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马维尔说。
“没了!”水手感叹道,“怎么?——还不够吗?”
“我觉得够了,”水手说,“确实够了。”
“他没找机会再溜回来吗?”马维尔接着问,“逃跑之后,就没下文了?”
“他没有同伙——报纸上没提他有同伙,是吗?”马维尔先生问,显得颇为急切。
“难道这些还不够多?”水手回应道。
“就这么一个你还嫌不够?”水手反问道,“没有,真是谢天谢地,他没有同伙。”
“他就干了这些?”马维尔故作镇定地问。
他微微点了点头。“一想到这家伙还在四处乱窜,我就浑身不自在!目前,他仍逍遥法外,有证据表明,他已经——逃往——我估计他们的意思是‘逃到’——斯托港。你瞧,就在我们这里!这可不是你说的什么美国奇闻了。想想他会惹出什么事来!万一他喝醉酒,来找你麻烦,怎么办?如果他想抢劫——谁能拦得住他?他可以到处乱闯,可以入室盗窃,还可以越过警察设置的警戒线,就像我们从瞎子眼皮底下溜走一样容易!没准容易得多!因为据说瞎子耳朵特别灵敏。哪里有他想喝的酒,就会——”
“可不是嘛!正如我所说,简直匪夷所思。以前从未听说过还有什么隐身人,从来没有。可现如今,匪夷所思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他果然有很大的优势,”马维尔说,“而且……”
“天哪!”马维尔先生喊道。他惶恐不安地东张西望,双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想算出自己有多少钱,脑海中还浮想联翩。“听起来真可怕。”
“你说得没错,”水手说,“得天独厚的优势。”
“不过,这篇报道也很奇特。目击者是一位牧师,还有一位医生——他们起初觉得那人很正常——至少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据说,那人住在车马旅店,没人知道他的不幸身世。报纸上说,后来他在旅店里和别人发生争吵[34],将头上的绷带全扯下来,大家这才发现他的脑袋是看不见的。于是人们立刻决定抓捕他。但报道称,他当时脱光衣服拔腿就逃,半途中还与我们尊敬又能干的贾弗警官展开殊死搏斗。结果,贾弗身负重伤,隐身人却逃之夭夭。瞧,报道写得头头是道,有名有姓。”
马维尔先生自始至终都留意着周围的情况,听着一切轻微的脚步声,试图分辨任何难以察觉的动静,似乎打算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他还用手捂着嘴巴咳嗽了几声。
“天哪!”马维尔先生惊呼。
再次环顾四周,听了一会儿后,他俯身凑近水手,压低嗓音说:“其实——我碰巧——知道这个隐身人的一些情况。是通过私人关系打探来的。”
“他突然现身,似乎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就是这篇:《艾平奇闻》。报纸上说证据确凿——绝非空穴来风。”
“呵!”水手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
“真的——吗?”马维尔诧异地问。
“没错,”马维尔先生说,“我知道。”
“他最早出现在艾平。”水手说。
“当真?”水手说,“那请问——”
“我已经四天没看报了。”马维尔说。
“你会大吃一惊的,”马维尔先生捂着嘴说,“简直不可思议。”
“什么都干,”水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马维尔说,继而加重语气强调道,“什么——鬼事——都干。”
“肯定!”水手说。
“隐身人!”马维尔先生说,“他都干了些什么?”
“事实是。”马维尔先生悄悄地说,语气神秘兮兮,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突然,他变了脸色。“哎哟!”他叫嚷着,直挺挺地从长凳上立起身,一脸痛苦的表情,像是正遭受肉体上的折磨。“哇!”他又喊着。
“我说的‘这里’,”水手开始解释,“当然不是指这个地方,我是说这里附近。”马维尔先生这才如释重负。
“怎么了?”水手关切地问。
“天哪!”马维尔先生惊叫一声。
“牙疼,”马维尔先生说着用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拎起那些书稿,“我想,我得先走一步。”只见他贴着长凳挪动身体,打算离开对方,姿势颇为古怪。“可你还没告诉我隐身人的事情呢!”水手表示不满。这时,马维尔先生好像在自言自语。“骗局。”一个声音说。“那不过是个骗局。”马维尔先生开口说。
“都不是,”水手答道,“就在这里。”
“可报纸上都刊登了。”水手说。
马维尔先生撇着嘴,挠挠脸颊,感到双耳发烫。“还写了什么?”他有些心虚地问,“在奥地利,还是美国?”
“全都是骗人的,”马维尔说,“而且我认识那个造谣的家伙。根本就没有什么隐身人——相信我。”
“举个例子,上面有篇报道,”水手接着说,一边紧紧盯着马维尔先生,仔细打量,“是关于隐身人的新闻。”
“但这报纸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说——”
“噢?”马维尔先生表示疑惑。
“没有一个字是真的。”马维尔斩钉截铁地说。
“这份报纸上就有。”水手说。
水手拿起报纸,瞪大了眼睛。马维尔先生猛地转过身去。“等一下,”水手站起身,慢吞吞地说,“难道你是说——?”
“确实如此。”
“没错。”马维尔先生说。
“比如,报纸上就会刊载匪夷所思的事情。”水手说。
“那你为何还让我把这骗人的破事说给你听?让我一个人出尽洋相,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啊?”
“说得也对。”马维尔先生回应道。他瞅了对方一眼,随后环顾四周。
马维尔先生鼓起腮帮。水手顿时气得面红耳赤,紧紧攥着拳头。“我在这里唠叨了十多分钟,”他说,“可你这个该死的混蛋,腆着肚子,简直厚颜无耻,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书外面也会遇见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水手又说。
“别和我斗嘴。”马维尔打断他。
“你说得对。”马维尔先生说。
“斗嘴?我好心好意——”
“书里面可以读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水手说。
“快走。”那声音催促道。猛然间,马维尔先生转过身去,浑身抽搐地大步向前走,看起来很是诡异。“你最好赶快滚蛋。”水手吼道。“谁滚蛋?”马维尔先生反问。他斜侧着身,迈着急促而古怪的步伐离去,时而猛地向前一冲。走了一段路,他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在抗议,又似在指责。
马维尔先生大吃一惊,看着那些书稿。“噢,是的,”他说,“没错,的确是书。”
“蠢货!”水手两腿分立,双手叉腰,望着远去的背影骂道,“我会证明给你看,你这个混蛋——竟敢欺骗我!看见没——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
“是书吗?”他突然问道,咔嚓一声将牙签折断。
马维尔先生一边走远,一边语无伦次地反驳着,拐过弯便消失在路的尽头。然而水手依然站在马路中央,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直到一位屠夫驱车经过,他才不得不让开。随后,他扭头向斯托港走去。“到处都是这种混账东西,”他轻声嘀咕着,“不过是想在我面前逞能——敢跟我耍把戏——报上白纸黑字登着呢!”
水手取出一根牙签,全神贯注地剔起牙来(时不时还会寒暄几句)。其间,他的眼睛也没闲着,来回打量着马维尔先生衣衫褴褛的模样,及其身旁那些书稿。他先前刚靠近马维尔先生的时候,听见类似硬币落进口袋的声响,心里已有些吃惊,没料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竟然如此富有。此刻,他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始终萦绕在脑海里的话题。
没过多久,他又听说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就发生在他身边。有人看见“一大把钱”(甚至更多),凭空沿着圣迈克尔巷拐角的墙壁向前穿行。那天清晨,水手的一位弟兄亲眼看见这神奇的一幕。当时,他伸手想去抓那把钱,却一头栽倒在地。等他爬起来时,那把如蝴蝶般翩翩起舞的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这位水手总是会轻易相信任何事,但这件事实在过于离谱。不过后来,他开始仔细考虑整件事。
“是啊。”马维尔先生说。
有关钱会飞的传言,确有其事。那天,附近整个地区,无论是威严庄重的伦敦地方银行[35],还是商店旅馆的收银台——由于阳光明媚,个个敞开大门——都有成把成卷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翼而飞。它们悄无声息地沿着墙壁和暗处穿行,一路上机敏地躲避着行人的目光。虽然没有人跟踪它们,可那些钱在结束其神秘的飞行之旅后,都无一例外地落入一位焦躁不安的绅士口袋里。他头戴破旧的丝绒毡帽,正坐在斯托港郊外一座小小的旅馆门前。
“现在就应该是这样的好天气。”水手接过话茬继续说。
***
马维尔先生有些错愕地瞥了他一眼。“是很好。”他附和道。
十天以后——当一桩怪事在伯多克发生之际——水手才从千头万绪中幡然醒悟,原来他曾与神秘的隐身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
在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有个年迈的水手拿着一份报纸,从旅馆里走出来,坐在他身旁。“天气真好。”水手开口说。
[34]争吵:原文中,“争吵”(altercation)被拼写成“变形”(alteration)。有学者认为,这处近音词误用(malapropism)可能是威尔斯有意而为,暗指隐身人扯下绷带现出原形,使人联想起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
次日上午十点,马维尔先生坐在斯托港郊外一家小旅馆门前的长凳上,双手深插口袋,身旁摆放着厚厚的书稿。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还时不时鼓起脸颊,神色凝重,显得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值得注意的是,那三本书稿已换成细绳捆扎。由于隐身人改变计划,原先的包裹已被丢弃在布兰伯赫斯特附近的松树林里。马维尔先生坐在长凳上,尽管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但他依然提心吊胆,双手反复伸向自己的口袋,神色慌张地在里面来回摸索。
[35]伦敦地方银行(London and County Banking Company):一八三六年创办,时名“萨里郡、肯特郡和萨塞克斯郡银行”,后于一九三九年更名为“伦敦地方银行”,总部位于伦敦朗伯德街二十一号,是十九世纪末英国最大的银行。一九〇九年,该行与威斯敏斯特银行合并重组,是国民威斯敏斯特银行(NatWest)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