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迪为阿莱克夏感到难过。“她为我们放弃了她的整个世界。我记得我被夺走整个世界的感觉,那已经够痛苦的了。”他尝了一口干邑,舌头像是进了天堂,“上帝啊,就好像一口雾气滑下去。”
“她估计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了。”科顿开始搬动锅碗瓢盆,打开巨型炉灶上的煤气炉。
“是啊,非常柔顺……”科顿从冷藏室里取出各种食材。
格莱迪望着她的背影。
“你在做饭?”
她嗤之以鼻,走向走廊,显然被惹恼了。
“是啊,有什么不好?每次死里逃生我都要好好吃一顿。食物在这种时候会更好吃。我打算做马赛鱼汤。你饿吗?”
科顿又喝完一指高的干邑:“不会。但那东西我们已经处理掉了,对吧?”他用眼神问她要不要来一杯。
“好。”
“连量子链接收发器也会失效?”
科顿对着天花板竖起一根手指。“这样能调出比才……”他用流利的法语对天花板大声说,“《采珠人》,在殿堂深处!”
“没什么危险的,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不,这儿完全是为了销声匿迹。进了这地方,所有已知的跟踪技术就都失效了。”
歌剧突然开始播放,响彻整个阁楼。美丽的音乐。格莱迪看见缤纷的色彩犹如浪涛。他想到这一天的种种变故,又喝了一口干邑。
阿莱克夏追问道:“你这个藏身之处还有什么东西?”
“你最后进了休眠所,格莱迪先生,我很抱歉。你必须知道,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科顿把新鲜的海产品一样一样放在台面上。
“这我就不知道了。”科顿把酒杯从大理石桌面上滑给他。格莱迪眼疾手快抓住,没让酒杯飞出桌沿。
格莱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怎么会有新鲜的海产品?”
“天哪,肯定值很多钱。”
科顿朝冷藏室打个手势:“休眠储存。用的是了不起的氩气。有点像超低温处理,但不需要冰冻。食物放几十年都不会腐坏。”
科顿边倒酒边说:“从1873年法国近海一起船难的沉船上捞出来的。”
“又是一种能改变世界的创新技术,却被藏在一个冷藏室里。”
格莱迪点点头。
科顿不为所动,剥掉特大号明虾的外壳。“这幢楼是个十层高两个街区长的大冰箱。要是彻底解冻,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两个禁酒时期的匪徒呢。”
科顿又倒了一杯酒:“干邑,格莱迪先生?你看起来很需要喝一杯。”
“你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科顿?为什么替技控局扮演了这么多年的疯狂炸弹客?”
阿莱克夏瞪着他:“聚变?科顿,你怎么能把这种级别的科技带出技控局总部?”
科顿做个鬼脸:“实话实说?运气不好。”
“你该问还有什么东西——就是大楼名字说的那些东西,一层又一层全装满了——冷藏货品。非常适合用来抹除可疑的聚变实验的热信号。”
格莱迪瞪了他一眼。
格莱迪站在大理石桌面的厨台对面:“这幢楼里还有什么人?”
“好吧。你的运气比我还不好。事情是这样的,我企图偷偷闯进技控局总部,结果被逮住了,那是……哦,十二年前了。”
科顿拔掉滗酒瓶的塞子,在三个酒杯里各倒一指高的白兰地。“而且他一直死心塌地爱着你。爱和恨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你知道的,两者都是激情。从一面翻到另一面,没什么区别。”他点点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是第二杯和第三杯,“啊哈!好东西。”
“你企图闯技控局的空门?”
格莱迪和阿莱克夏环顾四周,科顿走进厨房,从头顶架子上取下几个高脚杯。“说起来,阿莱克夏,你以为他们会倾尽全力追捕格莱迪?等着瞧吧。你要是失联,对海德里克而言比格莱迪危险十倍。有了你对他们的了解……哇哈!他会扫描世上的每一块石头。”
“唉,我可没说过我是个聪明人。”
“家,我舒服的小窝……”
“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里是个重新装修过的阁楼空间,很宽敞,红砖墙壁露在外面,有内部隔断,艺术品和家具很考究,有一个生活区,有餐厅级的厨房,还有摆满书籍的几个书架。格莱迪看见前方有一条长走廊,地上铺着抛光的木地板,左右两边各有五六扇房门。走廊尽头似乎是个科技车间。薄膜屏幕和复合式监控镜头的全息画面在各处亮起。
“我不知道。那是个任务。帮感兴趣的人搞到难以获取的情报,我就靠这个混饭吃。技控局大楼吸引了某些人的注意——某些非常低调的人,他们告诉我底特律市中心有一幢大楼看起来很普通,实际上保安异常严密。说是不正常都是轻描淡写了。”
阿莱克夏和格莱迪互视一眼,跟着他向前走。
科顿停下剥海鲜的手,望着远方,沉思片刻。“当时我以为我全搞清楚了,”他笑道,“但有些事情你只有亲身体验才会知道。”
楼道安全门“咔嗒”一声打开。“谁在乎这是什么等级的技术?后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莫里森说得对——我是盗贼。盗贼大师。”他走进去,推上一个巨大的闸刀式开关,电灯点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有人雇你偷闯技控局?”
阿莱克夏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技术等级?更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拿到的?”
“这和扔砖头破窗而入可不是一码事。我有非常细致的行动计划。我是盗贼大师。问题是你不可能随便闯入技控局。”他打开装葡萄酒的酒柜,拿出一瓶干红,“教皇新堡?”
他们来到了第一个楼梯转角,转角口是一扇看起来更加坚固的黑色铁门。科顿用指节敲了敲,听起来和埃特纳火山一样结实。“钻石聚合的纳米杆,超钻石。墙上也覆盖了一毫米这东西。碳纤维纳米管相比之下啥也不是,还不如石棉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也一样。”他把手掌按在某种扫描设备上,采样的内容似乎比普通掌印复杂。
格莱迪朝还剩下半杯的干邑点点头:“不用,我够了,谢谢。”
格莱迪回想爆炸的那个晚上,想起了科顿离开前仿佛在说对不起的耸肩。休眠所没有夺走这段记忆。
科顿开红酒边说:“我后来发现,那位低调的客人就是中情局。真希望我一开始就知道。说到闯空门,他们的历史实在不怎么光彩。
“啊哈。想重新写入大脑,你必须事先录下来。休眠所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非常抱歉,是我把你送进了那里,但我也是被逼的。”
“我以为我挺精明,但我都还没进周界就被逮住了。结果他们那幢楼的外墙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外立面。没有窗户,没有街面门——就算有,进去了也哪儿都不是。在水泥和玻璃的周界背后,还有三十毫米的凝聚态钻石纳米杆,比索伦的塔还要黑——顺便插一句,他们总部在我眼中就是那么个地方。据我所知,技控局总部在地下几百英尺。投射在内墙上的全息画面会让你觉得窗外就是真实世界。人眼区分不出他们使用的科技。因此他们时常把画面切到视频尘摄像头拍摄的画面,他们在全世界到处都有这种摄像头,额外维度收发器链接起了他们所有的通信系统。”他抬起头,“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个了。因此谁也不可能窃听他们。”
格莱迪皱眉道:“我在休眠所有过类似的体验,某种蛋白质能在你回想特定记忆时忘记它们。但我没有能够收回失去的记忆。那是很多内容。我的童年时光,父母。你能告诉我怎么找回来吗?”
格莱迪又喝了一口珍贵的干邑,沉醉片刻,他说:“然后你被他们抓住了?”
“嗯,好的,可是,好玩就好玩在这儿了。事实证明,想保守秘密不让技控局知道,诀窍就是暂时忘记你不想被他们知道的事情。感谢现代科学,一切皆有可能。”
科顿点点头,继续清理海产品。“是啊,你可以想象我很快就开了眼。一个野蛮人被拖到恺撒面前。当时的局长是个叫霍林杰的小个子,我能走到这一步让他挺敬佩的。他问我要不要做个交易,要么为他们工作,担任簸谷者的公众形象,变成臭名昭著的理查德•路易斯•科顿;要么接受热分解射线束的洗礼。”他转过身。“你看见戴维斯探员被那东西击中的样子了吧?”科顿沉吟片刻,“可怜的女人。”
阿莱克夏皱眉道:“你要是以为莫里森会不知道这些勾当,那你肯定是发疯了。你不可能瞒过技控局。他们随时都会派收割者来这儿。”
“于是你就变成了反科技炸弹狂魔。”
“我要是告诉了你,那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技控局里没有人想当科顿,他们又需要一个新的反科技魔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把我盯得很紧。按照当时的计划,十几年后他们会让科顿退休。我可以去和其他神祇享受美妙生活。”他拿起倒满一半的水晶瓶,喝了一口红酒,哧哧笑道,“但话也说回来,我从来没信过这一套。我也从来没忘记我接的那个任务。盗贼可不是每天都能得到机会偷取未来的。”
格莱迪望着门在背后砰地关闭,一盏绿灯点亮。“你的安全屋之一?你有多少个这种地方?”
“所以你已经有计划了?却被我们打乱……”
阿莱克夏又望了一眼天空,然后和格莱迪一起跟上科顿。科顿打开门口的电子面板,让一束光扫描他的眼睛。厚得难以置信的楼梯门“咔嗒”一声打开,他们跟着科顿沿金属楼梯下楼。
“不妨这么说吧,格莱迪先生,你我有共同之处。”
“你想在外面站到天亮还是愿意进去再说?”
格莱迪喝完干邑,从衬衫里取出挂在链子上的视频投影器。“也许你能帮助我。我需要解析这个装置里的数据,它是用DNA编码的。”
阿莱克夏眯起眼睛:“你指的是内奸?但扫描——”
科顿耸耸肩。“这是唯一靠得住的数据格式。”他看着那一小截骨头,“那是什么?”
“我指的是技控局里有些人会让他们很难找到我们。”
格莱迪用大拇指按下按钮,查托帕答雅的影像出现在墙上。“我叫亚契巴德•查托帕答雅,核物理学家,业余诗人。我有一个美丽的妻子雅玛拉,她和我有五个可爱的孩子。一九八五年四月,我带领的团队首先完成了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研究……”格莱迪暂停播放。
“什么意思?”
“休眠所里那帮人够聪明的,对吧?我收到风声说他们占领了半个监狱。”
他扭头道:“这是我的安全屋之一。他们之所以找不到我们,是因为他们已经跟着我们的足迹去了别的地方。”
“但他们仍旧逃不出来,我希望我能帮他们脱身。”
阿莱克夏对着他的背影喊道:“科顿,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认为来了这儿他们就找不到我们?”
科顿朝小装置打个手势:“交给我吧。我会解读出那里面的所有数据。”
“还以为你在哪儿搞了个荣誉学位呢。”科顿走向耸立在他们背后的红砖棱堡,那里有一扇通往屋顶的铁门。墙上也有褪色的油漆大字“富尔顿市场冷藏库”,字母足有三层楼高,棱堡像是建筑物顶上的另一幢楼。
格莱迪犹豫片刻:“今天先休息,咱们明天解读数据。我不想让它离开我的视线。”他把小装置塞回衬衫里。
格莱迪接住头盔:“我不是教授。”
“随你便。你准备好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科顿似乎毫无感觉,正忙着扯开魔术扣,摘下橙色防弹头盔和保护罪犯人身安全的防弹背心。头盔和背心的正反面都印着“联邦监狱”几个字。“好了,多么值得纪念的夜晚。”他看一眼格莱迪,把头盔扔向他,“非常有意思的小发明,教授,你那个引力镜。”
格莱迪望向走廊。阿莱克夏不见踪影。“这儿有床吗?”
他们终于降落,阿莱克夏紧张地扫视夜空,头盔透明护目镜的内置装置照亮她的双眼。
“当然。走廊左右两边都是房间,随便找个空房间吧。”
尽管处境不妙,但乔恩•格莱迪不得不承认,这一路飞行(更确切地说,是“掉落”)简直犹如神迹。夏日晚风吹拂身体,他们在月光下默然翱翔。刚开始飞过的是大片玉米田,四周被黑黢黢的树丛和浓密的灌木丛包围。蟋蟀在脚下鸣叫,偶尔有孤零零的农舍和附属建筑的灯光闪过。田园渐渐消失,远郊房屋和四四方方的分隔出租仓库越来越多,最后变成连绵不断的近郊庭院和街道。格莱迪发现这是他能想象的最接近鸟类的体验:悄无声息地飞过大地。
格莱迪看着走廊尽头的暗处。“睡觉前我应该先去谢谢阿莱克夏。她救了我。”
他们落在平屋顶上,格莱迪有点站不稳。他有好几个小时没有体验过正常重力了。他们从平原地带迂回飞行,从西北方向进入芝加哥区域,飞得又慢又低,因为阿莱克夏害怕会被扫描和搜索队发现他们的飞行路径,更不用说还有能从高轨道看清地面一切的监控卫星人工智能了。她认为莫里森和海德里克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她每时每刻都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
科顿抬起头:“你觉得她这会儿需要的是你的感谢吗?”
他们从夜空中落下,格莱迪看见红砖大楼的外立面上有几个褪色的油漆大字:“富尔顿市场冷藏公司”,红砖塔楼上的褪色文字是“大富尔顿市场”。
格莱迪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应该不是。”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阿莱克夏开始降落,乔恩•格莱迪和理查德•科顿飘在她的引力镜下方。芝加哥肉类加工区有一幢无窗的十层红砖大楼,平屋顶铺着银色反光材料,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前方半英里外是市中心天际线的全景。
说完,他去找地方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