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椅吱吱作响,肯普感觉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他勉强松手,其实内心根本不愿意。只见酒杯悬空停在藤椅坐垫前端上方二十英寸的地方。他一脸茫然地凝视着酒杯。“这是——肯定是——催眠术。你事先暗示过你能隐身。”
“不至于吧。你在哪里啊?我站起身会不会撞到你?在那儿!好吧。要威士忌?就在这里。我怎么递给你呢?”
“一派胡言。”那声音说。
“给我喝点威士忌。我快撑不住了。”
“真是匪夷所思。”
“恐怕是更糊涂了。”肯普感叹道,用指关节擦着眼睛。
“听我说。”
“这就对了。谢天谢地,你总算想明白了!”
“今天早晨我还做实验论证过,”肯普开口说,“隐身术——”
肯普注视着这团在房间里飘荡的绷带,随即看见一张藤椅贴着地板拖动,最终停在床边。只听嘎吱一声,坐垫向下凹陷约四分之一英寸。他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脖颈。“简直比鬼还怪。”说着便傻笑起来。
“先不管你论证过什么!——我饿得要死,”那声音说,“而且我没穿衣服,夜里真的太冷了。”
“是够可怕的。但我受了伤,又疼又累……上帝保佑!肯普,你是个好人。镇静些。给我拿点吃的喝的,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要吃的?”肯普问。
“真可怕!”肯普说,“究竟怎么——?”
盛着威士忌的酒杯自动倾斜过来。“是的,”隐身人说,啪的一声放下酒杯,“有睡袍吗?”
“不是魔法,而是方法,一种合情合理又明白易懂的方法——”
肯普低声感叹几句,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猩红色长袍。“这件行不行?”他问。睡袍立刻被接过去,软绵绵地悬挂在半空,并以一种古怪的姿态迅速撑开,转眼间就直挺挺地竖立起来,规规矩矩地系好纽扣,在藤椅上坐定。“把衬裤、袜子、拖鞋也拿来,就更舒服了,”隐身人语气有些无礼,“还有食物。”
肯普思索片刻。“这太可怕了,”他说,“可是什么魔法能让人隐身呢?”
“什么都有。可我这辈子从未干过这样的荒唐事!”
“我就是格里芬。”
肯普拉开抽屉,翻出这几样东西,又跑下楼把餐柜搜了个遍。他带着几片冷肉排和面包回到卧室,拉出一张便携桌,把食物摆在客人面前。“用不着餐刀。”客人说。只见一片肉排悬于半空,伴随着咀嚼的声响。
“我糊涂了,”肯普说,“我现在晕头转向。这和格里芬有什么关系?”
“隐身术!”话音刚落,肯普便一下子坐在卧室躺椅上。
“正是格里芬。”那声音回答,“我是你的学弟,算是个白化病人,六英尺高,身材魁梧,脸色粉白,眼睛泛红,还得过化学奖章。”
“我吃饭之前,总喜欢拿东西当围兜挡一下,”隐身人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咀嚼食物,“这是我的怪癖!”
“格里芬?”肯普有些疑惑。
“你的手腕没事吧?”肯普问。
“我是伦敦大学学院的格里芬,我把自己变成了隐身人。我只是个普通人——你认识我的——我隐身了而已。”
“放心吧。”隐身人说。
他坐起身,摸了摸脖颈。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让我起来,”肯普说,“我就坐在这里不动,我想冷静一下。”
“没错。但奇怪的是,我竟会闯进你家里来包扎绷带。我头一回如此走运!总之,我今晚打算睡在这个房间里。你得多担待些!我流了不少血,看起来肮脏不堪,很讨厌吧?那里就有一大块血渍。而且我知道,一旦血液凝固才会显现出来。我只改变了有生命的细胞组织,而且只有当我活着时才这样……我已在这座房子里待了三个小时。”
“我是隐身人。这并非荒唐之言,也绝不是玩弄把戏。我真的是个隐身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想伤害你,但你若像那些乡巴佬似的做出疯狂之举,就别怪我动手。你还记得我吗,肯普?格里芬,伦敦大学学院[42]的?”
“可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肯普带着愠怒的口吻发话了,“莫名其妙!整件事——彻头彻尾全都不合常理。”
“你要是敢叫,我就打烂你的脸。”隐身人说着,取出塞在肯普嘴里的床单。
“相当合理,”隐身人说,“完全合乎逻辑。”
肯普又挣扎了一会儿,就躺着不动了。
隐身人伸手拿起威士忌酒瓶。肯普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件正在狼吞虎咽的睡袍。一束烛光穿过睡袍右肩上的破洞,投射到左侧肋骨的下方,形成一块三角形的光斑。“那枪声是怎么回事?”他追问道,“怎么会开枪的?”
“躺着别动,你这个蠢货!”肯普耳边传来隐身人的咆哮。
“有个十足的蠢货——算是我的同伙——该死的家伙!——他想偷我的钱,而且已经得逞了。”
“你听我说,好吗?”隐身人嚷道。尽管他被肯普屡屡击中肋骨,却依然压着不松手。“天哪!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也是隐身人吗?”
肯普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一心想摆脱对方的束缚。缠着绷带的手揪着他的肩膀,他顿时被绊住,一头栽倒在床上。他刚要张嘴呼喊,就被床单一角塞住喉咙。隐身人无情地将他紧紧按住,但肯普的两条胳膊还能自由活动,于是他便赤手空拳乱打一气。
“不是。”
“肯普!”那声音喊道,“肯普!你镇定点!”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噢?”
那只手握住他的胳膊,他连忙伸手抵抗。
“能否让我先吃点东西再告诉你?我实在饿得不行——还疼得难受,你却一个劲地让我讲故事!”
“镇静些,肯普,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急需帮助,别这样!”
肯普站起身。“你没开枪吧?”他问。
他立刻向后退缩,脸色骤变。
“不是我,”客人说,“是个我从未见过的家伙胡乱开枪,很多人都受到惊吓。他们现在都怕我。真该死!——我说——我还想再吃点,肯普。”
“噢!”肯普说着振作起精神。“我说呢!”他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过是些骗人的把戏。”他突然上前一步,把手伸向绷带,却触碰到几根看不见的手指。
“我下楼去找找还有什么可吃的,”肯普说,“恐怕没有多少。”
“是的。”隐形人说。
酒足饭饱之余,隐身人又要了一支雪茄。没等肯普找来剪刀,他就已经直接用嘴粗鲁地将烟头咬去,眼看外圈的烟叶松开,还咒骂了几句。他抽烟的模样颇为离奇:烟雾缭绕中,他的嘴巴、喉咙、咽腔和鼻子都清晰可见,恍如一尊吞云吐雾的雕像。
“我一直以为那是谣言。”他说,心里回想起早晨那个撞到他的人嘴里念叨的话。“你缠着绷带?”他问道。
“抽烟真是享受!”他使劲吐出一口烟,感叹道,“遇见你真是走运,肯普。你一定要帮我。现在想来,能碰到你太神奇了!我深陷绝境——已经被逼疯。我经历过多少坎坷!但我们仍然要干下去。让我告诉你吧——”
当天上午他曾嗤之以鼻的消息,此刻闪现在他的脑海。他没有惶恐不安,也并未大惊失色。不久,他就慢慢醒悟过来。
他又给自己斟满威士忌和苏打水。肯普起身环顾四周,然后从隔壁客房里取来一只酒杯。“简直荒唐透顶——但我想还是可以喝点酒。”
“我是隐身人。”那声音重复道。
“这十几年来,你变化不大,肯普。你们这些顺风顺水的人皆是如此。你还是那么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即便遭受挫折。我得告诉你,我们要一起合作!”
肯普怔怔地望着绷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隐身人?”他说。
“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肯普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别慌,”那声音接着说,“我是隐身人。”
“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先安静地抽一会儿烟!抽完再告诉你。”
“啊?”肯普张大嘴巴。
然而那天晚上,隐身人并未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的手腕越发疼痛,而且发着高烧,全身精疲力竭,脑海中仍不时浮现出往山下追逐狂奔的情形,以及旅店里搏斗的景象。他断断续续地提到马维尔,烟越抽越凶,语气也越发愤怒。肯普努力地听着,试图整理出头绪。
“肯普!”那声音说。
“他怕我,我看得出他怕我,”隐身人翻来覆去地念叨,“他一心想把我甩掉——时时刻刻在找机会!我真是个傻瓜!
他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这是一卷空心绷带,缠绕得很规整,但里面却空无一物。肯普博士本打算伸手去抓,可不知何物一把将他挡住。有个声音近在咫尺。
“畜生!
他站在原地,紧紧盯着被弄乱的床单。真的有人在说话吗?他又朝周围打量了一番,除了这张凌乱不堪、沾有血渍的床单,并无其他异常迹象。随后,他清楚地听见房间一侧的盥洗台附近有动静。任何人,无论多有教养,总会心存一些迷信的想法。此刻,一种可称之为“怪诞”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肯普博士关上房门,走到梳妆台前,放下手中的东西。他刚抬起头,猛地吓了一跳,只见自己和盥洗台之间,有一条亚麻破布卷成的绷带悬挂在半空中,上面满是血迹。
“我应该杀了他!”
某种异样的感觉向他袭来,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天哪!——肯普!”然而肯普博士从不轻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幻听。
“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肯普突然问道。
他伸出双手瞧了瞧,并无任何血渍。顿时想起,先前从书房下楼时,卧室的门敞开着,自己根本没有碰过门把手。他径直走进卧室,面色颇为平静——显得比平日更加从容不迫。环视四周,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床榻。只见床罩上有一摊血迹,床单也被撕破。先前他进屋时直接走到梳妆台,所以并未留意这一切。而在床的另一侧,被褥明显已被压塌,仿佛有人刚坐在那里。
隐身人沉默片刻。“我今晚不能告诉你。”他说。
他又拿起吸管和威士忌,回到楼上。一路上,他四处张望,心里琢磨着血渍的由来。刚走到楼梯口,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原来他卧室的门把手上也血迹斑斑。
他突然一声呻吟,身体前倾,用两只无形之手撑起他那看不见的脑袋。“肯普,”他说,“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只是偶尔一两个小时打个盹。我得马上去睡觉。”
肯普博士由于常年从事科学研究,养成了极为敏锐的观察力。当他路过门厅往回走时,发现楼梯脚垫旁的油地毡上有块深色的斑点。他拾级而上,心中困惑不解,油地毡上的那块斑点究竟是什么?显然他潜意识中感到此事有些蹊跷。于是他提着东西转身回到门厅,放下吸管和威士忌,俯身去摸那块斑点。那斑点有些黏手,从颜色判断,像是一滴尚未干透的血渍。不过,他并未因此感到诧异。
“好吧,睡我房间吧——就这个房间。”
肯普博士完成手头的工作时,已是深夜两点。他站起身,打了个哈欠,下楼去睡觉。脱下外套和马甲后,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便点燃蜡烛,去楼下的餐厅找吸管和威士忌。
“可我怎么能入睡呢?我一旦睡着,他就会逃走。唉!这又何妨呢?”
“我今晚有些心神不宁。”肯普博士自言自语。他又走回书房,下定决心认真写作。不一会儿,他再次埋首于研究之中。房间里只能听见滴答作响的钟声和羽毛笔画过纸面的微弱沙沙声。台灯投下的光圈映照出他奋笔疾书的身影。
“枪伤怎么样了?”肯普忽然问他。
“有人按下门铃就跑了[41],先生。”女佣回答。
“不碍事——只是擦伤,出了点血而已。啊,天哪!真的太困了!”
他试图继续写作,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于是他走出书房,下到楼梯口,拉响摇铃。见女佣走到楼下大厅,他便倚着栏杆叫住她。“是送信的吗?”他问。
“为何不睡呢?”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楼下响起门铃声。自从传来那阵枪声,肯普博士写作时总是心不在焉,落笔颇为迟钝。他坐在那里听着,听见女佣前去开门,便等待她上楼的脚步声,可她迟迟没有出现。“究竟是谁呢?”肯普博士心想。
隐身人似乎在打量着肯普。“因为我最害怕被同行逮住。”他慢吞吞地说。
目睹此情此景,肯普博士不禁思绪万千,沉浸于对未来社会状况的遥想,竟浑然忘记时间。五分钟后,他一声叹息,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再次拉下窗户,回到写字台前。
肯普大吃一惊。
他走到朝南的窗户前,往上推开窗,俯瞰山脚下的城镇。夜色阑珊中,映入眼帘的是星罗棋布的窗户,鳞次栉比的商店,煤气灯点缀其间,好似一串串珍珠,层层叠叠的庭院在屋顶掩映下暗影斑驳。“山下似乎聚集着一群人,”他说,“就在板球手旅店附近。”他继续观察着。随后,极目远眺,视线越过小镇,投向更远的地方。只见海上船灯摇曳,码头灯火通明——岸边那座小巧玲珑的多角亭亮光闪烁,犹如一颗金光灿烂的宝石。西边的山岗上,一弯新月高悬天际,夜空中繁星璀璨,仿佛置身于热带。
“我真是个傻瓜!”隐身人猛地往桌上一敲,“居然连这个也告诉你。”
“嘿!”肯普博士说着,又把钢笔衔在嘴里,侧耳聆听,“谁在伯多克开枪?那些蠢货在搞什么鬼?”
[41]按下门铃就跑了:原文为“runaway ring”,意指捉迷藏式的恶作剧,源起于十九世纪的英国,也被称为“knock, knock, ginger”或“knock down ginger”,孩童敲响门铃后,在开门前逃开。
肯普博士一直在书房埋头写作,那阵枪声响起才将他惊动。砰,砰,砰,一枪接着一枪。
[42]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建于一八二六年,是伦敦大学联邦的创始成员。威尔斯于一八九〇年毕业于当时的皇家科学院(即现在的伦敦帝国理工学院),该校曾为伦敦大学联邦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