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迪让到一旁,夸张地挥动手臂。“请进。我很想请你喝一杯,不过……”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机器人对他点点头,一个略微有点耳熟的女声说:“晚上好,格莱迪先生。我来看看你住得好不好。”
机器人迈着优雅的步子走进室内,格莱迪看不透它的心思。“谢谢你,”机器人环顾四周,“我是人类,你要知道。这只是个远程呈现装置。”
门前台阶上站着一个细长的人形机器人,很像几个月前在海德里克办公室见到的那个,但这个的表面覆盖着雾面金属板。它有一双碧玺色的发光眼睛,没有嘴巴。它和人类区别很大,所以不会激起恐怖谷效应:它显然是机器。它的外形很好看,就像一台高级咖啡机。设计用意无疑是想显得友善和无害。
“远程呈现。厉害。你们也把发明者关了起来吧?”格莱迪关上门。机器人投给他一个不为所动的眼神,穿过房间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大海。“还记得我吗?”
格莱迪缓缓摇头。不。他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表现出恐惧。他坚定地走向厚实的木门,抓住木把手拉开门。
“怎么可能忘记?阿莱克夏。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多了点人味儿……虽说不多。”
格莱迪猛地转身。肾上腺素流遍全身,心脏怦怦直跳。孤独了几个月,从来没有人敲过他的门。他们又来找他了?他犹豫地环顾四周,但很快又下定了决心。
“我是来办技控局的公事的。”
就在这时,小屋的门上传来了敲门声。
“事实上,你并不在这里。你只是一台会走路的电话。电话会议上还有其他人吗?”
格莱迪盯着窗外看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暗,思绪在心头翻腾。技控局说格莱迪太自大,错了吗?我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吗?我难道是个自大狂?
“我们的对话在被记录存档。但话也说回来,一切都在被记录存档。”
好吧,你在以伽利略自居了。
“好吧,请记下我的这句话:你来干什么?”
但教会没有成功,对吧?这给了格莱迪一丝希望。
“你看起来挺健康。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格莱迪的引力操纵技术能改变人类文明。这难道是坏事吗?改变也可以是好事。技控局当然想阻止改变,因为目前掌权的是他们。教会禁止伽利略的思想传播时也是这么想的。阻止改变。
“好,非常好,好极了。”他打个响指,“只不过心里多了好大一个窟窿,因为你们这帮人——”格莱迪一拳砸在餐台上——“偷走了我在乎的一切!”一个碗和一个瓷杯飞起来,摔碎在地上。
对,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格莱迪知道他应该站在哪一边——理性的一边。
机器人只是盯着他。
罗马宗教裁判所时代,天主教会对伽利略也做了类似的事情:判决他在家软禁,永远不得出版著作。教会想压制启蒙时代的知识传播,以此维持它的统治。教会当局甚至去公爵和其他贵族的私人图书馆搜查,寻找触犯教会尊严的书籍段落,划掉(字面意思的划掉)违背教义的文字,在原处写上宗教教义。裁判所的探子驻扎在港口,寻找从海上运来的煽动性书籍。格莱迪忍不住想到,教会就像是十七世纪的技控局。
“所以你觉得我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而且历史上也有过许多先例——好战的愚昧者战胜理性。
机器人等了几秒钟。“我们收割的绝大多数革新者经过一段时间独处后,都会慢慢找到平静。他们使用这段时间反思——考虑他们失去了什么和还能得到什么。”
可是,他也没见过他们的证据,对吧?也未免太凑巧了。恰好能证明技控局对其他人的统治有多么合理,但谁敢说这帮家伙不是在自欺欺人呢?看看他们为了达到目标愿意使出什么手段就知道了。格莱迪在这块石头上虚度人生,这难道不是在浪费脑力吗?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这是原则问题,对吧?他知道从伦理上说,他不可能协助技控局掩盖有可能提升全人类知识的基础发现。技控局那些发展引发灾难的模拟肯定错了——他从心底里确定。但对科学家来说,这又如何能下断言呢?他们有证据,他只有“感觉”。
“我是你在技控局的专案负责人,格莱迪先生。你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来是为了再次邀请你加入我们。”
格莱迪感觉内心的反抗情绪越来越高涨。
“我明白了,所以我应该原谅你们蓄意蒙骗全人类,原谅你们夺走了我的毕生工作,原谅你们囚禁了我。”
这几个月他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思考这种事情。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他叫技控局滚蛋是不是错了?倒不是说他能骗过他们,而是在这么一块石头上度过下半生有什么意义吗?他被关在这儿,显然不可能阻挡他们,或者拖慢他们半秒钟的进度,更不可能影响他们如何使用他的突破。他根本没有发言权。
机器人继续在小屋里走动。“所有这些都是令人遗憾的必要之举,但讨论这些并没有意义。抱怨无法改变现实。”机器人从桌上拿起格莱迪写交响乐的一页羊皮纸细看。
他哈哈大笑。这不就是理查德•科顿那个簸谷者组织的口号吗?把人类带回铁器时代。格莱迪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
“给我放下。”
海德里克说过这个监狱会改变他的脑子,但这种生活只是流放而已。流放到铁器时代。
“你的联觉症也给了你音乐天赋吗?有意思……”
伯特和其他人怎么样了?他每天都会想到几次这件事情。他们接受了技控局的职位吗?难以想象。那么他们会怎么样呢?也在哪个荒岛上吗?为什么要把他们放到荒岛上呢?再说了,为什么要留下他们的性命呢?他们显然得到了格莱迪的引力研究材料。他们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完全是个负担。为什么还要留着他?
格莱迪走过去抢羊皮纸,但小屋里突然响起了他创作的音乐。小提琴合奏,一支圆号。音乐持续了几秒钟,随即停止。
我会在这儿老去、死亡。
机器人放下羊皮纸:“显然没有。”
隔着变形的窗玻璃,格莱迪望着峭壁下暗沉沉的大海。浓雾从北方飘来。现在是食物日的傍晚。无论有没有时间表,他的心智都在开始迷失。
“我还没写完呢。”他抢过那张纸,收起桌上其他的羊皮纸,“你为什么要来烦我?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会原谅你们,然后加入技控局吗?”
每一周都是一个样。他出门后,新鲜补给送到。要是企图偷窥,补给就不会送到,他只好饿肚子。他找了好几次暗门,但总是一无所获。于是他决定随他们去了。反正肯定是技控局,没什么神秘的,只是他们显然不想让他有伴。于是他每天出门散步,到了食物日(这是他起的名字),食物就会出现。格莱迪的一周有七天,他用这七天做了个日历贴在墙上:食物日、烹饪日、锻炼日、工作日、创作日、看海日、越狱日。他规划时间是为了保持精神正常。人类心智需要秩序,否则就会迷失方向。
“在不合作的革新者里,大约有百分之十七会在隔离阶段改变主意。”机器人搬开架子上的结晶石,拿起那本万宝全书。机器人翻着空白的书页说:“大多数革新者会通过万宝全书深入了解我们已经取得的成就,看他们属于宏大蓝图的哪个部分。”
格莱迪去厨房看家养小精灵今天送来了什么。它们总是用蜡纸包好食物,再用细麻绳捆牢,然后放在餐台上。他一样一样闻过来。某种白肉鱼类,腌猪肉,蔬菜,甜奶油,新鲜面包(不是法式或意大利式的松软面包,而是能放好几天的黑面包),牛奶,水,一瓶配餐红酒。他经常要克制住一口气喝完整瓶酒的诱惑,而是每顿饭只喝一杯,绝不多喝。有很多理由让他借酒浇愁,但他知道他们肯定在监视他;他不想遂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知道他有多么绝望。刚来的时候,他花了几个星期搬开每一件家具,寻找摄像头和麦克风。但技控局就算在使用监控设备,也足够微小或藏得足够好。
“你指的是其他人做出来但被你们抢走的成就吧?”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他总在想莫扎特、贝多芬这些人是怎么做到的。他有几个不错的乐段,但统合成一个整体就很糟糕了——他想要的不是科普兰的《比利小子》。他要的是美感,是他内心的那种悲哀和忧郁。但他似乎缺乏那种表达能力。格莱迪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有各种天赋,音乐却不在其中。对他来说,尽管音乐和数学之间有着隐约的联系,但音乐毕竟不像数学那么容易驾驭。
“你对我们的错误印象还是没有扭转。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保护全人类。无论贫富,无论强弱。以免人类把自己引上绝路。”
格莱迪拿起一张写满音符的羊皮纸,他这个业余作曲家在写一部交响乐,他试了几个乐段,挥动一只手像是在指挥乐队。他自顾自地哈哈大笑。他居然在写交响乐。太好笑了,要不是遭到囚禁,他永远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要是我成天坐在这儿都认真阅读你们删减过的宣传资料,现在说不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永远不可能说服我什么技控局全心全意考虑全人类的利益。你们和历史上的每一个暴政没有任何区别。”
早些年,他有时候会琢磨自己在数学中听到的曲调。他自学读谱,决定尝试作曲,不过他对传统音乐的兴趣不大。现在他决定写一部作品,技控局愿意监控就监控吧。他们可以当他的听众。他希望这儿有钢琴或吉他,但他反正可以在脑海里演奏音乐。想到技控局会努力从他的作品里寻找深层含义,他觉得很好笑。就他所知,这部作品没什么深层含义,只是个令人愉快的分形对称体。
“我们是美国政府的一部分。我们的权力来自——”
他又开始创作音乐了。
“你来是为了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他与高科技“古书”的痛苦经历让他对纸笔也心生怀疑。刚开始,他下定决心不使用它们,认定囚禁他的人会用高科技记录他写下的所有文字。但很快,他又重新捡起了很久没想到过的一个爱好。
“我来是为了和你谈谈,帮你理解情况。”
格莱迪后来扔下那本书,再也没有打开过。万宝全书现在放在书架上,被他在岛上捡到的一块结晶岩挡得严严实实。
“那为什么不给我洗脑?为什么不干脆扭转我的思想?你们肯定能做到,对不对?”
不过另一方面,它肯定有无线传输的能力,可以发送请求和接收数据——发送和接收无线电信号。功率肯定很低,但他或许可以搭出某种短波设备。做个天线,增强信号。他把接下来的几天花在尝试拆开这本书上,但书的材质比他想象中坚韧得多,用刀、火和蛮力都无法切开或撕破书页。皮革也同样难对付,砸、摔——连个擦痕都留不下。材料科学方面肯定有他不知道的重大突破,很可能与碳素晶格之类的技术有关系。他不得不承认,技控局的科技令人敬畏。
一阵沉默。
不是互联网,而是受监管的虚拟图书馆。所有内容都在严格控制之下。它像是要告诉他内容有多么受控,返回结果却不让他看见内容,只给他主宰者认为无害和有用的答案。但它怎么能在片刻之间确定如何删减呢?显然又是某种极度先进的高科技。
“那会损伤你的。”
经过删减的文章再次充满书页,图片和文字被涂黑,只剩下让人空欢喜的标题像是在嘲笑他。
“我不太相信你们会因此停手。”
格莱迪又说:“教我如何制造小型船只。”
“人类的心智是已知宇宙内最复杂的物体。革新只能源于自由意志。我们还不清楚它背后的精神机理,乔恩,所以你这种革新者才那么少见。”
格莱迪点点头,说:“教我航海。”有关航海的文章迅速充满书页,但黑色条杠和方块遮住了许多文字——最重要的细节不能告诉他。
“但你的意思是你们已经研究过了心灵控制。”
当前页面变得空白,随即出现“一切知识”几个字。
“技术上是可行的,但适用范围非常有限。”
这本书显然也是某种先进科技的产物,书页看似上等羊皮纸,功能却像高清数字显示设备。是供他个人使用的互联网。但无论他看得多么仔细,都找不到任何闪烁的痕迹。文字像是用高级墨水写出来的,书册上也找不到电池和电源线。它看起来摸起来都像一本古书。他再次翻到标题页,说:“‘万宝全书’是什么意思?”
“那好吧。这样我下决心就容易多了。”他从桌上拿起那块结晶石,“这就是我的回答——请记录吧……”他抡起石块,砸在机器人的额头上,机器人踉跄退向餐台。
突然,书页中充满了与他的引力研究有关的文字和图片,第一页是目录,最后是带标注的参考文献。他翻看忽然充满内容的书页,发现可以点击的超链接,更详细的信息会在点击后充满书页。他就这么调阅研究文档,查看多年工作中积累下来的几千页现场笔记、示意图、电子表格和实验结果——他和伯特记下的所有内容。连手写的即时贴都被记录并投影在了羊皮纸上。引力镜装置搭建时的照片,他读过的运动学和里奇曲率的文献,他在量子力学方面参考过的所有材料。无尽的知识海洋。
“乔恩,别这么做。”
“我该怎么离开这个岛?”
格莱迪追上去,用石块一下接一下猛砸机器人的头部,机器人疯狂挥舞手臂以保持平衡。它的头顶已经凹陷,一块雾面金属板飞了出去。
格莱迪脱掉上衣,挂在门口的挂钩上。他经过写字台,随手翻看一沓纸。他有足够的纸张和笔墨,但只有一本书。他们给了他一册皮革装订的精装书,书名用金箔蚀刻在书脊上:万宝全书。第一次翻开羊皮纸书页时,它们完全是空白的——只有一页上写着“打开我,随便问”。他尝试把问题写在对页上,但笔无法留下字迹。困惑之余,他说出了跳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你的行为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日复一日地思考,但最近想的不只是逃跑。
他抓住机器人的一条手臂,不让它后退,继续一下接一下猛砸它的头部。“都记录下来了吗?”
可惜目前还没什么好办法。就算他能用小屋里的材料造个筏子,他又该怎么下到水面呢?就算他能下到水面上,技控局这么先进的组织多半也会立刻发现。开阔海域,他无处藏身。他们会用传感器扫描每一英寸的洋面。
“暴力无法让你达到任何目的。”
没过多久,格莱迪拉开小屋厚实的木板门,走进温暖的室内。一个房间,但挺宽敞,有厨房(带烧木头的炉子、餐台和锅碗瓢盆)、写字台、宽大的羽绒床、经排水管通往悬崖外的抽水马桶。处境虽说糟糕,但奇怪的是,那些难题似乎都远在天边。他身陷囹圄,技控局严控先进科技,他们抢走了他本人的引力研究、他一生倾注心血的工作——这些仿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等他逃出这个小岛监狱就可以从头再来。在逃出去之前,他会把心思放在更积极的念头上,比方说考虑越狱的手段。
又一下,石块碎成两半。机器人站在那里,头部变形,但依然正常运转。格莱迪很失望。
风越来越冷,格莱迪走向小屋和怡人的烟柱。他小心翼翼地沿着悬崖边的小径行走,听着天上燕鸥的叫声。他不止一次考虑过跳下悬崖,但尽管心情不佳,他还没到想一了百了的地步。抑郁,对,但尚未丧失希望。还没有。再说孤独本来就是他的童年伙伴。
机器人盯着他:“我来是想在我移交你的档案之前找你谈谈。你没有使用万宝全书。你没有开始研究。你还在顽抗。但你还有机会从这个空间回来。”
一个高科技的独裁组织为他选择的流放地不但远离人群,同时也远离现代生活和所有社交联系。以免他的思想“毒害”人类世界。
“我同意。我本来想砸烂你的脑袋,抢走无线电发射装置。”
讽刺。
机器人歪了歪脑袋:“你不会以为你可以用它发射求救信号吧?”
格莱迪在冷风中拉紧扎人的羊毛上衣。带木纽扣的上衣很粗糙,他穿着包住小腿的软皮靴,帆布质地的长裤和衬衫。他的样子像个拓荒岛民,在远离陆地的地方过着简陋的生活。几个月时间过去,他的长发和胡须变得更长了。
“确实有这个念头。你毕竟在无线遥控这个铁皮罐头。”
格莱迪望着正午天空中浅白色的新月。连这个鬼魂般的白色幽影也能看清细节。这儿的一切都那么原始,唯一的滋扰是海浪偶尔会把现代世界的垃圾冲到底下的岩石之间。塑料桶、货盘,有一次是广告牌的一部分,上面写着法语。他有望远镜,他每天拿着望远镜扫视地平线,希望能引来船只,搭救他离开这个厄尔巴岛似的流放地。但囚禁他的人之所以给他望远镜,多半就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不可能脱困。
“我们不用无线电,乔恩。我们的通信信号经过紧化第五维传递,并不在三维空间内。”
一个花园,一道低矮石墙,一条蜿蜒小径,这些构成了他的整个新世界。刚来不久,他就走遍了整个小岛,寻找能下到水边的道路;小岛约一英里见方,他踏遍了每一码的土地,却发现同样的峭壁包围着整个小岛。岛上没有树,只有生命力顽强但被风吹斜的灌木和青草。壁炉是烧泥炭的,每次他清晨散步归来,泥炭块都会神秘地出现。食物、饮用水、牛奶和酒也是一样。他尝试过截住送货人,但没有成功。他们就像家养小精灵。对他来说,他们就是家养小精灵;神话生物无疑也在技控局生物科技的能力范围内。
格莱迪吓了一跳:“等一等——难道是卡拉比-丘空间?不是开玩笑?有人证明了膜理论?”
经度呢?经度就不用想了。要推算经度,必须知道出发地点和运动的时间与速度,但他是在技控局热爱的德尔塔波诱发的沉睡中被带到这儿来的,一觉醒来已经在那间整洁的石砌小屋里了,出门不远就是俯瞰无尽深蓝的悬崖。
“如果想知道,就不要再抗拒我们了。另外,你不可能用这个岛上的任何东西破坏这台机器的关键系统。尝试伤害我是毫无意义的。”
格莱迪仔细看过星座,想确定他位于地球的哪个角落。平时只要找到北极星,再向外伸出手掌,他就能判断出纬度了——北极星相对地平线的高度大致符合北半球所在地点的纬度。但他找不到北极星。不过南十字座倒是很清楚,因此他在南半球的某处,可确定位置就很困难了。南半球缺少可供对比的极星。计算纬度牵涉到南十字座穿过子午线时顶底两星的运动轨迹——大致如此,他记不清了。
他盯着机器人看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好吧,”格莱迪打开门,“我送你出去。”
他想起北美洲未被光污染侵蚀的荒野,但这儿的夜空干净得超乎想象。在这个原始世界,连人造卫星都清晰可辨,一个个小光点反射着太阳光,疾驰穿过天穹。刚开始他误以为那是飞机,有过打信号求教的念头。但不对,它们跑得太快,也没有闪烁的航标灯。几个星期过去,没有任何飞机或船只穿过地平线。他远离所有航道。
“你为什么不为自己和全人类的利益着想,而是要抗拒呢?”
一阵大风吹散了格莱迪的回忆。海洋的气味带他回到现在和周围的事物之中。这个小岛是他的监狱。
“因为我不相信你们在为全人类的利益着想。你们的意思是说,只要我同意当你们的奴隶,一切就都会好的。”
他们就这么开始通信,基本上以数学为主题,两人像是在下象棋,棋子是大自然的基本作用力。
“我们没有要你当奴隶。”
开始写信后的一年半——那会儿他在当数学家庭教师——他收到了一封回信,内容只是对他某个演算的简单批改。格莱迪研究艾尔科特的修改,发现修改后的版本要简洁得多,而且启发他想到了好几个新点子。
“那就是要我当奴隶主——这就更可怕了。”他走到机器人旁边蹲下,抓住机器人的一条腿。
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回信。
“你在干什么?”
格莱迪从大学退学时,哥大物理系主任伯特兰•艾尔科特的工作深深地吸引了他。艾尔科特的关注点是流体力学,物理系的这个分支研究液体的流动和力对浸没在液体中的固体的作用。格莱迪一口气发了许多电子邮件给他,但都石沉大海;他在邮件中做出大胆得荒谬的断言,通常还附有数学推算的证据(事后看来,漏洞百出)。
他把这条腿扯得离开了地面,机器人单腿原地蹦跳。单是这一条腿感觉就沉甸甸的。“天哪,这是什么材料?”
格莱迪到了上大学的年纪,父母安顿下来,重拾教职,虽说手头拮据,但依然鼓励格莱迪去接受高等教育。格莱迪没有参加过任何社团,也缺乏教育记录,但还是被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的物理学专业录取了。可是,综述水平的课程(老师也不是教授,而是倒霉的研究生助理)很快就让他心生厌倦。和过去一样,格莱迪对待其他人毫无耐心可言,因此他在社交方面频频触礁。
“你的行为不合理性。”
正是在远离人烟的旷野中,格莱迪开始构思他心中宇宙及其结构的概念。十三岁那年,他开始广泛阅读物理学材料,文献带他接近了一些最伟大的智者,例如海森堡、薛定谔、费曼、爱因斯坦、麦克斯韦和法拉第——尤其是法拉第。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的心灵有了联系。法拉第没怎么受过正式教育,却在实验室通过直觉发现了磁场,这点燃了格莱迪想去探寻自然世界的热情。
格莱迪把机器人推倒在厨台上,机器人仰面倒下。他抓住它的两条腿使劲一拉,机器人的脑袋撞在石板地面上,重量就像一台除草机。格莱迪拖着机器人走向房门,机器人无助地挣扎着。它足有两百磅重,在石板上留下了刮痕。
那几年是他最愉快的童年记忆。他们去了大烟山、黄石、优胜美地、冰川等国家公园,背包穿越荒野,沉浸在大自然的世界中。他见得越多,就越是能感觉到大自然的抚慰。他们在图奥勒米牧场仰望星空;穿越蒙大拿的瓷墙断崖和加拿大落基山脉的峡谷;和父亲一起在夜里给背包上防熊袋,眺望笼罩漆黑森林的灿烂星空。望着统治宇宙的物理定律在天顶显形,他从未有过这么平和的感觉。一切奥秘都摆在他的眼前。
“我在其他专案负责人面前为你说好话。他们说你不可理喻。”
联觉症的神经学原理尚不确定,但普通大脑的不同区域会负责不同功能。视觉皮层处理影像知觉,再往下可划分为负责处理色彩、运动和视觉记忆的不同区域。目前流行的理论认为,视觉皮层内特定功能区域间的互相作用导致了不同形态的联觉症。因此,乔恩•格莱迪的大脑比普通人的大脑拥有更多的内部信息交流。造成的结果是不认识他的人觉得他是个疯子。能让格莱迪心境平和的只有一件事:户外运动。徒步登山和仰望星空用奇观装满他的五感,比任何治疗手段都更能帮助他平静下来。父母下定决心要让他欣赏世间奇景。他们卖掉住宅,买了辆野营车,周游国家公园和州立公园,同时在路上教他念书。
“他们说得对。”他拖着机器人越过门槛,走上小屋旁的石铺小径。机器人扭动着想爬起来。
先天性联觉症是多种感官在脑内互相重叠的病症。对格莱迪而言,他的联觉症同时体现在色彩和数字符号(有时也称字素)两方面,因此他能以颜色、几何形状和声音感知数字。他可以看见数字的正常形状,也能画出数字的真实轮廓,但他还能以其他方式沉浸在数字的世界之中。
“你让我别无选择,只能把你的档案交给圈禁部了,你明白吗?到了那时候,只有千分之五的囚犯最终会加入组织。”
格莱迪是两位小学教师的独子,父母尽其所能照顾他,给了他充满关爱和稳定的家庭生活。但直到十岁,经历了漫长而无效的自闭症治疗之后,他才得到正确的诊断。
“是吗?有那么高?”
所有这些使得他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不同就等于成为攻击目标。因此,从很小的时候起,数学就成了他唯一的玩伴。他与他周围的自然规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意思是我对你再也没有管辖权了。”
每次有这种感觉,他往往是正确的。
“你现在也没有。他们以后也不会有。”
直到七岁那年,在母亲的帮助下,格莱迪才明白其他人眼中的数字没有颜色——5不是深靛蓝,3不是朱砂红。与之类似,其他人的数学也和音色没有关系。格莱迪思考数学的逻辑时,能“听见”数学的旋律。不谐和的音符听见就能辨认出来。数学概念在他脑内有着彼此相关的特定形状。有时候这些形状、音乐和数学问题似乎不太对劲:不谐和。
“我想帮助你,格莱迪先生。”
他回到家,从外在表现上看,他一天天越来越关注外部世界。
“你想让我顺从。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格莱迪突然放下机器人的双腿。机器人尝试坐起来。“下次来看我的时候,能帮个忙吗?”
但他第一次开口说的就是一句完整的话:“现在我想回家了。”
机器人灵巧地站起身:“什么忙?”
精神错乱,罹患这种疾病的人类会与外部现实失去联系。就全部的外在表现而言,小时候的乔恩•格莱迪与现实全无互动。刚学会走路那会儿,他会好奇地望着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医生认为他有严重的自闭症,因此他的大部分童年时光都在特殊护理下读过,直到五岁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告诉我这底下有多深……”格莱迪说完,将机器人推过了峭壁边缘的矮墙。机器人翻出去,落向几百英尺下的幽暗深渊。
夜里,格莱迪站在临近小屋的黑暗中,仰望满天繁星和银河旋臂。他小时候和父母去过内华达山脉和加拿大落基山脉,但当时看到的星空远远比不上这里的灿烂。那是多么美好的纯真岁月。逃离日常的童年时光,否则就要忍受尝试“修好”他的各种治疗。父母帮他摆脱那些折磨,他为此充满感激。
格莱迪走到悬崖边向下张望,他仔细寻找,终于看清了那双发光的蓝眼睛,但仅仅过了一瞬间,蓝眼睛就消失在了一千英尺下的白色水沫和拍岸巨浪之间。
乔恩•格莱迪在一千英尺高的悬崖上向外眺望,视线越过看不到尽头的深水。他在估计悬崖直通到海浪下的粉碎深度。这种悬崖环绕整个小岛。小岛远离世界的其他部分,连本地鸟类都只有两种(其中一种不会飞翔),也没什么野生生物。没有啮齿类,没有蛇类,甚至植物种类都很有限。或许某天会飞来一群候鸟,那样他就能推测出自己在哪儿了。
寒风刺骨,他又看了一小会儿,转身返回温暖的小屋。他们知道了他的最终选择。
六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