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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社会死题

“为什么是严重歧视?”贝尔特姆·罗彻问。

“反对。”布鲁斯说,长出了一口气,“严重歧视。”他终于也反对了一次。

布鲁斯伸出手,指了指柳杨,贝尔特姆·罗彻的目光投向柳杨。除了跟布鲁斯嘟囔了一句以外,柳杨还没有正式说过一句话呢。

“琳达是一只狗,根据法律,动物不能出现在法庭上。”哥廷根·赛缪说,“原告律师明知法律有明确规定,却试图通过这种问题扰乱法庭审理。”

柳杨看着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平静地说:“因为琳达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狗。”

“为什么是扰乱法庭?”贝尔特姆·罗彻问。

“反对。”哥廷根·赛缪说,“不能自辩。”

哥廷根·赛缪看到大家都看着自己,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说:“反对。扰乱法庭。”

“不,”布鲁斯说,“我的当事人并非就案件进行自辩,而是针对对方律师公开而严重的歧视言论发表意见。”

柳杨没有回答,却看着已经坐下的哥廷根·赛缪,布鲁斯也扭过头看着哥廷根·赛缪。

“反对。”哥廷根·赛缪说,“和本案无关。”

“柳杨先生,”布鲁斯走回到柳杨面前,“为什么本案的另一个当事人,琳达,没有出现在法庭上?”

“那么你先道歉。”布鲁斯说,“如果你道歉,收回琳达是一只狗的言论,我保证不再谈论歧视问题。”

贝尔特姆·罗彻摇了摇头,“问吧。”他说。

哥廷根·赛缪显然不乐意收回这句言论,否则就意味着琳达可以出庭,那可是节外生枝。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着,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

“好的,好的。”布鲁斯说,“不过,不是‘再问’一个问题,只是‘问’一个问题,我还没有问过任何问题,至少柳杨先生没有回答过任何问题。”

大家都没说话。贝尔特姆·罗彻法官沉思了两三秒钟,“好吧,你继续,柳杨先生。”他说。

“好吧,”贝尔特姆·罗彻说,“但你只能再问一个问题。”

“我对哥廷根·赛缪律师的歧视表示愤慨。”柳杨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足够所有人听清楚,“在本案的审理过程中,琳达已经被十二家权威机构做过十六次基因检测,所有检测都表明琳达是一只狗。一审法院和二审法院也据此做出判定,琳达不能出庭,当然也不能结婚——对不起,这和哥廷根·赛缪律师的歧视无关,而我不能就案情自辩,所以我收回这句话,请从庭审记录中删除。”

“不,不,”布鲁斯说,“罗彻法官问了我,但我没有回答。至于我走了回来——”他耸了耸肩,“这只是我的习惯,并没有违反规定,你看,我还没有坐下。”

他扭头对簿记员说,“请删除。”然后接着说,“但是,我仍旧认定哥廷根·赛缪律师有歧视。事实上,我不知道法院援引了哪一条法律,能够理所当然地认可那些基因生物学家的结论。法律从未清晰地规定,以生物学上哪条规则作为判断一个个体是否为人的依据,而只是含混地用‘自然人’‘社会人’之类的词语草率地一语带过。无论是‘自然人’还是‘社会人’,它的基础单词都是‘人’,所以,如果‘人’没有被定义,‘自然人’或者‘社会人’当然也就没有被定义。这件事情在基因编辑盛行的年代已经被广泛争论过,但那次争论随着基因编辑被简单粗暴地禁止而终止了。”他看着哥廷根·赛缪,忽然问道,“赛缪律师,您要反对吗?”

“你已经问完了。”哥廷根·赛缪说,“罗彻法官问了你,你也走了回去。”

“反对。”哥廷根·赛缪说,“和本案无关。”

“可我一个问题都没问过。”布鲁斯说。

“反对。”布鲁斯说,“和对方律师对当事人的歧视有关。”

“反对。”哥廷根·赛缪说,“他已经问完了。”

贝尔特姆·罗彻摇了摇头,眉头紧皱,仿佛很犹豫,终于说:“请继续吧。”

“不。”布鲁斯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法官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从生物分类学角度,人属于真核域,动物界,后生动物亚界,后口动物总门,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羊膜总纲,哺乳纲,兽亚纲,真兽次亚纲,灵长目,真灵长半目,直鼻猴亚目,人猿次目,狭鼻下目,真狭鼻小目,人猿超科,人科,人亚科,人族,人属,人亚属,智人种——真够复杂的。”柳杨说。

贝尔特姆·罗彻似乎也愣了一下,“啊——”他沉吟了两秒钟,“那么,好吧——”

大家被他一连串的术语搞得目瞪口呆,说实话,基本没有人能搞清楚他说的那些古怪的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哥廷根·赛缪也不例外,居然忘了提出反对。

“法官大人,”哥廷根·赛缪说,“我没有问题要问。所以,按照程序,我们应该做总结陈词了。”

“可是,这一切听起来很高深,却从未被真正地界定过。”柳杨摊了摊双手,表示很遗憾,“吉恩·拉马克认为,物种只是一个人为的概念, 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他顿了顿,“好吧,拉马克不足为凭,那么我们看看达尔文怎么说,达尔文干脆拒绝为物种下一个定义。 他在《物种起源》中写道: 在物种和变种这些名词的定义还没有得到普遍承认之前, 就来讨论什么应该成为物种, 什么应该成为变种, 乃是徒劳无益的。有些博物学家认为亚种已很接近物种, 但还没有完全达到物种一级; 在物种和亚种之间, 的确还没有划出过明确的界限; 此外, 在亚种和显著的变种之间, 在较不显著的变种和个体差异之间, 也未曾划出过明确的界限。”

布鲁斯走回了座位,但哥廷根·赛缪却没有走上来。

“所以,”他接着说,“路易斯·马格纳对此评论,对达尔文来说, 一旦有机生命被看作是一个在极长的时期内一边改变、一边分化的产物, ‘物种’这个概念就成了相当任意的了。从进化的观点来看, 它仅仅是为了较方便地指代那些由比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个体形成的群体而已。”

“好吧,”贝尔特姆·罗彻法官说,“请你坐回去吧。请辩方律师上来提问。”

“约翰·格雷格说,物种只是人们给特定类群的生灵所取的名字罢了, 人们给物种所画的线也不代表任何生物学的基本分界点, 因此, 物种仅存在于人的大脑中, 不过是一种命名抽象或精神抽象。奥多西厄斯·多布赞斯基说,分类的范畴是学者为了自己的方便而设计的结构,在这种意义上, 它们有时候被认为是武断的或主观的。”

布鲁斯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柳杨先生好像真的没有想要赢得这个官司,真是这样,那么自己还有可能涨律师费——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话。

他抛出了一个接一个的人名,“乔治·布封,知道乔治·布封吗?他曾经说过很多胡话,但他在《自然史》第一卷中倒是说过一句良心话。他说,物种不是真正的实体, 物种只不过是分类学家想象出来的产物, 实际存在的只是个体, 而且我们有时可以发现介于两个所谓区别明显的物种之间的个体类型。”

“我——”布鲁斯的汗都流出来了,他看了看柳杨,柳杨现在似乎倒很平静了,撇了撇嘴,摊了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词语从柳杨嘴里连续涌出来,说了这么多之后,他也许感到有点口干舌燥,停了下来,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哥廷根·赛缪,哥廷根·赛缪正有点神不守舍,并没有说话。

“你还有问题吗?”贝尔特姆·罗彻问布鲁斯。

“至于乔治·布封那些胡话,我们也不妨听一听。”柳杨继续说,“他和另外一些人认为,生殖隔离是物种之间的界限。但在今天谁都知道, 群体之间能否相互配育在技术上是难以确认的, 特别是在基因编辑技术条件和跨性别婚姻制度下,所以,分类学家不得不主要根据形态学的差异程度来进行决断。”

“布鲁斯先生如果没有问题要问,我想该我提问了。”哥廷根·赛缪对贝尔特姆·罗彻说,他还站在那里,刚才站起来后,没有再坐下去,看来,其实他也不喜欢反复起立。

“还有,”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悠,似乎想要吸引大家的注意,“尼古拉斯·巴顿等人已经指出, 如果我们坚持严格的生殖隔离概念, 那么一个无性繁殖的群体里每个成员都是一个分离的‘种’,因为他们无法和任何一个其他个体进行交配。尽管许多生物学家号称可以用生殖隔离来定义物种形成, 但仅仅是号称罢了,而在实际中,物种的定义通常是基于形态的。”

“是的,我懂。”布鲁斯赶紧笑了笑。作为一个律师,好歹是从法学院毕业的,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不懂法律。其实,他没有关心这些,他在抓紧难得的额外时间,回忆柳杨先生到底让他问什么问题,可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当然也可以非要坚持用更数据化的东西来区分,比如基因,那显得更像一回事。”柳杨还没有说完,“尼古拉斯·巴顿就认为,一个个体的核糖体RNA序列与另外一个个体的另外一条核糖体RNA序列的一致性低于97%, 那么它们是不同的种。但问题是,为何这个标准是97%?将某个特定的差异值作为不同物种的分界线,显然是尼古拉斯·巴顿先生将自己当作了上帝的一种武断表现。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在任何法律文件中看到将这个数值作为分界线的条款。”

“你懂,对吗?”他的声音小了下来,对着布鲁斯说,“你是律师,你懂。”

“另一个人,理查德·道金斯, ”他再次在空中伸出手指摇晃着,“他的说法略有不同:两个个体同种的充分必要条件是, 它们有同样数目的染色体, 以及每个染色体具有同样数目的核苷酸。但事实上, 有些物种的不同种群之间, 染色体数目是高度变异的, 而种群之间仍旧可以交配, 植物的多倍性现象极为普遍。”

“这不是程序暴政,这是程序正义。”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大声说,似乎想让后面的媒体听得更清楚,“这个小伙子太年轻,不懂得什么是法律。”

柳杨耸了耸肩,扬了扬眉毛,盯着哥廷根·赛缪,仿佛在询问他有没有什么意见。

一路上,休伊斯还在不停地大喊:“程序暴政!程序暴政!程序暴政!”

哥廷根·赛缪有点紧张,伸出手向贝尔特姆·罗彻法官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大概意思是说柳杨完全可以对着法官说,不用对着自己。但柳杨没有理会他的手势,反而冲着他把眼睛瞪得滚圆,好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吃惊于他竟然没有提出反对。

两个法警走了过去,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让出空间,两个法警扭住了休伊斯,把他拖出了法庭。

“还有一些其他的物种概念, 强调进化,强调生态,强调系统性,强调社会性,强调宗教性,强调情感和认知等等。但无论强调什么,都从来没有人曾经找到过一条明确的界限,可以说界限这边就是人,而界限那边就不是人。”柳杨继续。

贝尔特姆·罗彻愣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法槌敲了两下,脑袋转向了另一边,那边有法警,“把他撵出去。不允许他靠近法庭一百米内,否则就逮捕他。”他说。

“这不是很明显吗?”他反问道,“生物的演化是一个连续统一体,在一个连续统一体中,划一条界线是不容易的。这条界线究竟划在哪里才合适呢?任何拥有基本生物学知识的人都知道,演化来自基因的突变,而基因的突变是没有方向性的,你不能确定它在走向天堂还是地狱,它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当然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本身就是个问题。事实上,当类人猿的基因发生了某种突变,从此以后,这个类人猿就莫名其妙地被生物学家称作了人。”

“这是程序暴政!程序暴政!这是以法律名义对人民的掠夺!”休伊斯瞪圆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大喊,还用两只手掌拍打着前面一排座椅的后背,前面的旁听者扭过头,惊恐地看着他。

“而倒过来,如果有一对人类夫妇生出的孩子发生了基因突变,在这个连续统一体上发生了反方向的变化,”他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大大的横向摆动,似乎想要表示什么是反方向,“从而,恰好和他的远祖——那头类人猿——的基因一模一样,又有谁会把这个孩子叫作类人猿而不叫作人呢?”

“你说什么?”贝尔特姆·罗彻问道。

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说话。

“我反对!这是暴政!”旁听席上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投了过去,那是休伊斯。他也已经站了起来,“这是程序暴政!程序暴政!”

柳杨满脸的皮肤似乎都皱了起来,显得很为难,“天哪,那可是个孩子,虽然体毛多了一点,但却是个孩子,一对人类夫妇生下的孩子!还是——我应该称之为一只小猩猩?”

布鲁斯脑子里一团混乱,他想不起来柳杨让他问什么问题了。刚才那些问题还在那儿,但现在却不见了。

“只是基因突变而已,只是一种罕见的基因返祖疾病而已。”柳杨又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我们善良的人类,对了,还有我们善良的上帝,难道不应该怀着悲悯的目光看着这个孩子,留下难过的泪水并用更加温柔的手段来照顾他吗?难道我们应该心安理得地说,基因检测证明这个孩子的基因更接近某种非洲猩猩——即使得到全世界所有基因机构的确认——因而就应该把他送到圣伍德国立动物园吗?哦,天哪,你们去过圣伍德国立动物园吗?那里条件不错!”他的脸上露出了询问的表情。

柳杨面无表情,没有看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布鲁斯。

“好吧,就算动物园条件不错,”他说,“难道我们就要以此为理由,从那个刚刚生出孩子的人类母亲手边把孩子夺走吗?仅仅因为孩子身上的体毛比较多!”

“反对有效。”贝尔特姆·罗彻法官说,他半转过身,对着柳杨说,“对不起,柳杨先生,你已经请了律师,不能自辩。”

“我知道,这也不足为奇,你们干过这种事情,一直到二十世纪还在干,还把一些人放在动物园里,甚至世界博览会上,就为了看看那不同寻常的肤色、体毛、乳房和屁股!”他双手比划着,好像是个很大的屁股,“记得纽约布朗克斯的奥塔·本加吗?记得辗转欧洲的萨拉·巴特曼吗?记得巴黎热带花园、布鲁塞尔刚果村和圣路易斯野蛮人奥运会吗?而首个提出禁止此类行为的人居然是希特勒,当然,他只是觉得干掉他们就行了,没必要展览。”

“反对。”哥廷根·赛缪又站了起来,“不能自辩。”

柳杨停顿下来,环视了一圈,像是个将军在环视自己的士兵,而士兵们都无精打采,“所以,所谓的生物学分类,不过是依靠极小概率理论而勉强生存的一种臆想罢了。”

“问我让你问的问题。”柳杨低声说。

“也许几千年前柏拉图所说的话更有道理一些:物种是一种比构成它的个体更深层次的存在。”柳杨撇了撇嘴,“很幸运,这个叫柏拉图的家伙恰好说过这么一句不知所云的话,而你们恰好莫名其妙地崇拜这个家伙。这句话要不是柏拉图说的,而是奥利弗•温德尔•霍尔姆斯说的,我就不会引用了,免得被你们抓住小辫子。”

“那么,第——”布鲁斯从对自己肥胖的反思中回过神来,“下一个问题——不,第一个问题,”他扭头对贝尔特姆·罗彻法官说,“还没有上一个问题,对吧?”然后扭回头,看着柳杨,想要继续,但是,他却忘了自己的问题,愣在了那里。

但哥廷根·赛缪还是抓住了小辫子,或者仅仅是从柳杨连珠炮一般的话语中反应了过来,“反对。”他说,“和本案无关,和本案无关。更深层次的存在——柳杨先生在讨论灵魂。”

“反对有效。”贝尔特姆·罗彻说。

“那可是柏拉图说的。”柳杨重复了一遍,并加强了语调,“哦对了,奥利弗•温德尔•霍尔姆斯也说过些什么,让我想想——”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了,他说:‘对全世界来说,我们不需要等待那些堕落的人犯罪,不需要让他们因为愚蠢而挨饿,社会可以阻止那些明显不适合繁衍后代的人……愚蠢的人延续三代就足够了。’如果你们喜欢这样,那么,这位人类夫妇生下来的基因突变的类人猿婴儿,就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布鲁斯觉得,他找到了自己成不了一个好律师的原因,自己实在太胖了。这个哥廷根·赛缪,平静观察就会发现,虽然个子很高,但其实很瘦,高而不大,做出站立坐下这样的工作应该比自己省力,比自己更适合做律师。

哥廷根·赛缪很紧张,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但显然不是因为像柳杨那样口干舌燥,“反对,”他说,“即使是柏拉图说的,也和本案无关。奥利弗•温德尔•霍尔姆斯同样和本案无关。”

而布鲁斯正在看着哥廷根·赛缪。他心中有一个疑问,这么一会儿时间,哥廷根已经站起来三次了,要是自己这样的话,那两条胖腿肯定会受不了。想到这里,他瞬间感觉到了累,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冲柳杨伸了伸手,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因为只有柳杨先生说过他和琳达相爱之后,才能问是否‘确定’相爱,而实际上柳杨先生并没有说过他和琳达相爱。”哥廷根·赛缪说,两只眼睛看着贝尔特姆·罗彻法官。

“我还要提醒您,尊敬的哥廷根·赛缪律师,”柳杨接着说,“灵魂同样没有定义,那只是一些人为了给自己的胡言乱语圆谎而编造出来的一个含混的概念,或者,您想要在这里,这样的一个法庭审理的现场,做出一个关于灵魂的定义吗?”

“和本案无关我可以理解。”贝尔特姆·罗彻法官说,“但为什么涉嫌误导?”

哥廷根·赛缪又咽了一口唾沫。

布鲁斯觉得哥廷根·赛缪的身影很高大,投了一大片阴影过来。

“更深层次的存在——最多讨论一下意识场而已,和灵魂有什么鸟关系?”柳杨说,“这是物理,物理,你学过物理吗?”他问哥廷根·赛缪。

“反对。”哥廷根·赛缪又站了起来,动作很麻利,“和本案无关并且涉嫌误导。”

“和本案无关。”哥廷根·赛缪说。

“好吧,那么,第二个问题是——噢,不,对不起——第一个问题是,柳杨先生,你确定你们相爱吗?”

“意识场是一个物理概念,可以被预言、被检测、被验证,和灵魂这种语焉不详的东西完全没有关系。”柳杨说,“算了,不跟你解释了,反正你也不懂。”他扭过头去找簿记员,“请把这一段删掉,没必要把哥廷根·赛缪律师的愚蠢记录在案。”

这是个新情况,在一审二审时都没有碰到,布鲁斯感到有点慌张,看来今天不好应付。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教给你一些常识,不是想要刻意暴露你的愚蠢。”柳杨对哥廷根·赛缪接着说,“从生物学角度看,从来没有哪个科学家能够真正地定义什么是人,而从法律角度看,也从没有哪条法律条款引用过任何生物学理论来定义人。这不能怪法律,那些生物学定义都是不清不楚和争论不休的,从来没有达成严谨的结论,更不用说广泛的一致性了,所以没有办法被引用。”

“反对有效。”贝尔特姆·罗彻说。

柳杨的神色很严肃,“总而言之,很明显,哥廷根·赛缪先生,你将琳达称之为一只狗的行为,其中包含了严重的毫无根据的猜测和可憎的自以为是的武断,仅仅因为她身上那些黑白相间的茂密毛发和你身上稀疏细短的金色毛发不同!”

“刚才那个问题无效,所以这是第一个问题。”哥廷根·赛缪说。

“换句话说,你对案件对方的当事人发表了歧视性言论,而作为律师,你应该清楚,在赫尔维蒂亚,在任何地点发表任何类型的歧视性言论都是不可容忍的,不要说在法庭上了。”柳杨继续说。

“为什么涉嫌误导?”贝尔特姆·罗彻问,看他的表情好像是真的不明白。

哥廷根·赛缪在紧张地思索,脑力活动如此剧烈,以至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说实话,他觉得柳杨的话东拉西扯、似是而非,但一时之间却无法反驳,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中最大的短板就是学习不够努力。

“反对。”哥廷根·赛缪又站了起来,“涉嫌误导。”

“歧视,歧视。”旁听席上有人喊,声音不太大,却足够大家听见,当大家把目光投过去的时候,说话的人马上闭嘴了,眼睛投向了天花板,好像在天花板上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柳杨先生,第二个问题是……”布鲁斯说。

贝尔特姆·罗彻法官赶紧拿起法槌,使劲敲了敲,发出“咚咚”的声音,“安静,安静。”他说。

布鲁斯耸了耸肩,他料到了,这个问题已经在初审和二审法院被反对过几次了。

“好吧,”他显然有点犹豫,但终于还是接着说,“哥廷根·赛缪律师在法庭上公开发表对案件对方当事人的歧视言论,逐出法庭,由他的次席律师代替他完成下面的辩护过程。”

哥廷根·赛缪坐了回去。

像刚才休伊斯大喊大叫的时候一样,贝尔特姆·罗彻法官转头向法警示意了一下。

“反对有效。”贝尔特姆·罗彻说。

两个法警走过去,试图将哥廷根·赛缪律师带出了法庭。

“行政机关否决他们二位结婚的依据是我们的公投结果,人和狗不能结婚,和结婚原因无关。所以,柳杨先生这个人为什么要和琳达这只狗结婚,当然和本案无关。”

哥廷根·赛缪倒没有像休伊斯那样大喊大叫,而是抿紧了嘴唇,他的面庞变得惨白,甚至透着些青色。

布鲁斯看着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大人似乎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问哥廷根·赛缪:“为什么和本案无关?我们不是在审理他们二位结婚的案子吗?”

旁听席上忽然响起了一片掌声,同时也响起了一片嘘声,两股声音交汇起来,使法庭显得很不严肃。

“反对!”辩方律师哥廷根·赛缪站了起来,“这和本案无关。”

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再次拿起法槌,动作很快,甚至有点手忙脚乱,更加使劲敲了几下,旁听席安静下来。

“柳杨先生,”布鲁斯开始提问题,“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和琳达结婚?”

“不过,您的话并没有打动我,”贝尔特姆·罗彻法官对柳杨说,“我也不想再听总结陈词了,对方的律师已经因为不可饶恕的歧视行为被逐出法庭,而您的律师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说。所以,我打算使用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宣判您败诉。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否则,赫尔维蒂亚的法律体系将会坍塌。”

布鲁斯哼哼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他知道,旁听席后面是一排排的媒体摄像机——在法庭上,SSI是禁用的——这是公开审判,他的形象要好,发音也要清晰。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了法槌。

布鲁斯扭回头,看到柳杨,正直挺挺地坐在证人席上瞪着他,灰灰的眼睛透着冰冷的气息,他心头一阵紧张,这个柳杨的表情,一定就是在同僚中欺负大家的样子了。

“琳达还没有出庭。”柳杨说。

不过,既然拿律师费拿到手软,布鲁斯也不会撂挑子不干。他站在证人席前,扭头看了看主审法官,那个倒霉鬼,贝尔特姆·罗彻,小小一张脸,头是半秃的,满脸的无精打采,一看就像是在同僚中被大家欺负的样子。

“这有意义吗?”贝尔特姆·罗彻法官愣了一下,问道,“你确定这有意义吗?”

这个过程太诡异了,虽然布鲁斯经验不多,但他不觉得这种当事人是常见的。甚至,他认为,除了柳杨先生,这种当事人根本就是不可能见到的。

柳杨盯着他,不说话。

两次申办,多次出庭,布鲁斯经常被对方辩护律师诘难得哑口无言,而柳杨先生只是静静地看着,既不着急也不沮丧,完事儿以后还觉得挺好,反正输了就上诉——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输了就没地方上诉了。

“为什么你在一审二审的时候不做这些事情?”贝尔特姆·罗彻法官问。

这个目标看起来似乎不切实际。即使是现在这样,有很多人支持柳杨先生,布鲁斯也不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赢得官司的可能性,毕竟这和现行法律不符。

“因为现在人多。”柳杨说,伸手指了指旁听席,“还有直播。”他又指了指旁听席后面的媒体摄影机。

布鲁斯有时想,把这个案子搞成轩然大波可能就是柳杨先生的目的,但他实在想不通搞成轩然大波之后,下一步的目标是什么?就是为了和琳达这只狗结婚吗?

贝尔特姆·罗彻法官不说话,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然后向法警挥了挥手。

不过,从客观角度讲,在这件事情上,恐怕已经无法找出中立的民众了,所以辩方律师要求取消陪审团也是合理的,布鲁斯这么想,柳杨先生也没有反对。

很快,琳达被法警牵着走进法庭。布鲁斯走过去从法警手中接过了狗绳,牵着琳达走向证人席,琳达站在了柳杨脚边。

开始的时候,布鲁斯很茫然,不知道媒体所谓的歧视到底说的是在歧视哪一方。不过最终,他还是搞明白到底是歧视哪一方了,因为行政机关的辩护律师千方百计在法律上钻空子,加上大概一半媒体的助威,最终改变了本案的审判方式,从陪审团审判变成了主审法官审判,这无疑让贝尔特姆·罗彻法官更加郁闷了。

“反对。”哥廷根·赛缪的次席律师,赫赫迪娜·姆利小姐站了起来,“证人席上不能同时有两个证人。”

本来,愿意加入陪审团的人倒是很多,陪审团可以降低主审法官的压力,对主审法官来说是个好事。不少人在媒体上公开申请做陪审员——这并没有什么用,陪审员都是随机挑选的,但是,媒体不停地质疑挑选过程有歧视,弄得指派陪审员的法庭官员也很为难。

“这么说,”布鲁斯说,“您认为琳达是人?”

这个案子虽然已经败诉了两次,诉讼过程却在赫尔维蒂亚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据布鲁斯所知,最高法院的法官为了此案互相推诿,谁都不愿意做主审法官。不但不停地拖延时间,还特意为此召开了一个听证会,想看看大家怎么说。参加听证会的那些老家伙们事不关己,都说得洋洋洒洒,但却让最高法院的法官们更糊涂,也更不愿意主审了——当然,总有人要做主审法官,这个倒霉的家伙名字叫贝尔特姆·罗彻,现在正坐在他那居高临下的座位上不停地抽动鼻子,似乎像是感冒了。

赫赫迪娜·姆利小姐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砰”的一声坐了回去,显然带着怨气。

柳杨先生非常有钱,甚至买下了一个岛,虽然只有0.2平方米,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岛,一个法律承认的岛。柳杨先生还是一位科学家,知识很渊博。所以,柳杨先生到底有些什么想法,对于未来又怎么看,这些东西如果不搞清楚的话,自己对他的行为想不通还是很正常的,布鲁斯经常这样宽慰自己,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在社会底层打滚儿的烂律师而已。

“反对——”贝尔特姆·罗彻法官也犹豫着,没有说完后面一半的话,“有效”或者“无效”,而是换了一个话题,“柳杨先生,我要宣判了。”

布鲁斯不太想得通,不过他觉得这不能怪自己。毕竟,柳杨先生是个很有背景的人,和自己不是一类人。

“我要询问新的证人。”布鲁斯忽然说。

其实布鲁斯不笨,他已经逐渐意识到,柳杨先生似乎并不想赢得这个官司。照他的感觉,最初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那一天在那个小广场旁边的咖啡厅里,隔着窗户能够看到休伊斯在演讲——这会儿休伊斯就坐在旁听席上——柳杨先生很激动,肯定是想要赢得这个案子的。但是,法律程序很冗长,随着时间的流逝,柳杨先生似乎逐渐改变了主意,不再想赢了。

“询问?新的证人?”贝尔特姆·罗彻再一次愣在那里,扭头看了看琳达,法槌还举在空中,“可是——”他说不下去。

他花了不少功夫,确认自己记得那几个问题,后来他觉得那几个问题比自己的名字还要熟悉。可真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脑子空白了。

“我只问一个问题,尊敬的法官大人。”布鲁斯说。

不过,在开始准备这次出庭的时候,柳杨先生开始对他提出要求。要求倒也并不复杂,就是要求他在柳杨先生坐在证人席上的时候,在问他自己想问的问题以外,一定要记得问几个特别的问题。

贝尔特姆·罗彻的法槌仍然无法落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轻轻放下了法槌。

这个柳杨先生,在一审和二审时几乎没提什么意见,除了反复表达觉得他很蠢这个观点以外——当然,是掺杂在表扬当中,这一切太诡异了,作为一个律师,布鲁斯觉得超出了自己的智力范围。

“只能问一个问题,”他对布鲁斯说,“而且,是对这个——生物,不是对柳杨先生。”

现在,布鲁斯的脑子很乱,倒不是害怕法官,也不是害怕案子输掉,而是害怕忘记客户交代让他问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很简单。”布鲁斯转身蹲下,对着琳达,轻声地问:“你是谁?”

但是显然,按照布鲁斯自己的评判标准,他表现得并不好,而且在之后的二审中仍旧表现得不好。二审一样毫无悬念地输掉了。那时,布鲁斯再次以为这个客户会把自己炒掉,却再一次遭到了表扬,并且律师费又涨了。

那只狗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布鲁斯,两只眼睛乌黑乌黑的,深不见底,目光中似乎透着某种忧伤。

布鲁斯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这可是在最高法院的法庭上,还是要注意仪表。作为一个不入流的律师,除了替DogLover提供法律意见以外,布鲁斯几乎没怎么出过庭。第一次出庭就是在柳杨诉行政机关案的初审上,他的表现可糟糕极了,而且案子也很快输掉了。他本来以为这个神经质的客户一定会把自己炒掉,换一个善于狡辩的大律师,不过出乎意料,这个客户不但没有把自己炒掉,还给自己涨了律师费,并且表扬自己表现得很好。

“我是琳达。”她说。

“柳杨先生,我要开始问你问题了。”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