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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二月

“西西洛!”一面箭也似地飞跑拢去。

这时,一个手上缠着绷带的人走进室中来,后面有一个看护妇跟着送他。西西洛立在那里,发出尖锐的叫声,那人回头一看见西西洛,也叫了起来:

西西洛倒伏在他父亲的腕上,情不自禁地啜泣。

“阿姊!再会!”同时又听见这样的话声。这话声使西西洛惊跳了起来,暂时勉强地把已在喉头的叫声抑住。

看护妇都围拢来,大家惊怪。西西洛仍是泣着。父亲吻了儿子几次,又注视了那病人。

这日下午四点钟光景,西西洛依旧在那里独自流泪,忽然听见病室外侧有脚步声。

“呀!西西洛!这是哪里说起!你错到了别人那里了!母亲来信说已差西西洛到病院来了,等了你好久不来,我不知怎样地担忧啊!啊!西西洛!你几时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误?我已经痊愈了,母亲好吗?孔赛德拉呢?小宝宝呢?都怎样?我现在正出院哩!一起回去吧!啊!天啊!谁知道竟有这样的事!”

“爸爸!好好地,就快痊愈了!就要回到母亲那里去了!快了!好好地!”

西西洛想说家里的情形,可是竟说不出话。

到了第五日,病人状况忽然恶化了,去问医生,医生也摇着头,表示难望有救,西西洛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宽心的是病人病虽转重,似乎神志已清了许多。他热心地看着西西洛,且露出欢悦的脸色来,不论药物饮食,别人喂他都不肯吃,除了西西洛。有时口唇也会动,似乎想说什么。当病人如此时,西西洛就去扳住他的手,很快活地这样说:

“啊!快活!快活!我曾病得很危险了哩!”父亲说了不断地吻着儿子,可是儿子只是立着不动。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这样过去了,病人的病势才觉得好了一些,忽而又变坏起来,反复不定。西西洛尽了心力服侍,看护妇虽每日两次送面包或干酪来,也只略微吃些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什么都如不见不闻。像病人之中突然有危笃的人了,看护妇深夜跑来,访病的亲友聚在一处痛哭等一切医院中惨痛的情景,在他也竟不留意。每日每时,他只一心对着爸爸的病,无论是轻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的眼色略有变化,他都会心悸起来。有时觉得略有希望,可以安心,有时又觉得难免失望,如冷水浇心,左右使他陷入烦闷。

“去吧!到夜还可赶到家里哩。”说着,要想拉了儿子走,西西洛回视那病人。

这样过去了一天,到了晚上,西西洛拿两把椅子在病室的一角拼着当床睡了。天亮,就起来看护。这天病人的眼色,好像已有些省人事了。西西洛说种种安慰的话给病人听,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谢的神情来。有一次,竟嘴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话,一时又昏睡了去,忽又张开眼来找寻看护他的人。医生来看过两次,说觉得好些了。傍晚,西西洛把茶杯拿近病人嘴边的时候,那唇间已露出微微的笑影。于是西西洛自己也高兴了些,和病人说种种的话。把母亲的事情,姊妹们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国的情形等都说给他听,又用了深情的言语,劝慰病人。懂吗?不懂吗?这样自己疑怪的时候也有,但总继续地和他说。病人虽不懂西西洛所说的话,似乎因喜欢听西西洛的带着深情含着眼泪的声音,所以总是侧耳听着。

“怎么?你不回去吗?”父亲奇怪地催促着。

从此,西西洛就一心服侍他的爸爸。别的都不去做,或是替病人整整枕被,或是时常用手去摸病人身体,或是赶去苍蝇,或是在病人呻吟的时候,去看病人的脸,看护妇送汤药来时,就取了调匙代为灌喂。病人时时张眼看西西洛,可是好像仍不明白,不过每次注视他的时间,渐渐地长了些,西西洛用手帕遮住了眼哭泣的时候,病人总是凝视着他。

西西洛又回顾病人,病人也张大了眼注视着西西洛。这时,西西洛不觉从心坎里流出这样的话来。

西西洛还有话想问,只是说不出来,医生就走了。

“不是,爸爸!请等等我!我不能回去!那个爸爸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天了!将他当做爸爸了的。我可怜他,你看他在那样地看着我啊!什么都是我喂他吃的。他没有我,是不好的。他病得很危险,请等待我一会,我无论如何,今天是不能回去的。明天回去吧,等一等我。我不能弃了他走,你看,他在那样地看我哩!他不知是什么地方人,我走了,他就要独自一个人死在这里了!爸爸!暂时请让我再留在这里吧!”

“但是,我和他说话,他一些不明白哩。”少年呼吸急促地说。“就会明白的,也许到了明天。总之,病是应该有救的,请不要伤心!”医生安慰他说。

“好个勇敢的孩子!”周围的人都齐声说。

“不要担心!脸上发了丹毒。虽是很厉害,但还有希望。请你当心服侍他!有你在旁边,真是再好没有了。”

父亲一时决定不下,看看儿子,又去看看那病人。问周围的人:“这人是谁?”

医生又将手放在少年肩上:

“也是个同你一样的乡间人,新近从外国回来,恰和你同日进院的。送到病院来的时候,已什么都不知道,话也不会说了。家里的人大概都在远处,他将你的儿子当着自己的儿子哩。”

“我父亲怎样?”少年鼓了勇气,含着泪问。

病人仍是看着西西洛。

“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仍照前调理他就是了。”医生对看护妇说。

“那么,你留在这里吧。”父亲向儿子说。“也不必留长久了哩。”看护妇低声地说。

医生把一只手搭在少年肩上,俯伏了检查病人脉搏,用手摸病人的额头,又向看护妇问了经过状况。

“留下吧!你真心善!我先回去,好叫你母亲放心。这两块钱给你作零用。那么,再会!”说毕,吻了儿子的额,就出去了。

“他就是这位病人的儿子,今天早晨从乡下来的。”看护妇说。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边,病人似乎就安心了。西西洛仍旧从事看护,哭是已经不哭了,热心与忍耐仍不减于从前。递药呀,整理枕被呀,用手去抚摸呀,用言语安慰他呀,从日到夜,一直陪侍在旁。到了次日,病人渐渐危笃,呻吟苦闷,热度骤然增加。傍晚医生来诊,说今夜恐怕难过。西西洛越加注意,眼不离病人;病人也只管看着西西洛,时时动着嘴唇,像要说什么话。眼色有时也很和善,只是眼瞳渐渐缩小而且昏暗起来了。西西洛那夜彻夜服侍他,天将明的时候,看护妇来,一见病人的光景,急忙跑去。过了一会儿,助手就带了看护妇来。

过了半点钟,铃声一响,医生和助手从房间的另一面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看护妇。医生按了病床的顺序,一一地诊察,费去了不少的工夫。医生愈靠近,西西洛觉得忧虑也愈重,终于诊察到接邻的病床了。医生是个身长而背微屈的诚实的老人。西西洛不待医生过来,就立起了身。及医生走到他身旁,他就哭了起来。医生注视着他。

“已快断气了。”助手说。

“不要担心,医生就要来了。”她说着去了,别的也不说什么。

西西洛去握病人的手,病人张开眼向西西洛看了一看,就把眼闭了。

“是的,我来服侍他的,我父亲患的什么病?”

这时,西西洛觉得病人在紧握他的手,喊叫着说:“他紧握着我的手哩!”

“这是你的父亲吗?”看护妇亲切地反问。

助手俯身下去观察病人,不久即又仰起。

“我父亲怎么了?”他很急地问。

看护妇从壁上把耶稣的十字架像取来。

病人仍旧不动,只是痛苦地呼吸着。少年哭泣着把椅子拉拢去坐着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视他父亲。他想:“医生想是快来了,那时就可知道详情吧。”一面又独自悲哀地沉思,想起父亲种种的事情来:去年送他上船,在船上分别的光景;他说赚了钱回来,全家一向很欢乐地等待着的情形;接到生病的信后母亲的悲愁等。父亲死后,母亲穿了丧服和一家哭泣的样子,也在心中浮现出来。正沉思间,觉得有人用手轻轻地拍他的肩膀,惊着去看时,原来是看护妇。

“死了!”西西洛叫着说。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就是你儿子西西洛啊!”

“回去吧,你的事完了。你这样的人是有神保护的,将来应得幸福,快回去吧!”助手说。

病人对少年看了一会儿,又把眼闭拢了。

看护妇把窗上养着的堇花取下交给西西洛:

“爸爸!爸爸!是我哩,不知道吗?是西西洛哩!母亲自己不能来,叫我来迎接你。请你看着我。你不知道吗?说句话我听听啊!”

“没有可以送你的东西,请拿了这花去当做病院的纪念吧!”

少年站起来看着病人的状态又哭泣起来。这时,病人忽然把眼张开,注视着少年,似乎有些知觉了,可是仍不开口。病人很瘦,看上去几乎已认不出是不是他的父亲,头发也白了,胡须也长了,脸孔肿胀而青黑,皮肤好像要破裂似的。眼睛缩小了,嘴唇也加厚了,差不多全不像父亲平日的样子,只有面孔的轮廓和眉间,似乎还有些像父亲。呼吸已只有微微的一点。少年叫着:

“谢谢!”西西洛一手接了花,一手拭眼。“但是,我要走远路哩,花要枯掉的。”说着将花分开了散在病床四周:

少年哭了起来,急把衣包放下,将脸靠近病人的肩头,一手去握那露在被外的手。病人只是不动。

“把这留了当做纪念吧!谢谢,阿姊!谢谢,先生!”又向着死者:

到了室的一隅,看护妇立住在病床的前面,扯开了床幕,说:“就是这里。”

“再会!……”正出口时,忽然想到如何称呼他?踌躇了一会,那五日来叫惯了的称呼,不觉就脱口而出:

少年跟看护妇上了楼梯,到了长廊尽处一间很大的病室里,其中病床分左右两列排着。“请进来。”看护妇说。少年鼓着勇气进去,但见左右的病人都脸色发青骨瘦如柴地卧着。有的闭着眼,有的向上凝视,又有小孩似地在那里哭泣的。薄暗的室中,充满了药味,两个看护妇拿了瓶匆忙地来回走着。

“再会!爸爸!”说着取了衣包,忍住了疲劳,倦倦地慢慢地出去。天已亮了。

看护妇注视着少年,不回答他,只说:“跟了我来!”

铁工场

“病得很厉害吗?怎样了?”少年焦急了问。

十八日

看护妇暂时回忆了一会儿,突然好像记起了的样子,说:“是了,是了,在第四号病室最里面的床位。”

泼来可西昨晚来约我去看铁工场,今天和父亲出去的时候,父亲就领我到泼来可西父亲的工场里去。我们将到工场,见卡洛斐抱了个包从内跑出,衣袋里仍是藏着许多东西,外面用外套罩着。哦!我知道了,卡洛斐时常用炉屑去掉换旧纸,原来是从这里拿去的!走到工场门口,泼来可西正坐在砖瓦堆上,把书放在膝上用功哩。他一见我们,就立起招呼引路。工场宽大,里面到处都是炭和灰,还有各式各样的锤子、铗子、铁棒及旧铁等类的东西。屋的一角燃着小小的炉子,有一少年在拉风箱。泼来可西的父亲站在铁砧面前,另一年轻的汉子正把铁棒插入炉中。

“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说。

那铁匠一见我们,脱去了帽:

“几时入院的?”

“难得请过来,这位就是送小火车的哥儿!想看看我们做工吧,就做给你看。”说着微笑。以前的那种吓人的神气,凶恶的眼光,已经没有了。年轻的汉子将赤红的铁棒取出,铁匠就在砧上敲打起来。所做的是栏杆中的曲干,用了大大的锤,把铁各方移动,各方敲打。一瞬间,那铁棒就弯成花瓣模样,其手艺的纯熟,真可佩服。泼来可西很得意似地向我们看,好像是在说:“你们看!我的父亲真能干啊!”

“是的,职工哩原是职工,老是还不十分老的,新近才从外国回来哩。”少年说时越加担心。

铁匠把这做成以后,擎给我们看:

“是从外国回来的老年职工吗?”

“怎么样?哥儿!你可知道做法了吧?”说着把这向旁安放,另取新的铁棒插入炉里。

看护妇一时记不起他所说的姓名,再问:

“做得真好!”父亲说。“你这样劳动,已恢复了从前的元气了吧?”

少年怕病人已有了变故,一面暗地焦急狐疑,一面战栗着说出他父亲的姓名来。

铁匠略红了脸,拭着汗: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看护妇问。

“已能像从前一样地一心劳动了。我能改好到这地步,你说是谁的功劳?”

管门的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个看护妇来,托她领了少年进去。

父亲似乎一时不了解他的问话,铁匠用手指着他自己的儿子:

正当三月中旬,春雨绵绵的一个早晨,有一个乡下少年满身沾透了泥水,一手抱着替换用的衣包,到了那不勒斯市某著名的病院门口。把一封信递给管门的,说要见他新近入院的父亲。少年生着圆脸孔,面色青黑,眼中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厚厚的两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父亲去年离了本国到法兰西去做工,前日回到意大利,在那不勒斯登陆后,忽然患病,遂进了这病院,一面写信给他的妻子,告诉她自己已经回国,以及因病入院的事。妻得信后虽很担心,但因为有一个儿子正在病着,还有着正在哺乳的小儿,不能分身,不得已叫了大儿子到那不勒斯来探望父亲。少年天明动身,步行了三十里的长途,才到这里的。

“全然托了这家伙的福!做父亲的只管自己喝酒,像待狗样地恶待他,他却用了功把父亲的名誉恢复了!我看见那奖牌的时候——喂!小家伙!走过来给你父亲看看!”

爸爸的看护者(每月例话)

泼来可西跑近父亲身旁,铁匠将儿子抱到铁砧上,携了他的两手说:

可是,这时我和代洛西脸上都有些红了。克洛西的父亲虽亲切地看着我们,脸上却呈露出若干不安和疑惑的影子来,我们自己觉得好像胸口正在浇着冷水!

“喂!你这家伙!还不把你父亲的脸揩拭一下吗?”

“克洛西!再会!”说着把手托在腮下,我也照样地托住腮。

泼来可西去吻他父亲墨黑的脸孔,自己也惹黑了。

我们走到大路口,见克洛西的父亲站立在路旁,黑色的胡须,头发已有点花白,穿着粗制的衣服,那无光彩的脸上,看去好像正在沉思。代洛西故意地去握了克洛西的手,大声地说:

“好!”铁匠说着把儿子重新从砧上抱下。

“昨天克洛西的父亲曾来接他儿子,今天也来着吧?”

“真的!这真好哩!泼来可西!”我父亲欢喜地说。

我默然地看着克洛西,这时代洛西正做好算术,从桌下递给克洛西,附给克洛西一张纸,又从克洛西手中取过先生叫他抄写的每月例话《爸爸的看护者》的稿子来,说替他代写。还把一个钢笔尖塞入他的手里,再去拍他的肩膀。代洛西又叫我对方才所说的,务守秘密。散课的时候,代洛西急忙地对我说:

我们辞别了铁匠父子出来,泼来可西跑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一边将一束小钉塞入我的袋里。我约泼来可西于“狂欢节”到我家里来玩。

“你不知道吗?前天,克洛西对我说,他看见过他父亲在美洲雕刻的墨水瓶了。是用手工做的圆锥形的墨水瓶,上面雕刻着钢笔杆摆在笔记簿上的花样。就是那个吧?克洛西说他父亲在美洲,其实,在牢里哩。父亲犯罪时,克洛西还小,所以不知道。他母亲大约也不曾告诉他哩。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让他知道好啊!”

到了街路上,父亲和我说:

不料,今天到学校里去,又听到出人意外的怪事。我坐在代洛西旁边,才做好了算术题,就把那墨水瓶的故事告诉代洛西,将墨水瓶的由来,以及雕刻的花样,周围“六年”等的文字,都大略地和他诉说了一番。代洛西听见这话,就跳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克洛西坐在我们前面,正背对着我们在那里一心对付算术。代洛西告诫我:“不要声张!”又捉住了我的手:

“你曾把那火车给了泼来可西,其实,那火车即使用黄金制成,里面装满了珍珠,对于那孩子的孝行,还嫌是很轻微的赠品哩!”

先生已不说什么,我们也就告别。我在回丘林的路上,心里总是想着那礼拜堂小窗口立着囚犯的光景,那向先生告别时的神情,以及在狱中做成的那个墨水瓶。昨天夜里,就梦到这事的,到今天早晨还是想着。

小小的卖艺者

我们仔细看那墨水瓶,好像是用钉子凿刻的,真不知要费去多少工夫哩!盖上雕刻着钢笔搁在笔记簿上的花样。周围刻着“七十八号敬呈先生,当做六年间的纪念”几个字。下面又用小字刻着“努力与希望”。

二十日

“他眼色中充满了痛苦,我就伸过手去,接收他的赠品,就是这个。”

狂欢节快过完了,市上非常热闹。每一处空地里都搭着做戏法或说书的棚子。我们的窗下,也有一个布棚,从威尼斯来的马戏班,带了五匹马在这里卖艺。棚设在空地的中央,棚的一旁停着三辆马车。卖艺的睡觉、化装,都在这车里。竟好像是三间房子,不过附有轮子罢了。马车上各有窗子,又各有烟囱,不断地冒着烟。窗间晒着婴儿的衣服,女人有时抱了婴孩哺乳,有时弄食物,有时还要走绳。可怜!平常说起变戏法的,好像不是人,其实,他们把娱乐供给人们,很正直地过着日子哩!啊!他们是何等勤苦啊!在这样的寒天,终日只穿了一件汗衣在布棚与马车间奔走。立着身子吃一口或两口的食物,还要等休息的时候。棚里观众集拢了以后,如果一时起了风,把绳吹断或是把灯吹黑,一切就都完了!他们要付还观众的戏票钱,谢去观众,再连夜把棚子修好。这个戏法班中有两个小孩。其中小的一个,在空地里行走的时候,我父亲看见他,知道就是这个班主的儿子,去年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馆,乘马卖艺,我们曾看见过他的,已经大了许多了,大约八岁了吧。他有着聪明的圆脸,墨黑的头发在圆锥形的帽子外露出。小丑打扮,上衣的袖子是白的,衣上绣着黑色的花样,足上是布鞋子。那真是一个快活的小孩,大家都喜欢他,他什么都会做。早晨起来披了围巾去拿牛乳呀,从横巷暂租的马房里牵出马来呀,管婴孩呀,搬运铁圈、踏凳、棍棒及线网呀,打扫马车呀,点灯呀,都能干。空闲的时候哩,却只是缠在母亲身边。我父亲时常从窗口去看他,只管说起关于他的话。他的双亲似乎有许多地方也不像下等人,据说很爱他的。

‘六年来的苦刑,还不足拭净这双不洁的手吗?’

晚上,我们到棚里去看戏法,这天很寒冷,观众不多。可是那孩子要想使这少数的观众欢喜,非常卖力。或从高处飞跳下地来,或拉住马的尾巴,或独自走绳,且在那可爱的黑脸上浮了微笑唱歌。他父亲穿了赤色的小衣和白色的裤子,穿了长靴,拿了鞭,看着自己的儿子玩把戏,脸上似乎带着悲容。

“我只是无言地立着,他以为我不受他的赠品,他那注视着我的眼色好像在这样说:

我父亲很替那小孩子可怜,第二天,和来访的画家代利斯谈起:

“‘我是七十八号囚犯。六年前曾蒙先生教过我读书写字的。先生想必还记得吧:在最后授课的那天,先生曾将手递给我。我已满了刑期了,今天来拜望,想送一件纪念品给先生,请把这收下,当做我的纪念!先生!’

“他们一家真是拼命地劳动着,可是生意不好,很困苦吧!尤其是那小孩子,我很喜欢他。可有什么帮助他们的方法吗?”

“‘你是哪位?’我问。

画家拍着手:

“‘您是某先生吗?’

“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了!请你写些文章投寄《格射谛报》,你是个能做文章的,可将那小艺人的绝艺巧妙地描写出来,我来替那孩子画肖像吧。《格射谛报》是没有人不看的,他们的生意一定立刻会发达哩。”

“从此以后过了六年,我差不多已把这不幸的人忘了,不料前日,突然来了个不相识的人,黑须,渐花白的头发,粗下的衣装,向着我问:

于是,父亲执了笔做起文章来,把我们从窗口所看见的情形等,很有趣地、很动人地写了;画家又画了一张与真面目无二的肖像,登在星期六晚报。居然,第二天的日戏,观众大增,场中几乎没有立足的地方。观众手里都拿着《格射谛报》,有的给那孩子看,孩子欢喜得东蹦西跳,班主也大为欢喜,因为他们的名字一向不曾被报纸登过。父亲坐在我的旁边,观众中有许多相识的人,近马的入口,有体操先生立着,就是那曾在格里波底将军部下服役过的。我的对面,“小石匠”翘着小小的圆脸孔,靠在他那大大的父亲身旁。一看见我,立刻装出兔脸来。再远点,卡洛斐在着,他屈了手指在那里计算观众与戏资的数目哩。靠我们近旁,那可怜的洛佩谛倚在他父亲炮兵大尉身上,膝间放着拐杖。

先生又继续着说:

把戏开场了。那小艺人在马上、踏凳上、绳上,演出各样的绝技。他每次飞跃下地,观众都拍手,还有去摸他的小头的。别的艺人,也轮番地献出种种的本领,可是观众的心目中都只有他,他不出场的时候,观众都像很厌倦似的。

据说,数年前这位先生在丘林时,有一个冬天,曾去监狱里担任教囚犯的学科。授课的地方在监狱的礼拜堂,那礼拜堂是个圆形的建筑,周围有许多小而高的窗,窗口都用铁栅拦住。窗的里面各有一间小室,囚犯就在各自的窗口站立着,把笔记簿摊在窗槛上用功,先生则在暗沉沉的礼拜堂中走来走去地授课。室中很暗,除了囚犯胡髭蓬松的脸孔以外,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囚犯之中,有一个七十八号的,特别用功,很感谢先生的教导。他是一个黑须的年轻人,与其说他是恶人,毋宁说他是个不幸者。他原是个细木工,因为在愤怒中,用刨子投掷一个虐待他的主人,不料误中着头部,致命而死,因此受了几年的监禁罪。他在三个月中,把读写都学会了,每日读着书。学业进步,性情也因此变好,已觉悟到自己的罪过,自己痛悔了。有一天,功课完了以后,那囚犯向着先生招手,请先生走近窗口去。说明天就要离开丘林的监狱,被转解到威尼斯的监狱里去了。他向先生告别,且用了含着深情的亲切的语声,请先生让他触一触先生的手。先生伸过手去,他就吻着,说了一声“谢谢”而去,先生缩回手时,据说手上沾着眼泪哩。先生以后就不再看见过他。

过了一会儿,在马的入口的近处立着的体操先生,靠近了班主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寻人似地放眼四顾,终而向着我们看。大约他在把新闻纪事的投稿者是谁报告班主吧。父亲似乎怕受他们感谢,对我说:

“这墨水瓶在我是个重要的宝贝,其来历很长哩!”他继续着告诉我们下面的话。

“安利柯!你在这里看吧,我到外面等你。”就出场去了。

这真是今年一年中最可惊异的事:昨天早晨,父亲领了我同到孟卡利爱利附近去寻借别墅,预备夏季去住。管理那别墅的大门钥匙的是个学校教师,他引导我们去看了别墅以后,又邀了我们到他的房间里去喝茶。他案上摆着一个奇妙的雕刻的圆锥形的墨水瓶,父亲注意地看着,这先生说:

那孩子和他父亲谈说了一会儿,又来献种种的技艺。立在飞奔的马上,装出朝圣者、水手、兵士及走绳的样子来,每次经过我面前时,总向我看。一下了马,就手执了小丑的帽子在场内环走,观众有的投钱在里面,也有投给果物的,我正预备着两个铜元,想等他来时给他,不料他到了我近旁,不但不把帽子擎出,反缩了回去,只是目视着我走过去了。我很不快活,心想,他为什么如此呢?

十七日

把戏完毕,班主向观众道谢后,大家都起身拥出场外。我被挤在人群中,正出场门的时候,觉着有人触我的手。回头去看,原来就是那小艺人。小小的黑脸孔上垂着黑发,向我微笑,手里满捧了果子。我见了他那样子,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囚犯

“你不肯稍微取些果子吗?”他用了他的土话说。

“除去帽子!蠢货!因劳动而负伤的人正在通过哩!”人群过去了,血迹长长地划在雪地上。

我点了点头,取了二三个。

急去看时,见有一个绅士怒目向着勿兰谛,且用了手杖把勿兰谛的帽子掠落在地上:

“请让我吻你一下!”他又说。

这时,忽然有怒骂的声音:“什么!你不是在那里笑吗?”

“请吻我两下!”我抬过头去,他用手拭去了自己脸上的白粉,把腕勾住了我的项颈,在我颊上吻了两次,并且说:

“咿呀!不会死的。”周围的人安慰她,她好像没有听到,只是披散了头发哭。

“这里有一个请带给你的父亲!”

“小石匠”一步一回头地去了,人们继续走着,那妇人伤心地叫着:“死了!死了!”

狂欢节的末日

“回到家里去!就到你父亲那里去!你父亲是平安的,快回去!”

二十一日

啊!我可以安心在学校里读书。父亲只是在家里伏案工作,所以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有许多朋友们就不然了,他们的父亲或是在高桥上工作,或是在机车间劳动,一不小心,常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完全和出征军人的儿子一样,所以“小石匠”一见到这悲惨的光景就战栗起来了。父亲觉到了这事,就和他说:

今天化装行列通过,发生了一件非常悲惨的事情,幸而结果没有什么,不曾造成意外的灾祸。桑·卡洛的空地中,聚集了不知多少的用红花、白花、黄花装饰着的人。各色各样的化装队来来往往巡游,有装饰成棚子的马车,有小小的舞台,还有乘着小丑、兵士、厨师、水手、牧羊妇人等的船,混杂得令人看都来不及看。喇叭声、鼓声,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聋。马车中的化装队,或饮了酒跳跃,或和行人及在窗上望着的人们攀谈。同时,对手方面也竭力发出大声来回答,有的投掷桔子、果子给他们。马车上及人们的头上,只看见飞扬着的旗帜,闪闪发光的帽子,颤动的帽羽,及摇摇摆摆的厚纸盔。大喇叭呀,小鼓呀,几乎闹得天翻地覆。我们的马车进入空地时,恰好在我们前面有一辆四匹马的马车。马上都戴着金镶的马具,并且用纸花装饰着。车中有十四五个绅士,扮成法兰西的贵族,穿着发光的绸衣,头上戴着白发的大假面和有羽毛的帽子。腰间挂着小剑,胸间用花边、流苏等装饰着。样子很是好看。他们一齐唱着法兰西歌,把果子投掷给人们,大家都拍手喝彩起来。

“怎么了?”父亲问。据说,这人是做石匠的,在工作中从五层楼上落下来了。担架暂时停下,许多人都把脸避开,我二年级时的女教师几乎要晕倒,幸亏那个戴赤羽的女先生用身体支持着。这时,有人拍我的肩头,那是“小石匠”,他脸已青得像鬼一样,全身战栗着。这必是想着他父亲的缘故了。我也不觉惦念起他的父亲来。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子从我们的左边过来,两手抱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孩,高高地擎出在众人的头上。那女孩可怜已哭得不成样子,全身痉挛,两手战栗着。男子向绅士们的马车旁挤去,见车中一个绅士弯了身注视他,他就大声叫道:

妇人的后面还有一个背皮包的男子,也在那里哭着。

“替我接了这小孩,这是一个迷了路的。请你将她高举起来,她的母亲大概就在这近旁吧,就会寻着她吧。除此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诺琵斯和勿兰谛真是无独有偶。今天,眼见着悲惨的光景而漠不动心的只是他们俩。从学校回去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观看那三年级淘气的孩子们在街路中伏着溜冰,这时街头尽处忽然跑来了大群的人,大家脸上都现出忧容,彼此低声地谈着些什么。人群之中,有三个警察,后面跟着两个抬担架的。小孩们都从四面聚拢来观看,人群渐渐向我们靠近,见那担架中卧着一个肤色青得像死人的男子,头发上都粘着血,耳朵里口里也都有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跟在担架旁边,发狂似地时时哭叫:“死了!死了!”

绅士抱过小孩去,其他的绅士们也不再唱歌了。小孩拼命地哭着,绅士把假面除了,马车缓缓地前进。

十五日

事后听说,这时空地的那面,有一个贫穷的妇人,发狂似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哭着喊着:

劳动者的负伤

“玛利亚!玛利亚!我女儿不见了!被拐了去了!被人踏死了!”

这事总算完结了,不料坐在诺琵斯前面的“小石匠”回头来看诺琵斯,对他装出一个说不出的可笑的兔脸。大家都哄笑了起来,先生虽然喝责“小石匠”,可是自己也不觉掩口笑着。诺琶斯也笑了,不过,却不是十分高兴的笑。

这样狂哭了好一会儿,被挤在人群之中,只是狂躁不安。

“请坐下,无趣啊!你全没有情感!”先生向他说。

车上的绅士,将小孩抱在他用花边、流苏装饰着的怀里,一面眼向四方环顾,一面逗诱着小孩,小孩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了,只用手遮住了脸,啜泣得几乎要把小胸膛裂破。这啜泣声似乎很打击绅士,绅士手足无措。其余的绅士们想把果子、桔子等给予小孩,幼儿却用手推开,愈加哭泣得厉害起来。

诺琵斯依然像平时那样冷笑了听着,先生问他,他只是冷淡地回答:“不,没有什么。”

绅士向着人群叫喊:“替我找寻那做母亲的!”大家都向四方留心,总不见有像她母亲的人。一直到了罗马街,始看见有一个妇人向马车方面追赶过来。啊!那时的光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妇人已不像个人样,发也乱了,脸也歪了,衣服也破了,喉间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差不多分辨不出是快乐的声音还是苦闷的声音,奔近车前,突然伸出两手想去抱那小孩,马车于是停止了。

“诺琵斯啊!从此改了你的脾气,亲切地对待朋友吧。你也早应该知道,这里有劳动者的儿子,也有绅士的儿子,有富的,也有贫的,他们大家都像兄弟样地亲爱着,为什么只有你不肯这样呢?要大家和你要好,是很容易的事,如果这样,自己也会快乐起来哩。对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在这里哩。”绅士说着将小孩吻了一下,递给她母亲。母亲狂也似地抱过去贴紧在胸前,可是小孩的一只手还放在绅士的手里。绅士从自己的右手上脱下一个镶有金刚石的指环,很快地套在小孩指上:

“我会去告诉父亲的!”先生怒了:“你父亲也一定说你错的。因为在学校里,评定善恶,执行赏罚,全是教师之权!”接着,又和气地继续说:

“将这给了你,当做她将来的嫁妆吧!”

诺琵斯煞有介事地说:

那做母亲的呆了,化石般地立着不动,人们的喝彩声,四面八方都响了起来,绅士于是重新把假面戴上,同伴们又唱起歌来,马车慢慢地从拍手喝彩声中移动了。

“诺琵斯,你在小小的事情上动怒哩。”

盲孩

“不,无心的。”格拉勃利亚少年申辩道。于是先生说:

二十四日

“故意的吗?”先生问。

我们的先生大病,五年级的先生来代课了。这位先生以前曾经做过盲童学校里的教师,是学校当中年纪最长的先生。头发白得几乎像棉花做成的假发,说话的调子很奇妙,好像在唱着悲歌。可是,讲话很巧,并且熟悉种种的世事。一入教室,看见一个眼上缚着绷带的小孩,就走近他的身旁去,问他患了什么病。

昨日,诺琵斯告诉先生,说格拉勃利亚少年踩了他的脚。

“眼睛是要注意的!我的孩子啊!”先生这样说。于是代洛西问道:

“请你暂时到代洛西那里去学习学习礼仪吧!”

“听说先生曾做过盲童学校里的先生,真的吗?”

有一天,诺琵斯见可莱谛戴着猫皮帽子,很轻侮地嘲笑他。可莱谛这样说:

“呃,曾做过四五年。”

偶然在走路的时候,和泼来可西相触,就要故意用手把袖拂拭的是卡罗·诺琵斯那家伙。他自以为父亲有钱,一味傲慢。代洛西的父亲也有钱,代洛西却一向不曾以此向人骄傲。诺琵斯有时想一个人占有一条长椅,别人去坐,就要憎嫌,好像于他有玷辱。他看不起人,唇间无论何时,总浮着轻蔑的笑容。排队出教室时,如果有人踩着了他的脚,那可不得了了。平常一些些的小事,他也要当面骂人,或是恐吓别人,说要叫了父亲到学校里来。其实,他对卖炭家的儿子骂他的父亲是叫化子的时候,反遭自己的父亲责骂。我不曾见过那样讨厌的学生,无论哪个,都不和他讲话,回去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对他说“再会”。他忘了功课的时候,连狗也没有教他的,别说人了。他嫌恶一切人,代洛西好像更是他所嫌恶的,因为代洛西是级长。又因为大家喜欢卡隆的缘故,他也嫌恶卡隆。代洛西就是在诺琵斯旁边的时候,也从不留意这些。有人告诉卡隆诺琵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时,卡隆就说:“怕什么,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理他做什么?”

“可以将那里的情形讲给我们听听吗?”代洛西低声说。

十一日

先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傲慢

“盲童学校在维亚尼塞街哩。”可莱谛大声地说。

母亲把小花束插入卡隆的钮孔中,说:“替我带去送给你的母亲!”卡隆只是低了头大声地说“多谢!”,眉宇间显出亲切美好的神情。

先生于是静静地开口了。

“什么时候,我引你到父亲的工场里去,把钉子送你吧!”泼来可西向我说。

“你们说‘盲童,盲童’好像很是平常。你们能真懂得‘盲’字的意味吗?请想想看,盲人!什么都看不见,昼夜也不能分辨,天的颜色,太阳的光,自己父母的面貌,以及在自己周围的东西,自己手所碰着的东西,一切都不能看见。说起来竟好像是一出世就被埋在土里,永久住在黑暗之中的样子。啊!你们暂时闭住了眼睛试试!并想象想象终身都非这样不可的情境!如此你们就会觉得心里难过起来,可怕起来吧!觉得无论怎样也忍耐不住,要哭泣起来,或是发狂而死了吧!虽然如此,你们初到盲童学校去的时候,在休息时间中,可以看见盲童在这里那里弄小提琴呀,吹笛呀,大踏步地上下楼梯呀,在廊下或寝室奔跑呀,大声地互相谈说呀,你们也许觉得他们的境遇,并不怎样不幸吧!其实,真正的情况,非用心细察,是不会明白的。他们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很多意气旺盛的少年,好像不怎么以自己的残废而痛苦。可是,我们见了他们那种高慢自矜的神情,愈可知道他们到将来意识到自己的不幸,这中间要经过多少的难过啊!其中也有可怜地青着脸,似乎已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幸。他们虽已意识到,总现出痛苦的样子,但我们一定可以想见他们有暗泣的时候。啊!诸君!这里面有只患了二三日的眼病就盲了的,也有经过几年的疾病,受了可怕的手术,终于盲了的。还有,出世就盲的,这竟像是生于夜的世界,完全如生活在大坟墓之中了。他们不曾见过人的脸是怎样。你们试想,他们一想到自己与别人的差别,自己问自己‘为什么有差别?啊!如果我们眼睛是亮的……’的时候,将怎样苦闷啊!怎样烦恼啊!

“自然可以的。”我们大家回答他。泼来可西走出门口时,欢喜得嘴唇发颤,卡隆相助帮他把火车包在手帕里。

“在盲童中生活过几年的我,记得出永远闭锁着眼的无光明无欢乐的那些小孩们。现在见了你们,觉得你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不能说是不幸的。试想,意大利全国有二万六千个盲人啊!就是说,不能见光明的有二万六千人啊!知道吗?如果这些人排成行列,在这窗口通过,要费四小时光景哩!”

“那么,我可以拿回去吗?”

先生到此把话停止了。教室立刻肃静。代洛西问:“盲人的感觉,据说是比一般人灵敏,真的吗?”

泼来可西很难为情的样子:

先生说:

“因为安利柯和你是朋友,将这送给你,当做你得奖牌的贺礼。”父亲说。

“是的,眼以外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因为无眼可用,多用别的感觉来代替眼睛,当然是会特别熟练了。天一亮,寝室里的一个盲童就问:‘今天有太阳吧?’那最早穿好了衣服的即跑出庭中,用手在空中查察日光的有无以后,跑回来回答问的说:‘有太阳的。’盲童还能听了话声辨别出说话的人的高矮来。我们平常都是从眼神上去看别人的心,他们却听了声音就会知道。他们能把人的声音记忆好几年,一室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在那里说话,其余的人虽不做声,他们也能辨别出室中的人数来。他们能碰着食匙就知其发光的程度,女孩子则能分别染过的毛线与没染过的毛线。排成两列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普通的商店,他们能闻了气味就知道,陀螺旋着的时候,他们只听了那呜呜的声音,就能一直走过去取在手里。他们能旋环子,跳绳,用小石块堆筑房屋,采堇花,用了各种的草很巧妙地编织席或篮子。——他们的触觉练习得这样敏捷,触觉就是他们的视觉。他们最喜探摸物的形状。领他们到了工业品陈列所去的时候,那里是许可他们摸索一切的,他们就热心地奔去捉摸那陈列的几何形体呀,房屋模型呀,乐器等,用了惊喜的神情,从各方面去抚摸,或是把它翻身,探测其构造的式样!在他们叫做‘看’。”

“但是,为什么?”

卡洛斐插言,把先生的话头打断,问盲人是否真的擅长计算。

泼来可西惊异起来,一面向着我父亲、母亲那里看,一面问我:

“真的啰。他们也学算术与语文。课本也有,那文字是突出在纸上的,他们用手摸了去读。读得很快哩!他们也能写,不用墨水,用针在厚纸上刺成小孔,因为那小孔的排列式样,就可代表各个字母。只要把厚纸翻身,那小孔就突出在背后,可以摸着读了。他们用此作文、通信、记数,也用这方法来计算。他们心算很巧,这因为眼睛一无所见、心专一了的缘故。盲孩读书很热心,一心把它记熟,连小小的学生,也能就历史、语文上的事情,大家互相议论。四五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彼此看不见谈话的对手在哪里,第一位与第三位做了一组,第二位与第四位又成了一组,大家高声轮流着同时谈话,一句都不会误听。

“这是送给你的。”

“盲童比你们更看重试验,与先生也很亲热。他们能根据脚步声和气味,认识先生。只听了先生一句话,就能辨别先生心里是高兴或是懊恼。先生称赞他们的时候,都来扳着先生的手或臂,高兴喜乐。他们与同伴友情又极好,总在一处玩耍。在女子学校中,是按照乐器的种类自己组织团体的,有什么小提琴组、钢琴组、箫笛组,各自集在一处玩弄,要使他们分离,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判断也正确,善恶见解也明白,听到真正善意的话,会发出惊人的热心来。”

“把这送你!”泼来可西看着我,好像不懂的样子,我又说:

华梯尼问他们是不是善于使用乐器。

我立刻双手捧了那火车,交到泼来可西的手中:

“非常喜欢音乐,音乐是他们的快乐,音乐是他们的生命。才入学的小小盲孩,能站立了听三小时光景的演奏,他们很快就能学会,而且用了火样的热心去做。如果对他们说‘你音乐不好啰!’他们就很失望,但因此更拼命去学习。把头后仰了,嘴上绽着微笑,红着脸,含着感情,在那黑暗中一心神往地听着谐和的曲调:见了他们那种神情,就可知音乐是何等神圣的安慰了。对他们说‘你可成音乐家’,他们就发出欢声露出笑脸来。音乐最好的——小提琴拉得最好或是钢琴弹得最好的人,被大家敬爱得如王侯。如果遇到争执,就齐集到他那里,求他评判。在他那里学音乐的小学生,把他当做父亲看待,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要对他说了‘请晚安!’才去睡。他们一味谈着音乐的话,夜间在床上是这样,日间疲劳得要打盹的时候,也仍低声谈说歌剧、音乐的名人,乐器或乐队的事。禁止读书与音乐,在他们是最严重的处罚。那时他们的悲哀,使人见了不忍再将那种责罚加于他们。好像光明在我们的眼睛里是不能缺的东西一样,音乐在他们也是不能缺的东西。”

“你的火车泼来可西见着很欢喜哩!他是不曾有过玩具的,你没想为他做点什么吗?”

代洛西问:“我们可以到盲童学校里去看吗?”

我们开始游戏了。我将所有的玩具取出给他们看。泼来可西好像很中意我的火车。那火车附有车头。只要把发条一开,自己就会动。泼来可西因为未曾见到这样的火车玩具过,见了只自惊异。我把开发条的钥匙交给了他,他只管低了头一心地玩。那种高兴的脸色,是我在他脸上所一向未曾见过的。我们都围集在他身边去注视他那枯瘦的项颈,曾有一次出过血的小耳朵,以及他的向里卷短的袖口,细削的手臂。在这时候,我恨不得把我所有的玩具、书物,都送给了他,就是把我自己正要吃的面包,正在穿着的衣服如数送他,也决不可惜,并且还想伏在他身旁去吻他的手。我想,“至少把那火车送他吧!”但是,又觉得这非和父亲说明不可,正踌躇间,忽然有人把纸条塞到我手里来,一看,原来是父亲。纸条上用铅笔写着:

“可以去看的。但是你们小孩还是不去的好。到年岁大了能完全了解这不幸,同情于这不幸了以后,才可以去。那种光景是看了可怜的。你们只要走过盲童学校前面,常可看见有小孩坐在窗口,一动不动地浴着新鲜空气。平常看去,好像他们正在眺望那宽大的绿野或苍翠的山峰哩,然而一想到他们是什么都不能见,永远不能见这美的自然,这时你们的心就会好像受了压迫,觉得这时你们自己也成了盲人了的吧?其中,出生就盲了的,因为开始就未曾见过世界,苦痛也就不多。至于二三月前才盲了的,心里记着各种事情,明明知道现在都已不能再见了,并且那心中所记着的可喜的印象,逐日地消褪下去,自己所爱的人的面影,渐渐退出记忆之外,就觉得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黑暗了。有一天,这里面有一个孩子,非常悲哀地和我说:‘就一瞬间也好,让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母亲的脸,我已记不清母亲的面貌了!’母亲们来望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将手放在母亲的脸上,从额以至面颊耳朵,处处抚摸,一面还反复地呼着‘母亲!母亲!’见了那种情形,不论怎样心硬的人,也不能不流了泪走开的!离开了那里,觉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实在是例外的事;觉得能看得见人面、房屋、天空,是过分的特权了。啊!我料想你们见了他们,如果能够,谁都宁愿分出一部分自己的视力来,给那全班可怜的——太阳不替他们发光,母亲不给他们脸面看的孩子们的吧!”

卡隆低了那平顶发的头,看着我微笑。泼来可西依旧挂着那奖牌,听说,他父亲已开始铁匠工作,这五日来滴酒不喝,时常叫泼来可西到工场去协助劳动,和从前竟如二人了。泼来可西因此也很欢喜。

病中的先生

“卡隆就是他。他不但是善良的少年,并且还是一个正直重名誉的绅士哩。”

二十五日

今天泼来可西和卡隆一道来了。就是见了皇族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欢喜。卡隆是头一次到我家,他是个很沉静的人,身材那样高了,还是四年级生,被人见了好像是很羞愧的样子。门铃一响,我们都迎出门口去,据说,克洛西因为父亲从美洲回来了,不能来。父亲就吻泼来可西,又介绍卡隆给母亲,说:

今日下午从学校回来,顺便去探望先生的病。先生是因过度劳累才病了的。每日授五小时的课,运动一小时,再去夜学校担任功课两小时,吃饭只是草草地吞咽几口,从早到晚没有休息,所以把身体累坏了,这些都是母亲说给我听的情形。母亲在先生门口等我,我一个人进去,在楼梯里看见黑发的考谛先生,就是那只哄吓小孩、从不加罚的先生。他张大了眼看着我,毫无笑容地用了狮子样的声音说可笑的话,我觉得可笑,一直到四层楼去按门铃的时候还在笑着。仆人引我入那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我才停止了笑。先生现在室内卧着,他卧在铁制的床上,胡须长得深深地,一手遮在眼旁,看见了我,就用了含着深情的声音说:

十日

“啊!安利柯吗?”

玩具火车

我走近床前,先生一手搭在我的肩上:

一到傍晚,就看见许多的小孩杂在工人之间从工场回到家里去。他们虽很疲劳,神情却很快活。他们想快点回去吃他们的晚餐,都急急地走,用被煤熏黑或是被石灰染白了的手,大家相互拍着肩头高声谈笑着。他们都是从天明一直劳动到了现在的。其他,比他们还小的小孩,终日在屋顶阁上、炉旁,或是水中、地里干活,只用一小片面包充饥的,也很多很多。我哩,除了勉强做四页光景的作文以外,什么都不曾做。想起来真是可耻!啊!我自己既没趣,父亲对我也不欢喜,父亲原要责骂我,不过因为爱我,所以还忍耐在那里哩!父亲是一直劳动辛苦到现在了的,家里的东西,哪一件不是父亲的劳动换来的?我所用的、穿的、吃的和教我的、使我快活的种种事物,都是父亲劳动的结果。我接受了这一切,却一事不做,只让父亲在那里操心劳力,不去加以丝毫的帮助。啊!不对!这真是不对!这样子不能使我快乐!就从今日起吧!像斯带地那样捏紧了拳咬了牙用功吧!拼了命,夜深也不打呵欠,天明就跳起床来吧!不绝地把头脑锻炼,真实地把惰性革除吧!就是病了也不要紧。劳动吧!辛苦吧!像现在这样自己既苦恼而别人也难过的这种倦怠的生活,决计从今日起停止啊!劳动!劳动!以全心全力用功,拼了命用功!由此,再去获得愉快的游戏和快乐的生活吧!由此,再去获得那先生的亲切的微笑和父亲的亲爱的接吻吧!

“来得很好!安利柯!我已病得这样了,学校里怎样?你们大家怎样?好吗?啊!我虽不在那里,先生虽不在那里,你们也可以好好地用功的,不是吗?”

见泼来可西取得了奖牌,我不觉后悔,我还一次都未曾得过哩。我近来不用功,自己固觉没趣,先生、父亲、母亲对了我也不快活,像从前用功时候的那种愉快,现在已没有了。以前,离了座位去玩耍的时候,好像是已有一个月不曾玩耍的样子,总是高兴跳跃着去的。现在,在全家的餐桌上,也没有从前的快乐了。我心里现在有着一个黑暗的影子,这黑影在里面发声,说:“这不对!这不对!”

我想回答说“不”,先生拦住了我的话头:

五日

“是的,是的,你们都看重我的!”说着叹息。

决心

我眼瞧着壁上挂着的许多相片。

铁匠只是张着嘴听着,看看视学官,看看校长,一面又去看那低了头战栗着的自己的儿子。他好像到了这时,才觉得自己曾经虐待过儿子,儿子总是振作地忍耐着。脸上不觉露出茫然的惊讶和难言的情爱,急去抱了儿子的头到自己的胸前来。我们都在他们前面走过。我约泼来可西在下礼拜四和卡隆、克洛西同到我家里来。大家都向他道贺:有的去抱他,有的用手去摸他的奖牌,不论哪个,走过他旁边时,总有一点表示。泼来可西的父亲,用了惊异的眼神注视我们,他还是将儿子的头抱在胸口,他儿子在那里啜泣着。

“你看见了吗?”先生说给我听。“这都是二十年来我所教过的孩子哩。个个是好孩子。这就是我的纪念品。我预备将来死的时候,看着这许多相片断气,我的一生是在这班勇健淘气的孩子中度过的啰。你如果毕了业,也请送我一张相片吧!送我吗?”说着从桌上取过一个桔子,塞在我手里,说:

“恭喜!你看!你儿子超越了五十四个同学得了二等奖了。作文、算术,一切都好。既有才,又能用功,将来必定有大事业可成的。他心地善良,为大家所尊敬,真是好孩子!你见了也该欢喜吧!”

“没有什么给你的,这是别人送来的。”

“你是这孩子的父亲吗?”视学官对着铁匠,快活地说,好像和熟识的朋友谈话一样。并且不等他回答,又接续着说:

我凝视着桔子,不觉悲伤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功课已完毕了,我们一级比别级先出教室,走出门外,见接待室里来了一个想不到的人,那就是泼来可西的做铁匠的父亲。照例苍白着脸,歪戴了帽子,头发长得要盖着眼,脚颤抖抖地立着。先生见了他,向视学官附耳低语,视学官就去找泼来可西,携了他的手,同到他父亲的旁边。泼来可西战栗起来,学生们都群集在他的周围。

“我和你讲,”先生又说,“我还望病好起来,万一我病不好,望你用心学习算术,因为你算术不好。要好好地用功啊!困难只在开始的时候,不能做的事是决没有的,所谓不能,无非是用功不够罢了。”

“好好回去,要更加用功哩!”视学官对泼来可西说。

这时先生呼吸急促起来,神情很苦。

“是的,是的!”大家齐声回答。泼来可西动着喉好像在那里咽什么,过了一会儿,用了很好的脸色对我们看,那脸上充满了感谢之情。

“发热哩!”先生叹息着说。“我差不多没用了!所以望你好好地用功算术,下工夫做练习题!做不出的时候,暂时休息一下再做,要一一地去做,但是不要心急!勉强是不好的,不要过于拼命!快回去吧!不要再来了!将来在学校里再见吧!如果不能再见面,你要将这爱着你的四年级的你的先生,时时记起啊!”

“不是吗?他是这样的吧!”

我要哭了。

“泼来可西!今天给你奖牌,并不是因为没有比你更好的人,并且并不单只因为你的才能与勤勉;这奖牌是因了你的性情、勇气及强固的孝行而给的。”说着又向了我们:

“把头伸过来些!”先生说着自己也从枕上翘起头来,在我头发上亲了亲,并且说:“可回去了!”眼睛转向壁上去看。我飞跑下楼,因为急于想投到母亲怀里去。

“到这里来!”视学官说。泼来可西离了座位走近先生案旁去,视学官用了怜悯的眼光,把泼来可西的蜡色的脸,缝补过的不合身的服装打量了一会儿,替他将奖牌挂在胸前,话音中含着深情说:

街路

“配托罗·泼来可西此次应受二等奖。他宿题、功课、作文、操行,一切都好。”大家都向泼来可西看,心里都替他欢喜。泼来可西张皇得不知如何才好。

二十五日

“受二等奖的不知是谁?”我们正这样想,一面只是默然地咽着唾液。既而,视学官高声说:

今日你从先生家里回来的时候,我在窗口望你。你碰撞上妇人了。走街路是最要当心的呀!在街路上也有我们应守的义务,既然知道在家里样子要好,那么在街路上也是同样,街路就是万人的家哩!安利柯!不要把这忘了!遇见老人,贫困者,抱着小孩的妇人,拄着拐杖的跛脚,负着重物的人、穿着丧服的人,总须亲切地把路让过。我们对于衰老、不幸、残废、劳动、死亡和慈爱的母亲,应表示敬意。见人将被车子碾轧的时候,如果那是小孩,应去救援他;是大人的时候,应注意关照他。见有小孩独自在那里哭,要问他原因;见老人落了杖,要替他拾起。有小孩在相打,替他们拉开,如果那是大人,不要近拢去。暴乱人们的相打是看不得的,看了自己也不觉会残忍起来了。有人被警察押解着走过的时候,虽然有许多人集在那里看,但也不该加入张望,因为那人或是冤枉的,也说不定的。如果有病院的担架正在通过,不要和朋友谈天或笑,因为在担架上的或是临终的病人,或竟是葬式,都说不定。明天,自己家里或许也要有这样的人哩!遇着排成两列走的养育院的小孩,要表示敬意。——无论所见的是盲人,是驼背的小孩,是孤儿,或是弃儿,都要想到此刻我眼前通过着的,不是别的,是人间的不幸与慈善。如果那是可厌可笑的残疾者,装作不看见就好了。路上有未熄的火柴梗,应随即踏熄,因为弄得不好,那是要酿成大祸,伤人生命的东西。有人向你问路,你应亲切而仔细地告诉他。不要望着别人笑,非必要勿奔跑,勿高叫。总之,街路是应该尊敬的,一国国民的教育程度,因了街上行人的举动,最可看出,街上如果有不好的样子,家里也必定有同样不好的情形。

今天,视学官到学校里来,说是来授奖的。那是一位有白须穿黑服的绅士,在功课将完毕的时候,和校长先生一同到了我们的教室里,坐在先生的旁边,对三四个学生作了一会儿询问。把一等奖的奖牌给予代洛西。又和先生及校长低声谈话。

还有,研究市街的事,也很重要。自己所住着的城市,应该加以研究。将来不得已离开这城市的时候,如果还能把那地方明白记忆,能把某处某处一一都说出来,这是何等愉快的事哩!你的出生地,是你一生中最初几年的世界。你曾在这里,随着母亲学步,在这里学得初步的知识,养成最初的情绪,求觅最初的朋友。这地方实是生你的母亲,教过你,爱过你,保护过你。你要研究这市街及其居民,而且要爱。如果这市街和居民遭逢了侮辱,你是应该竭力卫护的。

四日

——父亲

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