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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百货商场

“远处,有片售货区已经拉开百叶窗。明亮的光线中,两个人从那里走来。我急忙爬起来,环视四周,寻找脱身之路。但这时,我的动静显然已引起他们的警觉。想必他们只是看见有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谁在那里?’其中一人喝道,‘站住!’另一个也叫嚷起来。我冲到一处拐角,正好与一位身材瘦长的十五岁少年撞个满怀——要知道,我当时可是个无脸人!他顿时惊声尖叫,我一把将他推开,从他身旁飞奔而过。转过另一处拐角时,我急中生智,趴倒在柜台背后藏身。转眼之间,一群人朝这里冲来,我听见他们在呼喊:‘快守住出口!’有人问‘怎么回事’,还纷纷议论,究竟如何捉住我。

“黎明降临,伦敦笼罩在苍白的曙光之中。灰暗的寒光透过百叶窗的边缘投射进来,映照着整个商场。我坐起身,望着眼前宽敞的厅堂,遍布柜台成堆成卷的物品,还有层层叠叠的被褥和床垫,以及一根根铁制立柱,竟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渐渐地,记忆被重新唤起,耳边传来交谈的声音。

“我躺在地上,吓得魂不守舍。然而——奇怪的是——我其实应该脱下衣服,但当时竟然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我曾下定决心,要把衣服穿走。这一想法始终萦绕在我脑海。这时,两排柜台之间响起一声喊叫:‘他在这里!’

“‘你也下去吧。’一个声音说道。突然,有人把我朝坟墓推去。我挣扎着,呼喊着,向送葬者求助,可他们无动于衷,继续循规蹈矩地进行着仪式。年迈的牧师亦是如此,葬礼期间始终念念有词,不断抽吸鼻子。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求救。这时,那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我牢牢揪住。我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我被逼到墓穴边,一脚踏空坠落在棺材上,里面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锹锹沙土向我劈头盖脸地砸来。没人留意我,也没人关心我。我抽搐着垂死挣扎,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我一跃而起,从柜台边抡起一把椅子,朝那个冲我喊叫的蠢货砸去。我转身绕过拐角,又撞见一个傻瓜,一拳将他打得晕头转向,径直冲上楼梯。只听‘哎呀’一声,那人站稳脚跟,也奔上楼,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楼梯口堆放着一排排像陶罐之类的东西,色彩极为斑斓——那叫什么?”

“临睡前,我感到隐身以来从未有过的惬意,全身上下十分放松,内心也颇为平静。我心想,明天早晨就可以穿着衣服,拿找来的白围巾裹住脸,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再用偷来的钱买一副墨镜,这样便能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想着想着我就进入了梦乡,混乱的梦境中全是过去几天发生的离奇古怪之事。我看见矮小丑陋的犹太房东在房间里大呼小叫,看见他那两个儿子在一旁惊讶不已的神情,还看见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过来找猫时扭曲的嘴脸。我也再度体验到那块织布消失时的奇妙感受。在梦中,我重回那个寒风萧瑟的山坡,年迈的牧师抽吸鼻子,在我父亲敞开的墓穴前,喃喃地念叨着:‘土归土,灰归灰,尘归尘。’

“彩绘花瓶。”肯普提醒道。

“楼上是茶点区,我在那里找到些冷肉。壶里还有咖啡,我点燃煤气,将它重新煮熟。总而言之,一切都还算顺利。后来,我又悄悄地四处搜寻,想找毯子——结果只翻出一堆鸭绒被——我走进食品杂货区,里面摆放着各色巧克力和蜜饯果脯,显然我无须享用那么多——还有一些白葡萄酒。玩具区就在附近,我突然心生妙计。我找到几只人造鼻子——你知道的,就是假鼻子,我还想到墨镜。可是奥姆纽姆商场里没有售卖眼镜的地方。先前,我的鼻子确实是个麻烦——我本想用颜料涂上。但现在有了假鼻子,倒让我想起假发和面具之类的玩意。最终,我躺在那堆鸭绒被里,温暖而又舒适地沉沉睡去。

“没错!就是彩绘花瓶。我刚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便立刻掉转身,猛地抽出一只花瓶。待那个傻瓜追到跟前,就劈头盖脸地朝他砸去。整整一堆花瓶全都滚下楼梯,周围的呼喊声、脚步声此起彼伏。我疯狂地向茶点区奔去,那里有个身穿白衣的人,像是厨师,也朝我追来。我孤注一掷,拐过最后一道弯,却发现自己置身于灯具和五金器具之间。我躲在柜台后面,悄悄等候,在厨师带头冲进来之际,举起一盏灯将他砸得直不起腰。趁他倒地不起,我蹲在柜台后,迅速脱去衣服。大衣、夹克、长裤、鞋子都能轻而易举脱下来,可唯独那件羊毛背心像皮肤似的紧紧贴在身上。我听见周围的脚步声越发密集,而厨师仍静静躺在柜台另一边,一声不吭,看起来不是被打晕了,就是被吓昏了。我就像一只被猎人赶出柴堆的兔子,不得不再次逃命。

“我首先来到此前看见出售短袜和手套的店铺。那里漆黑一片,我开始拼命翻找火柴,总算在小收银柜的抽屉里发现一盒。随即点燃一支蜡烛。我翻箱倒柜,撕开重重包装纸,终于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盒子标签上写着:羊绒衬裤和羊毛背心。我还陆续翻出短袜和一条厚围巾。接着,我来到服饰区,取走长裤、休闲夹克、大衣,还有一顶软边毡帽——就是牧师常戴的那种,帽檐可以下翻。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又有了人样,下一步得去找食物。

“‘这边走,警察先生!’我听见有人在喊。原来我又回到堆放床架的那间库房,房间另一头全是衣柜,显得凌乱不堪。我冲进那堆衣柜,躺倒在地,挣扎着扭动身体,费尽周折才将羊毛背心扯下来,终于重获自由。这时,我累得气喘吁吁,看见警察和三名店员已经绕过拐角,不由得胆战心惊。他们朝背心和衬裤直冲过去,一把拎起长裤。‘他正在丢弃赃物,’其中一个年轻人说,‘他肯定就躲在附近。’

“很快便到了商场打烊时间。我刚在床垫上躺了不足一个小时,就看见百叶窗已经拉下,顾客们成群结队地朝门口涌去。随即,一群精力充沛的年轻店员手脚麻利地整理起被顾客翻乱的商品。店里的人潮逐渐退去,我离开刚才的藏身地,小心翼翼地溜进顾客光顾较多的商铺。只见那群青年男女迅速将白天陈列待售的商品收拾好,动作之快令我诧异。成箱的货物、悬挂的丝织品、缀有花边的装饰带、食品区的盒装糖果,还有其他陈列商品,全都被取下摆放整齐,利落地塞进干净的储物柜里。至于那些无法取下或储存的商品,都用麻袋之类的粗布遮盖起来。最后,所有椅子都翻倒过来,搁在柜台上,使地面彻底腾空。那群青年男女收拾完毕,很快就离开了。他们个个容光焕发,我先前从未见过如此朝气蓬勃的店员。不久,又来了一群年轻人,他们提着水桶和扫帚,将锯末撒在地上。我只得闪身躲开,以免挡道,结果脚踝被锯末刺伤。我在熄灯后窗帘紧闭的商铺之间转悠着,听见他们在用扫帚清洁地面。终于,打烊一个多小时之后,耳边传来锁门的声响。空旷的商场里一片寂静,我独自一人徘徊游荡,穿行于纵横交错的店铺、连廊和陈列室。四周鸦雀无声,我记得自己经过面朝托特纳姆宫路的一处入口时,还听见外面行人鞋跟落地的啪嗒声。

“不过,他们始终找不到我。

“不过,这里人来人往,我感到很不安全。我继续忐忑地四处寻觅,终于在楼上发现一大间库房,里面摆放着许多床架。我连忙攀爬着,在一大堆折叠整齐的羽绒床垫中间,找到了栖身之地。这地方炉火正旺,温暖舒适,所以我决定先在这里待到商场打烊,只需留意两三群在附近徘徊的店员和闲逛的顾客即可。我心想,关门以后我便可以偷些食物和衣服,将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再暗中仔细搜索,查查有无钱财,或许还能躺在床上睡一觉。这计划似乎切实可行。我的想法是先拿些衣服穿在身上,至少让自己像个人样,再弄点钱来,然后取回我的书稿和包裹,最后找个可以安顿的地方,精心制定计划,以便充分实现隐身术赋予我超越常人的种种优势(我至今仍对此念念不忘)。

“我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四处搜寻,心里埋怨自己倒了霉运,白白丢掉衣服。随后走去茶点区,找了些牛奶喝,接着坐在壁炉边,反思自己的处境。

“后来,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我拐了个弯,踏上一条从高尔街通往托特纳姆宫路的岔道,来到奥姆纽姆[78]商场门前。想必你知道,这是一座巨型百货商场,里面应有尽有——肉类、杂货、布匹、家具、服装,甚至油画——各色商铺错落有致地聚集在一起,而非一家商店单独经营。我原以为这时商场门正开着,但事实并非如此。当我站在宽敞的入口时,一辆马车在我身旁停下,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你见过这些人,头戴缀有‘奥姆纽姆’字样的礼帽——推开商场大门。我设法跟着进了门,往商场里走——途经一家服饰配件店,那里出售丝带、手套和短袜之类的商品——来到一片更开阔的区域,专卖野炊用的篮筐和柳条家具。

“没过多久,两名店员走进来,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刚才的事,简直像两个傻瓜。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的偷盗之举,极尽夸张之能事,还推测我的下落。然后,我又盘算起来。要想把赃物带出去根本是痴心妄想,何况现在商场已经高度戒备。我走到楼下的仓库,看看有无可能将其打包,填上地址邮寄出去,可我不熟悉这里的运送手续。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地上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天气比前一天更晴朗、更温暖。我对这家百货商场已不抱任何希望,只好悻悻离去。这次行动失败令我十分懊恼。而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我依然毫无把握。”

“眼下摆在我面前的唯一事实就是——我不得不裸露在严寒中,凄凉地度过风雪交加的夜晚。

[78]奥姆纽姆(Omniums):虚构的商场名称,取“包罗万象”(omnibus)之意。

“去年一月,一场暴风雪刚刚降临——倘若我身上留下积雪,必定使我原形毕露!——我时刻饱受疲惫、寒冷和伤痛的困扰,内心苦不堪言,对自己的隐身能力也半信半疑。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一手造成的生活。我无处藏身,亦无一切设施,更无推心置腹的挚友。透露秘密无异于出卖我自己——势必让我成为仅供展览的稀罕之物。尽管如此,我依然有点想与路人搭讪,恳求对方怜悯。但我心知,这番贸然之举必将引发恐慌,导致极其残酷的结局。我在街道上游荡,茫然不知所措,只希望找个遮风避雪之处,能穿上衣服蔽体保暖,然后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可是,伦敦的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锁,无法进入,即便我这个隐身人也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