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爱的教育 > 第六卷 三月

第六卷 三月

——姊姊雪尔维

啊!安利柯啊!你将来长大了以后,假如遭了不幸,没有人和你做伙伴的时候,你一定会到我那里来,和我这样说哩:“姊姊!我们一块儿住着吧!让我们重温那从前快乐时的光景,不好吗?你还记得母亲的事,我们那时家里的情形,以前幸福地过日子的光景?大家把这一切再来重温吧!”安利柯!你姊姊无论在什么时候,总是张开了双臂等着你来的!安利柯!我以前曾叱责你,请你恕我!我也已都忘了你的不好了!你无论怎样地使我受苦,有什么哩!无论如何,你总是我的弟弟!我只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抚抱过你,与你同爱过父亲母亲,眼看你渐渐成长,长时间地和你做过伴;除此以外,我什么都忘了!所以,请你在这本子上也写些亲切的话给我,我晚上再到这里来看哩。还有,你所要写的那《洛马格那的血》,我已替你代为抄清了。你好像已疲劳了哩!请拉开你那抽屉来看吧!这是趁你睡熟的时候,我熬了一个通宵写成的。写些亲切的话给我!安利柯!我期待着!

我没有在姊姊手上亲吻的资格!

啊!安利柯啊!你将来长大了以后,假如遭了不幸,没有人和你做伙伴的时候,你一定会到我那里来,和我这样说哩:“姊姊!我们一块儿住着吧!让我们重温那从前快乐时的光景,不好吗?你还记得母亲的事,我们那时家里的情形,以前幸福地过日子的光景?大家把这一切再亲去世了以后,和你做最要好的朋友来慰藉你的人,除了姊姊,是再没有别的了!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替你去劳动,替你张罗面包,替你筹划学费的。我终身爱你,你如果去了远方,我虽不能看见你,心总远远地向着你的吧。

——安利柯

安利柯啊!你自从因与可莱谛的事被父亲责骂了以后,向我泄愤,对我说过非常不好的话了哩!为什么这样啊?我那时怎样地痛心,你恐怕不知道吧?你在婴儿的时候,我连和朋友玩耍都不去,终日在摇篮旁陪着你。又如你有病的时候,我总是每夜起来,用手拭摸你那火热的额上。你不知道吗?安利柯啊!虽然你待姊姊不好,但是,如果一家万一遭遇了大不幸的时候,姊姊是代理了母亲,像对自己儿子样地来爱护你的!你不知道吗?将来父亲母亲去世了以后,和你做最要好的朋友来慰藉你的人,除了姊姊,是再没有别的了!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替你去劳动,替你张罗面包,替你筹划学费的。我终身爱你,你如果去了远方,我虽不能看见你,心总远远地向着你的吧。

洛马格那的血(每月例话)

二十四日

那夜费鲁乔的家里特别冷清。父亲经营着杂货铺,到市上添货去了,母亲因为幼儿有眼病,也跟随着父亲到市里去请医生,都非明天不能回来。时候已经夜半,日间帮忙的女佣,早于天黑时回家了,屋中只剩了脚有残疾的老外祖母和十三岁的费鲁乔。他的家离洛马格那街没有多少路,是沿着大路的平屋,附近只有一所空房。那所房子在一个月前遭了火灾,还剩着客栈的招牌。费鲁乔家的后面,有一小天井,周围围着篱笆,有柴门可以出入。店门是朝大路的,也就是家的出入口。周围都是寂静的田野,桑林这里那里地接续着。

我的姊姊

夜渐渐深了,天忽然下起雨,又刮起风来。费鲁乔和外祖母还在厨房里没有睡觉。厨房和天井之间,有一小小的堆物间,堆着旧家具。费鲁乔到外面玩耍,到了十一点钟光景才回来。外祖母只是在大安乐椅上钉着似地坐着,担着忧等他回来。他外祖母常是这样过日子的,因为她呼吸迫促,不能入睡的缘故,有时晚上竟这样坐到天明。

“你不是应该先向他谢罪的吗?这原是你的不是哩!”又说:“对于比自己高尚的朋友——而且是对于军人的儿子,可以举起界尺去打的吗?”说着从我手中夺过界尺,折为两段,向墙壁掷去。

雨不绝地下着,风吹雨点打着窗门,夜色暗得没有一些光。费鲁乔疲劳极了回来,身上沾满了泥,并且衣服破碎了好几处,额上带着伤痕。他和朋友投石打架了。今夜他又像平日那样和人喧闹过,并且因为赌博把钱输完,连帽子都落在沟里了。

我到了家里,把这事告诉了父亲,意思要使父亲欢喜。不料父亲把脸板了起来,说:

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点在那安乐椅的角落里,外祖母在灯光中看见孩子狼狈的样子,虽已大略地猜到八九分,却仍询问他,要他供出所做的坏事来。

“算了!算了!”我回答。于是两人很友好地别去。

外祖母是用了全心爱着外孙的。等明白了一切情形,就不觉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说:

“相骂就此算了吧!好吗?”

“啊!你全不念着你外祖母哩!没有良心的外孙啊!趁你父母不在,就这样地使外祖母受气!你把我冷落了一天了!全然不顾着我吗?留心啊!费鲁乔!你已走着坏路了!如果这样下去,立刻要受苦哩!在孩子的时候做了像你那样的事,长大了会变成恶汉的。我所知道的很多。你现在终日在外游荡,和别的孩子打架、花钱,至于用石或刀相斗,恐怕结果将由赌棍变成可怕的盗贼哩!”

我惊呆了立着。忽然觉得有人将手按在我的肩上。我被他抱住了。他吻着我说:

费鲁乔远远地靠在橱旁立了听着,低着头,双眉皱聚,似乎打架的怒气还未消除。那漂亮的栗色的头发覆盖了额角,青碧的眼垂着不动。

“不!安利柯啊!”可莱谛说,一面微笑着用手把界尺撩开,且说:“我们再像从前那样好吧!”

“由赌棍变成盗贼哩!”外祖母啜泣了反复着说。“稍微想想吧!费鲁乔啊!但看那无赖汉维多·莫左尼吧!那家伙现在在街上游荡着,年纪不过二十四岁,已进了两次监牢,他母亲终于为他忧闷而死,那母亲是我向来认识的。父亲愤恨极了,也逃到瑞士去了。像你的父亲,即使看见了他,也耻于和他谈话的。你试想想那恶汉吧,那家伙现在和其党徒在附近晃荡,将来总是保不牢头颅的啊!我从他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他那时也和你一样的。你自己去想想吧!你要使你父亲母亲也受那样的苦吗?”

“我在外面等着你吧!”可莱谛反复着说。我答说:“好的!”忽然,又记起父亲所说的“如果有人来加害,只要防御就好了,不要争斗!”的话,心想:“我只是防御,不是争斗。”虽然如此,不知为了什么,心里总不好过,先生的讲话,一些都听不进去。终于,放课的时间到了,我走到街上,可莱谛在后面跟来。我擎着界尺立住,等可莱谛走近,就把界尺举起。

费鲁乔坦然地听着,毫不懊悔觉悟。他的所为,原是出于一时的血气,并无恶意的。他父亲有许多时候也太宽纵他了,父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有着优良的本性,有时候竟会做出很好的行为,所以故意大眼看着,等他自觉。这孩子的品质原不坏,不过很刚硬,就是在心里悔悟了的时候,要想他说“如果我错了,下次就不这样了,请原恕我!”这样的话来谢罪,也是非常难的。有时心里虽充满了柔和的情感,但他的倨傲心总不让他把这表示出来。

我难过了起来,怒气也消失了。觉得实在是自己不好,可莱谛不会故意做那样的事的,他本是个好人。同时记起自己到可莱谛家里去望过,把可莱谛在家劳动,服侍病中的母亲的情形,以及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大家欢迎他,父亲看重他的事情,都一一回想起来。自己想:我不说那样的话,不做那样对不住人的事,该多好啊!又想到父亲平日所教训我的——“你觉得错了,就立刻道歉!”的话,可是道歉总有些不情愿,觉得那样屈辱的事,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把眼睛向可莱谛横去,见他上衣的肩部破了,这大概是多背了柴的缘故吧。我见了这个,觉得可莱谛可爱。自己对自己说:“咿呀!道歉吧!”但是口里总说不出“对不起你”的话来。可莱谛时时把眼斜过来看我,他那神情,好像不是对我生气,倒似在怜悯着我哩。但是,我因为要表示不怕他,也仍用白眼去回应他。

“费鲁乔!”外祖母见外孙默不作声,于是继续着说:“你连一句认错的话都没有吗?我已患了很苦的病了,不要再这样使我受苦啊!我是你母亲的母亲!不要再把这已经命在旦夕的我,这样恶待啊!我曾怎样地爱过你啊!你小的时候,我曾每夜起来给你摇摇床,因为要哄你欢喜,我曾饭都顾不上吃,——你或者不知道,我是常说‘这孩子是我将来所依靠的’哩。现在你居然要逼死我了!就是要杀我,也不要紧,横竖我已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愿你给我变成好孩子就好!但愿你变成柔顺的孩子,像我带了你到教堂里去的时候的样子。你还记得吗!费鲁乔!那时你曾把小石子呀、草呀,塞满在我怀里哩,我等你睡熟,就抱着你回来。那时,你很爱我哩!我虽然已身体不好,仍总想你爱我,我除了你以外,在世上别无可靠的人了!我已一脚踏入坟墓里了!啊!天啊!”

今天我和可莱谛相骂,并不是因为他受了奖品,我妒忌他,而是我的过失。我坐在他的近旁,正誊写这次每月例话《洛马格那的血》——因为“小石匠”病了,我替他在誊写。——他在我臂肘上碰了一下,墨水流落,把纸弄污了。我恨恨地骂他,他却微笑了说:“我不是有意如此的啰。”我是知道他的性格的,照理应该信任他,不与他计较才好,可是他的微笑,实在使我不快。我想:“这家伙受了奖品,就像煞有介事了哩!”于是,忍不住也在他的臂上撞了一下,把他的习字帖也弄污了。可莱谛涨红了脸:“你是有意的了!”说着擎起手来。恰巧先生把头回过来了,他缩住了手:“我在外面等着你!”

费鲁乔心中充满了悲哀,正想把身子投到外祖母的怀里去,忽然朝着天井的隔壁的室中,有轻微的轧轧的声音;听不出是风打窗门哩,还是什么。

二十日

费鲁乔侧了头注意去听。

争闹

雨正如注地下着。

“但是,在你们要离开这里以前,对于为你们费了非常劳力的人们,应该致谢!有许多人为你们尽了全心力的,为你们而生存,为你们而死亡。这许多人在那里,你们看!”说时手指着厢座中的先生席。于是在厢座和在池座的学生,都起立了把手伸向先生的方向呼叫,先生们也起立了挥手或拂着帽子、手帕回应他们。接着,乐队又奏起乐来。代表意大利各区的十二个少年,出现在舞台的正面,臂靠臂地排成一列站着,满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喝彩声,雨也似的花朵,从少年们的头上纷纷落下。

轧轧的声音又来了,连外祖母也听到了。

和婉的小提琴声,还继续奏着。别的学校的学生上场了。有全是小商人的子弟学校。又有全是工人或农人的孩子的学校。全数通过以后,池座中的七百个小孩,又唱起有趣的歌来,接着是市长演说,其次是判事演说。判事演说到后来,向着小孩们道:

“那是什么?”外祖母过了一会儿很担心地问。

接着,先生叫着叙利亚·洛佩谛。于是大尉的儿子就拄了拐杖上去。许多小孩都曾知道前次的灾祸的,说话声哄然四起,拍手喝彩之声,几乎把全剧场都震动了。男子都起立,女子都拂着手帕,洛佩谛吃惊地立在舞台中央,市长携他过去,给他奖品,与他接吻,取了椅上挂着的二月桂冠,替他系在拐杖头上。又携了他同到他父亲的身边,大尉抱过自己的儿子,在满场像雷一般的喝彩声中,让他在自己的身旁坐下。

“是雨。”费鲁乔说。

轮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我真是非常快活。我所认识的学生很多,可莱谛从头到脚都换了新服装,露了齿微笑着通过了。有谁知道他今天从早晨起已背了多少捆柴了啊!市长把奖状授予他时,问他额上为何有红痕,他把原因说了。市长就把手按在他的肩上。我向池座去看他父母,他们都在掩着口笑哩。接着,代洛西来了。他穿着钮扣发光的青服,昂着金发的头,悠然上去。那种风采,真是高尚。我恨不得远远地把吻向他吹送过去。绅士们都向他说话,或是握他的手。

老人拭了眼泪:

每逢极小的孩子,衣服褴褛的孩子,头发蓬松的孩子,穿赤服的或是白服的孩子通过的时候,在池座及厢座的小孩都大拍其手。有一个二年级年龄的小学生,上了舞台,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竟迷了方向,不知向哪里才好,满场见了大笑。又有一个小孩,背上结着桃色的丝带的,他勉强地爬上了台,被地毡一绊,就翻倒了,知事于是扶起他,大家又拍手笑了。还有一个在下来的时候,跌倒在池座里,哭了,幸而没有受伤。各式各样的孩子都有:有很灵活的,有很老实的,有脸孔红得像樱桃的,有见了人就要笑的。他们一下了舞台,父亲或母亲都立刻来领了他们去。

“那么!费鲁乔!以后要规规矩矩,不要再使外祖母流泪啊!”

“请看意大利的气象!”场中有人这样叫喊。格拉勃利亚少年仍旧穿着平常的黑服。和我们同坐在一处的市政所的人,是完全认识这十二个少年的,他一一地说给我的母亲听。十二人之中,有两三个是绅士打扮,其余都是工人的儿子,服装很是轻便。最小的是佛罗伦萨的孩子,缠着青色的项巾。少年们通过市长前面,市长一一吻他们的额头,坐在旁边的绅士,把他们的出生地的名称告诉市长。每一人通过,满场都拍手。等他们走近绿色的桌子去取奖状,我的先生就把受奖者的学校名、级名、学生姓名朗读起来。受奖者从右面上舞台去,第一个学生下去的时候,舞台后面远远地发出小提琴的声音来,一直到受奖者完全通过才止。那是柔婉平和的音调,听去好像是女人们低语的声音。受奖者一个一个通过绅士们的前面,绅士们就把奖状递给他们,有的与他们讲话,有的用手去抚摸他们。

那声音又来了,老人苍白了脸说:

忽然,十二个少年登上了舞台,一列排立,都在那里微笑。全场三千人同时起立,掌声如雷,十二个少年手足无措地暂时立着。

“这不是雨声哩!你去看看!”既而又牵住了外孙的手,说:“你留在这里。”

两点一到,乐队开始奏乐。同时,市长、知事、判事及其他的绅士们,都穿了黑服,从右边走上舞台,坐在正面的红椅子上。学校中教唱歌的先生,拿了指挥棒立在前面,池座里的孩子,跟着他的信号一齐起立,一见那第二个信号,就唱起歌来。七百个孩子一齐唱着,真是好歌,大家都肃静地听着。那是静穆美朗的歌曲,好像教会里的赞美歌。唱完了,一阵拍手,接着又即肃静。授奖就此开始了。我三年级时的那个赤发敏眼的小身材的先生走到舞台前面来,预备着朗读受奖者的姓名。大家都焦急地盼望那拿奖状的十二个少年登场,因为新闻早已把今年由意大利全国各区选出的事情报道过了,所以从市长、绅士们以及一般的观众都望眼欲穿似地注视着舞台的入口,场内又复肃静起来。

两人屏息着不出声,耳中只听见雨声。

我同我家里人一起进了厢座。见戴赤羽帽的女先生在对面微笑,满脸的笑靥。她的旁边,我弟弟的女先生呀,那着黑衣服的“尼姑”呀,我二年级时候的女先生呀,都在那里。我的女先生脸色苍白,可怜,咳嗽很厉害哩。卡隆的大头,和靠在卡隆肩下的耐利的金发头,都在池座里看见了。再远一些,那鸦嘴鼻的卡洛斐已把印刷着受奖者姓名的单纸搜集了许多了。这一定是拿去换什么的,到明天就可知道了。入口的近旁,柴店夫妻都穿了新衣,领了可莱谛进来。可莱谛今天已把那平日的猫皮帽茶色裤等换去,全然打扮得像个绅士,我见了不觉为之吃惊。那穿线领襟的华梯尼的身影,曾出现在厢座中,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靠舞台旁边,人群中坐着那被马车碾跛了足的洛佩谛的父亲,那个炮兵大尉。

邻室中好像有人的脚步声,两人不觉栗然颤抖。

二点光景,大剧场里人已满了——池座、厢座、舞台上都是人。好几千个脸孔,有小孩、有绅士、有先生、有官员、有女人、有婴儿。头动着,手动着,帽羽、丝带、头发动着,欢声悦耳。剧场的内部,用白色、赤色和绿色的花装饰了,从池座上舞台去,左右有两个阶梯,受奖品的学生先从右边上去,受了奖品,再从左边下来。舞台中央,排着一列的红色椅子,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挂着两顶月桂冠,后面就是大批的旗帜。稍旁边些的地方,有一绿色的小桌子,桌上摆着的是用三色带缚了的奖状。乐队就在舞台下面的池座里,学校先生们的席,设在厢座的一角。池座正中,列着许多唱歌的小孩,后面及两旁,是给受奖品的学生们坐的,男女先生们为要安插他们,都东西奔走着。这许多学生的父母们都各挤在孩子的身旁,替他们整理着头发或衣领什么的。

“谁?”费鲁乔勉强把呼吸恢复了怒叫。

十四日

没有回答。

奖品授予式

“谁?”又战栗着问。

“我的父亲哩!”我们听见这话,就把可拉西交给他父亲手里,拉了他们向各处遍跑。

话未说完,两人不觉惊叫,因为有两个男子突然跳进室中来了。一个捉住了费鲁乔,把手挡住他的嘴,另一个卡住了老妇人的喉咙。

“那么,可拉西做了‘格拉勃利亚大使’了哩!”说得大家都拍手笑了。走出去到了街上,我们高高地将可拉西扛起,大叫:“‘格拉勃利亚大使’万岁!”这并不是戏言,实是为要祝贺那孩子,用了好意说的。因为可拉西平时深得朋友喜欢。他笑了,我们扛了他到转弯路口,和一个有黑须的绅士撞了一下,绅士笑着,可拉西说:

“一出声,就没有命哩!”第一个说。

校长这样说完去了,我们的先生微笑地说:

“不许声张!”另一个说了,举着短刀。

“很好!”校长说。“那么,格拉勃利亚的代表者也有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今年市政所方面要想从意大利全国选出拿奖状的十几个少年,而且说要从小学校的学生里挑选。本市有二十所小学校和五所分校,学生共七千人。其中就有代表意大利全国十二区的孩子,本校所担任派出的是詹诺亚人和格拉勃利亚人,怎样?这是很有趣的办法吧。给你们奖品的是意大利全国的同胞,明天你们试看!十二个人一齐上舞台来的,那时是要大喝彩的啰!这几个虽是少年,代表国家则是和大人一样的。小小的三色旗,也和大三色旗一样,同是意大利的徽章哩!所以要大喝彩,这表示就是像你们小孩子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是燃着热忱的!”

两个都黑布罩着脸,只留出眼睛。

“愿意的。”格拉勃利亚少年回答说。

室中除了四人的粗急的呼吸声和雨声以外,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老妇人喉头格格作响,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

“你愿意明天做捧了奖状递给官长的差事吗?”

那捉住费鲁乔的一个,把嘴附着费鲁乔的耳朵说:

格拉勃利亚少年起立,校长说:

“你老子把钱摆在哪里?”费鲁乔颤抖着牙齿,用了线也似的声音回答:

“可拉西!”

“那里的——橱中。”

“诸君!有一个很好的消息哩!”说着又叫那个格拉勃利亚少年:

“随我来!”那男子说着把他的喉间紧紧抑住,拉着他同到堆物间里去。地板上摆着昏暗的玻璃灯。

今天是三月十三日!是一年中最有趣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馆奖品授予式的前夜!并且,这次挑选捧呈奖状于官长的人选的方法,很是有趣。将放课时,校长先生来到教室里:

“橱在什么地方?”那男子催问。

三月十四日的前一夜

费鲁乔喘着气指示橱的所在。

啊!那孩子挂了奖牌长眠了!他那红帽子,我已不能再见了!他原是很壮健的,不料四天中竟死了!听说:临终的那天,还说要做学校的作业,曾从床上起来过,又不肯让家里人将奖牌放在床上。说是要遗失的!啊!你的奖牌已经永远不会遗失了啊!再会!我们无论到什么时候,总不会忘记你!安息吧!我的小朋友啊!

那男子恐费鲁乔逃走,将他推倒在地,用两腿夹住他的头,如果他一出声,就可用两腿把他的喉头夹紧。口上衔了短刀,一手提了灯,一手从袋中取出钉子样的东西来塞入锁孔中回旋,锁坏了,橱门开了,于是急急地在内翻来倒去地到处搜索,将找到的钱塞在怀里。一时曾把门关好了的,忽而又开了重新搜索一遍,然后仍扼住了费鲁乔的喉头,回到那捉住老妇人的男子的地方来。老妇人正仰了面挣扎着身子,嘴张开着。

棺材刚出门的时候,从窗旁听到哀哀欲绝的泣声,就是那孩子的母亲。有人立刻把她扶进屋里去。队列到了街上,遇见排成两列走过的大学生,他们见了挂着奖牌的棺材和女先生们,都把帽子除下。

“得了吗?”另一个低声问。

“我不能和他再在学校里相见了吗?”

“得了。”第一个回答。“留心进来的地方!”又接着说。那捉住老妇人的男子,跑到天井门口去看,见没有人在那里,就低声地说:“来!”

葬礼仪式于五时整出发。前面是执着十字架的小孩,其次是牧师,再其次是棺材——小小的棺材,那孩子就躺在里面!表面罩着黑布,上面饰着两个花圈,黑布的一方,挂着他此次新得的奖牌。卡隆、可莱谛与附近的两个孩子大家抬着棺材。棺材的后面,就是代尔卡谛先生,她伤心地哭着,其次是别的女先生,再其次是小孩们。这里面有许多是年幼的小孩,一手执了堇花,很怪异地向着棺材看,一手由母亲携着,母亲们手里执着蜡烛。我听见有一小孩这样说:

那捉住费鲁乔的男子,留在后面,把短刀擎到两人面前:

他们是住在楼下的。二年级的学生由母亲们领着,手里拿了蜡烛等在那里了。先生到了四五人,此外还有附近的邻人们。由窗口望去,赤帽羽的女先生和代尔卡谛先生在屋子里面啜泣,那位母亲则大声地哭叫着。有两个贵妇人(这是孩子朋友的母亲)各拿了一个花圈也站在那里。

“敢响一声吗?当心我回来割断你们的喉管!”说着又怒目盯视了两人一会儿。

住在卖野菜人家附近的那个二年级的小孩——我弟弟的朋友——死了。星期六下午,代尔卡谛先生哭丧了脸来通知我们的先生。卡隆和可莱谛就自己请求抬那小孩的棺材。那小孩是个好孩子,上星期才受过奖牌,和我弟弟很要好,我母亲看见那孩子,总是要去抱他的。他父亲戴着有两条红线的帽子,是个铁路工人。昨天(星期日)午后四时半,我们都到了他的家里。

这时,听见街上大批行人的歌声。

十三日

那强盗回头看门口,那面罩就在这瞬间落下了。

小孩的死亡

“莫左尼啊!”老妇人叫。

克洛西的父亲于是走近去,想用腕勾住代洛西的项颈,终究不敢这样,只是把手指插入代洛西那金黄色的头发里抚摸了一会儿。又眼泪汪汪地对着代洛西,将自己的手放在嘴上接吻,其意好像在说,这接吻是给你的。然后他就携了自己的儿子,急速地走了。

“该死的东西!给我死了!”强盗因为被认出来了,怒吼着说,且擎起短刀扑近前去。老妇人立时吓倒了,费鲁乔见这光景,悲叫起来,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外祖母的身体。强盗在桌子上碰了一下逃走了,灯被碰翻在地,熄灭了。

“哪里,哪里!全没有那样的事。”代洛西从心底里这样喊着。

费鲁乔慢慢地从外祖母的身上溜了下来,跪倒在地上,两只手抱住外祖母的身体,头触在外祖母的怀里。

“你大概是爱我的儿子,而不欢喜我这做父亲的吧?”

过了好一会儿,周围黑暗,农夫的歌声缓缓地向田野间消去。

“我的爱他,是因为他不幸的缘故;又因为他父亲是不幸的人,是忠实地偿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的缘故。”可是究竟没有说这话的勇气。大约是因眼见着曾杀过人、曾住过六年监牢的犯人,心里不免恐惧了吧。克洛西的父亲似乎已觉到了这层,就附在代洛西的耳边低声地说,说时他差不多是战栗着的:

“费鲁乔!”老妇人恢复了神志,用了几乎听不清的低音叫,牙齿轧轧地颤抖着。

代洛西脸红得像火一样,他大概想这样说吧:

“外祖母!”费鲁乔答。

“你爱护我的儿子,为什么竟那样地爱护他呢?”

外祖母原想说话,被恐怖把口噤住了。身上只是剧烈的震颤,沉默了好一会儿。既而问:

这事总以为这样就完了,不料午后四时光景,做母亲的不来,他那瘦弱而脸上有悲容的父亲来了。他叫住了代洛西,好像觉得代洛西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的样子,只管注视着代洛西,用了悄然而温和的声音和代洛西交谈:

“那些家伙们已去了吧?”

“咿呀!从没有见过有这样好的哥儿哩!”

“是的。”

那妇人欢喜得了不得,自语道:

“没有将我杀死哩!”外祖母喘着气低声说。

“不,不。”代洛西说了笑着就走。

“是的,外祖母是平安的!”费鲁乔低弱了声音说。“平安的,外祖母!那些家伙们把钱拿去了,但是,父亲把那大注的钱带在身边哩!”

“你可是动气了吗?”

外祖母深深地呼吸着。

那妇人很惭愧地问:

“外祖母!”费鲁乔仍跪了抱紧着外祖母说。“外祖母!你爱我吗?”

“不,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愿尽力帮助克洛西,但是什么都不受的。谢谢!”

“啊!费鲁乔!爱你的啊!”说着把手放在外孙头上。“啊!怎样地受了惊了啊!——啊!仁慈的上帝!你把灯点着吧!咿哟,还是暗的好!不知为了什么,还很怕人哩!”

代洛西微笑着说:

“外祖母!我时常使你伤心哩!”

“那么,请收了这个吧!还新鲜哩——请带给你的母亲!”

“哪里!费鲁乔!不要再说起那样的话!我早已不记得了,什么都忘了,我只是仍旧爱你。”

于是那妇人赧然地从篮里取出一束萝卜来:

“我时常使你伤心。但是我是爱着外祖母的。饶恕了我!——饶恕了我,外祖母!”费鲁乔勉强困难地这样说。

代洛西仍旧摇着头说:“不。”

“当然饶恕你的,欢欢喜喜地饶恕你哩。有不饶恕你的吗?快起来!我不再骂你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啊!点了灯!已不怕了。啊!起来!费鲁乔!”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些微的方糖哩!”

“外祖母!谢谢你!”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我已经——快活,外祖母!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吧!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仍会记得我费鲁乔的吧!”

那妇人难为情起来了,解释着说:

“啊!费鲁乔!”老妇人慌了,抚着外孙的肩头,眼睛几乎要盯穿脸面似地注视着他叫喊。

“请给克洛西吧!我是不受的。”

“请不要忘了我!望望母亲,还有父亲,还有小宝宝!再会!外祖母!”那声音已细得像丝了。

代洛西满脸通红,就明白地谢绝她说:

“什么!呀!你怎样了!”老妇人震惊地抚摸伏在自己膝上的外孙的头,一面撕心裂肺地叫着:

“哥儿,真对不起你!你那样爱护我儿子,不肯收受我这穷母亲的纪念物吗?”说着从菜篮里取出小小的果子盒来。

“费鲁乔呀!费鲁乔呀!费鲁乔呀!啊呀!啊呀!”

卖野菜的母亲,这四五天中见了代洛西,总是盯着他看。这母亲是个善良的妇人,是只为儿子生存着的。代洛西是绅士的儿子,又是级长,竟能那样爱护她的儿子,在她看来,代洛西已成了王侯或是圣人般的人物了。每次注视了代洛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而又不敢出口的样子。到了昨天早晨,毕竟在学校门口把代洛西叫住了,这样说:

可是,费鲁乔已什么都不回答了。这小英雄代替了他外祖母的生命,背上被短刀刺穿,那壮美的灵魂,已回到天国里去了。

昨天午后,见了一件很感动的事。这四五天来,那个卖野菜的妇人遇到代洛西,总是用了慈爱的眼神注视他。这是因为代洛西自从知道了那七十八号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爱护那卖野菜的妇人的儿子克洛西——那个一手残废了的赤发的小孩——在学校里的时候帮助他、指教他所不知道的,或是送他铅笔及纸类。代洛西对于他父亲的不幸,很是感动,所以把他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地爱待着。

病床中的“小石匠”

八日

二十八日

七十八号犯人

可怜,“小石匠”患了大病了!先生叫我们去探访,我就同卡隆、代洛西三人同往。斯带地原也要去的,因为先生叫他做《卡华伯爵纪念碑记》,他说要实地去看了那纪念碑来更有感觉,所以就不去了。我们试约那傲慢的诺琵斯同去,他只回答了一个“不”字,其余什么话都没有。华梯尼也谢绝不去。他们大概是惧怕被石灰沾污了衣服吧?

同级中遇有生病的学生,大家也都知道。病一痊愈,大家就都欢喜。今天那克洛西的卖野菜的母亲身边,围立着十个人光景的绅士及职工,探问和我弟弟同级的一个孩子的病状。这孩子就住在卖菜的附近,正生着危险的病哩。在学校里,无论什么阶级的人,都成了平等的友人了。

四点钟一放课,我们就出发了。雨密密麻麻地下着。卡隆在街上忽然立住,嘴里满满嚼着面包,说:“买些什么给他吧”。一面去摸那衣袋里的铜币。我们也各凑了两个铜币,买了三个大大的桔子。

“那个文法课今天是教不完了。”

我们上那屋顶阁去。代洛西到了入口,把胸间的奖牌取下,放入袋里。

“这次的算术题目很难哩!”

“为什么?”我问。

这许多父母中,有的能全数记着自己儿子的朋友的姓名。隔壁的女学校或中学校的学生们,也有领了自己的弟弟来的。有一位以前曾做过大佐的老绅士,见学生们有书册、笔记簿掉落,就代为拾起。又在校里,时常看见有衣服华美的绅士们和头上包着手巾或是手上挎着篮的人,共同谈着校里的事情,说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总觉得还是不挂的好。”他回答。

其中,也有很可怜的事:有一个绅士,原是每天领了儿子们来的。他因为一个儿子死了,一个月来,只叫女仆代他伴送。昨天偶然到学校里来,见了孩子的朋友,就躲在屋角里用手掩着面哭了起来,给校长看见,拉了他的手同到校长室里去了。

我们一叩门,那巨人样的高大的父亲就开了门,他脸孔歪着,见了都可怕。

今天学生的父母来的很多。可莱谛的父亲也到了,容貌很像他儿子,是个瘦小敏捷、头发挺硬的人,上衣的钮孔中戴着勋章。我差不多已把同学的父母个个都认识了,有一个弯了背的老妇人,领了在二年级的孙子,不管下雨下雪,每日总到学校里来走四次。替孙子穿外套呀,脱外套呀,整好领结呀,拍去灰尘呀,整理笔记簿呀。在这位老妇人,恐怕是除了这孙子以外,对于世界,已经没有别的想念了吧。还有,那被马车碾伤了脚的洛佩谛的父亲炮兵大尉,也是常来的。洛佩谛的朋友于回去时去抱洛佩谛,他父亲就去回抱他们,当做还礼。如果那是穿粗布衣服的贫孩,更非常爱惜,向着他们道谢。

“哪几位?”他问。

斯带地的父亲,恐防自己的儿子再有遇着勿兰谛那样的事,今天特来迎接。其实,勿兰谛已经被送到感化院去,不会出来了。

“我们是安托尼阿的同学。送三个桔子给他的。”卡隆答说。

六日

“啊!可怜,安托尼阿恐怕是不能再吃这桔子了哩!”石匠摇着头,大声叫着,又用手背去揩拭眼睛。他引我们进屋,“小石匠”卧在小小的铁床里,母亲俯伏在床边,手遮着脸,也不向我们看一眼。床的一角,挂有板刷、烙馒和筛子等类的东西,病人脚部,盖着那白白地沾满了石灰迹的石匠的上衣。那小孩消瘦而苍白,鼻头尖尖的,呼吸很短促。啊!安托尼阿!我的小朋友!你原是那样亲切快活的人哩!我好难过啊!只要你再能做一回兔脸给我看,我什么都情愿!安托尼阿!卡隆把桔子给他放在枕旁,好让他能看见。桔子的芳香把他的眼熏开了。他一时曾去抓那桔子,不久又放开了。于是频频地向卡隆看。

学生的父母

“是我哩,是卡隆哩!你认识吗?”卡隆说。病人略现微笑,勉强地从床上移出手来,伸向卡隆。卡隆用两手去握了过来,贴到自己的颊上:

“快回去吧!我还有一门算术没有做出哩!”

“不要怕!不要怕!你就会好起来的,就仍可到学校里去了。那时请先生让你坐在我的旁边,好吗?”

斯带地把书包看得比相打的胜利还重。将书册、笔记簿等一一检查,看有没有遗失或破损的。用袖把书拂过,又把钢笔的数目点过,仍原样收藏好。然后像平常一样向妹妹说:

可是,“小石匠”没有回答,于是母亲哭叫起来:

“能干!能干!保护了妹妹了。”旁人说。

“啊!我的安托尼阿呀!我的安托尼阿呀!安托尼阿是这样的好孩子,天要把他从我们手里夺去了!”

“啊!这家伙带着小刀哩!”旁边一个男子叫着,跑过来想夺下勿兰谛的小刀。斯带地愤怒极了,忘了自己,这时已经用双手把勿兰谛的手臂捉住,咬他的手,小刀也就落下。勿兰谛的手流出血来,恰好有许多人聚拢来把二人拉开,勿兰谛狼狈地逃去了。斯带地满脸都是伤痕,一只眼睛被打得发青,一面又带着战胜的矜夸,立在哭着的妹妹身旁。有二三个小女孩替他收拾着散落在街上的书册和笔记簿。

“别说!”那石匠父亲大声地叱止。“别说!我听了心都碎了!”又很焦虑忧愁地向着我们:

忽然,斯带地掀起身来,拼了命扑向勿兰谛,用尽了力,把勿兰谛摔倒在台阶上,自己骑在他身上。

“请回去!哥儿们!谢谢你们!请回去吧!就是帮我们陪着他,也没有什么方法可想的。谢谢!请回去吧!”这样说。那小孩又把眼闭上,看上去好像已死在那里的样子。

“不服!”

“有什么可帮忙的事情吗?”卡隆问。

“服了吗?”

“没有,哥儿们!多谢了!”石匠说着将我们送出廊下,关了门。我们下了一半的楼梯,忽又听见后面叫着“卡隆!卡隆!”的声音。

“不服!”

我们三人再急回上楼梯去,见石匠已改变了脸色叫着说:

“服了吗?”

“卡隆,安托尼阿叫着你的名字哩!已经两天不开口了,这会儿倒叫你的名字两次。想和你会会哩!快来啊!但愿从此就好起来!天啊!”

两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个女子从窗口叫喊:“但愿小的那个胜!”别的也叫喊:“他是保护妹妹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厉害些!”又骂勿兰谛:“欺侮弱者!卑怯的东西!”勿兰谛狂也似地扭着斯带地。

“那么,再会!我暂时留着哩。”卡隆向我们说着和石匠一起进去。代洛西眼中充满了眼泪。

“要杀就杀,我总不饶你!”

“你在哭吗?他已会说话了哩,会好的吧。”我说。

不料斯带地却毫不恐惧,他虽小小的,竟跳过去攫住对方,举拳打去。但是,还没有打着,反给对方回打了一顿,这时街上除了女学生外没有别人,没有人前去把他们拉开。勿兰谛把斯带地翻倒在地,乱打乱踢,一瞬间斯带地耳朵也破了,眼也肿了,鼻中流出血来。虽然这样,斯带地仍不屈服,怒骂着说:

“我也是这样想哩。但我方才并没想到这个,我只是想着卡隆。我想卡隆为人是多么好,他的精神多么高尚啊!”

这原是意料中的事:大约勿兰谛因为被校长命令退学,想报复斯带地,有意在归路上等候斯带地。斯带地是每日到大街的女学校去领了妹妹回家的,雪尔维姊姊一走出校门,见他们正在相打,就吓慌了逃回家里。据说,情形是这样:勿兰谛把那粗布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旁,蹑手蹑脚地赶在斯带地的后面,故意把他妹妹的头发向后猛拉,他妹妹几乎仰面跌倒,就哭叫了起来。斯带地急回头去,见是勿兰谛,那神气好像在说“我比你大得多,你这家伙是不敢做声的,如果你说什么,就把你打倒”的样子。

卡华伯爵

五日

二十九日

相打

你要作《卡华伯爵纪念碑记》,卡华伯爵是怎样的一个人,恐怕你还未详细知道吧。你现在所知道的,恐怕只是伯爵几年前做辟蒙脱总理大臣的事吧。将辟蒙脱的军队派到克里米亚,使在诺淮拉败北的我国军队重膺光荣的是他。把十五万人的法军从阿尔卑斯山退下,从隆巴尔地将奥军击退的也是他。当在革命的危期中,整治意大利的也是他。给予我意大利以统一的神圣计划的也是他。他高洁、坚忍、勤勉。在战场中遭遇危难的将军原是很多的,但他却是身在内阁政府而处境比在战场上还危险。这因为他所建设的事业,像脆弱的房屋为地震所倒的样子,何时破坏是不可测的缘故。他昼夜在奋斗苦闷中过活,因此心力交瘁。全因他事业巨大的缘故,他缩短了二十年的生命。他虽冒了致命的热症,还想为国做些什么。听说,他到了临终,还悲哀地说:

父亲一直陪我看到课毕才离去,到了街上,见妇人们都抱了儿女等着丈夫从夜学校出来。在学校门口,丈夫从妻子手里抱过儿女,把书册、笔记簿交给妻子,大家一齐回家。一时街上满是人声,过了一会儿,即渐渐静去,最后只见校长的高长瘦削的身影,向前面消失了去。

“真奇怪!我竟看不出文字了!”

“校长先生!请让我坐在我们‘兔头’的位子上吧!”他无论何时都称儿子为“兔头”的。

及至热度渐渐增高,他还是想着国事,命令似地这样说:

最有趣的,是那“小石匠”的高大的父亲,他满满地就坐在“小石匠”的座位上,把手托着面颊,专心地在那里看书。这不是偶然的。据说,他第一夜到校里来,就和校长商量:

“给我快好!我心中已昏暗起来了!要处理重大的事情,非有气力不可的。”及至危笃的消息传出,全市为之悲惧,国王亲自临床省视,他对了国王担心地说:

可是,那年纪小的经过约一半的时间,就伏在桌上打起盹来,有一个竟将头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笔杆触动他的耳朵,使他醒来。大人都不打瞌睡,只是目不转睛地张了口注意听课。见了那种有了胡须的人,坐在我们的小椅子上用功,真使我感动。我们又上楼到了我一级的教室门口,见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位胡须很多的手上缚着绷带的人。大概是在工场中被机器伤了手的吧,慢慢地正在写着字哩。

“我有许多的话要陈诉,陛下!只是可惜已不大能说话了!”

有的翻开了笔记簿到先生那里去请求解释,我见那个平常叫作“小律师”的穿美服的先生,正被四五个劳动者围住了用笔改着什么。有一个染店里的人,把笔记簿用赤色、青色颜料装饰了来,引得那跛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已愈了,明日就可依旧授课,晚上也在校里。教室的门是开着的,由外面可以望见一切。上课以后,他们眼睛都不离书本,那种热情,真使我佩服。据校长说,他们要想不迟到,大概都不吃正式晚餐,甚至于有空了腹来的。

他那因高热而兴奋了的心绪,不绝地,向着政府,向着新被合并的意大利诸州,向着将来未解决的若干问题奔腾。等到了说胡话的时候,还是在继续的呼唤中这样叫着。

校长先生说勿兰谛非除名不可。这时,劳动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觉得夜学校真有趣,有十二岁光景的小孩,有才从工场回来留着胡须拿着书本、笔记簿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脸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头发上满是白粉的面包店里的徒弟。漆的气味,皮革的气味,鱼的气味,油的气味,——一切职业的气味都有。还有,炮兵工厂的职工,也穿了军服样的衣服,大批地由伍长率领着来了。大家都急忙找到了座位,低了头就用起功来。

“教育儿童啊!教育青年啊!——以自由治国啊!”

“不是他,我看见的。投掷石子的是勿兰谛。勿兰谛曾对我说:‘你如果说出去,我是不甘休的!’但是我不怕他。”

胡话愈说愈多了,死神已张开双翼等在他的身边了,他又用了燃烧着似的言语,替平生不睦的格里波底将军祈祷,口中念着还未获自由的威尼斯、罗马等地名。他对于意大利和将来的欧洲,抱着宏大的预想,一心恐防被外国侵害,向人询问军队和指挥官的所在地。他到临终还这样地替我国国民担着忧心哩。对于自己的死,他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国家非待他尽力不可之时,却离它而去,是他所难堪的悲哀。

昨晚,父亲领了我去参观夜学校。校内已亮了灯,劳动者渐渐从四面集来。进去一看,见校长和别的先生们正在发怒。据说,方才有人投掷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役奔跑出去,从人群中拖捉了一个小孩来。这时,住在对门的斯带地跑来说:

他在战斗中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是同样伟大的!

二日

略微想想吧!安利柯!我们的责任有多少啊!在卡华伯爵面前,我们的劳苦——甚至于死,都微不足道了吧。所以,不要忘记!走过那大理石像前面的时候,应该向了那石像,从心中赞美着呼叫“伟大啊!”。

夜学校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