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俯身瞪着她：“我看只需要再安插一些监控人员就行。”
阿莱克夏望着他：“说不定她就是个好人呢？”
海德里克追问道：“她的手下呢？那个负责调查我们的迈凯伦怎么样？”
“皮克林中风后，内阁最近任命的。前任驻外大使，中情局秘密特工，公开身份是经济学教授，环城公路一家智囊团的成员。我们还没有挖出任何有用的丑闻，说明她很可能是个幌子，是真正实权人物的前台代言者。”
莫里森摇头道：“没什么有用的情报。他结婚三十五年了，没有婚外情和法律纠纷。三个成年子女同样没有法律、财务和婚姻问题。五个孙子辈年纪太小，没什么价值。”
“这个新任情报总长有什么把柄吗？她是什么人？”
“你去给我找到些什么东西，否则我们就要用不那么隐蔽的手段对付他们了。”
“我们有国会议员、参议院、国务卿等人的丑闻，多得数不胜数。你想对付谁？”
阿莱克夏环顾众人：“对不起，格拉汉姆，我们为什么要担心这些人？我们以前从不操心这种事。”
“我知道常务委员会和人造智能委员会都非常关注我们与美国政府之间的关系进展，我认为现在应该把对抗这种无理滋扰的措施划入秘密行动的范围了。新任国家情报总长最近发现了我们的存在，她企图将我们划入她的权力图之内。”他扭头说，“莫里森先生，我们能向华盛顿施加什么政治压力？”
“伐楼拿，请告诉阿莱克夏这件事为什么重要。”
“来了，局长大人。”
“好的，局长大人。俄罗斯的非法分支机构是一个原因，亚洲的非法分支机构是另一个原因。”
海德里克看着天花板：“伐楼拿，你和你的族类都来了吗？”
海德里克点头道：“只要能破坏我们，他们都会欣然出手帮忙。他们很快就会听到风声，情报总长在对我们发动私人圣战，而美国政府会乐于接受一切能扳倒我们的情报，以及非常有可能存在的技术援助。我们必须在威胁进一步发展前就阻止他们。”
他们很快就坐下了。
“我们和分支团体的关系越来越糟糕了？”
海德里克示意大家坐下，门自动关闭上锁。“大家请坐，谢谢。”
“岂止糟糕。我之所以在大力推动引力诱变技术，这就是主要原因。我们需要这项技术来对这些前搭档保持竞争优势。”
他们走进会议室，阿莱克夏在海德里克右手边落座，海德里克站在桌首位置，莫里森在他左手边落座。其他几位部门主管在互相交谈。整个领导团队都到齐了。肯定有大事要发生。
阿莱克夏思考片刻：“所以要从休眠所把格莱迪先生带回来？”
“哼哼。”
他扭头看着她。
阿莱克夏扭头对他说：“从技术角度说，他们确实都是杂种。”
“我看见征调令了。得知他这几年都很合作，我又惊又喜。他能认同我们的使命，真是一件好事。”
莫里森打开会议室的门，嘟囔道：“小杂种倒是很有雄心壮志。”
海德里克点点头：“我们非常需要他的帮助。我们必须能够生成引力。有了这项技术，我们就能抵挡任何进攻了。核爆炸，甚至激光。我们将永远保证技控局未来的安全。”
年轻人嗤之以鼻：“算你厉害，老奶奶。”他向莫里森投去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咱们回头再谈。我要你在那些调任文件上签字。”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低头沉思，这种权能犹如神祇。
“我的视力有20/5。名字写在他的学生指环上。”
莫里森叹息道：“要是不行的话，我们该怎么处理美国政府？”
“你怎么可能分得清他们？我反正做不到。”
“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吧。”海德里克抬头对齐聚一堂的高级管理人员说，“有个任务分配给大家：我要你们制订对付美国政府的行动计划，如何阻止他们的调查，还有在无法阻挡的情况下，如何应对敌意手段。明天中午前把报告提交到我的工作空间里。”
阿莱克夏朝他们点点头：“莫里森先生。约塔-西塔。”
有人惊呼，有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天赋在哪个方面，总之不是微生物学。”
“我知道这么做有点急躁，但我希望大家都能配合。技控局遇到了生存危机，我全心全意相信大家都会知难而上。”他沿着会议室扫了一眼，和每一个人对视，“很好。散会。”
“老爹，你又怎么可能知道？”
委员会成员起身离开。
她经过局长秘书和安保人员，与莫里森先生和他的一个儿子并排而行。莫里森先生正在和他的儿子吵嘴。
阿莱克夏站起来，她看见莫里森在和海德里克说话，海德里克看着她说：“稍等片刻，阿莱克夏，我有话要跟你说。”
阿莱克夏收拾起心情，快步走向局长办公室。
她回到会议桌前，双手放在两把椅子的靠背上。
阿莱克夏停下脚步，面对走廊侧面的照明壁龛站着，假装打开手腕上的用户界面。她花了几秒钟控制住自己迅速发展的情绪。她能感觉到想当母亲的迫切愿望。哪怕她活到四百岁，也永远无法体会当母亲的喜怒哀乐。她扭头望着和丈夫走在一起的年轻母亲。那女人身材矮胖。劣等基因。但此时此刻，阿莱克夏很想成为她。人生就是体验，这几十年她慢慢学到了这个道理。
莫里森先生走开了，转身从侧门出去前又阴森森地瞪了阿莱克夏一眼，他走进了海德里克的办公室。
很伤心。真的很让人伤心。他们把她造成这个样子，她有很多理由要感谢他们，但代价却是绝育。她快五十岁了，看起来顶多二十五，但从未来过月经，从未有过她是个女人的感觉。刚才那年轻母亲的眼神……
海德里克微笑着走近她：“我注意到你有点心神不定。”
自豪的父母满脸笑容，阿莱克夏对他们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她皱眉看着他。
阿莱克夏看着婴儿的眼睛微笑：“好的，夏洛特•艾米丽，你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始。”
海德里克对天花板说：“对不对，伐楼拿？”
回答问题的是婴儿的母亲，她的丈夫见到阿莱克夏，站在那里瞠目结舌。“夏洛特。夏洛特•艾米丽•华纳。”
“对，局长大人。她的扁桃体的脑电活动符合轻度抑郁的模式。”
“她叫什么？”
阿莱克夏生气地看着天花板说：“走开，伐楼拿。这是命令。”
婴儿对阿莱克夏露出灿烂的笑容，兴奋地挥舞手臂，嘴里淌出一小滴口水。
“要我走开吗，局长大人？”
这个技控局低级管理人员抱着他的女儿，母亲显然是从居住层上来吃午饭的。男人笑着握住婴儿的手。阿莱克夏停下脚步，挠了挠小女孩的下巴，年轻的母亲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
海德里克犹豫片刻，笑道：“好，好的，让我们单独谈谈。”
阿莱克夏看见两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可爱的孩子穿过办公大厅，她放慢脚步。技控局有不少这种世代家族，他们和她一样，出生和长大都在技控局属地内，只和技控局的其他人员打过交道。他们有自己的度假小岛和远程工作地点，是一个独立的社群。
“那好，局长大人。”
这正是浪漫故事对她毫无吸引力的原因之一。
一阵沉默，阿莱克夏望着天花板——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从天花板上看不出任何东西。
海德里克无疑不属于例外的行列。这公平吗？但是，公不公平对这些人有意义吗？也许她散发出的费洛蒙只是比别人多一点而已。也许人类相互吸引的根源就是感觉器官内的化学反应。还有大脑里的反应，我们只是误以为那是心灵罢了。
“好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然而，她不禁会想，她该怎么分辨一个人是对她这个人感兴趣，还是被费洛蒙唤起了心中的欲望呢？
“你为什么要她扫描我？”
一位二十几岁的低级管理人员走过，对她微笑点头。他扭头望着她的背影，险些撞上别人。她对男人就有这个威力，她的基因设计中有几点是她自己也深恶痛绝的，这就是其中之一。除了外形堪称完美，阿莱克夏还会从皮肤偷偷散发痕量的雄二烯酮。哺乳动物用来探测费洛蒙存在的犁鼻器在人类身上一度被认为已经退化，但技控局发现人类犁鼻器与嗅球、扁桃体和下丘脑依然存在联系。下丘脑是大脑内的一块重要区域，主控生理活动、行为和体温。这就大致解释了为什么男人只要和她说话就会面红耳赤，为什么见到她会脚步踉跄，见过之后依然头晕目眩。但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出现如此反应，反而有相当多女人也会这样。比方说，莫里森见到阿莱克夏就不为所动，他的所有“子嗣”也一样——谢天谢地，总算也有顺心事。
“她扫描办公室套间内的每一个人。”
这些正是技控局想从人类基因组中去除的遗传特征。她认为唯一能从物种层面拯救人类的是文明基因，这个基因能让人类不但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也会同时考虑未来世代的利益。演化没有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极少有物种能演化到摧毁所处生态系统的地步。灭绝物种的往往是火山爆发、环境变化或小行星撞击。因此，人类必须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来解决这个难题。从某些角度说，人类是他们自己成功的牺牲者。
“甚至包括你？”
她在局里长大。她事实上只知道这一种生活。她以前在“真实”世界待过，从事战术性的外勤工作，但那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情了。她和老莫里森密切合作了一段时间，到最后两个人甚至不能忍受看见对方。然而，外部世界似乎充满了混乱。有很多普通百姓为人不错，但大众世界存在那么多无谓的苦难和剥削，在她眼中，造成这一切的都是后天演化出的行为，但其用途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过时。人类很容易陷入迷信和部族冲突。
“我是局长，可以要求保留隐私。”他拍拍一把椅子，“请坐，说说看，你为什么心神不定。”
阿莱克夏身穿剪裁合体的裤装，走在技控局行政楼里的一条走廊中。职员和同僚见到她经过，纷纷点头微笑。所有人都认识她，知道她是局长的耳目，知道她在许多方面是局长的左膀右臂。但话也说回来，人们本来就喜欢阿莱克夏。她的设计宗旨从一开始就是受到广泛欢迎。正是这一点造就了她的职业生涯。
她还是站在那里。“人嘛，有时候就是会不开心的。”
“谢谢。”
“我希望你过得快乐。你知道你对我们有多么大的价值。”
“我会推荐你继续出任务。要是你的情况再有反复，请立刻联系我。”
阿莱克夏望着他，试图评估这个场景。她看见他笑得露出满嘴白牙，瞳孔放大，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怀疑：“我想要一些东西。”
“求求你了，伐楼拿。好不好？”
“想要什么？告诉我。”
又是一阵沉默。
“我一直在看生物起源部的最新进展。”
“我想继续出任务。没了工作，我就没有存在目的了。我保证不会给别人带来危险。我会小心监控我的情绪状态和视觉输入。”
“嗯？”
这段话显然毫无逻辑，但阿莱克夏还是很喜欢人工智能的小谎言。
“我发现最近有办法让我生育了，逆转我的遗传不育性。”
“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你和我，我们一起快乐地度过了许多年。阿莱克夏，我为你骄傲。”
海德里克的表情从笑容变成关切。“是吗？”他踱来踱去走了一会儿，“你为什么在考虑这个？”
短暂的沉默。
阿莱克夏感觉到有必要小心说话。
“我有母亲，伐楼拿。我有你。”
海德里克打量着她：“你遇到了什么人吗？”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张开嘴想说话。
“你想当母亲吗？会是为了取代你从未有过的母亲吗？”
“你敢？”
阿莱克夏没有说话。
他停下来，低头看着她，眯起眼睛：“我一向平等待你，你知道的。我希望你应该明白这有多么难得。”
“你知道你骗不了我。你对父母的情结是你去生物起源部的原因吗？为了查找改造方面的资料？”
“我知道这有多么难得。”
“你没有惹我难过。”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他朝会议室打个手势，“你难道没看见我的成就吗？”
“我不想惹你难过的。”
“我当然看见了。”
阿莱克夏记起了那种无根感。孤独。
“你知道你在我心中一向占据重要的位置。”
“我记得你得知其他孩子有父母时是多么苦恼。”
“格拉汉姆，你对我也很重要。但我无法控制我的感情。也许是因为生物工程，但我对其他人无法产生爱情。你能说出我什么时候有过吗？”
阿莱克夏皱起眉头，望着天花板。
他盯着阿莱克夏：“我们可以培养。你要是想要孩子，我们——”
“一般人类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对你有什么看法。”
她顿了顿：“是啊。”
他点点头：“我明白。但如果你要孩子，会选谁当父亲呢？”
“你从童年到现在就从来没有情感创伤？”
她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我没有情感创伤。”
他的表情变得愈加严肃：“但你要明白，这就是问题所在。能决定的不只是你，阿莱克夏，技控局也同样有发言权。”
“你在情感创伤中依然会发作离魂症吗？”
她皱起眉头：“我没听懂。”
“这事情是有规律的，伐楼拿。我会尽量避开嵌套参考系的。我能做到。”
海德里克打量着她：“你的智慧，你的外表，你的生命周期，你的肉体力量——全都是组织给你的。你的基因序列是有产权的。你需要我们的许可才能制作复本，否则就是盗窃。”
“这不代表着我们不应该尝试。”
听着他的话，阿莱克夏忽然一阵眩晕。虚无感像浓雾一般包裹了她。“我……”
“他们从来就找不到原因。我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了。”
“你的身体是设计成果。如果你想生孩子，技控局会选择遗传材料，以此制造你的后代。你必须看到这其中的伦理要求，否则就等于盗窃，阿莱克夏。”
“我必须建议你休病假，直到找出你的发病根源并加以纠正。”
浓雾紧紧包裹她的心智，她几乎听不见海德里克在说什么。
阿莱克夏默默地坐在那里，思考着她的处境。
他走过来，拍拍她的手：“你的成功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振奋不已。你拥有组织内最高的职位之一，这是我们给你的恩惠。作为一个懂逻辑讲情理的人，你肯定明白，你能不能有孩子是技控局的决定。”
“除非有局长特批，否则八级科技不能离开技控局的场地。”
阿莱克夏感觉自己的感知能力在慢慢恢复，心脏怦怦乱跳。她几乎不记得海德里克刚刚说了什么。
“没有道理啊。在海德里克局长上任前，我是被允许离开场地的。我和那会儿没有区别——”
“我们说清楚了吗？”
“考虑到你的生物科技保密等级，这已经不可能了。”
阿莱克夏茫然点头。
“指挥中心的视觉输入实在太多了。我应该去现场工作，我也更适合现场。你知道的。”
“很好。”他看着阿莱克夏，“你可以走了。”
“但有可能给工作带来风险。”
阿莱克夏走向双开门，门自动打开，她刚走出去就匆忙关上。她一脸冷静地走过海德里克的秘书和警卫。拐过一个弯，她看见莫里森先生靠在走廊墙上。
“持续时间不长。”
“局长看来很重视你宝贵的贡献。”
“你的离魂症又复发了。”
“滚开，莫里森。”
阿莱克夏望着全息画面中的自己，看见她沉浸在监控画面中，其他人走到她旁边，向她提问，她不理他们，他们只好尴尬地走开。
“咱们的团队精神去哪儿了？”他跟上阿莱克夏的脚步。
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全息投影：缩小的三维画面，记录的是阿莱克夏在一间监控室里，周围是技控局技师们，他们兴奋地交谈着，正在操纵的全息图里是他们监控的对象，监控对象也在操纵全息图。他们在监控他们负责的监控者，监控者似乎也在监控其他的技控局人员。这种分形画面让人眩晕，就像两个镜子面对面摆放制造出的无穷深渊。
“你要干什么？”
“不记得。比方说？”
“你也许认为你比我强，但至少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说你还没出生我就在这儿了都行——不过你就根本不是生出来的，对吧？也许正因为如此，你甚至没兴趣出于感激而陪海德里克睡个觉什么的。”
“你不记得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了吗？”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莫里森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她一拳砸在脸上，两百五十磅的体重摔出去撞在墙上。
她坐了起来：“我为什么在这里？”
莫里森立刻爬起来，晃晃脑袋：“看来这话碰到了你的神经。”
天花板传来伐楼拿的声音：“你可以坐起来了。”
她在几码外盯着莫里森：“同样的错误不要犯第二次了。”
阿莱克夏望着激光线飞快地扫描她身体的轮廓，机器随即缩了回去，留下她一个人躺在检查台上。
他点点头，揉着下巴说：“我他妈一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