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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一月

已经差不多快要到达成功了。忽然在少年前后数步间冒出五六股的烟来,原来已被奥军发现,从高处向少年射击。少年正拼了命跑,突然倒在地上,“糟了!”大尉咬着牙焦急地自语。正自语间,少年又好好地起立了。“啊,啊!只是跌了一跤!”大尉说着,吐了一口气。少年虽拼命地跑着,可是望去脚像有些跛。大尉想:“踝骨受了伤哩!”接着烟尘又从少年的近旁起来,都很远,未曾中着,“好呀!好呀!”大尉欢喜得独自叫着,眼仍不离少年。一想到这是千钧一发的事,不觉就要战栗!那纸条如果幸而送到本队,援兵就会到来。万一误事,这六十人只有战死与被俘两条路了。

鼓手立刻落到地上了。军士取了绳子。大尉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在窗畔踱来踱去,看着少年走下坡去。

远远望去,见少年跑了一会儿,忽而把脚步放缓,只是跛着走。及再重新跑起来,力气就渐渐衰弱下去,好几次地只是坐倒了休息。

“但愿你成功!”

“大概子弹擦过了他的脚了。”大尉一面这样想,一面目不转睛地注视少年的举动,慌急得身体颤抖。他用了要迸出火星来的眼睛,测量着少年的所在地与因日光反射而发着光的枪刺间的距离。楼下哩,只听见子弹穿过东西声,士官与军士的怒叫声,凄绝的负伤者的哭泣声,器具的破裂声和物件的落下声。

“放心!”

一个士官默默地跑来,说敌军依旧猛攻,已高举起白旗劝诱投降了。

“下那山坡的时候,要把身体伏倒了走啊!”

“不要睬他!”大尉说时,眼睛仍不离那少年。少年虽已走到平地,可是已经不能跑了,望去好像只是拖着脚一步一步地勉强走着。

大尉和军士握住了绳:

大尉咬紧了牙齿,握紧了拳头:“走呀!快走呀!该死的!走!走!”过了一会儿,大尉说出可怕的话来了:“咿呀!没用的家伙!坐倒了哩!”

“相信我!大尉!”少年回答着下去。

方才还在田坂中望得见的少年的头,忽然不见了,好像已经倒下。隔了一分钟光景,少年的头重新出现,不久为篱笆所阻,已望不见了。

“喂!这分队的安危,要由你的勇气和你的脚力而决定哩!”

大尉于是急下楼梯,子弹雨一般地在那里飞舞,满室都是负伤者,有的像醉汉似地乱滚,有的扳住家具,墙壁和地板上满是血迹,许多死骸堆在门口。副官已被子弹打折了手臂,烟和灰尘把周围的东西都笼罩得不清楚了。

鼓手去了皮带、背包,把纸条放入袋中。军士将绳子放到窗口去,另一端在自己的臂上缠了。大尉将少年扶出了窗,使他背向着外:

大尉高声鼓励着叫说:

“往下面看!近那家屋处有枪刺的光吧,那里就是我军的本队。你拿好这条子,从窗口挂下去,快快地翻过那山坡穿过那田坂,跑入我军的阵地,只要一遇见士官,就把这条子交给他。将你的皮带和背包除了!”

“大胆防守,万勿退一步!援兵快来了!就在此刻!当心!”

大尉把少年推近窗口:

敌军渐渐逼近,敌兵的头部,已可从烟尘中望见,枪声里面又夹杂着可怕的哄声和骂声。这是敌军在那里胁迫叫喊:快降服,否则休想活命。我军胆怯起来,从窗口退缩进来。军士又驱赶他们,迫他们向前,可是防守的火力,渐渐薄弱,兵士脸上,都现出绝望的神情,再要抵抗,已是不可能的了。这时,敌军忽然把火力减弱,雷轰似地喊叫起来:“投降!”

“是的,大尉!”少年答时,眼炯炯地发光。

“不!”大尉从窗口回喊。

“你有勇气吗?”大尉说,

两军的炮火重新又猛烈了。我军兵士接连受伤倒下,有一面的窗已没有人守卫,最后的时间快到了。大尉用了似绞的声音:“援兵不来了!援兵不来了!”一面狂叫,一面野兽似地跳着以颤抖的手挥着军刀,预备战死。这时军士从房顶阁下来,急促地说:

鼓手举手到帽旁。

“援兵来了!”

“鼓手!”

“援兵来了!”大尉欢声回答。

大尉折叠了纸条,用他那使兵士战栗的、凛然的眼光注视着少年,并且很急迫地叫唤:

一听这声音,未负伤的、负伤的、军士、士官都立刻突进窗口,重新去猛力抵抗敌军。

过了一会儿,一向镇定自若的大尉,忽然现出不安的神情,带了一个军士,急忙地出了那室。过了三分钟光景,那军士跑来向少年鼓手招手。少年跟了军士疾步登上楼梯,到了那屋顶阁里。大尉正倚着小窗拿了纸条写字,脚旁摆着汲水用的绳子。

过了一会儿敌军似乎气馁,阵势纷乱了起来。大尉急忙收集残兵,叫他们把刺刀套在枪上,预备冲锋,自己跑上楼梯去。这时听到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窗口望去,意大利骑兵一中队,正用了全速从烟尘中奔来。远看那明晃晃的枪刺,不断地落在敌军头上、肩上、背上。屋内的兵士也抱了枪刺突喊而出,敌军动摇混乱,开始退却。转瞬间,用了两大队的步兵与两门大炮,把高地占领过来。

这空屋是筑在高崖上的,向着崖的一面,只有屋顶阁上开着一个小窗,其余都是墙壁。奥军只在另三面攻击,向崖的一面安然无事。那真是很猛烈的攻击,弹丸如雨,破壁、碎瓦、天幕、窗子、家具、门户,一击即碎。木片在空中飞舞,玻璃和陶器的破碎声,轧啦轧啦地东西四起,听去好像人的头骨正在那里破裂。守在窗口射击的防御兵士,受伤倒在地板上,就被拖开到一边。也有用手抵住了伤口,呻吟着在这里那里打圈子走的。在厨房里,还有被击碎了头的死尸,敌军的半圆形只管渐渐地逼近拢来。

大尉率领残兵回到自己所属的联队里。战争依然继续,在最后一次冲锋的时候,他为流弹所中,伤了左手。

这是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四日,柯斯脱寨战争开始第一日的事。我军步兵六十人光景的一队,被派遣到某处去占领一所空屋,忽然受到奥地利二中队的攻击。敌军从四面攻来,弹丸雨一般地飞落,我军只好弃了若干的死伤者,退避入空屋中,闭住了门,上了楼在窗口射击抵御。敌军成半圆形,步步夹击拢来。我军指挥这队的大尉,是个勇敢的老士官,身材高大,须发都已白了。六十人之中,有一个少年鼓手,赛地尼亚人,年纪虽已过了十四岁,身材却还似连十二岁都不到,是个肤色浅黑,眼光炯炯的少年。大尉在楼上指挥防御,时时发出尖利如手枪声的号令,他那铁铸般的脸上,一点感情的影子都没有。面相的威武,真足使部下见了战栗。少年鼓手脸色急得发青,可是还能不手忙脚乱,跳上桌子,探头窗外,从烟尘中去观看白服的奥军近来。

这天战斗的结果,我军胜利。次日起再战,我军虽勇敢对抗,终以寡不敌众,于二十七日早晨,退守泯契阿河。

少年鼓手(每月例话)

大尉负了伤,仍率领部下兵士,徒步行进。兵士虽困惫疲劳,却没有一个说不满的话。当晚,到了泯契阿河岸的哥伊托地方,找寻副官。那副官伤了手腕,被卫生队所救,比大尉先到这地方来。大尉走进一所设着临时野战病院的教堂,其中住满了伤兵,病床分作两列,床的上面,还架着床,两个医生和许多助手应接不暇地奔走,触耳都是幽泣声与呻吟声。

“上课吧!”

大尉一到教堂,就到处探寻副官,这时有人用了低弱的声音叫“大尉”。大尉近身去看,见是少年鼓手,他卧在吊床上,胸部以下覆盖着粗制的窗帘布,苍白而细的两腕露出在布的外面,眼睛仍似宝石样地闪着光。大尉一惊,急促地对他说:

先生听了也平静了下来,说:

“你在这里?真了不得!你尽了你的本分了!”

“先生!请勿伤心!我们都敬爱先生的。”

“我已尽了我的全力。”少年答。

我们大家静默无语。先生的手还在那里颤抖,额上的皱纹深刻得好像是伤痕。大家都不忍起来。这时代洛西起立:

“你受了什么伤?”大尉再问,一面在看附近各床,寻找副官。

“做了三十年的教师,不料竟碰到这样的事情!”先生悲哀地说着,把头向左右摇着。

“那是万料不到的。”少年回答说。他因为说话,把元气恢复过来了,在这时始觉得负伤在他来说是荣誉。如果没有这满足的快感,他在大尉面前恐怕已没有开口的气力了。“我拼命地跑,原是害怕被看见,弯着上身的,不料竟被敌人看见了。如果不被射中,应该还可以再快二十分钟的。幸而,逢着参谋大尉,把纸条交给他了。可是,在被射击以后,全然走不动,口也干渴得好像就要死去。要再走下去是无论如何不能的了。愈迟,战死的人将愈多:我一想到这里,几乎要哭起来。还好!我总算拼了命把纸条送到了,不要替我担心。大尉!你要留心你自己,你流着血哩!”

过了一会儿,先生独自回到教室里,坐在位上,两手掩住了头一声不吭,好像很疲劳的样子。那种苦闷的神气,看了也有些不忍。

的确如他所说,滴滴的血,正从大尉臂下绷带里顺手指流下来。

于是,先生大怒,赶到他座位旁,捉住他的臂,将他从座位里拖出。勿兰谛虽咬了牙齿抵抗,终于力敌不过先生,被先生从教室里拉到校长室里去了。

“请把手交给我,让我替你包好绷带。”少年说。

“不愿意。”勿兰谛反抗。

大尉伸过左手来,更用右手来扶少年。少年把大尉的绷带解开重新结好。可是,少年因离了枕,面色忽然苍白,不得不快卧下头去。

“出去!”先生反复地说。

“好了,已经好了。”大尉见少年那样子,想把包着绷带的手缩回,少年还似不肯放。

“不是我。”勿兰谛笑着假装不知。

“不要顾着我。留心你自己要紧!即使是小小的伤,不注意就要厉害的。”大尉说。

“勿兰谛!出去!”

少年左右摇着头。大尉注视着他:

今天,勿兰谛真个像狗一样地被逐出去了。先生把每月例话《少年鼓手》的草稿交付卡隆的时候,勿兰谛在地板上放起爆竹来,爆炸以后,响声震动全教室,好像枪声,大家大惊。先生也跳了起来:

“但是,你这样困惫,一定是出过许多血了吧?”

代洛西读着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悼词的时候,笑的只有一人,就是勿兰谛。勿兰谛真讨厌,他的确坏。父亲到校里来骂他,他反高兴,见人家哭了,他反笑了起来。他在卡隆的面前,胆小得发抖,碰见那怯弱的“小石匠”或一只手不会动的克洛西,就要欺侮他们。他嘲诮大家所敬服的泼来可西,甚至于对那因救援幼儿跛了脚的洛佩谛,也要加以嘲弄。他和弱小的人吵闹了,自己还要发怒,务必要对手负了伤才爽快。帽子戴得很低,他那深藏在帽檐下的眼光,好像含有什么恶意,谁都见了要惧怕的。他在谁的面前都不顾虑,对了先生也会哈哈大笑。有机会的时候,偷窃也来,偷窃了东西,却还装出不知道的神气。时常和人相骂,带了大大的钻刺到学校来刺人。不论自己的也好,人家的也好,摘了上衣的钮扣,拿在手里玩。他的纸、书籍、笔记簿都是破污了的,三角板也破碎,钢笔杆头都是牙齿咬过的痕迹,不时咬指甲,衣服不是破就是龌龊。听说,他母亲为了他,曾忧郁得生病,父亲已把他赶出去过三次了。母亲常到学校里来探听他的情形,回去的时候,眼睛总是哭得肿肿的。他嫌恶功课、嫌恶朋友、嫌恶先生。先生有时也把他弃之度外,他有不规矩,只是装作不见。他竟因此愈坏起来,先生待他好,他反嘲笑先生;很凶地骂他哩,他用手遮住了脸假装哭,其实在那里暗笑。曾罚他停学三天,再来以后,更加顽皮暴乱了许多。有一天,代洛西劝他:“停止,停止!先生怎样为难,你不知道吗?”他胁迫代洛西说:“不要叫我刺穿你的肚皮!”

“你说出了许多血?”少年微笑着说。“不但血哩,请看这里!”说着把盖着的布揭开。

二十一日

大尉见了不觉吃惊地倒退了一步。原来,少年已失去了一只脚了!他的左脚已被齐膝截去,切口用血染透了的布包着。

勿兰谛的斥退

这时,一个矮而胖的军医,穿了衬衣走过,向着少年唧咕了一会,对大尉说:

“军旗的头又抬到空中了,我们的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在灵庙之中永享着不朽的光荣了!”

“啊!大尉!这真是出于不得已,他如果不那样坚持支撑,脚是可以保住的。——引起了非常严重的炎症哩!终于把脚齐膝截断了。但是,真是勇敢的少年!眼泪不流一滴,不惊慌,连喊也不喊一声。我替他做手术的时候,他以意大利男儿自豪哩!他的家世出身一定是很好的!”军医说了急忙地走去。

“四年前今日的此刻,载着前国王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的玉棺,正驶向罗马太庙正门。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二世陛下功业实远胜于意大利开国诸王,从来分裂为七小邦,为外敌的侵略及暴君的压制所苦的意大利,到了王的时代,才合为一统,确立了自由独立的基础。王治世二十九年,勇武绝伦,临危不惧,胜利不骄,困逆不馁,一意以发扬国威爱抚人民为务。当王的柩车,在掷花如雨的罗马街市通过的时候,全意大利各部的无数群众,都集在路旁拜观大葬行列。柩车的前面有许多将军,有大臣,有皇族,有一队仪仗兵,有林海似的军旗,有从三百个都市来的代表者,此外凡是可以代表一国的威力与光荣者,无不加入。大葬的行列,这样地到了庄严的太庙门口,十二个骑兵奉了玉棺入内,一瞬间意大利全国就与这令人爱慕的老王作最后的告别了,与二十九年来做了国父、做了将军、爱抚国家的前国王,永久地告别了!这实是最崇高庄严的一瞬间!上下目送玉棺,对了那色彩黯然的八十面军旗掩面泣下。这军旗实足令人回想到无数的战死者,无数的鲜血,我国最大的光荣,最神圣的牺牲及最悲惨的不幸来。骑兵把玉棺移入,军旗就都向前倾倒。其中有新联队的旗,也有曾经过了不少的战争而破碎不全的古联队旗。八十条的黑旒,向前垂下,无数的勋章触着旗杆叮咚作响。这响声在群众耳里,好像有千人齐声在那里说:‘别了!我君!太阳照着意大利的时候,君的灵魂永驻在我们臣民的心里!’”

大尉蹙了那浓而白的两眉,注视少年一会儿,替他依旧将布盖好。眼睛仍不离少年,不知不觉,就慢慢地举手到头边去摘去帽子。

今天午后二时,我们一进教室,先生就叫代洛西。代洛西立刻走上前去,立在小桌边,向着我们朗诵那篇大葬纪念辞。开始背诵的时候,略微有点不大自然,到后来声音渐渐清楚,脸上充满着红晕。

“大尉,”少年惊叫。“做什么?对了我!”

十七日

一向对部下不曾发过柔言的威武的大尉,这时竟用了说不出的充满了情爱的声音说道:

维多利亚·爱马努爱列王的大葬

“我不过是大尉,而你是英雄啊!”说了这话,便张开了手臂,伏在少年身上,在他胸部吻了三次。

今天的聚会真是快乐,并且还给我在胸中留下了一种火花样的东西。他们三人回去的时候,那两个高的左右夹辅着耐利,携了他的手走,和他讲有趣的话,使一向未曾笑过的耐利笑。我看了真是欢喜。回来到了餐厅里,见平日挂在那里的驼背的滑稽画没有了,这是父亲故意除去的,因为恐怕耐利看见。

爱国

“我现在眼前好像看见全意大利。那里有亚平宁山脉突出在爱盎尼安海中,河水在这里那里流着,有白色的都会,有湾,有蓝色的内海,有绿色的群岛。”这样顺次把地名背诵,全然像眼前摆着地图一样。他穿着金钮扣的青色的上衣,昂起了金发的头,闭了眼,石像似地直立着的那种风采,使我们大家看了都为之倾倒。他把明后日大葬纪念日所要背诵的三页光景长的文章,在一小时内记牢,耐利看了也在他那悲愁的眼中现出微笑来。

二十四日

代洛西讲有趣味的话给我们听。他对地理的熟悉,竟完全同先生一样。他闭了眼说:

安利柯啊!你听了少年鼓手的故事,既然感动,那么在今天的测验里,做《爱意大利的理由》题目的文章,定是很容易了。我为什么爱意大利!因为我母亲是意大利人,因为我血管里所流着的血是意大利的血,因为我祖先的坟墓在意大利,因为我自己的诞生地是意大利,因为我所说的话、所读的书都是意大利语,因为我的兄弟、姊妹、友人,在我周围的伟大的人们,在我周围的美丽的自然,以及其他我所见、所爱、所研究、所崇拜的一切,都是意大利的,所以爱意大利。这对于祖国的感情,你现在也许尚未能真实理解,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的。从外国长时间客居归来,倚在船舷从水天中望见故国的青山,这时,自会涌出热泪或是发出心底的叫声来吧。又,远游外国的时候,偶然在路上听到有人操我国的语言,必会走近去与那说话的人接近吧。外国人如果对我国有无礼的言语,怒火必从心头突发,一旦和外国有交涉时,对祖国的爱,格外容易发生吧。战争终止,疲惫的军队凯旋的时候,见了那被弹丸打破了的军旗,见了那裹着绷带的兵士高举着打断了的兵器在群众喝彩声中通过,你的感激欢喜将怎样啊!那时,你自能把爱国的意义真正了解吧。那时,你自会觉到自己与国家一体吧。这实是高尚神圣的感情。将来你为国出战,我愿见你平安凯旋——你是我的骨肉,愿你平安,自不必说。但是,如果你做了卑怯无耻的行径,偷生而返,那么,现在你从学校回来时这样欢迎你的父亲,将以万斛之泪来迎接你,父子不能再如旧相爱,终而至于断肠愤死吧。

三位朋友在我家里留了两小时光景,我却是非常高兴。代洛西和可莱谛是同级中最有趣的小孩,连父亲都喜欢他们。可莱谛穿了茶色的裤子,戴了猫皮的帽,性情活泼,无论何时总是非活动不可,或将眼前的东西移动,或是将它翻身。据说他从今天早晨起,已搬运过半车的柴,可是他却没有疲劳的样子,在我家里跑来跑去,见了什么都注意,口也不住地谈说,完全像松鼠般地活动着。他到了厨房里,问下人每一束柴的买价,据说,他们店里每束是卖两角的。他喜欢讲他父亲在温培尔脱亲王部下从军参加柯斯脱寨战争时候的事。可莱谛礼仪很周到,确像我父亲所说:这小孩虽生长在柴店里,但骨子里面却含着真正贵族的血统。

——父亲

今天是这一年中最快乐的星期四。正好两点钟的时候,代洛西和可莱谛领了那驼背的耐利来了。泼来可西因为他父亲不许他来,竟没有到。代洛西和可莱谛笑了对我说,在路上曾遇见那卖野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据说克洛西提着大卷心菜,说是要把卖了的钱去买钢笔。又说,他新近接到父亲不久将自美国回来的信,很欢喜着哩。

嫉妒

十二日

二十五日

友人来访

爱国题的作文,第一仍是代洛西。华梯尼这次满信自己必得一等奖——华梯尼虽有虚荣心,喜阔绰,我却喜欢他。一见到他嫉妒代洛西,就觉得可厌。他平日想和代洛西对抗,拼命地用着功,可是究竟敌不过代洛西,无论哪一件,代洛西都要胜他十倍。华梯尼不服,总嘲弄代洛西。卡罗·诺琵斯也嫉妒代洛西,却只是藏在心里,华梯尼则竟表现在脸上,听说他在家里曾说先生不公平哩。每次代洛西很快地把先生的问话圆满回答出的时候,他总板着脸,垂着头,装着没听见,还要故意地笑。他笑的样子很不好,所以大家都知道。只要先生一称赞代洛西,大家就去看华梯尼,华梯尼必在那里苦笑的。“小石匠”常常在这种时候,装兔脸给他看。

话虽如此说,后来他究竟在上课时眼泪落到了桌上,有人去看他,他就把眼泪抑住。可怜!他还要硬装笑脸给人看哩!明天代洛西与可莱谛、耐利原定要到我家里来的,打算约泼来可西一块儿来。我想明天请他吃东西,给他看书,领他到家里各处去玩耍,回去的时候,把果物给他装入袋里带去。那样善良而勇敢的小孩,应该使他快乐快乐,至少一次也好。

今天,华梯尼很难为情。校长先生到教室里来报告成绩:

泼来可西跳立起来,红着脸,颤抖着怒声说:“这是没有的事,父亲是不打我的。”

“代洛西一百分,一等奖。”正说时,华梯尼打了一个喷嚏。校长先生见他那神情,就悟到了:

“这是你父亲吧,这次可不要再说‘这是没有的事’了。把你弄得这步田地的,这一定是你父亲。你可告诉校长先生去,校长先生就会叫了你父亲来替你劝说他的。”

“华梯尼!不要喂着嫉妒的蛇!这蛇是要吃你的头脑,坏你的心胸的。”

今天早晨,他脸上带了爪痕到学校里来,大家见了,说:

除了代洛西,大家都向华梯尼看。华梯尼像是要想回答些什么话,可是究竟说不出来,脸孔青青地,像石头般固定着,一动不动。等先生讲课的时候,他在纸上用了大大的字,写了这样的句子:

可怜!泼来可西把破的笔记簿补好了或是借了别人的书籍用功。他把破了的衬衣用针贯牢了穿着,拖着太大的皮鞋,系着长得拖到地的裤子,穿着太长的上衣,袖口高高地卷起。见了他那样子,真是可怜!虽然如此,却很勤勉,如果他在家里能许他自由用功,必定可得优良的成绩。

“我们不艳羡那由于不正与偏颇而得一等奖的人。”

他父亲也曾到学校里来过,脸色苍白,两脚抖抖地,一副怒容,头发长长地垂在眼前,帽子是歪戴着的。泼来可西在街路上一见父亲,虽怕得发抖,可还是立刻走近前来。父亲哩,并不顾着儿子,好像心里另外在想着什么似的。

这是他想写给代洛西的。坐在代洛西近处的人,都互相私语,有一个竟用纸做成大大的奖牌,在上面画了一条黑蛇,华梯尼全不知道。先生因事暂时出去的时候,代洛西近旁的人,都立起身来,离了座位,要想将那纸奖牌送给华梯尼。教室中一时充满了杀气。华梯尼气得全身发抖。忽然,代洛西说:“将这给了我!”把奖牌取来撕得粉碎。恰好,先生回来,即继续上课。华梯尼脸红得像火一样,把自己所写的纸片,搓拢塞入口中,嚼碎了唾在椅旁。功课完毕的时候,华梯尼好像有些昏乱了,经过代洛西座位旁,落掉了书包里的吸墨纸,代洛西好好地代为拾起,替他藏入书包,且结好了袋纽。华梯尼只是低了头看着地,不能举起头来。

泼来可西的家,就住在我家屋顶的小阁上。门房时常将他们家里的事情,告诉给我母亲听。雪尔维姊姊有一天听到泼来可西哭。那次据说是他向他父亲要买文法书的钱,父亲把他从楼梯上踢了下来哩。他父亲一味喝酒,不务正业,一家都为饥饿所苦。泼来可西时常饿了肚皮到学校里来,吃卡隆给他的面包,一年级时教过他的那个戴赤羽的女先生,也曾给他苹果吃。可是,他决不说“父亲不给与食物”的话。

勿兰谛的母亲

“是的,我把它落在火里过了。”他回答。其实,这一定是他父亲酒醉回来把桌子或油灯踢翻的缘故。

二十八日

有一天,先生看见他的作文簿被火烧损了一半了。对他说:“这不是你自己烧的吧。”

华梯尼的脾气,仍是不改。昨天早晨宗教班上,先生在校长面前问代洛西是否记牢读本中“无论向了哪里,我都看见你大神”的句子。代洛西回答说不曾记牢。华梯尼突然说:“我知道哩。”说了对着代洛西冷笑。恰好,这时勿兰谛的母亲突然走进教室里来,华梯尼于是没了背诵的机会。

是的,父亲的话是真的。我还心服着泼来可西。不,心服这话,还不足表达我对于泼来可西的心情。泼来可西是铁匠的儿子,就是那身体瘦弱,有着悲哀的眼光,胆子小小地向着人只说:“原恕我,原恕我。”却是很能用功的小孩。他父亲酒醉回来,据说常要无故地打他,把他的书或笔记簿丢掷的。他脸上常带了黑痕或青痕到学校里来,脸孔肿着的时候也有,眼睛哭红的时候也有。虽然如此,他无论如何,总不说是父亲打他的。“父亲打过你了。”朋友这样说的时候,他立刻替父亲掩盖,说:“这是没有的事,这是没有的事。”

勿兰谛的母亲屏了气息,白发蓬松,全身都被雪打得湿湿的,把那前星期被斥退的儿子推着进来。我们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担着心哩。可怜!勿兰谛的母亲跪倒在校长先生面前,合掌恳求着说:

铁匠的儿子

“啊!校长先生!请你发点慈悲,许这孩子再到学校里来!这三天,我把他藏在家里,如果被他父亲知道,或者要弄死他的。怎样好哩!恳求你!救救我!”

我到了家里,和我父亲说:“斯带地既没有才,样子也不好,他的相貌,令人见了要笑,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了他,就会有种种事情教我的。”父亲听了说:“这是因为那孩子有真诚的地方的缘故啊。”我又说:“到了他家里,他也不多和我说话,也没有玩具给我看。可是我却仍喜欢到他家里去。”“这因为你心服那孩子的缘故。”父亲这样说。

校长先生似乎想引了她到外面去,她却不管,只是哭着恳求:

斯带地被父亲这样地嘲弄了,只是像猎犬样地把眼半闭着。不知为了什么,我竟不敢和斯带地开玩笑。他只比我大了一岁,这是无论如何几乎不能相信的。我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像煞有介事地说:“那么,再会吧。”我也不觉像大人似地说:“愿你平安。”

“啊!先生!我为了这孩子,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如果先生知道,必能怜悯我吧。对不起!我怕不能久活了,先生!死是早已预备了的,但总想见到这孩子改好以后才死。却是这样的坏孩子——”她说到这里,呜咽得不能继续说下去,“——在我总是儿子,总是爱惜的。——我要绝望而死了!校长先生!请你当做救我一家的不幸,再一次,许这孩子入学!对不起!看在我这苦女人的面上!”她说了用手掩着脸哭泣。

“这家伙你看怎样?这个铁头,很坚实哩,将来会有点希望吧。”

勿兰谛好像毫不觉得什么,只是把头垂着,校长先生看着勿兰谛想了一会,说:

过了一会儿,他那肥胖的父亲出来了。手拍着他儿子的背脊,用了和他儿子相像的粗声向我说道:

“勿兰谛,坐在位上吧!”

斯带地家在学校的前面,我到他家里去,一见到他的图书室,就羡慕起来了。斯带地不是富人,虽不能多买书,但他能保存书籍,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还是亲戚送他的,都好好地保存着。只要手里有钱,都用以买书。他已收集了不少的书了,摆在华丽的栗木的书箱里,外面用绿色的幕布遮着,据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只要将那细线一拉,那绿色的幕布就牵拢在一方,露出三格的书来。各种书排得很整齐,书背上闪烁着金字的光。其中有故事、有旅行记、有诗集还有画本。颜色配合得极好,远处望去,很是美丽:譬如说,白的摆在红的旁边,黄的摆在黑的旁边,青的摆在白的旁边。斯带地还时常把这许多书的排列变换式样,以为快乐。他自己做了一个书目,俨然是一个图书馆馆长。在家时只管在那书箱旁边,或是拂拭尘埃,或是把书翻身,或是检查钉线。当他用那粗大的手指,把书翻开,在纸缝中吹气或是做着什么的时候,看了真是有趣。我们的书都不免有损伤,他所有的书却是簇新的。他得了新书,拂拭干净,装入书箱里,不时又拿出来看,把书当做宝贝珍玩,这是他最大的快乐。我在他家里停了一个钟头,他除了书以外,什么都未曾给我看。

勿兰谛的母亲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反复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连校长先生要说话,也都被拦住了。她拭着眼睛走出门口,又很快速地说:

斯带地的图书室

“你要给我当心啊!——诸位!请你们大家原恕了他!——校长先生!谢谢你!你做了好事了!——要规规矩矩的啊!——再会,诸位!——谢谢!校长先生!再会!原恕这可怜的母亲!”

大家不响了。这时卡隆的样子,真是庄严堂堂地立着,眼中几乎要怒出火来,好像是一匹发了威的小狮子。他从最坏的人起,一一用眼去盯视,大家都不敢仰起头来。等助教师红了眼进来的时候,差不多肃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助教师见这模样,大出意外,只是呆呆地立住。后来看见卡隆怒气冲冲地立在那里,就猜到了八九分,于是用了对兄弟说话时的那种充满了情爱的声音说:“卡隆!谢谢你!”

她走出门口,又一次回头,用了好像恳求的眼色对儿子看了一看才离去。勿兰谛母亲的脸色苍白,身体已有些向前弯曲,头仍是颤巍巍地,下了楼梯,就听到她的咳嗽声。

“停止!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因为先生好说话一点,你们就轻侮他起来,倘然先生一用腕力,你们就要像狗一样地伏倒在地上哩!卑怯的东西!如果有人再敢嘲弄先生,我要打得他脱落牙齿!就是他父母看见,我也不管!”

全级又肃静了。校长先生向勿兰谛注视了一会儿,用了极郑重的声调说:

卡隆忽然站起,他震动着头,捏紧了拳,怒不可遏地叫说:

“勿兰谛!你这是在那里杀你的母亲哩。”

先生现出很失望的样子,立起身匆忙出去了。于是骚扰愈厉害起来。

我们都向勿兰谛看,那不知羞耻的勿兰谛还在那里笑着。

“先生,校长先生有事请你。”

希望

说了又以拳敲桌,用了愤怒而悲哀的声音叫“静些!静些!”可是他们仍是不听,骚扰如故。勿兰谛向先生投掷纸团,有的吹着口笛,有的彼此以头相抵触赌力,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了。这时来了一个校役,说:

二十九日

“你们为什么这样?难道一定要我来责罚你们吗?”

安利柯!你听了宗教课回来,跳伏在母亲的怀里,那时候的热情真是美啊!先生和你讲过很好的话了哩!神已拥抱着我们,我俩从此已不会分离了。无论我死的时候,还是父亲死的时候,我们不必再说“母亲,父亲,安利柯,我们就此永诀了吗!”那样绝望的话了,因为我们还可在别个世界相会的。在这世多受苦的,在那世得报;在这世多爱人的,在那世遭逢自己所爱的人。在那里没有罪恶,没有悲哀,也没有死亡。但是,我们须努力,使自己可以到那无罪恶无污浊的世界去才好。安利柯!是这样的:凡是一切的善行,如诚心的情爱,对友人的亲切,以及其他的高尚行为,都是到那世界去的阶梯。又,一切的不幸,使你与那世界接近。悲哀是可以消罪,眼泪是可以洗去心的污浊的。今天须比昨天好,待人须再亲切一些:你要这样地存善心啊!每晨起来的时候,下这样的决心:“今天要做良心赞美我的事,要做父亲见了欢喜的事,要做能使朋友先生及兄弟们爱我的事。”并且要向神祈祷,求神给予你实行这决心的力量。

助教师曾一个一个地去禁止他们。或是捉住他的手,或是拉了他去叫他立墙角。可是仍旧无效。助教师没了法,于是很和气地对他们说:

“主啊!我愿善良、高尚、勇敢、温和、诚实,请帮助我!每夜母亲吻我的时候,请使我能说‘母亲!你今夜吻着比昨夜更高尚更有价值的少年哩!’的话。”你要这样的祈祷。

父亲的话不错,先生的不高兴,果然是因为有病的缘故。这三天来,先生告假,另外有一位助教师来代课。那是一个没有胡须的像孩子样的先生。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位助教师,无论学生怎样地说他,他总不动怒,只说:“诸位!请规矩些!”前两日,教室中已扰乱不堪,今天竟弄得不可收拾了。那真是稀有的骚扰。先生的声音,全然听不清,无论怎样晓谕,怎样劝诱,也都像耳边风一样,校长先生曾到门口来探看过两次,校长一转背,骚扰就依然如故。代洛西和卡隆在前面回过头来,向大家使眼色叫他们静些,他们哪里肯静。斯带地独自用手托了头靠在座位上沉思着,那个歪鼻的旧邮票商人卡洛斐哩,正向大家各索铜元一枚,用墨水瓶为彩品,卖彩票。其余有的笑,有的说,有的用钢笔尖钻着课桌,有的用了吊袜带上的橡皮弹掷着纸团。

到来世去,须变成天使般清洁的安利柯。无论何时,都要这样存心,不可忘了,并且还要祈祷。祈祷的欢悦在你或许还未能想象,见了儿子敬虔地祈祷,做母亲的将怎样欢喜啊!我见你在祈祷的时候,只觉得实有什么人在那里看着你、听着你的。这时,我能比平时更确信有大慈大悲至善的神存在。因此,我能起更爱你的心,能更忍耐辛苦,能真心宽恕他人的罪恶,能用了平静的心境去想着死时的光景。啊!至大至仁的神!在那世请使得再闻母亲之声,再和小孩们相会,再遇见安利柯——圣洁而有无限生命的安利柯,作永远不离的拥抱!啊!祈祷吧!时刻祈祷,大家相爱,施行善事,使这神圣的希望,牢印在心里,牢印在我高贵的安利柯的灵魂里!

四日

——母亲

助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