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隐身,”那声音说,“仅此而已。你只需要明白这一点即可。”
“快把一切告诉我,”马维尔先生疼得直喘气,“你藏在哪儿——怎么躲藏的——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服了。”
“这谁都知道。你可别这么不耐烦,先生。事到如今,那么……你说给我听听,你是怎么躲藏的?”
“这很简单,”那声音说,“我是个隐身人。”
“我可以隐身。这便是关键所在。我要你明白的就是这——”
于是第三块石头落在地上。
“可你在哪里呢?”马维尔先生打断他。
“好吧。”托马斯·马维尔先生回应道。他坐起身,握住受伤的脚趾,两眼紧紧盯着这第三枚“炮弹”。“我不明白,石头怎么会自己抛起来呢,竟然还会说话。快放手,你说吧,我投降。”
“这里!你前面六码[29]的地方。”
马维尔先生挣扎着站起来想回答,却又翻倒在地,只得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你再敢乱动,”那声音威胁说,“我就用石头砸你脑袋。”
“啊呀,别这样!我可没瞎。再下去你会说你是稀薄的空气咯。我可不是那种傻头傻脑的流浪汉——”
“现在,”那声音说,只见第三块石头已向上抛出弧线,在流浪汉的头顶停住不动了,“我还是错觉吗?”
“没错,我就是——稀薄的空气。你的视线可以穿透我。”
那声音沉默不语。只听嗖的一声,空中飞来一块石头,差点击中马维尔先生的肩膀。他转过身去,看见一块石头从空中越过,画出一道繁复的曲线,在半空悬停片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脚边袭来。他惊得目瞪口呆,避让不及。那石头嗖的一声砸在他裸露的脚趾上,接着又弹落到浅沟中。托马斯·马维尔先生立刻跳起身来,疼得号叫连连。随即拔腿就跑,不料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地上。
“什么!难道你身上什么都没有。那说话声[30]——是怎么回事?——胡言乱语。是这样吗?”
“可你到底在哪里呢?”
“我只是个普通人——有血有肉,需要吃喝,也需要穿戴——但我是隐身的。懂了吗?隐身。很简单,就是隐身。”
“问得好。”那声音说着,松了口气,“那我就用石头砸你,直到你相信为止。”
“什么,真的吗?”
“那你还能是什么呢?”托马斯·马维尔问,一边往脖子后面摸。
“真的,千真万确。”
“你以为我是错觉吗?仅仅是错觉?”
“把手伸出来,让我握握,”马维尔说,“假如你真是人,那握起来根本不会费劲,而且——天哪!”他叫嚷道,“吓死我了!——怎么握得那么紧!”
“怎么了?”托马斯·马维尔先生颇为纳闷。他感到胸口有些异样,似乎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的手腕正被牢牢拽住,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摸对方那只手。接着,他颤巍巍地顺着胳膊朝上探去,拍拍肌肉发达的胸脯,而后又摸到一张留着络腮胡的脸庞。马维尔顿时露出诧异的神情。
“静一下。”那声音厉声喝道,语调有些颤抖,显然正克制着内心怒火。
“我敢打赌!”他说,“这比斗鸡有趣多了!简直不可思议!——我还能透过你,清楚地看见半英里外的一只野兔!可我却根本看不见你——除了——”
“疯啦。”马维尔先生又喊。
他目光敏锐地打量着眼前这片空地。“你刚吃过面包和奶酪,对不对?”他抓着那只无形之手问道。
“都不是,”那声音说,“听着!”
“你说得没错,还没完全消化。”
“我——发——发——发疯了,”马维尔先生一阵叫嚷,“这可不妙。只不过是为这些该死的靴子发愁罢了,就发疯啦,要不就是见鬼了。”
“噢!”马维尔先生感叹,“不过,真有点像鬼魂。”
“又出现了。”马维尔先生嚷起来。只见他紧紧闭上双眼,满脸痛苦地用手捂住额头。突然,有人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来回摇晃,他顿觉天旋地转。“别傻了。”那声音说。
“当然,这一切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神奇。”
“你当然听见了。”
“我要求不高,这已经够稀奇了,”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说,“你是怎么做到的!究竟是如何藏身的?”
“啊!”马维尔先生喊道,他那长着雀斑的脸顿时煞白,“肯定是喝多了!”他嘴唇翕动,默默重复道。他仍在四处张望,缓缓转过身来。“我敢发誓,我确实听见有人在说话。”他喃喃自语。
“说来话长。更何况——”
“你并没有喝多,”那声音说,“你冷静些。”
“实话说,这一切可真把我吓坏了。”马维尔先生坦言。
“原来是只田凫!”托马斯·马维尔先生感叹,“现在可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山丘上荒无人烟,四面八方一片寂寥。平坦的山路向南北延伸,除了两旁的浅沟和白色围栏,空空如也。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唯有那只田凫飞过。“上帝保佑,”托马斯·马维尔说着又将外套提到肩膀,“一定是喝多了!我早该知道。”
“目前我最想说的是:我需要帮助。我已经走投无路——突然碰见你。我一丝不挂,正四处游荡,心中愤懑难平,却又束手无策。我恨不得要去杀人。终于遇见你——”
“唧叽。”一只田凫[28]在远处鸣叫。
“天哪!”马维尔先生尖叫起来。
无人回答。托马斯·马维尔先生满脸诧异,赤脚站在原地,身上的外套几乎快滑到地面。
“我跟在你身后——踌躇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你该不是埋在地下吧?”过了一会儿,托马斯·马维尔先生又问。
马维尔先生顿时百感交集。
“你这蠢货,待会儿该轮到你害怕了,”托马斯·马维尔先生恐吓说,“你到底在哪儿?快让我瞧瞧……”
“——随后,我停下脚步。‘这人,’我心想,‘是个流浪汉,和我一样。正是我要找的人。’因此我又转过身,朝你走来——跟上你。而且——”
“别害怕。”那声音重复道。
“天哪!”马维尔先生再次尖叫,“我快犯糊涂了。可否问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到底需要我帮什么?——隐身人!”
“甭给我耍嘴皮子,”托马斯·马维尔先生猛地跳起身来,“你在哪里啊?可把我吓坏了!”
“我想请你帮忙拿些衣服——再找个住处——还有些其他东西。我漂泊在外已经很久了。倘若你不答应——哼!你一定会帮我的——必须帮我。”
“别害怕。”那声音说。
“听我说,”马维尔先生喊,“我太害怕了,别再折磨我了,饶了我吧。我得冷静一下。你差点把我的脚趾弄断了。真是荒唐透顶,荒凉的山丘,空荡的天空。方圆几英里内,除了花草树木,什么都没有。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有声音从宝座出来[31]!还有石头!和拳头——天哪!”
“是我醉了吗?”马维尔喃喃地说,“莫非是幻觉?难道我在自言自语?可是那——”
“振作起来,”那声音说,“你还没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
他贴着肩膀朝右边看去,想看看说话者的靴子,好做一番比较。啊!说话者应该在的地方,既不见脚,亦不见靴子。他顿时大惊失色。“你在哪儿?”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转过头问,又俯身趴在地上寻找。他望见连绵不断的旷野,远处绿意盎然的荆豆灌木,正迎风飘荡。
马维尔先生鼓起腮帮,眼睛瞪得滚圆。
“可不是吗?”托马斯·马维尔回应道,“天哪!瞧瞧那些靴子!糟糕透顶。”
“我选中了你,”那声音说,“除了山下那几个蠢货,只有你知道隐身人的存在。你必须做我的帮手,帮我做事——你会获得丰厚的回报。隐身人可是无所不能的。”那声音停下来,狠狠打了个喷嚏。
“这里真是野蛮之地,”那声音说,“村里人简直猪狗不如。”
“但你要是胆敢背叛我,”他继续说,“如果你没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我穿过更破的靴子——事实上,甚至有时都没有鞋穿。但我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靴子——请别介意我这么说。我一直靠乞讨为生——尤其需要靴子,都好些天了。这两双我早就穿腻了,当然,它们倒是挺结实。不过,像我这般体面的流浪者也是见过不少皮靴的。你敢相信吗,我费尽心思在这里四处乞讨,却只讨到这两双。你瞧瞧看!照理说,在这片地区还是容易找到靴子的,可我偏偏倒了霉运。我在这里乞讨靴子已有十多年了,他们现在竟然如此对我。”
说到这里,他重重拍了拍马维尔先生的肩膀。那只手刚一碰,马维尔先生便惊叫起来。“我绝不背叛你,”马维尔先生回应道,竭力躲开伸来的那只手,“千万别这么想。随便你干什么,我都会全力帮助你——尽管吩咐我吧。(天哪!)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嗯。”那声音附和道。
[27]龙芽草(agrimony):多年生草本植物,属蔷薇科。
“别人捐的靴子,”托马斯·马维尔先生歪着脑袋,一脸嫌弃地说,“到底哪双才是全天下最丑陋的靴子,简直不相上下!”
[28]田凫(peewit):也称“凤头麦鸡”,头顶缀有细长而稍向前弯的黑色冠羽。
“毕竟它们是皮靴。”那声音说。
[29]1码约为0.91米。
距离艾平一英里半的山丘上,托马斯·马维尔先生正坐在通往阿德丁的山路旁,双脚伸在浅沟里。他没有穿鞋,只套着一双走形的破袜子,脚趾又宽又大,像竖起的狗耳朵似的向上翘着。他慢条斯理地——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般慢条斯理——打算试穿一双皮靴。他很久以来都没穿过这么结实的靴子,可惜太大了。旁边另一双在干燥的天气里倒是很合脚,一旦遇上阴雨天,鞋底就显得过于单薄。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讨厌尺码过大的靴子,但也厌恶阴雨天。他压根就没有想明白,究竟什么最讨厌。今天难得风和日丽,他却无所事事。于是他将两双皮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草坪上,仔细端详起来。看着这四只靴子躺在青草堆和旺盛的龙芽草[27]之间,他突然觉得它们奇丑无比。这时,背后有人在说话,他竟然毫不吃惊。
[30]说话声(Vox et):原文为拉丁语,意为“空洞之言”(Vox et praeterea nihil)。
你得这样描绘托马斯·马维尔先生的尊容:他满脸横肉,表情多变,鼻子像针筒似的又长又凸,一张大嘴喋喋不休,散发着酒气,还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模样颇为古怪。他有些发福,由于四肢粗短更显体态肥胖。他头戴丝绒毡帽,时常用麻绳和鞋带替代衣服上的纽扣。显而易见,他是个单身汉。
[31]有声音从宝座出来(a voice out of heaven):引自《圣经·新约·启示录》第二十一章第三节:“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神的帐幕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