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停下来。树枝上用藤蔓绑着一些气根组成的小屋,而且小屋还有窗户。他们透过窗户把我放进屋里,然后树下那群生物都跪下齐声咏唱。接着他们排成长队向我进贡水果和花朵。接下来的好几天,我成了流行宗教里的偶像,那些高阶祭司从我的表情中得到预言。每次我显得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用香火熏我,熏得我差点窒息。还好在焚香祭拜的过程中,祭司会时不时地摇晃一下我坐的那个神龛,我才得以偶尔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我徒劳地挣扎,但还是被他们带到了林间空地上,绑在飞船尾巴上。从这个位置我可以看到那群小头猿把飞船里一切能搬的东西都搬走了,那些不能从出入口搬出去的大东西他们就用石头砸成碎片。突然一阵石块像雨点般地落在飞船和搬东西的小头猿头上,其中一块石头砸到了我的头。由于被紧紧绑着,我没看见石头是从哪里飞来的,只听见一阵打斗的声音。绑我的那群小头猿终于逃走了,另外一群跑过来把我解开,然后非常尊敬地把我扛在肩上走进森林里。
到了第四天,我的信徒们被一群挥舞着大棒的小头猿袭击了,领头的是那个数我的牙齿的大块头。在打斗过程中我被传来传去,不断在崇拜和蔑视之中换手。最终进攻的一方获胜,那个负责指挥的巨人名叫飞虫。我和他们返回营地参与了胜利仪式,我被绑在一根高高的杆子顶端,杆子由他的亲属举着。后来这还成了传统,每次军事行动我就成了某种旗帜,必须和他们同行。这当然是很大的负担,可也是一种特权。
一阵剧烈的拖拽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小头猿们正俯身看着我,他们已经两脚直立行走了,而且很吵闹地说着话,兴趣十足地拖我的胳膊,我想抵抗,他们就用力扯,几乎把我的胳膊都扯掉了。最大的那个小头猿是个淡紫色的大块头,他扳开我的嘴,把指头伸进来数我的牙齿。
我逐渐学会了小头猿的语言,就尝试向飞虫解释说,他和他的族人之所以能高速发展都是多亏了我。这个过程很艰难,不过我觉得我最终还是说清楚了,然而不幸的是他被自己的侄子薄勺子毒死了。薄勺子统一了平原和森林里的小头猿,其实双方还在战争中,不过他跟森林小头猿的高阶祭司马斯托齐玛西亚结婚了。
最初两天,我白天调查蓝色的森林以及森林周围广阔的平原,晚上就回飞船过夜。我已经躺到了床上,忽然想起加速器,就决定快进几个小时,第二天看看会产生什么效果。于是我把它拖到飞船外头——过程还挺麻烦的——然后放在树林里,打开时间加速开关,然后回去继续睡觉了。
马斯托齐玛西亚在婚宴上看到了我(根据薄勺子介绍,如今我是试毒人),她愉快地尖声笑了一下:“天,你皮肤真白!”这话让我感到担忧,而这担忧迅速变成了现实。马斯托齐玛西亚趁薄勺子睡觉的时候闷死了他,然后和我举行了贵庶通婚的婚礼。于是我又尝试向她解释自己对于小头猿的帮助,可是她误会了我,因为我刚说了几个字,她就说:“啊哈,你不再爱我了!”结果我花了好长时间安慰她。
手册上说——这颗星球上住着一种类人型生物,名字叫小头猿,这种生物的发展水平极低。和他们沟通的尝试均不成功,手册上写的应该是实话。小头猿四足行走,这里蹲一蹲,那里坐一坐,娴熟地抓身上的虱子,我靠近的话,他们就瞪大绿色的眼睛看着我,发出毫无意义的混乱叫声。除了智力低下以外,他们性格温顺平和。
在接下来的一次宫廷政变中,马斯托齐玛西亚死了,我跳窗才保住一命。
飞船降落在淡蓝色森林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在扫帚状的树冠之上盘旋着一些高速旋转的绿色东西。看到我之后,一群生物飞快地跑进紫色的灌木丛里。那些生物非常像人,不过皮肤有些闪光,而且呈宝石蓝色。我已经从塔朗托加处得知了一点关于他们的常识,所以就掏出我的宇航手册,查看了几条其他内容。
我们联盟唯一剩下的就是白紫两色的国旗了。我逃脱之后找到了放加速器的那片林间空地,我想关掉它,但是又觉得也许还是等小头猿进化出更民主的文明更明智。
幸好在最后时刻我想起了那个时间扩张器,于是赶紧打开了它,时间的流动变慢了,我朝行星上落下的过程持续了三个星期。既然以这种方式摆脱了困境,我就开始检查行李。
我在森林里住了好一段时间,就靠吃树根过活,晚上就去看他们的营地,他们发展得很快,已经形成了城镇,周围围着栅栏。
在踩刹车的时候,我惊恐地发现刹车居然失灵了,我就像个石头一样朝着星球地表落下去。我把头伸出舱口看了看,发现刹车装置不见了。我气愤地想起那群忘恩负义的吉普索尼安人。可是现在也没时间气愤了,我已经进入大气层,飞船变得红热,像红宝石一样闪亮。再过一分钟我就会被活活烧死了。
小头猿耕种土地,但那些城镇居民会攻击他们,掠夺他们的妻子,杀害他们,把他们抢个精光。通过这种方法,很快商业就建立起来了。与此同时宗教信仰也不断增强,仪式也日益变得复杂。让我觉得很沮丧的是,小头猿把飞船从林间空地拖到城市里,作为某种偶像放在广场正中间,而且周围不光建了围墙还有卫兵。偶尔也有农夫聚集起来进攻紫城(那是镇子的名字),大家合力把城镇夷为平地,然而镇子每次都会高效地重新建起来。
当然,这颗星球上还没有空气,我立刻着手收集。周围邻居也都来帮忙,你真该看看吉普索尼安人们搬入新星球时的那股高兴劲儿!他们不停地感谢我。我和他们亲切告别之后就继续上路了。距离阿毛萝皮尔还剩不到六百万的五次方英里的路程。走完最后这段路,我找到了阿毛萝皮尔(像一团飞舞的苍蝇群),然后便准备降落。
最终是圣面包王终结了这些战争,他烧毁了村庄,砍掉森林,杀掉农夫,幸存下来的那些人被当作战俘安置在城市周围。由于无处可去,我就去了紫城。多亏了一些熟人(马斯托齐玛西亚时代的一些宫廷仆人认识我),我得到了陛下按摩师的职位。圣面包很中意我,决定授予我“国家刺客助手”的称号,等级是高级折磨技师。我绝望地返回林间空地,那个加速器还在以最高速工作。很自然,当天晚上圣面包就死于暴食,军队指挥官暴怒狂人特利蒙即位。他颁布了一整套官职制度、税务制度以及义务服兵役制度。我的肤色救我于水火。我被认定为好似白化病患者,不得接近皇城。于是我和奴隶们一起生活,被称为“苍白伊翁”。
有一次在阿德努里亚,他们甚至计划带着一整块大陆溜走,还好那块大陆一直冰雪覆盖无人使用。他们经常到处走动去帮人清洗并调整卫星,但很少有人把如此重要的工作交给他们。另外他们的小孩还喜欢朝彗星丢石头,喜欢骑流星玩——总之这群人特别麻烦。我觉得自己肯定受不了这群人,所以只是稍作停留,完成工作而已——工作内容是修理一颗品相完美的二手卫星,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全靠我的隐形眼镜好使)。修好了之后,这卫星顿时升级成了一颗行星。
我跟他们宣传人人平等,还跟他们说了我在小头猿社会发展过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没过多久,大家都来听我说教,这群小头猿被称为“机械师”。随后就发生了暴动,但被暴怒狂人特利蒙的军队血腥镇压了。机械学被严格禁止,违令者死。
这个倒霉的部落没有属于自己的行星。委婉来说,他们是天生具有强大想象力的种族,每个人说起部落的起源都不尽相同。后来我听说,是他们把自己的星球一点一点挥霍了。因为他们很贪心,拼命地露天采矿,出口各种各样的矿物。采矿的同时又在星球内部不停地挖掘并开凿隧道,最后星球彻底被掏空成了一个巨型矿坑,于某一天在吉普索尼安人脚下轰然坍塌。当然了,也有人坚称,吉普索尼安人其实是很久以前去赴宴狂欢,喝醉了之后再也找不到路回家。不过真实情况谁都不知道,总之不管他们从何起源,这群太空流浪者实在很不受欢迎,他们在太空中游荡的时候,只要在某个行星上停留,就会有东西莫名丢失。可能是少了一些空气,又或者是某条河流忽然干涸,还可能是星球上的岛屿失踪。
我有好几次都不得不逃出城市藏在市区鱼塘里,我的追随者遭到了最残酷的迫害。但是越来越多的上流社会人士也被吸引来听我说教,当然他们都是匿名来的。特利蒙也悲惨地死了,因为他心不在焉,忘了呼吸。智者卡邦泽尔继承了他的权力。他是我的教义的支持者,因此我的教义也提升到了国家宗教的地位。我本人得到了“机械守护者”的称号,并在皇宫旁有一处豪华居所。我工作十分繁忙——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是我手下的祭司认定我的教义乃是天赐的真理。我反对这样,但也无济于事。与此同时出现了一股反机械主义势力,这些人认为小头猿是完全由自然方式发展至今的,我只是个奴隶,染白了自己的皮肤之后四处招摇撞骗。
我听说了这个计划之后真的特别感兴趣,于是在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内,我给飞船里装满补给和燃料,又带上银河系某些陌生区域的地图——还把那个时间减速/加速器也带上了——就此迅速升空了。我之所以走得如此匆忙,主要原因是去往阿毛萝皮尔的航程要花三十年。这三十年中我干了些什么还是改日再说吧。这里就提一个异常事件,当时我距离银河核心很近(补充一句:那片区域满是灰尘,比宇宙绝大部分地方的灰都多),当地生活着一个星际流浪者部落——吉普索尼安人。
反机械主义的众头领被抓了,国王指派我以机械守护者的身份来处死他们。眼见别无选择,我跳窗逃离了王宫,再一次藏在鱼塘里。有一天我得到消息,祭司宣布苍白伊翁升天了,因他完成了他的星际任务,与他在群星之间的父母重聚了。我去紫城消除误会,但是大家都跪在我的雕像前,我想说话的时候,他们都想朝我扔石头。神庙的卫兵跑过来,但他们只想把我扔进地牢——因为我是骗子、亵渎之人。整整三天,他们洗刷我、刮擦我,想要洗掉我身上的白涂料,因为我肯定是涂了白涂料才冒充成已然成圣的苍白伊翁。由于我没有变蓝,他们决定用刑。我想努力逃离这种困境,万幸其中有一个囚犯给我搞来了一点蓝涂料。我冲回森林找到加速器所在的位置,经过一番努力之后,让它越发加快速度运转,希望能赶紧迎来正经的文明。之后我又在市区鱼塘里躲了两周。
教授在编写他的八卷本星际动物学巨著期间,了解到了不少阿毛萝皮尔上生物的细节。他忽然想到,时间减速器(同时也是加速器)正好能派上用场。
我回到都城的时候他们已经实行共和制度了,搞得很夸张,大赦所有人,宣布一切阶级平等。在入口处他们已经要求出示身份证件了,我没有,所以被当作流浪汉抓起来了。被释放之后,我为了谋生,当上了教育部的通信员。他们的内阁成员换得很频繁,有时候一天换两次,新政府一上台就废除前任颁布的一切法令,另立新法,我就不得不带着公告四处奔波。最终我脚上得了拇囊炎,于是递了辞呈,但是对方居然不接受,因为他们刚刚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在经历了共和政府,两届战时指挥部,一波开明的王朝复辟,虫熊将军大独裁统治及其因叛国罪被斩首之后,我觉得文明进程还是太慢了,于是又跑去调整机器,结果其中一个旋钮坏了。我没太在意,但是几天后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可敬的教授不太满意这个回答,不过他还是很宽容地给我讲解了一下这个设备,他说这台机器还能加速时间的流逝。我觉得很累,于是要求晚点再测试另外这项功能,在热诚地谢过教授之后,我把那个机器带回了家。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所以就把它放在阁楼上,我的飞船工作室里。一放就是大半年。
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墓地里发生了动乱,死者到处走动,而且他们的状态好像越变越鲜活,成年人突然变小,小孩子彻底消失。
我喘了口气回答:“说实话吧,我觉得还需要改进——当然这个发明本身很了不起。”
虫熊将军回来了,开明的王朝复辟回来了,接着是战时指挥部,然后是共和制。我亲眼看见卡邦泽尔国王的葬礼过程反着进行,三天后他从灵柩里爬了出来,然后“去防腐化”,我这才明白,肯定是因为弄坏了那台机器,时间反着流动了。最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也出现了一些变年轻的迹象。我决定等到卡邦泽尔一世复活,那时候我又会成为伟大机械师,然后就能利用我的影响力返回飞船里,那东西一直都是个神圣偶像。
我向来喜欢各种新奇科技,于是欣然进入那个装置。还没等我在里头蹲稳当,教授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我只觉得鼻子发痒,因为他关门太用力,把装置里残留的煤灰都扇到了空气里,我一吸气就想打喷嚏。就在这个时候,教授接通了电流。由于时间变慢了,我这个喷嚏足足持续了五天五夜,当塔朗托加再次打开装置门的时候,发现我累得几乎瘫倒。一开始他很惊慌,赶紧问我情况,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他愉快地笑着说:“事实上我这边只过了四秒钟。好了,伊翁,你觉得这个发明怎么样?”
唯一的问题在于变化发生得太快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卡邦泽尔一世复活的时候。每天我都背靠树站着,划下自己的身高记号——我正飞速变小。等到我成了卡邦泽尔手下的机械守护者的时候,我肯定只有九岁左右了——但我还是要收集航行的补给品。夜里我就把东西装到飞船上,这也是很费力的,因为我力气越来越小。而且我惊恐地发现,在宫廷事务的闲暇期间,我居然非常想玩捉迷藏。
“我亲爱的伊翁,这个东西实现了人类的一个古老梦想,”他对我说,“它是个扩展器——为了方便你理解,也可以说是个时间减速器,可以让时间无限延长。也就可以无限制地延长生命。按我的计算,里面一分钟大概等于外面两个月。你想不想试试?”
最终飞船准备好了,我在黎明时分爬进飞船找到启动杆——太高了。我必须站在凳子上才能摸到。虽然很想骂人,但我万分恐惧地发现自己只会哭。到了起飞时刻,我虽然还能走,但很显然已经需要人扶着了。离开那颗行星之后,等它已经消失在远处只剩下一个白色的小点时,我甚至要拼尽全力才能爬到牛奶瓶所在的位置,那是我提前给自己准备好的。在整整六个月里,我都以这种方式摄入营养。
有一天教授给我看了他的最新发明。一开始我觉得那只是个铁炉,塔朗托加却说,这个东西其实是他全部发明的起点。
我开头也说过,到阿毛萝皮尔需要大约三十年的行程,因此在回到地球后,我容貌没有变化,没有吓到众位友人。我唯一后悔的是自己缺乏想象力,不然也不用躲着塔朗托加了,甚至还可以编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赞美他是个天才发明家。
我去阿毛萝皮尔的那次旅行真是惊心动魄,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吓人。阿毛萝皮尔这个星球上生活着星际独眼巨人。我之所以会跑到那里去,完全是因为塔朗托加教授。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位渊博的星际动物学教授不光是个了不起的探险家,还喜欢在业余时间搞发明。他曾经发明过可以消除不愉快记忆的液体;还发明过一种纸币,上面印了个躺平的“8”,表示面额为无限;还发明过三种给雾上色让它们变漂亮的办法;此外还有一种粉末,洒在云上之后就可以把云装进各种模子里,这样云就可以永久定型了。他还发明过一种可以从小孩子身上收集多余体力的机械装置,大家都知道小孩子真是一刻不停地闹腾着。那套装置由很多曲柄、滑轮、挡位杆组成,安放在寓所各处,小孩子可以像玩一样随便去推拉那些杆子,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在做的是抽水、洗衣服、削土豆皮、发电……另外年轻人可能没注意到,我们的父辈时不时会独自待在家里,所以教授发明了点不燃火的打火机。这种打火机如今在全世界范围内批量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