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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七月

“那么,下学年我们不能同在一处读书了。”卡隆说。

“卡隆,我父亲在今年秋季要离开丘林了。父亲问我要去吗,我曾经回答他说同去哩。”

“不能了。”我答。

我立刻回到教室,等候父亲。同学们大概都还在教室里,我就坐在卡隆旁边。一想到这是最后一刻的相聚,就不觉悲了起来。我还没把将随父亲离开丘林的事告诉卡隆,卡隆毫不知道,正一心地伏在位上埋了头,执笔在他父亲的照片边缘加上装饰。他父亲作机械师装束,身材高长,头发也和卡隆一样,有些鬈曲,神情却很正直。卡隆埋头伏屈向前,胸间衣服宽褪,露出悬在胸前的金十字架来。这就是耐利的母亲因自己的儿子受了他的保护送给他的。我想我总得把将离去丘林的事告诉卡隆的,就爽直地说:

卡隆默然无语,只是俯了头执笔作画。好一会儿,仍低了头问:

如果先生在这时可以说话,必将不论什么都告诉我们了。即使学生的父母替代了先生坐在这里,恐怕也不能像先生这样亲切吧。一听到别的先生和我说“好了,回去!”的时候,先生的眼里就充满了喜悦之光。

“你肯记着我们四年级的朋友吗?”

“对呀!不是的!当心啰!慢慢地!仔细仔细!”

“当然记着的。都不会忘记啰。特别是忘不了你。谁能把你忘了呢?”我说。

今天是口试。我们八点入了教室,从八点十五分起,就分四人一组,被唤入讲堂去。大大的桌子上,铺着绿色的布。校长和四位先生围坐着,我们的先生也在里面,我在第一次被唤的一组里。啊!先生!先生是怎样爱护我们,我到了今天方才明白:在别的学生被口试时,先生只注视着我们,我们答语含糊的时候,先生就现忧色,答得完全的时候,先生就露出欢喜的样子来。时时侧了耳,用手和头来表示意思,好像在说:

卡隆注视着我,神情足以表示千言万语,而嘴里却不发一言。他一手仍执笔作画,一手向我伸来,我紧紧地去握他那大手。这时,先生红着脸进来,欢喜而急促地说:

七日

“不错哩,大家都通过了。后面的也希望你们好好地回答。要当心啊。我从没有这样地快活过。”这样说了急急地出去的时候,故意装作跌跤的样子,引我们笑。向来没有笑容的先生,突然这样做,大家见了都觉诧异,室中反转为静穆,都微笑着。哄笑的却没有。

最后的考试

不知为了什么,见了先生那种孩子似的举动,心里又欢喜又悲哀。先生所得的报酬,就是这瞬时的喜悦。这就是这九个月来的忍耐以及辛勤付出而得到的报酬了!因为要得这报酬,先生曾那样地长久劳动,连病在家里的学生,也亲自走去教他们。那样地爱护我们替我们费心的先生,原来只求这些微的报酬。

我们走了五六步,就听到后面发出高声来,回头去看,原来是铁匠在那里唱歌了。

我将来每次想到先生,先生今天的样子也必同时在脑海里浮现吧。我长大了的时候,谅先生还健在,并且有机会见面的。那时我当重话动心的前事,在先生的白发上亲吻吧。

“那么,我们在口试时再见吧!”二人这样说了别去。

告别

父亲和铁匠相对像朋友似地莞尔一笑,父亲伸出手去,铁匠来握。

十日

“做得不错哩!”

午后一点,我们又齐集在学校,听候公布成绩。学校附近,挤满了学生的父母们,有的等在门口,有的进了教室,连先生的座位旁也都挤满了。我们的教室中,讲台前也满是人。卡隆的父亲,代洛西的母亲,做铁匠的泼来可西的父亲,可莱谛的父亲,耐利的母亲,克洛西的母亲——就是那卖野菜的,“小石匠”的父亲,斯带地的父亲,此外还有许多我向来不认识的人们。全室中充满了错杂的低语声。

父亲把答数说给他听,铁匠知道了儿子的计算没有错,欢呼着说:

先生一到教室,室中就立刻肃静,先生手里拿着成绩表,当场宣读:

“请问,这总和是若干?”

“亚巴泰西六十七分,及格。亚尔克尼五十五分,及格。”“小石匠”也及格了,克洛西也及格了。先生又大声地说:

泼来可西的父母在我们近旁,也在那里翻着他儿子的笔记。他好像是看了不理解的,那神情似乎有些慌急。他向了我的父亲说:

“代洛西七十分,及格,一等奖。”

“好的,好的。”

到场的父母们,都齐声赞许说:“了不得,了不得,代洛西。”

先生们被四围的人叫唤,来往回答他们。父亲从我手里取过笔记簿去,看了说:

代洛西披了金发,微笑着朝他母亲看,母亲举手和他招呼。

“问题几个?答数若干?减法这一章呢?小数点不曾忘记了?”

卡洛斐、卡隆、格拉勃利亚少年,都及格了。此外,有三四个人是落第的。其中有一个,因见他父亲立在门口装手势吓责他,就哭了起来。先生和他父亲这样说:

将到正午的时候,我父亲从我们教室窗口来探望。考试在正午完毕,下课的时候,那真是好看:父母们都跑近自己儿子那里去,查问种种,翻阅笔记簿,或和在旁的小孩彼此比较。

“不要这样,落第并不全是小孩的不好,大都由于不幸。他也是这样的。”又继续说着:

见到窘急的学生,先生就张大了口装起狮子的样子来。这是想逗他发笑,使他恢复元气。到了十一点光景,去看窗外,见学生的父母已在路上徘徊着等候了。泼来可西的父亲,也穿了工服,脸上黑黑地从铁工场走来。克洛西卖野菜的母亲,穿黑衣服的耐利的母亲,都在那里。

“耐利,六十二分,及格。”

“静静地,静静地!要静静地做的啊!”

耐利的母亲,用扇子送吻给儿子。斯带地是以六十七分及格的,他听了这好成绩,连微笑也不露,仍是用两拳撑着头不放。最后是华梯尼,他今天穿得很华丽——也及格的。报告完毕,先生立起身来:

先生在桌间巡视,这样说:

“我和大家在这室中相会,这次是最后了。我们大家在一处过了一年,今天就要分别。我很以和你们分离为悲。”说到这里中止了一会儿,又说:

斯带地把拳挟住了头,将题目注视了一小时多,后来忽然提起笔来,在五分钟内如数做出就去了。

“在这一年中,我曾好几次地无意发怒了。这是我的不好,请原谅我。”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代洛西想了种种的法子,都在不被看见之中教了大家。或画了图传递,或写了算式给人看,手段真是敏捷,卡隆自己原是长于算术的,也替他做帮手。骄矜的诺琵斯今天也无法了,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后来卡隆教给了他。

“哪里,哪里!”父母们、学生们都齐声说:“哪里!先生,没有的事!”

考题很难,经过一小时,大家都没有办法了。有一个甚至哭泣起来。克洛西敲着头。有许多人做不出,都是应该的。因为他们受教的时间本来就少,父母也未曾教导监督的缘故。

先生又继续说:

来做我们的考试监督的是黑发的考谛先生,就是那虽然声音如狮子而却不责罚人的先生。学生之中,也有怕得脸色发青的。当先生把市政所送来的封袋撕开,抽出试卷来的时候,全场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先生用了可怕的眼色,向室中一瞥,大声地把问题宣读。我们想:如果能把问题和答案都告诉了我们,使大家都能及格,先生们将多少欢喜哩。

“请原谅我。下学年你们不能和我再在一处,但是,仍会相见的。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们总在我心里哩。再会了,孩子们!”

“仔细啊!要用心!”

先生说毕走到我们座位旁来,我们立起在椅子上或是伸手去握先生的手,或是执牢先生的衣襟。和先生接吻的尤多。末后,五十多人齐声叫道:

终于,考试到了。学校附近一带,不论先生、学生、父兄,所谈没有别的,只是分数、问题、平均、及格、落第等类的话。昨天考过作文,今天是算术。见到别的学生的父母在街路上种种地吩咐自己的儿子,就不觉愈担心起来。母亲们之中,有的亲送儿子入了教室,替他看过墨水瓶里有无墨水,检查过钢笔头是否可用,出去时还在教室门口徘徊嘱咐:

“再会,先生!多谢!先生!愿先生康健,永远不忘我们!”

四日

走出教室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悲哀,心中难过得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大家都纷纷退出,别的教室的学生,也像潮水这样向门口涌去。学生、父母们夹杂在一处,或向先生告别,或相互招呼。戴红羽毛的女先生给四五个小孩抱住,给大众包围,几乎要不能呼吸了。孩子们又把“尼姑”先生的帽子扯破了,在她黑服的钮孔里、袋里,乱塞进花束去。洛佩谛今天第一日除掉拐杖,大家见了都很高兴。

考试

“那么,再会。到下学年,到十月二十日再会。”随处都听到这样的话。

——母亲

我们也都互相招呼。这时,从来一切的不快,顿时消失,向来妒忌代洛西的华梯尼,也张了两手去拥抱代洛西。我对“小石匠”叙别,当“小石匠”要装最后一次兔脸给我看的时候,我就去吻了他一次。又去向泼来可西和卡洛斐告别,卡洛斐告诉我说,不久就要发行最末一次彩票,且送我一块略有缺损的瓷器镇纸。耐利跟住了卡隆难舍难分,大家见了那光景,都为之感动,就围集在卡隆身旁。

学校是母亲,安利柯。它从我怀中把你接过去时,你差不多还未能讲话。现在,将你化成了强健善良勤勉的少年,仍还给我了。这该怎样感谢哩,你切不可把这忘记啊!你怎能忘记啊!你将来年纪长大了旅行全世界时,遇到大都会或是令人起敬的纪念碑,自会记忆起许多的往事。那关着的窗,有着小花园的朴素的白屋,你知识萌芽的那幢房子,将在你心上明显地浮出吧!到你终身为止,我愿你不忘这呱呱坠地的诞生地!

“再会,卡隆,愿你好。”大家齐声这样说了,有的去抱他,有的去握他的手。对于这位勇敢高尚的少年,都表示惜别的意思。卡隆的父亲,在旁见了兀自出神。

一到秋天,就须出发。你以后非换入新学校不可。这在你实是不愉快的事。你很爱你的旧学校哩。你在这四年中曾在这里一天两次尝到用功的愉快;在长久的时日中,每天得和同一先生,同一朋友,同一朋友的父母们见面;并且,每天在这里见父亲或母亲微笑着接候你的。你的精神,在这里才开发,许多朋友,在这里始得到;在这里,你获得种种有用的知识;在这里,你也许曾有过痛苦,但这些也都是于你有益的。所以,你应该从心坎里向大家告别啊。众人之中,有遭遇不幸的人,有失去了父亲或是母亲的人,有年幼时就死去了的人,有在战争中流血壮烈而死的吧,有许多既是正直勇敢的劳动者,而同时又是勤勉正直的劳动者的父亲。在这里面,说不定有着许多为国家立大功成美名的人哩。所以,要用了真心,和这许多人告别,要把你的精神的一部分,存留在大家族里面啊。你在幼儿时入了这家族,现在成了一个壮健的少年出去了。父亲母亲也由于这大家族爱护你的缘故,很爱这大家族哩。

我最后在门外抱住了卡隆,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哭泣,卡隆吻我的额。跑到父亲母亲那里,父亲问我:“你已和你的朋友告别过了吗?”我答说:“已告别过了。”父亲又说:“如果你从前有过对不起哪个的事,快去谢了罪,请他原谅,你有这样的人吗?”我答说:“没有。”

安利柯啊!这学年已完了,在结束的一天,得留下一个为朋友而舍生的高尚少年的印象,真是好事。你就要和先生朋友们离别,但我在这里,还须告诉你一件悲哀的事情。这次的离别,不单是三个月的离别,乃是长久的离别。你父亲因事务上的关系,要离开这丘林到别处去了,家人也要同行。

“那么,再会了!”父亲说着向学校作最后的一瞥,声音中充满了感情。

一日

“再会!”母亲也跟着反复说。

母亲的末后一页

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