的席次,有许多华美的椅子。穿青背心、白袜子的赞礼的傧相就在那里。再右边是一大队的挂勋章的警察,税关的官员,都在这旁边。这对面排着许多盛装的消防队,还有许多骑兵、步兵、炮兵和在乡军人。其他绅士呀、一般人民呀、妇女呀、小孩呀,都围集在这周围。我们和别校的学生并集在一角,旁边有一群从十岁到十八岁光景的少年,谈着笑着。据说,这是今天受勋章的少年的朋友,特从故乡赶来到会的。市政所的人员多在窗口下望,图书馆的走廊上也有许多人靠着栏杆观看。大门的楼上,满满地集着小学校的女学生和面戴青纱的女会员。全体情形,正像一个剧场,大家高兴地谈话,时时向着有红毡的台子地方望,看有谁出来没有。乐队在廊下一角静奏乐典,阳光明亮地照射在高墙上。

“温培尔脱君是十六师师长。温培尔脱君那时不过二十二岁光景。温培尔脱君总是这样地骑着马的。”

忽然,拍手声四起,从庭中,从窗口,从廊下。

他把温培尔脱王当做朋友称呼,叫他“温培尔脱君”的。说:

我踮起脚来望。见在红台子后面的人们已分为左右两排,另外来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男子更携了一个少年的手。

“我从那一八六六年的战争以后,还未曾遇见过陛下哩!已经十五年又六个月了。他前三年在法兰西,后在蒙脱维,然后回到意大利来。我运气不好,他每次驾临本市,我都没有在这里。”

这少年就是那救助朋友的勇敢的少年。那男子是他的父亲,原是一个石工,今天打扮得很整齐。女人是他的母亲,小小的身材,白白的肤色,穿着黑服。少年肤色也白,衣服是灰色的。

国王在十点半到,我们现在就去车站。可莱谛的父亲,吸着烟,搓着手说:

三人见了这许多人,听了这许多的拍手声,只是立着不动,眼睛也不向别处看,傧相领了他们到台子的右旁。

“他们已经来了。安利柯!快迎接国王去!”我飞奔过去。可莱谛父子比往日更高兴,我从没见过他们父子的相貌像今天这样。那父亲在上衣上挂着两个纪念章和一个勋章,胡须卷得整整地,两端尖得同针一样。

过了一会儿,拍手声又起。少年望望窗口,又望望女会员所居的廊下,好像自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少年面貌略像可莱谛,只是面色比可莱谛红些。他父母注视着台上。

十点钟的时候,父亲见柴店父子已在四岔路口等我了。和我说:

这时候,在我们旁边的少年的乡友,接连地向少年招手。或是轻轻地唤着“平!平!平诺脱!”去引起少年的注意。少年好像居然听见了,向着他们看,露在帽子下面的面部显出笑影来。

三日

隔不了一会儿,守卫全体立正,市长和许多绅士一齐进来。

温培尔脱王

市长穿了纯白的衣服,围着三色的肩衣。他站到台前,其余的绅士都在他两旁或背后就坐。

“这因为时节又好,而且心里没有亏心事的缘故啰!”母亲说。

乐队停止了奏乐,随着市长的号令,满场就肃静了。

“啊!好快活!我为什么这样快活啊!”

市长于是开始演说。在最初,大概是叙说少年的功绩,不甚听得清楚。到了后来,声音渐高,遍布全场,已一句都不会漏去了:

一到街上,母亲依旧在等候我了,我欢喜得不得了,跑近前去,说:

“这少年在河岸见自己的朋友正将淹没,就毫不犹豫地脱去衣服,跳入水去救他,旁边的孩子们想拦住他,说‘你也要同他一起淹没哩!”他不置辩,跃入水中。河水正涨满,连大人下去也不免危险。他尽了力和急流奋争,竟把快在水底闷死的友人捞着,提了他突波而上。几次险遭溺下,终于鼓足了力气,浮出水面。那种坚忍和决死的精神,几乎不像是少年的行为,竟是大人救自己爱儿的时候了。上帝鉴于这少年勇敢的行为,就助他成功,使他将快要死的友人从鳄鱼窠里救出,更由于别人的助力,终于获救了。事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淡淡地把经过报告给家里人知道。

散了学走到外面,大家都觉得很愉快。排成一列,把脚重重地踏着地面走,好像从此有三四日假期似的,齐唱着歌儿。女先生们也很高兴,像戴赤羽的先生,跟在小孩后面,几乎自己也像是个小孩了。学生的父母,都彼此互相谈笑,克洛西的母亲,在野菜篮中满装着堇花,校门口因此充满了香气。

“诸君!勇敢在大人已是难能可贵的美德,至于在没有名利之念的小孩,在体力怯弱,无论做什么都非有十分热心不可的小孩,在并无何等的义务责任,就即使不做什么,只要能了解人们所说的,不忘他人的恩惠,已足受人爱的小孩,勇敢的行为真是神圣之至的了。诸君!我不再说什么了!我对于这样高尚的行为,不愿在这以上再加无谓的赞语!现在诸君的面前,就立着那高尚勇敢的少年!军人诸君啊!请当自己的弟弟一样看待他!做母亲的太太们啊!请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地为他祝福!小孩们啊!请记住他的名字,将他的样子铭记在心里,永久勿忘!请过来,少年!我现在以意大利国王的名义,授予这勋章给你!”

“天气晴朗,母亲唱着歌,朴实的男子劳动着,孩子们学习着,——好一幅美丽的图画啊!”

市长在台上取了勋章,替少年挂在胸前,又抱了他接吻。母亲用手挡了两眼,父亲把头低低垂下来。

在先生授着课的时候,我们耳中听见近处街上铁匠打铁声,对门妇人哄婴孩睡熟的儿歌声,以及兵营里的喇叭声。连斯带地也高兴了。忽然间,铁匠打得更响亮,妇人也更大声地唱了起来。于是先生也把授课停止了,侧耳看着窗外,静静地说:

市长和少年的父母握手,将用丝带束着的奖状递给母亲。又向那少年说:

今天是个很爽朗温暖的春日,从教室窗口看见青的天,含蕊的树木,和家家窗槛上摆着满开着新绿的盆花等。先生虽是一个向来没有笑容的人,可是今天也很高兴,额上的皱纹,几乎已经看不出了,他在黑板上讲算术的时候,还带讲着笑话哩。呼吸着窗外来的新鲜空气,闻得出泥土和绿叶的气息,好像自己在乡间了。先生当然也快活的。

“今天是你最荣耀的日子,在父母是最幸福的日子。请你终生不要忘记今天,走上你德义与名誉的路程!再会!”

今天四月一日了!像今天这样的好时节,一年中不过三个月罢了。可莱谛后天要和父亲去迎接国王,叫我也去,这是我所喜欢的。可莱谛的父亲,听说是和国王相识的哩。就在那一天,母亲说要领我到幼儿院去,这也是我所喜欢的。并且,“小石匠”病已好了许多了。还有,昨晚先生走过我家门口时,我听见他和父亲这样说:“他功课很好,他功课很好。”

市长说了退去。乐队又奏起乐来。我们以为仪式就此完毕了。这时,从消防队中走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跑近那受勋章的少年,少年双手揽住那男孩。

一日

拍手声又起来了。那就是在波河被救起的小孩,这次出来,是为了表示感谢再生之恩的。被救的小孩,与恩人接了吻,携了手出去。少年的父母跟在后面,勉强从人群中挤向大门。警察、小孩、军人、妇女都头向了那方,踮起了脚跟想看这少年。在近处的人,有的去抚触他的手。他们在学校学生群旁通过时,学生都把帽子高高地举在空中摇动致意。和少年同乡的孩子们,都纷纷地前去握住少年的手,或是拉住他的上衣,狂叫:“平!平!万岁!平君万岁!”少年通过我的身旁,我见他脸上带着红晕,似乎很喜悦的。勋章上附有红白绿三色的丝带。那做父亲的用了颤抖的手在抹须。在窗口及廊下的人们见了都向他们喝彩。他们通过大门时,女会员从廊下抛下堇或野菊的花束来,落在少年和他父母头上,更散在地上。在旁边的人都俯下去拾了交付他母亲。这时,庭内的乐队,静静地奏出幽婉的乐曲,那音调好像是一大群人的银铃般的歌声,远远地消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