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斐似乎没看见我们也在这里,他忍住了哭走近老人床前。老人抚摸着他说:
老人听了:“嗄!是你吗?请进来!你是来看望我的,是吗?已经大好了,请放心。立刻就复原的。请进来!”
“谢谢你!回去的时候,告诉你父亲母亲,说经过情形很好,叫他们不必挂念。”
“就是那掷雪球的孩子。”父亲说。
卡洛斐立着不动,似乎像还有话要说。
“谁?”老人问。
“你还有什么事吗?”老人说。
“真不过受了一些些伤。可怜!那孩子正担心着吧?”老人说。又说医生立刻要来。恰巧门铃响了。他老妻说:“医生来了。”前去开门,我看时,来的却是卡洛斐,他穿了长外套,立在门口,低了头好像不敢进来。
“我,也没有别的。”
我们走进那暗沉沉的屋里,老人高枕卧着,他那老妻坐在旁边陪着,侄子在屋角游戏。老人见了我们,很欢喜,叫我们坐,说已大好了,受伤的并不是要紧地方,四五日内可全好的。
“那么,回去吧!再会,请放心!”
伤了眼睛的老人的侄子,就是帽上插红羽的那位女先生所担任一级里的学生。今天在他叔父家里看见他了,叔父像对自己儿子一样地爱着他。今晨,才替先生抄写好下星期要用的每月例话《少年笔耕》,父亲说:“我们到那五层楼上去望望那受伤的老人吧,看他的眼睛怎样了。”
卡洛斐走出门口,仍立住了,眼看着送他出去的老人侄子的脸。忽然从外套里面拿出一件东西交给他,低声地说了一句:“这给了你。”就一溜烟去了。
十八日
那侄子将东西拿给老人看,包封纸上写着“奉赠”。等打开包封纸,我见了不觉大惊。那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卡洛斐平日那样费尽心血,那样珍爱着的邮票簿。他竟把那比生命还重视的宝物,拿来当做报答原宥之恩的礼品了。
此外,还有一位女先生,也是我所喜欢的。那是一年级三号教室里的年轻的女教师。她脸色好像蔷薇,颊上有着两个笑窝,小小的帽子上插着长而大的红羽,项上悬着黄色的小十字架。她自己本是活泼开朗的,学生也被她教得活泼开朗了。她说话的声音,像银球转滚,听去和在那里唱歌一样。有时小孩喧扰,她常用教鞭击桌,或是拍手,来让他们安静。小孩从学校回去的时候,她也小孩似地跳着出来,替他们整顿队列,帮他们戴好帽子,外套的扣子没扣的代他们扣好,叫他们不要伤风。恐怕他们路上争吵,一直送他们出了街道。见了小孩的父亲,教他们在家里不要打小孩,见小孩咳嗽,就送药给他,伤风的时候把手套借给他。年幼的小孩们缠住她,或要她亲吻,或去抓她的面纱,拉她的外套,吵得她很苦,但她从不禁止,总是微笑着一一地去吻他们。她回家的时候,身上不论衣服什么的,都已被小孩们弄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是快快活活地回去。她还在女校教女学生绘画。据说,她用了一人的薪金,抚养着母亲和弟弟哩。
叙利亚是小学五年级生,十二岁,是个黑发白皮肤的小孩。他父亲在铁路作雇员,在叙利亚以下,还有着许多儿女,一家经营着清苦的生计,还是拮据不堪。父亲不以儿女为累赘,一味爱着他们,对于叙利亚,百事依从,唯有对于他在学校的功课,却毫不放松地督促他用功。这因为想他快些毕业,得着较好的位置,来帮助一家生计的缘故。
我弟弟那年级的级任教师代尔卡谛先生,到克洛弥先生所教的一级里去了,另外有个绰号叫“尼姑”的女先生,代着代尔卡谛先生教那级的课。这位女先生平时总穿黑的外套,是个白皮肤、头发光滑、炯眼、细声的人。无论何时,好像总在那里祈祷,性格很柔和,用那种丝一样的几乎不能听清楚的细声说话。发大声和动怒那样的事是决没有的。虽然如此,只要略微举起手指训诫,无论怎样顽皮的小孩,也立刻不敢不低了头静肃就范,霎时间教室中就全然像个寺院了,所以大家都叫她“尼姑”。
父亲的年纪已大了,并且因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一家生计,全担在他肩上,他于日间铁路工作以外,又从别处接了书件来抄写,每夜执笔伏案到很迟了才睡。近来,某杂志社托他写封寄杂志给订户的封条,用了大大的正楷字写,每五百条写费六角。这工作好像很辛苦,老人每于餐桌上向自己家里人叫苦:
卡洛斐怕先生责罚他,今天很担心。不料先生今天缺席,连助手先生也没有在校,由一个名叫克洛弥夫人的年龄最大的女先生来代课。这位先生有两个很大的儿子,其中一个正病着,所以她今天很有忧容。学生们见了女先生,就喝起彩来,先生用了和婉的声音说:“请你们对我的白发表示些敬意,我不但是教师,还是母亲哩。”于是大家都肃静了,唯有那厚脸皮的勿兰谛,还在那里嘲弄着先生。
“我眼睛似乎坏起来了。这个夜工,要把我的寿命缩短哩!”
十七日
有一天,叙利亚向他父亲说:“父亲!我来替你写吧。我也能写得和你一样地好哩。”
但是,父亲终不许可:“不要,你应该用你的功。功课,在你是大事,就是一小时,我也不愿夺了你的时间。你虽有这样的好意,但我决不愿拖累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
父亲拉着我出了人群,在归路上向我说:“安利柯啊!你在这种时候,有自白过失承担责任的勇气吗?”我回答他:“我愿这样做。”父亲又重复地问我:“你现在能对我立誓说必定这样吗?”我说:“是的,立了誓这样说,父亲!”
叙利亚向来知道父亲的性格,也不强请,只独自在心里想法子。他每夜夜半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里去。有好几次,十二点钟一敲过,立刻听到椅子向后拖的声音,接着就是父亲轻轻回卧室去的脚步声。一天晚上,叙利亚等父亲去睡了以后,起来悄悄地穿好衣裳,蹑着脚步走进父亲写字的屋里,把油灯点着。案上摆着空白的纸条和杂志订户的名册,叙利亚就执了笔,仿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心里既欢喜又有些恐惧。写了一会儿,条子渐渐积多,放了笔把手搓一搓提起精神再写。一面微笑着动笔,一面又侧了耳听着动静,怕被父亲起来看见。写到一百六十张,算起来值两角钱了,方才停止,把笔放在原处,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去睡。
“孩子!去吧。好了,快回去吧。”
第二天午餐时,父亲很是高兴。原来他父亲是一点没觉察的。每夜只是机械地照簿誊写,十二点钟一敲就放了笔,早晨起来把条子数目一算罢了。那天父亲真高兴,拍着叙利亚的肩说:
“我不是故意的。”卡洛斐用了几乎听不清楚的低声,颤抖地反复说着。观者之中,有人挤了进来,大叫“伏在地上谢罪!”要想把卡洛斐推下地去。这时,另外又有一人用两腕将他抱住,说:“咿呀,诸位!不要如此。这小孩已自己承认了,不要再这样责罚他,不也可以了吗?”那人就是校长先生。先生向着卡洛斐说:“快赔礼!”卡洛斐眼中忽然迸出泪来,上前去抱住老人的膝,老人伸手来摸卡洛斐的头,且抚掠他的头发。大家见了都说:
“喂!叙利亚!你父亲还着实未老哩!昨晚三小时里面,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的手还很自由,眼睛也还没有花。”
警察携了卡洛斐的手,推开人群,带了卡洛斐到那老人暂时躺着的人家去。我们也随后跟着走。走近一看,原来那受伤的老人,就是和他的侄子同住在我们楼五层的一个雇员。他卧在椅子上,用手帕盖住眼睛。
叙利亚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快活。他想:“父亲不知道我在替他写,却自己以为还未老哩。好!以后就这样去做吧。”
那时的卡洛斐,我以为要跌倒在地上了。“来!我替你想法子。”卡隆说着,捉了卡洛斐的手臂,扶病人样地拉了卡洛斐过去。群众见这情形,也猜测知道闯祸的是卡洛斐,有的竟捏紧了拳头想打他。卡隆把他们推开了说:“你们集了十个以上的大人,来和一个小孩作对手吗?”人们才静了不动。
那夜到了十二时,叙利亚仍起来工作。这样经过了好几天,父亲依然不曾知道。只有一次,父亲在晚餐时说:“真是奇怪!近来灯油突然多费了。”叙利亚听了暗笑,幸而父亲不再说别的,此后他就每夜起来抄写。
警察和观者的叫声,比先前更高了:“是谁投掷的?眼镜打碎,玻璃割破了眼,怕要变瞎子了。投掷的人真该死!”
叙利亚因为每夜起来,渐渐地睡眠不足,早晨起来觉得疲劳,晚间复习要打瞌睡。有一夜,叙利亚伏在案上睡熟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那不成!来!我陪你去。”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说。叙利亚张开了眼,再去用功复习。可是第二夜,第三夜,又同样打盹,愈弄愈不好。总是伏在书上熟睡,或早晨晏起,复习功课的时候,总是带着倦容,好像对于功课很厌倦了似的。父亲见这情形,屡次提醒他,结果至于动气,虽然他是一向不责骂小孩的。有一天早晨,父亲对他说:
“我不敢去!”
“叙利亚!你真对不起我!你和从前,不是变了样子了吗?当心!一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哩。你知道吗?”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责任总要你负。”卡隆说。
叙利亚出生以来第一次受着叱骂,很是难受,心里想:是的,那样的事不能够长久做下去的,非停止不可。
“但是,我并不是故意的。”卡洛斐声音抖抖地回答。
可是,这天晚餐的时候,父亲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个月比前月多赚六元四角钱哩。”又从餐桌抽屉里取出一袋果子来,说是买来一家庆祝的。小孩们都拍手欢乐,叙利亚也因此重新振作起来,元气也恢复了许多,心里自语道:“咿呀!还是再接续做吧。日间多用点功,夜里依旧工作吧。”父亲又接着说:“六元四角哩!这虽很好,只有这孩子——”说着指了叙利亚:“我实在觉得失望!”叙利亚默然受着责备,忍住了要迸出来的眼泪,但心里却觉得欢喜。
卡隆走近来,低声向着卡洛斐:“喂!快走过去承认了。瞒着是卑怯的!”
从此以后,叙利亚仍是拼了命工作,可是,疲劳之上,更加疲劳,终于难以支持。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是叱骂他,对他的脸色更渐渐可怕起来。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见过先生,和先生商量叙利亚的事。先生说:“是的,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的资质原是聪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热心了,每日总是打着呵欠,似乎想要睡去,思想不能集中在功课上。叫他作文,他只是短短地写了点就算,字也写得草率了,他原是可以更好的。”
卡洛斐立在我旁边,脸色苍白,身体颤抖着。“谁?谁?谁闯了这祸?”人们叫着说。
那夜父亲唤叙利亚到他旁边,用了比平常更严厉的态度对叙利亚说:
人从四方集来,原来老人被雪球打伤了眼!小孩们立刻四面逃散,我和父亲立在书店面前,向我们这边跑来的小孩也有许多。嚼着面包的卡隆、可莱谛、“小石匠”、收集旧邮票的卡洛斐,都在里面。这时,老人已被人围住,警察也赶来了,也有向这里那里来回跑着的人。大家都齐声说:“是谁掷伤了的?”
“叙利亚!你知道我为了养活一家,怎样地劳动着?你不知道吗?我为了你们,是在把命拼着哩!你竟什么都不想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
雪还是不断地下着。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雪地里发生了一件可怜的事:小孩们一出街道,就将雪团成了石头样硬的小球来往投掷,有许多人正在旁边通过,行人之中,有的叱叫道:“停止!停止!你们太顽皮了。”忽然,听见惊人的叫声,急去看时,有一老人落了帽子,双手遮了脸,在那里蹒跚着。一个少年正立在旁边叫着:“救人啊!救人啊!”
“啊!并不!请不要这样说!父亲!”叙利亚咽着泪说,正想把经过的一切说明了,父亲又来拦住他的话头了:
十六日
“你应该知道家里的境况。一家人要刻苦努力才可支持得住,这是你应该早已知道了的。我不是那样努力做着加倍的工作吗?本月我原以为可从铁路局得到二十元的奖金,已预先派上用途,不料到了今天,才知道那笔钱是没有希望的了。”
叙利亚听了把要说的话重新抑住,自己心里反复着说:
——父亲
“咿呀,不要说,还是始终隐瞒了仍替父亲工作吧。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从别的地方来补报吧。功课原是非用功不可的,但最要紧的,就是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略微减轻父亲的疲劳。是的,是的。”
安利柯啊!你去扑椅子的时候,我为什么阻止你,你不知道吗?这因为在朋友面前如果扑了,那就无异于骂他说:“你为什么把这弄脏了?”他并不是有意弄污,并且他衣服上所沾着的东西,是他父亲工作时沾来的。凡是从工作上带来的,决不是脏东西,不管它是油石灰、漆或是尘埃,决不脏。劳动不会生出脏东西来,见了劳动着的人,决不应该说“啊!脏啊!”,应该说“他身上有着劳动的痕迹”。你不要把这忘了!你应该爱“小石匠”,一则,他是你的同学,二则,他是个劳动者的儿子。
又过了两个月。儿子仍继续着夜里的工作,日间疲劳不堪,父亲依然见了他就动怒。最痛心的是父亲对儿子渐渐冷淡。好像以为此子太不忠实,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不多向他说话,甚至不愿看见他。叙利亚见这光景,心痛得不得了,父亲背向了他的时候,他几乎要在背后跪下了。悲哀疲劳,使他愈加衰弱,脸色愈苍白,学业也似乎愈不勤勉了。他自己也知道非停止夜工作不可,每夜就睡的时候,常自己对自己说,“从今夜起,真是不再夜半起来了。”可是,一到了十二点钟,以前的决心,不觉忽然松懈,好像如果睡着不起,就是避了自己的义务,把家里的钱偷用了两角的样子。于是熬不住了仍旧起来。他以为父亲总有一日会起来看见他。或者偶然在数纸的时候会发觉他的作为的。到了那时,自己虽不声明,父亲自然会知道的吧。他这样想了仍继续着夜夜的工作。
我将滑稽画册给他看,他不觉一一装出画上的面容来,引得父亲也大笑了。回去的时候,他非常高兴,竟忘记去戴他的破帽。我送他出门,他又装了一次兔脸给我看,当做答礼。他叫安东尼阿·拉勃柯,年纪八岁零八个月。
有一天,晚餐的时候,母亲觉得叙利亚的脸色比平常更不好了,说:
我们游戏中,“小石匠”上衣的钮扣,忽然落下了一个,我母亲替他缝缀,“小石匠”红了脸在旁看着。
“叙利亚!你不是不舒服吗?”说着又向着丈夫:
到了四时,我们坐在安乐椅上,吃牛油面包。等大家离开了椅子以后,我看见“小石匠”上衣里沾着的白粉,染到椅背上了,就想用手去扑。不知为了什么,忽然父亲抑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父亲自己却偷偷地把它拭净了。
“叙利亚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青青的——叙利亚!你怎么了吗?”说时显出很忧愁的样子。
我们做积木的游戏,“小石匠”关于筑塔造桥有异样的本领,一遇到这种事情,就坚忍不倦地认真去做,样子居然像大人。他一面玩着积木,一面告诉我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家只有一间屋阁,父亲晚上进夜校;母亲还替人家洗衣服。我看他父母必是很爱他的。他衣服虽旧,却穿得很温暖,破了的地方,也很妥帖地补缀在那里,像领带那种东西,如果不经母亲的手,也断不能结得那样整齐好看。他身形不大,据说,他父亲是个身体高大的人,进出家门,都须弯着身,平时呼他儿子叫“兔头”。
父亲把眼向叙利亚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并不如此的。”
他真是一个有趣的小孩。一进门,就脱去了被雪打湿了的帽子,塞在袋里,阔步地到了里面,用那苹果般的脸孔,向一切注视。他走进餐室,把周围陈设打量了一会儿,看到那驼背的滑稽画,就装一次兔脸。他那兔脸,谁见了也不能不笑的。
“但是,你!这不是因为他有病的缘故吗?”母亲说了,父亲就这样说:
今天,“小石匠”到家里来拜访我们了。他穿了父亲穿旧的衣服,满身都沾着石粉与石灰。他如约到了我们家里,我很快活,我父亲也欢喜。
“我早已不管他了!”
十一日
叙利亚听了心如刀割。父亲竟不管他了!那个他偶尔一咳嗽就忧虑得不得了的父亲!父亲确实已不爱他,眼中已没有他这个人了!
“啊!父亲!我没有你的爱,是不能生活的!——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如此说,我一一说了出来吧,不再欺瞒你了。只要你再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那样地用功的。啊!这次真下决心了!”
——父亲
叙利亚的决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为习惯的力量,自己又起来了。起来以后,就想到几月来工作的地方作最后的一行。进去点着了灯,见到桌上的空白纸条,觉得从此不写,有些难过,就情不自禁地执了笔又开始写了。忽然手动时把一册书碰落在地,那时满身的血液突然集注到心胸里来:如果父亲醒了怎么办!这原也不算是做什么坏事,发现了也不要紧,自己本来也屡次想说明了的。但是,如果父亲现在醒了,走了出来,被他看见了我,父亲将怎样吃惊啊!并且,如果现在被父亲发觉,父亲对于自己这几月来对我的情形,不知要怎样懊悔惭愧啊!——心念千头万绪,一时叠起,弄得叙利亚震栗不安。他侧着耳朵,抑住了呼吸静听,觉得并没有什么响声,一家都睡得静静的,这才放了心,重新工作。门外有警察的皮靴声,还有渐渐远去的马车蹄轮声,过了一会儿,又有货车“轧轧”地通过。自此以后,一切仍归寂静,只时时听到远处的犬吠声罢了。叙利亚振着笔写,笔尖的声音“唧唧”地响到自己耳朵里来。
安利柯啊!你因为冬天来了快乐着,但你不要忘记!世间有许多无衣无履、无火暖身的小孩啊!因为要想使教室暖些,用迸出了血的长着冻疮的手拿着许多薪炭到远远的学校里去的小孩也有;再有,世界之中,全然埋在雪中的学校也很多,在那种地方,小孩都震抖着牙根,看了不断降下的雪,抱着恐怖,那雪一积多,从山上崩倒下来,连房屋也要被压住了的。你们因为冬天来了欢喜,但不要忘了冬天一到世间,就有许多人要冻死的啊!
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立在他的背后了。父亲从书册落地的时候,就惊醒,等待了好久,那货车通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夹杂了。现在,父亲已进那室,他那白发的头,就俯在叙利亚小黑头的上面,看着那钢笔尖的运动。父亲忽然把从前一切的事都恍然了,胸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慈爱,只是钉住样地立在那里不动。
女先生们也都跑着出来,也好像很高兴的。我那二年级时的可怜的病弱的先生,也咳嗽着在雪中跑来了。女学生们“呀呀”地从隔壁的学校哄出,在像敷了毛毡似的雪地上来回跳跃,先生们都大声叫着说:“快回去,快回去!”他们看了在雪中狂喜的小孩们,也是笑着。
叙利亚忽然觉得有人用了震抖着的双手抱他的头,不觉突然“呀!”地叫了起来。及听出了他父亲的啜泣声,叫着说:
放了课回去的时候,大家多高兴啊,都大声狂叫了跳着走!孩子们或是手抓了雪,或是在雪中跑来跑去。来接小孩的父兄们拿着的伞,上面也完全白了,警察的帽上也白了,我们的书包,一不顾着也转瞬白了。大家都欢喜得发了狂,永没有笑脸的铁匠店里的儿子泼来可西,今天也笑了;从马车下救出了小孩的洛佩谛,也拄了拐杖跳着;手还未曾触着过雪的格拉勃利亚少年,把雪团拢了,像桃子样地吃着;卖菜人家的儿子克洛西把雪装到书包里去。最可笑的是“小石匠”,我父亲叫他明天来玩的时候,他口里正满含着雪,欲吐不得,欲咽不能,只是默然地眼看着父亲的脸孔。大家见了都笑了起来。
“父亲!原恕我!原恕我!”
利华利街的散步,暂时不必再想。现在,我们美丽的朋友来了——初雪下来了!从昨天傍晚,已大片飞舞,今晨积得遍地皆白。雪花在学校的玻璃窗上,片片地打着,窗框周围也积了起来,看了真有趣,连先生也揉着手向外观看。一想起堆雪人呀,摘檐冰呀,晚上烧红了炉,围着谈有趣的故事等等,大家都无心上课。只有斯带地独自热心地在对付功课,毫不管下雪的事。
父亲咽了泪,吻着他儿子的脸:
十日
“倒是你要原恕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真对不起你了!快来!”说着抱了儿子到母亲床前,将儿子交给母亲手上:
“快吻这爱子!可怜!他几个月来竟睡也不睡为一家人劳动!我还只管那样地责骂他!”
华梯尼虽好卖弄阔绰,但却全无恶意。他为了这事,在散步中一直都不曾笑。
母亲抱住了爱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哪里!一点没有什么。”
“宝宝!快去睡!”又向着父亲:“请你陪了他去!”
那瞎少年好像已明白了一切了,用了亲切的、悲哀的声音说:
父亲从母亲怀里抱起叙利亚,来到他的卧室,放他睡下了,替他整好枕头,盖上棉被。
华梯尼羞愧了,默然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终于非常难为情地说:“我不好,我没有知道。”
叙利亚好几次说:
华梯尼惊跳了起来,去细看少年的面孔,见那眼珠宛如玻璃,果然是什么都不能见的。
“父亲,谢谢你!你快去睡!我已经很好了。请快去睡吧!”
这时,恰巧华梯尼的父亲也来了,他听见这话,向那少年注视了一会儿,尖声地对自己的儿子说:“别作声!”又附近儿子的耳朵:“这是一个瞎了眼的。”
可是,父亲仍伏在床旁,等儿子睡熟,携了儿子的手说:
“嗄呀!好骄傲!”华梯尼怒了,大声说。
“睡熟!睡熟!宝宝!”
“我不知道。”少年淡然地说。
叙利亚因为疲劳已极,就睡去了。几个月来,到今天才得好好地睡一觉,梦魂为之一快。醒来时早晨的太阳已经很高了,忽然发现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横着父亲白发的头。原来父亲那夜就是这样过了的,他将额贴近了儿子的胸,还在那里熟睡哩。
“你,请看!不是纯金的吗?”
“哪里!那是没有的。”华梯尼说着把挂表送到少年面前,向着他说:
二十八日
“不会是纯金的,多少总有一点银在里面吧。”
像笔耕少年那样的行为,在我们一级里,只有斯带地做得到。今天学校里有两件事:一件是受伤的老人把卡洛斐的邮票簿送还他了,并且还替他粘了三枚瓜地玛拉共和国的邮票上去。卡洛斐非常欢喜,这是当然的,因为他已寻求瓜地玛拉的邮票三个月了。还有一件是斯带地受二等奖。那个呆笨的斯带地居然和代洛西只差一等,大家都很奇怪!那是十月间的事,斯带地的父亲领了他的儿子到校里来,在大众面前对先生说:
“不,金的啰!”华梯尼答说。
“要多劳先生的心哩,这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当他父亲说这话时,谁会料到有这样的一日!那时我们都以为斯带地是呆子,可是他却不自怯,说着“死而后已”的话。从此以后,他不论日里、夜里,不论在校里、在家里、在街路上,总是拼命地用功。别人无论说什么,他总不顾,有扰他的时候,他总把别人推开,只管自己:这样不息地上进,遂使呆呆的他,到了这样的位次。他起初毫不懂算术,作文时只写着无谓的话,读本也一句都不记得的。现在是算术的问题也能做,文也会作,读本熟得和唱歌一样了。
华梯尼愤然地把挂表拿出,开了后盖,叫我看里面的机械。那少年到了这时,仍不抬起头来,我问:“这是镀金的吧?”
斯带地的容貌,一看就可知道他有坚忍心的:身子壮而矮,头形方方的像没有项颈,手短而且大,喉音低粗。不论是破报纸,还是剧场的广告,他都拿来读熟。只要有一角钱,就立刻去买书,据说自己已设了一个小图书馆,邀我去看看哩。他不和谁闲谈,也不和谁游戏,在学校里上课时,只把两拳托在双颊上,岩石样坐着听先生的话。他得到第二名,不知费了多少力哩!可怜!
于是,华梯尼将那白海狸的帽子用手指顶着打起旋来,少年也不瞧他,好像竟是故意如此的。
先生今天样子虽很不高兴,但是把奖牌交给斯带地的时候,却这样说:
“你见了我的军靴了吗?”意思是给那少年看的,可是少年竟毫不注意。华梯尼放下了脚,指绢包的衣扣给我看,一面眼瞟着那少年说:“这衣扣不合我意,我想换了那银的。”那少年仍不向他一看。
“斯带地!难为你!这就是所谓精神一到何事不成了。”
华梯尼的装束,不用说是很漂亮的。他穿着绣花的摩洛哥皮的长靴、绣花的衣裳,衣扣是绢包裹了的,戴了白海狸的帽子、挂表,阔步走着。可是,昨天的华梯尼,因为虚荣心却遭了殃。他父亲走路很慢,我们两个一直在前,走了一会儿便在路旁石凳上坐下。那里又坐了一个衣服朴素的少年,他好像很疲倦了,垂下了头在沉思。华梯尼坐在我和那少年的中间,忽然似乎记起自己的服装华美,想向少年夸耀了,举起脚来对我说:
斯带地听了并不表示得意,也没有微笑,回到座位上,比先前更认真地听讲。
昨日与华梯尼及华梯尼的父亲,同在利华利街散步。斯带地立在书店的窗外看地图,他是无论在何处也会用功的人,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的。我们和他打招呼,他只把头一回就算。好不讲理啊!
最有趣的是放课的时候,斯带地的父亲到学校大门口来接,父亲是个医生,也和他儿子一样,是个矮身方脸,喉音粗大的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得奖牌,等先生出来和他说了,才哈哈地笑了拍着儿子的肩头,声音里用了力说:
五日
“好的,好的,竟看你不出,你将来会有希望哩!”我们听了都笑,斯带地却连微笑都没有,只是抱了那大大的头,预习他明日的功课。
“不要那样批评人,那孩子虽然气量不大,但也有亲切的地方哩!”
三十一日
卡洛斐袋里满装着物品,外面用长的黑外套遮盖着。他平时总是商人似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他最看重的要算那邮票簿了,这好像是他的大大的财产,他平日不时和人谈及这东西。大家都骂他是鄙吝鬼,说他是盘剥重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喜欢他。他教给我种种的事情,俨然像个大人。柴店里的儿子可莱谛说,他虽到用那邮票簿可以救母亲生命的时候,也不肯舍了那邮票簿的。但我的父亲却不信这话。父亲说:
安利柯啊!如果是你的朋友斯带地,决不会说先生的不是的。你今天在那里抱怨:“先生态度不好。”你自己对于你父亲母亲,不是也常有态度不好的时候吗?先生有时不高兴是当然的,他为了小孩们,不是劳动了许多年月了吗?学生之中有情义的固然不少,然而也有许多不知好歹,蔑视先生的亲切,轻看先生的劳力的。总的说来,做先生的苦闷胜于满足。无论怎样的圣人,处在那样的地位,能不时时动气吗?
父亲叫我在休假日招待朋友来家或去拜访他们,以亲密彼此的关系。所以,这次星期日预备和那漂亮人物华梯尼去散步。今天卡洛斐来访,——就是那身材瘦长,长着鸦嘴鼻,生着狡猾的眼睛的。他是杂货店家的儿子,真是一个奇人。袋里总带着钱,数钱的本领,要算一等。心算的快,更无人能及了。他又能存钱,无论怎样,决不滥用一钱。即使有五厘铜币落在座位下面,他虽费了一星期的工夫,也必须找到了才肯罢休。不论是用旧了的钢笔尖、别针、点剩的蜡烛或是旧邮票,他都好好地收藏起来。他已费两年的工夫收集旧邮票了,好几百张地粘在大大的空簿上,各国的都有,说是粘满了就去卖给书店。他常拉了同学们到书店购物,所以书店肯把笔记簿送他。他在学校里,也经营着种种的交易:有时向人买进东西;有时哩,卖给别人;有时发行彩票;有时把东西和别人交换;交换了以后,有时懊悔了,还要依旧换回。他善作投钱的游戏,一向没有输过。集了旧报纸,也可以拿到纸烟店里去卖钱。他带着一本小小的手册,把账目细细地记在里面。在学校,除算术以外,是什么都不用功的。他也想得奖牌,但这不过因为想不花钱去看傀儡戏的缘故。他虽是这样的一个奇人,我却很喜欢他。今天,我和他一同做买卖游戏,他很熟悉物品的市价,秤戥也知道,至于折叠喇叭形的包物的纸袋,恐怕一般商店里的伙计,也比不上他。他自己说,出了学校,要去经营一种新奇的商店哩。我赠了他四五个外国的旧邮票,他那脸上的欢喜,真是了不得,并且还说明每张邮票的卖价给我听。当我们正在这样玩着的时候,我父亲虽在看报纸,却静听着卡洛斐的话,他那样子,看去好像听得很有趣味似的。
应该敬爱先生:因为先生是父亲所敬爱的人,因为是为了学生牺牲着一生的人,因为是开发你智慧的人。先生是要敬爱的啊!你将来年纪大了,父亲和先生都去世了。那时,你会在想起你父亲的时候也想起先生来吧?那时想起先生的那种疲劳的样子,那种忧闷的神情,你会觉得现在的不是吧?意大利全国五万小学教师,是你们未来国民精神上的父亲,他们立在社会的背后,以轻微的报酬,为国民的进步、发达劳动着。你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人,所以应该敬爱。你无论怎样爱我,但如果对于你的恩人——特别是对于先生不爱,我决不欢喜。应该将先生看作叔父一样来爱他。不论待你好,或责骂你,都要爱他。不论先生做得对的时候,或是你以为错了的时候,都要爱他。先生高兴,固然要爱,先生不高兴,尤其要爱他。无论何时,总须爱先生啊!先生的名字,永远须用了敬意来称呼,因为除了父亲的名字,先生的名字是世间最尊贵、最可怀慕的名字哩!
一日
——父亲
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