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那声音命令道。
“你想干吗?”埃迪坐起身说。
于是埃迪站了起来。
埃迪停下脚步,若有所思。“我去哪里,”他慢吞吞地说,“不关你事。”话音未落,埃迪的脖颈被一条胳膊勒住,后背则被膝盖顶着,整个人向后退去,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他笨拙地拔出手枪,胡乱扣动扳机。紧接着,他嘴上挨了一拳,那把手枪也被夺走。他挣扎着起身,伸手去拽对方的手臂,由于太过光滑没能抓牢,自己却又往后倒下。“该死!”埃迪咒骂道。那声音哈哈大笑。“若不是怕浪费子弹,我现在就一枪毙了你。”那声音说。埃迪看见那把手枪悬在六英尺远的半空中,正对着他。
“听着,”那声音说,语气变得更为凶狠,“别给我耍花招。记住,你根本看不见我,但我可以看清你的脸。快滚回那栋房子里去。”
“你打算去干什么?”那声音问。忽然,两人都快步挪动身体,只见埃迪敞开的口袋里银光一闪。
“他不会让我进去的。”埃迪说。
“恕难从命。”埃迪说着,用舌头舔舔嘴唇,嗓音有些嘶哑。他判断出那声音来自左前方。倘若开一枪,会否侥幸击中呢?
“那真是遗憾,”隐身人说,“我懒得与你争辩。”
“给我回屋里去。”那声音喊,语调与埃迪一样,紧张而严肃。
埃迪又舔了舔嘴唇。他将视线从枪口移开,望向远方的大海。只见正午阳光照耀下,海面泛出一片黛蓝的色泽。他还看见绿意盎然的平坦丘陵、洁白如雪的海角悬崖、人来人往的乡间城镇,刹那间感到生活是如此惬意。不久,他的目光又回到眼前这个六码之外悬浮于天地之间的小小金属物体。“要我做什么?”他绷着脸问。
“干什么?”埃迪质问道。他面色煞白,表情凝重,全身神经紧绷。
“要你做什么?”隐身人反问道,“我会帮你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屋去。”
正当两人站在门厅犹豫不决之际,传来了一楼卧室窗户碎裂的声音。肯普走到门边,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闩,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你出门时动作要快。”肯普嘱咐道。一眨眼的工夫,埃迪已跨出大门,步入台阶,门闩又重新被拉回去合上。他迟疑了片刻,感觉背靠着门板上,内心才更加踏实。随后,挺起胸膛,大步流星地走下台阶。他穿过草坪,朝大门走去。似乎有一阵微风拂过,草木随之律动,恍如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这时,不知何物正在他身旁移动。“你站住。”一个声音传来。埃迪顿时僵在原地,紧紧握住左轮手枪。
“我会试试。如果他让我进门,你能答应我别擅自往里闯吗?”
“现在去开门。”埃迪说。
“别给我废话。”那声音说。
肯普为刚才一时说谎而羞愧不已,便把枪递给他。
肯普送走埃迪之后,便匆匆回到楼上。此刻,他正蹲在碎玻璃上,小心翼翼地透过书房窗台的边缘朝外面窥视。他发现埃迪站在那里,正和隐身人交涉。“他为何不开枪?”肯普自言自语道。随即,那手枪轻微晃动,一道反射的日光从肯普眼前闪过。他伸手遮住眼睛,试探着朝这道眩光的方向望去。
“我会把枪带回来还你的,”埃迪说,“你待在这里很安全。”
“肯定是这样!”他心想,“埃迪的枪被缴了。”
肯普伸手往口袋里摸,可转眼间又有些踌躇。“我没有——仅此一把。”
“答应我别擅自往里闯,”埃迪正说着,“你已胜券在握,不要欺人太甚。放他一条生路吧。”
“你不是有把左轮手枪吗?”埃迪问。
“你快滚回房子里去。不妨告诉你,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
另一扇窗户同样在劫难逃,也被砸碎。
埃迪似乎突然想通了。他转过身,双手靠在背后,慢慢向肯普家里走去。肯普盯着埃迪——百思不得其解。那把手枪时而消失,时而闪现。他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有个小小的黑色物体跟在埃迪身后。顷刻间,形势急转直下。埃迪向后一跃,转身抓起那把手枪,不料再次失手。他随即双手向上扬起,脸朝下扑倒在地,半空中升起一缕青烟。不过,肯普并未听见枪响。只见埃迪扭动身躯,单手撑地想站起身,结果又向前跌倒,再也没有动弹。
哗啦一声,又有一扇窗户变得支离破碎。两人站在楼梯口,茫然不知所措。“有了!”埃迪喊道,“给我一根拐杖之类的东西,我得下山回一趟警局,把警犬牵过来。保证能收拾他!警犬就在附近——用不了十分钟——”
埃迪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显得无能为力。肯普望着他,凝视许久。时至下午,天气闷热无比,四周万籁俱寂,唯有一对黄蝴蝶相互追逐着,穿过房屋与入口大门之间的灌木丛。埃迪躺在靠近门边的草坪上。山路两旁所有别墅都已垂下百叶窗,但有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一座绿荫环绕的凉亭里,那显然是个正在酣睡的老者。肯普仔细打量着房屋周围,想找寻左轮手枪的踪迹,可它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的视线又转向埃迪。看来这场游戏的开局颇为精彩。
楼下再次响起玻璃的碎裂声,随即是木板的撞击声。“真见鬼!”肯普叫嚷起来,“那一定是——没错——是其中一间卧室。他要将整栋房屋统统砸碎。可他实在愚蠢至极,百叶窗都已关闭,窗玻璃只能朝外掉落,肯定会割破他的脚。”
这时,前门外铃声大作,还伴随着阵阵敲门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响,最终变得喧闹不已。然而用人们遵照肯普吩咐,都锁在各自房间里。不久,一切重新安静下来。肯普端坐在原地,侧耳细听,随后依次沿着三扇窗户向外窥探。他又走到楼梯尽头,惴惴不安地站在那里听。接着,他握住卧室的拨火棍作为武器,下楼检查底层窗户的插销是否锁好。一切都安然无恙。于是他返回瞭望台。而埃迪则仍像刚才倒地时那样,纹丝不动地躺在砾石坑边。此刻,女佣与两位警察正沿着别墅旁边那条路走来。
“这里没装。楼下所有房间都有——哎哟!”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那三个人的步伐似乎格外缓慢。肯普很想知道眼下对手正在干些什么。
“没有百叶窗吗?”
一阵碎裂声从楼下传来,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迟疑了片刻后赶忙下楼。忽然,整栋房屋都回荡着沉重的撞击声和木头的粉碎声。他听见哗啦一声,百叶窗的铁栓被砸断,咣当作响。肯普转动钥匙,打开厨房的门。就在这时,支离破碎的百叶窗朝屋里飞来。他站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除了横梁之外,窗框大体完好无损,但只剩些许锯齿状的玻璃碎片,残存在窗格里。百叶窗是被斧头劈开飞进屋里的。现在,那把斧头正来回挥舞着,向窗框和防护铁栏砍去。霎时间,斧头往旁边一甩,消失得无影无踪。肯普看见那把左轮手枪正躺在外面的岔道上,转眼之间,那件小小的武器又蹿到半空。他见状连忙向后躲闪。手枪开火略迟一步,子弹击中正在关闭的房门,一块碎片刚好从肯普的头顶掠过。他砰的一声关上并锁好门,格里芬在门外不断大声喊叫,笑得近乎癫狂。紧接着,斧头又劈砍起来,碎裂声响彻耳际。
“连猫都别想爬上来。”肯普说。
肯普在走廊边驻足,竭力理清思绪。很快,隐身人就将闯进厨房。这扇门抵挡不了多久,到时候——
“不可能爬到这上面来吧?”
前门的铃声再度响起,想必是警察到了。他快步跑向门厅,挂起门链,拉开门闩。在确认听到了女佣的声音后,他才放下门链。三个人挤作一团,踉跄着冲进屋里,肯普随即又把门关上。
“这才刚刚开始。”肯普说。
“隐身人!”肯普说,“他有把手枪,还剩——两发子弹。他已将埃迪杀害,用枪。你们在草坪上没看见他吗?就躺在那里。”
“这是什么情况?”埃德问。
“谁?”其中一位警察问。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埃迪瞥见肯普口袋里那把银光闪闪的小型左轮手枪,有半截露在外面。“是楼上的窗户!”肯普喊道,带头冲上楼去。两人走到楼梯半道,又听见一声击碎玻璃的响动。当他们来到书房后,发现三扇窗户已有两扇被砸碎,半个房间都散落着玻璃碎片,还有一大块燧石躺在写字台上。两人站在门边,面对着满地狼藉。肯普又咒骂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像有人扣动扳机似的,第三扇窗户应声开裂。悬停片刻之后,裂纹迅速呈放射状展开,碎成参差不齐的三角形残片,蓦然间散落在地。
“埃迪。”肯普回应道。
“他才不是这种人。”肯普说。
“我们是从后门绕过来的。”女佣说。
“他肯定会离开这里。”埃迪说。
“哪里来的噼啪声?”一位警察问道。
埃迪也跟着肯普咒骂起来。
“他正闯进厨房——可能已经在里面。他找到一把斧头——”
“设置了一个圈套——简直像个傻瓜,”肯普说,“派女佣去送信,结果竟然把计划送到他手上。”
突然,隐身人劈砍厨房门板的声响变得震耳欲聋,回荡在整栋房屋。女佣朝厨房的方向张望,吓得瑟瑟发抖,急忙向餐厅撤退。肯普奋力想解释着什么,却始终语无伦次。不久,他们听见厨房门板被彻底劈开。
“看这里!”肯普说着,领埃迪进入书房,把隐身人寄来的信交给他。埃迪读着信,轻声唏嘘。“那你——?”埃迪又问。
“这边走。”肯普喊道,立刻行动起来,一把将两位警察推到餐厅门口。
“怎么回事?”埃迪问。
“拨火棍。”肯普叫嚷着冲到壁炉围栏前,把自己手里的拨火棍递给一位警察,又把餐厅里那根递给另一位警察。刹那间,他纵身向后一跃。
“我真是愚蠢,”肯普说,“我早该想到会这样。从欣顿迪恩走到这里,用不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到了?”
“啊!”一位警察惊呼,低头躲闪,用拨火棍挡住迎面砍来的斧头。与此同时,手枪射出倒数第二发子弹,直接将一幅价值不菲的西德尼·库珀[93]画作击穿。第二位警察用拨火棍砸向那件小小的武器,仿佛扑打黄蜂似的,咣当一声,将它敲落在地。
肯普咒骂起来。
眼看双方开始交手,女佣在壁炉旁尖叫起来,随后跑去掀开百叶窗——或许是打算从破碎的窗口逃出去。
肯普松开门链,埃迪通过狭小的门缝,勉强才挤进来。他站在门厅里,看着肯普重新闩上前门。“便条从她手中被抢走了,把她吓得不轻。她目前在警局,整个人已变得歇斯底里。隐身人应该就在附近。纸条上写了些什么?”
斧头退回走廊里,悬停在离地两英尺高的半空。隐身人的喘气声清晰可辨。“滚远点,你们两个家伙,”他说,“我只要找肯普一个人。”
“你交给她的便条也被抢走。隐身人就在附近,快让我进去。”
“我们要找的是你。”第一位警察说着,迅速跨步向前,抡起拨火棍朝那声音扫去。隐身人不小心撞到伞架上,想必是因为他被吓得连连后退。
“什么!”肯普惊叫起来。
那警察瞄准目标挥动棍棒之际,身体不由自主地来回晃动,隐身人趁机抄起斧头还击。警察的头盔遭受重创,如纸一般皱起,整个人翻滚着跌倒在厨房外楼梯口的地板上。另一位警察则握着拨火棍,从背后瞄准斧头猛地砸去,似乎击中某个软绵绵的物体,发出啪的一声。痛不欲生的尖叫随之传来,斧头应声落地。那警察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一切,拿起棍棒胡乱横扫,却什么也没打中。他一脚踩住斧头,再次一顿猛击。随后,他紧握拨火棍站在原地,仔细听辨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
“你的女佣遭到袭击,肯普。”他隔着门说道。
他听见餐厅窗户被打开,里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的同伴翻身坐起,眼睛和耳朵之间淌着鲜血。“他在哪里?”躺在地板上的那位警察问。
没过多久,他听见前门铃声响起,便匆匆地赶到楼下。他卸下门闩,解开锁,检查门链并挂起来,然后躲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他。原来是埃迪。
“不知道。我刚才打中他。现在,他也许就站在门厅某个角落。如若不然,肯定从你身边溜走了。肯普博士——先生。”
“我实在太紧张了。”肯普心想。但是五分钟后,他再次走向窗边。“刚才一定是只麻雀。”他安慰自己。
无人应答。
他走到窗边。这时,不知何物迅速掠过,砸中窗框上方的砖墙,他吓得猛地朝后退去。
“肯普博士。”警察再次呼喊道。
“或许他此刻正在监视我。”
第一位警察开始挣扎着站起身。忽然,厨房楼梯上隐约响起赤脚走路的啪嗒声。“啊呀!”第二位警察叫道,不假思索地将拨火棍扔过去,结果砸坏一盏煤气灯的底座。
他伫立在窗前,凝望着炎炎烈日下的山坡。“他每天都得四处觅食——我可不羡慕他。谁知道他昨晚是否真的睡着了?在那荒郊野外——不会被人撞见。但愿天气降温转冷,再好好下几场雨,别这么炎热。
他似乎是要下楼去追赶隐身人,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追为妙,便走进餐厅里。
他走到瞭望台,小心翼翼地关闭每一扇门。“这是一场游戏,”他说,“不同寻常的游戏——格里芬先生,尽管你拥有隐身之术,但胜利掌握在我手中。格里芬冒天下之大不韪[92]……已被复仇之心彻底蒙蔽。”
“肯普博士——”他开始叫喊,却又停住。
他若有所思地吃着,最后猛地敲了敲桌子。“我们一定能抓住他!”他说,“我充当诱饵,他绝对会上钩。”
“肯普博士简直就是英雄。”同伴扭头看过来时,他感叹道。
他缓缓地站起身,放下尚未吃完的午餐——这封信是一点钟那班邮差送来的——走进书房。他摇铃召唤女佣,吩咐她立即巡视整栋房屋,检查窗闩是否全部关紧,并合上所有百叶窗。肯普亲自拉好书房的百叶窗,从卧室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型左轮手枪,检查再三后塞进休闲夹克的口袋里。他还写了好几张便条(其中一张是给埃迪上校的)交给女佣,并明确交代出门的路线。“不会有危险,”他说,但似乎心里不甚踏实,于是补充道,“对你而言是这样的。”一切安排完毕之后,他沉思片刻,又继续吃起已经变凉的午饭。
餐厅窗户敞开着,但不见女佣和肯普的身影。
他将折叠好的信纸翻过来,看见填写地址的一面盖着欣顿迪恩的邮戳,以及“欠邮资两便士”的字样。
第二位警察对肯普的评价可真是言简意赅。
肯普把信反复读了两遍,“这绝非戏言,”他说,“正是他的口吻!看来他是认真的。”
[91]新纪元的元年元日(day one of year one of the new epoch):影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革命历法“法国共和历”(calendrier républicain),将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建国之时视为元年元月元日,后被拿破仑废除。
“你果然有勇有谋,令人叹服,”信中写道,“但我无法理解你这么做究竟有何好处,竟敢与我作对。你们追捕了我整整一天,连夜里也让我难以休息。尽管如此,我依然吃得饱,睡得香,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没错,游戏刚刚开始。我别无他求,只为建立恐怖帝国。我在此宣布,从今天起,恐怖帝国正式实施统治。告诉你的警官上校,还有其他人,伯多克港已不再归属女王管辖,而是在我的统治之下——恐怖帝国!今天是新纪元的元年元日[91]——隐身人的新纪元。我就是隐身人一世。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有人将在第一日被处决,以儆效尤——他的名字叫肯普。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他可以将自己锁起来,藏起来,派人守卫,甚至可以身披盔甲——然而死神,看不见的死神,正在缓缓降临。请他早做防备,这样我的臣民会更加铭记于心。正午时分,死神将从邮筒启程。邮差抵达之际,这封信会投递进来,然后寄出!游戏就此开始。死神已经上路。别帮助他,我的臣民,否则死神也将降临在你的头上。今天,肯普必死无疑。”
[92]冒天下之大不韪:原文为拉丁语“contra mundum”,意为“与世界作对”(against the world)。
肯普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这封信由铅笔书写,纸上油迹斑斑。
[93]西德尼·库珀(Sidney Cooper):即托马斯·西德尼·库珀(一八〇三—一九〇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景画家,尤以描绘未开垦荒地中的牛羊等动物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