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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陌生人现形

“就是他!”霍尔喊。

于是贾弗走进屋内。霍尔跟在后面,最后是韦杰斯。昏暗中,他们与戴着手套的无头人正面相对,依稀看见一只手正拿着一块啃过几口的面包,另一只手则捏着一大块奶酪。

“你们究竟在干吗?”无头人的衣领上方传来一声怒吼。

霍尔先生大步登上楼梯,径直冲到客房门口,咣当一声把门推开。“警官先生,”他说,“动手吧。”

“好家伙,你这该死的房客,”贾弗嚷道,“管你有头无头,搜捕令上写的是‘身体’,我公事公办——”

众人七嘴八舌地向他们报告最新情况,内容却自相矛盾。“管他有头无头,”贾弗说,“反正我得逮捕他,必须逮捕他。”

“别过来!”陌生人叫嚣着朝后一退。

人群后方一阵骚动,说话者停下来,避到旁边给一小队人马让道。他们慷慨激昂地朝旅店走来。领头的是霍尔先生,他面红耳赤,目光坚定。紧随其后的是鲍勃·贾弗先生,是村里的警官,韦杰斯先生则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他们带着搜捕令赶到这里。

他猛地把面包和奶酪一丢,霍尔先生抢先一步抓起桌上那把刀。陌生人扯下左手手套,朝贾弗脸上甩去。说时迟,那时快,正在宣读搜捕令的贾弗立刻停下,牢牢抓住他那只无形之手的手腕,同时掐住他那看不见的喉咙。贾弗的小腿被狠狠踢了一脚,疼得大叫起来,但他依然没有松手。霍尔贴着桌面将刀传给韦杰斯,韦杰斯则像守门员似的一把接住。此时,贾弗与陌生人早已扭打成一团,正跌跌撞撞地朝霍尔靠近。只见霍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也乱抓乱打一通。岂料一把椅子挡住去路,他们不约而同被绊倒在地,椅子也哗啦一声被撞开了。

大家争先恐后地朝敞开的门里张望,人潮密密麻麻向后蔓延,逐渐排成楔形,而在靠近旅店的楔子顶端,站的都是胆大的人。“他站了一会儿,我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他立刻回过头。我看到姑娘的裙摆飘动着,他在追赶她。一转眼,他又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刀,还拿着一大块面包,站在原地,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就在刚才,他走进那扇门。正如我所说,他根本没有头。你们正好错过——”

“抓住脚。”贾弗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只见街上所有人——甜食商贩、椰靶投置游戏摊位的老板及其助手、摇秋千的人、少男少女、乡绅浪子、漂亮村妇、穿罩衫的老者和系围裙的吉卜赛人——都一窝蜂地涌向车马旅店。一眨眼的工夫,霍尔太太家门口已聚集起四十多人,且不断有人闻讯赶来。他们簇拥在一起,一边问东问西,一边指手画脚,呼喊声此起彼伏。每个人似乎都迫不及待地发表高见,可结果却是嘈杂不堪。跌倒在地的霍尔太太被搀扶起来,一小群人正围着她。众人议论纷纷,还能听见一位目击者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嗬,怪人!”“那他究竟在干什么?”“伤着那姑娘了吗?”“我猜他一定是拿着刀在追她。”“我说他没长脑袋,不是指他说话不经大脑。我是说他根本没有头!”“胡说八道!那不过是变戏法。”“他把缠着的绷带都扯了下来,真的——”

霍尔先生按照吩咐奋力去抓,然而只听嘎吱一声,肋骨被狠狠踹了一脚,半天不得动弹。眼看无头陌生人已经翻身,并将贾弗按倒在地,韦杰斯手握着刀,拔腿就向门口逃,却与前来支援维持治安的哈克斯特先生和锡德桥车夫撞了个满怀。突然,三四个玻璃瓶从碗橱上掉落,屋内顿时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村庄另一头的民众听见一阵阵呼喊和尖叫,都探头朝街上张望,看见一群人从车马旅店中蜂拥而出。他们亲眼看见霍尔太太跌倒在地,紧随其后的泰迪·汉弗瑞先生纵身一跃,才没被她绊倒。接着,耳边传来米莉撕心裂肺的叫喊。原来,她听见厨房外面人声鼎沸,便冲出来一探究竟,不料却径直撞上无头陌生人的后背。转瞬之间,一切戛然而止。

“我投降。”陌生人喊道,尽管贾弗仍被他压着。没过多久,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既没有头,亦没有手——他已将左右两只手套统统脱下,模样古怪至极。“何必如此呢。”他语带哭腔,仿佛正在抽噎。

这骇人的景象前所未有。霍尔太太顿时吓得瞠目结舌,只听她一声惊呼,拔腿便向门外逃。众人纷纷作鸟兽散。他们原以为会看见受伤的疤痕、损毁的容貌或是恐怖的脸庞,可事实却并非如此!那绷带和假发穿过连廊朝吧台飞去,姿态笨拙地跳跃着避开人群。人们相互推搡,连滚带爬下了楼梯。刚才那个前言不搭后语大声叫嚷的陌生人,转眼间只剩一具手舞足蹈的躯壳,衣领上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听见一个声音从空空如也的房间飘出,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匪夷所思的事情。不过,萨塞克斯郡的乡民们可是天底下最实事求是的一群人。贾弗爬起身来,取出一副手铐,却一时愣在原地。

他随后摘下眼镜,吧台边的人群见状纷纷倒抽一口冷气。他又脱下毡帽,拼命拉扯自己的胡须和绷带,但一时半会儿没能扯掉。某种不祥之兆弥漫在酒吧里,众人预感会有恐怖之事发生。“啊,天哪!”有人喊道。霎时间,陌生人的胡须和绷带都掉了下来。

“听着!”贾弗厉声喝道,他隐约觉得此事不妙,“见鬼!手铐不管用。”

“你不明白,”他说,“我是谁,是干什么的。那我就告诉你。苍天在上!就让你见识一下。”他随即张开手掌盖在脸上,一把撕开。只见他的脸部中央变成一个黑洞。“拿去。”他说。他上前一步,递给霍尔太太一样东西。她正盯着那张变形的脸,不假思索地接了过来。这时,她定睛一瞧,立刻尖叫起来,把那东西一丢,踉跄着后退几步。原来是鼻子——陌生人的鼻子!粉红色的鼻子忽闪着——滚到地上。

陌生人的胳膊从背心上拂过,空袖管所及之处,纽扣竟然奇迹般地一颗颗被解开。他又嘟哝着,像是在抱怨小腿受伤,然后弯下腰来,似乎他正在鞋子和袜子上胡乱摸索着。

突然,陌生人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攥紧拳头,跺着脚喊,“住嘴!”见他一脸凶相,霍尔太太顿时吓得不敢吭声。

“天哪!”哈克斯特忽然叫道,“他根本不是人,不过是件空衣服。瞧啊!你可以从衣领往下一直看到衬里。我可以把手伸进——”

“我不知道你哪里找来的钱,”霍尔太太回答,“如果你要结账、送早餐,或是有其他类似需求,得先交代清楚几件我不明白的事。大家都不明白,都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你在楼上对我的椅子做了什么手脚?你的房间刚才明明没有人,你又是怎么进来的?住在这里的人都从门那儿进来——这是规矩,可你并没有这么做,我要知道你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我还要知道——”

他伸出手来,仿佛在半空中触碰到什么,猛地一声尖叫,把手抽回。“希望你们的手指别戳到我眼睛,”空中那个声音喝道,一副专横跋扈的口吻,“其实,我整个人都完好无缺——头啊、手啊、腿啊,还有其他部位,只不过你们看不见。这的确令人困惑,可我就是如此。你们这些艾平的乡巴佬,不能因为我长这样,就把我捅得粉身碎骨吧?”

陌生人显然被这句话激怒。他跺着脚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件衣服的纽扣已经全部解开,正松松垮垮地悬挂在看不见的支架上,两手叉腰立在原地。

“真不知道你从哪里找到的。”霍尔太太感叹。

此刻,有几个男人闯了进来,屋内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看不见,是吗?”哈克斯特质问道,丝毫不顾陌生人的咒骂,“谁听说过这样的事?”

“哟——呵!”吧台边又传来一阵起哄声。

“这或许令人难以置信,可我并未犯法。为何警察要如此这般袭击我?”

“可我又找到一些——”

“噢!这是两码事,”贾弗说,“毫无疑问在这种光线下很难看清你,但我有搜捕令,一切都名正言顺。我之所以逮捕你,并非隐身的缘故——而是因为盗窃。这里有户人家遭窃,丢了钱。”

“你三天前告诉我,你身无分文,只剩下一金镑银币。”

“是吗?”

“不过,我身边还有——”

“所有证据都表明——”

“汇什么款!”霍尔太太喊。

“一派胡言!”隐身人吼道。

“我已经说过,我的汇款还没到账。”

“但愿如此,先生,可我是奉命前来。”

“别叫我‘好太太’!”霍尔太太喝道。

“那好吧,”陌生人说,“我走。我跟你走。但别给我戴手铐。”

“听着,好太太——”他开口说。

“这是规矩。”贾弗说。

陌生人顿时恼羞成怒,他站在原地,显得更像一顶潜水头盔。吧台边的围观者一致认为,霍尔太太占据上风。陌生人接下来的一番话亦可证明。

“别戴手铐。”陌生人争辩道。

“谢天谢地,先生,收起你这些骂人的话吧。”霍尔太太说。

“请原谅。”贾弗表示抱歉。

“嚯,嚯!”吧台边传来叫嚷声。

突然,那人影一屁股坐下身。大家还没回过神来究竟怎么回事,拖鞋、袜子、裤子就已全被踢到桌子底下。随后,他又跳了起来,将外套甩开。

陌生人咒骂了几句,虽简短却清晰可辨。

“在这里,快拦住他。”贾弗恍然大悟,高声叫喊。他一把抓住背心,那背心不断挣扎着,里面的衬衫滑了出来。贾弗手中只剩下一件软绵绵的背心。“抓住他!”贾弗厉声喝道,“一旦他全部脱下——”

“两天前我也告诉过你,我可不等什么汇款。我的账单已经足足等了五天,你的早餐不过等了一会儿,凭什么抱怨?”

“抓住他!”众人纷纷叫嚷起来,冲向那件东飘西荡的白衬衫。这是目前陌生人身上唯一能被看见的东西。

“三天前我就告诉过你,我正在等一笔汇款——”

霍尔张开双臂朝白衬衫扑去,却被衣袖重重砸在脸上。他不由得倒退几步,撞在教堂司事老图思索姆身上。片刻过后,这件衬衫被高高举起,呈现剧烈震动,袖口空空朝两侧挥动,像是有人正从头上脱下它。这时,贾弗伸手揪住衬衫,反倒正好帮他脱了下来。他的嘴巴凭空挨了一拳,于是不由分说地甩出警棍,岂料竟狠狠击中泰迪·汉弗瑞的脑门。

“那你为何不付房费?”霍尔太太反问,“我倒要问问清楚。”

“当心!”众人惊呼,却依然东一脚西一拳乱打一通。“抓住他!关上门!别让他跑了!我抓住了!他在这儿!”眼前一片混乱,嘈杂至极。似乎人人都挨了拳头。桑迪·韦杰斯向来见多识广,由于鼻子遭到一顿猛击,他急中生智,再次打开房门,率先夺路而逃。其余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仓皇逃窜,一时间门口堵得水泄不通。这场混战仍未停歇。一神论者[26]菲普斯被打断一颗门牙,汉弗瑞则耳朵软骨挫伤。贾弗在混战中下巴被击中,他转过身,紧紧揪住隔在他和哈克斯特之间的什么东西,他摸到一个肌肉发达的胸脯。不一会儿,这群厮打在一起的人,情绪激动地冲进拥挤不堪的门厅。

“我的早餐为何不端来?怎么不给我准备饭菜,按铃也没人回应?难道你以为我不用吃饭吗?”

“我抓住他了!”贾弗大声喊着,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地穿过人潮。只见他面红耳赤,青筋暴起,仍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贴身肉搏。

片刻之后,霍尔太太赶了过来。她喘着粗气,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霍尔先生此时仍未归来。不过,她早已盘算好了要如何对付这场面。只见她端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摆着一张未付款的账单。“您是要账单吗,先生?”她问。

战况异常激烈,两人跌跌撞撞打作一团,眨眼间已冲到门口,随即滚下旅店门前的五六级台阶。人们左躲右闪,避让不及。贾弗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依然紧抓不放,尽力用膝盖抵抗——转身翻滚,头朝下重重地摔在沙砾堆里。直到这时,他才松开手。

中午时分,陌生人突然打开房门,站在那里瞪着吧台边的三四个人。“霍尔太太。”他喊道。其中一人提心吊胆地去找霍尔太太。

众人激动地嚷着“抓住他!”“隐身人!”之类的口号。突然,有个不知姓名的外乡青年冲进来,抓住什么东西,又不小心让它挣脱,自己则被趴在地上的警官绊倒。道路中央,一名妇女不知被何物撞到,顿时尖叫起来;一条狗显然被踹了一脚,狂吠不止,号叫着窜进哈克斯特家的后院。就这样,隐身人逃之夭夭。有好一会儿,人们惊愕地站在那里比画着什么。接着就是恐慌,众人如秋风扫落叶般四散而逃。

车马旅店内却是另一番景象,陌生人将客房遮得严严实实,只透进一丝光线。想必陌生人此刻又饿又怕,裹着极不舒服的绷带,闷热无比。他一会儿透过墨镜仔细阅读纸稿,一会儿叮叮当当摆弄脏兮兮的小瓶子。偶尔,他还会对躲在窗外偷窥的那些男孩咒骂几句,他虽然看不见他们,却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壁炉旁的角落里散落着五六只摔碎的玻璃瓶,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氯气[25]味。这一切便是当时我们的所见所闻。

贾弗依然仰面朝天,膝盖弯曲,躺在车马旅店的台阶下,一动不动。

这是有史以来最阳光明媚的圣灵降临节周一。村庄的街道两旁有十几个摊位,还搭建起一个打靶场。铁匠铺旁边的草坪上停着三辆黄褐色马车,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外乡男女正在布置椰靶投掷游戏。绅士们穿着蓝色紧身衣,女士们则系着白色围裙,头戴装饰浮夸的羽帽,颇显时髦。紫鹿旅店的沃杰尔和修鞋匠贾格尔——他还兼售二手“大小轮”自行车[23],正将一串英国国旗和王室旗帜(曾在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24]庆典时用过)悬挂在道路中央。

[23]“大小轮”自行车(ordinary bicycle):英国早期自行车普遍采用前后轮大小殊异的式样,后轮直径仅相当于前轮半径,如同大小不同的两种硬币,因而亦被称为“一又四分之一便士”自行车(penny-farthing),后被两轮尺寸相似的安全型自行车(safety bicycle)取代,即现代自行车的雏形。

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尽管胆小,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哈克斯特太太也赶了过来,还涌来一群兴高采烈、打扮时髦的年轻人,他们身着黑色夹克、戴着菱格纹领带——因为今天是圣灵降临节周一——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年轻的阿奇·哈克尤其爱出风头,他闯进后院,打算从百叶窗底下朝里窥视。虽然他什么都没看到,却说得头头是道,于是艾平的其他年轻人也跟着凑上前去。

[24]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一八八七年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登基五十周年(first Victorian Jubilee),亦称“金禧年”(Golden Jubilee)。

在此期间,陌生人想必已是饥肠辘辘。他摇了三次用餐铃,最后一次他显然恼羞成怒,用力反复摇铃,却始终没人理他。“去他的,让他‘见鬼去吧’!”霍尔太太心想。不久,零星传来牧师寓所失窃的消息,两件事合在一起,大家便心知肚明。霍尔在韦杰斯的陪同下去找地方法官沙克福斯先生,请他出谋划策。没人胆敢贸然上楼。陌生人究竟在忙些什么,人们不得而知。偶尔能听见他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还有两次,他骂骂咧咧,又是撕东西,又是砸瓶子。

[25]氯气(chlorine):黄绿色有毒气体,可用以消毒自来水,其水溶液可配制漂白剂。

陌生人回到车马旅店的时间大约是清晨五点半。他拉下百叶窗,关上房门,在屋内一直待到中午。自从霍尔吃了闭门羹之后,无人再敢进去。

[26]一神论者(Unitarian):一神论派(Unitarianism),也称“一位论派”或“神体一位论”,是否认三位一体(即圣父、圣子和圣灵三个位格为同一本体)和耶稣神性的基督教派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