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几个书架,里头摆着泰格阿姨的艺术书籍。墙上有一组葛饰北斋的美丽画作——很显然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其中一幅是两名满脸惊恐的日本男子正在与一只巨大的章鱼奋战;另一幅也是同样的两名男子,但正笑容满面地斩开眼前巨大的蜘蛛网,替自己开路。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也不晓得他们的故事,但这两人散发着强烈的个人特色,所以我喜欢躺在这儿,凝视他们,想象他们经历的各种冒险。莫儿和我以前总爱替他们编造故事。画是泰格阿姨在巴斯买的,她另外还买了一面奶油色与棕色相间的摩洛哥毯,现在挂在起居室的墙上。
我喜欢这间公寓,同时又不喜欢这间公寓。我喜欢它的整洁干净,喜欢它又松又软的棕色居家牌沙发(但对我来说太矮了,尤其是今天),还有蓝漆的桌子。屋内暖气感觉得出来非常有效率。外婆死后,泰格阿姨买下这里,一开始我们都对它的现代化深感震撼。但说实在的,我还是比较喜欢老东西,喜欢杂乱,喜欢壁炉。我怀疑泰格阿姨也是,只是她绝对不会承认。
此刻,我躺在这儿,写着日记,柿子不时在门外喵喵叫,吵着要进房来。如果我不开门,它会就这么天荒地老地叫下去。但如果我爬起来,拖着蹒跚的脚步去开门,它就会踩着小小的胜利步伐走进来,鄙夷地看我一眼,随即又转身离开。它是一只有着白色下巴和白色肚子的玳瑁小花猫。它也能看见妖精——显然地,是在有妖精出没的埃布尔达,不是这里。我看过它看见它们,然后露出像看我一样的不屑表情,警醒地盯大双眼,以防我们有什么坏心眼。泰格阿姨画过一张它躺在摩洛哥毯前的油画——那配色美丽极了——画里的它犹如全世界最可爱、最温和的一只小猫咪,但实际上它只喜欢被人摸上三十秒,时间一到它就会转身狠狠攻击你的手。我被柿子抓、咬伤的次数比其他所有猫加起来还要多,泰格阿姨的手腕也常常出现抓痕。即便如此,她还是打从心里疼爱它,老用娃娃音跟它说话。我现在就可以听见她哄着:“谁最棒?谁是全世界最棒的小猫咪?”以柿子那身美丽的花纹与贵族般的高雅姿态,参加猫咪选美大赛或许是绰绰有余,但我想全世界最“棒”的小猫应该要更乖巧点。
泰格阿姨住在一间规划整齐的现代小区里,公寓同样现代而狭小,大约是十年前盖好的,我想。这儿有一小排弧形的店家,其中有一间是美味的面包店。公寓总共有六栋,每栋三层楼高,栋与栋之间隔着草坪,她住在中间那栋。房子并不——我的意思是,我绝对不想住在这里。公寓很新,而且干净整齐,规划良好,但毫无特色。所有房间都四四方方,天花板十分低矮。我认为泰格阿姨会选择这里,是因为这公寓在她的负担范围内,而且对单身女子来说又很安全。也可能是因为她想要一间和老家截然不同的住处,里头布置着现代的家具,没有任何魔法。她总是逻辑而理性地将魔法、妖精和所有类似的一切归结到比她年长四岁的我妈身上。泰格阿姨不想与它们有任何牵连,就像她不想与莉兹有牵连一样。她自己一个人和那只美丽却宠坏了的柿子猫同住。柿子会从窗户溜出去,先跳到前门的遮阳篷,再从遮阳篷跳到地上。不过它没办法循原路回去,只能乖乖爬楼梯上楼,坐在前门外哀嚎,喊人放它进去。
我们明天要去探望外公。这次不像上次的期中休假,泰格阿姨不用上课,所以想抽空去找妖精并不容易。不过跨年期间她会出门几天,到时应该有机会。泰格阿姨并不老,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她有个男朋友,是秘密情人。其实这非常不幸,有点像简爱。对方是有妇之夫,妻子精神不正常,但因为他是政治人物,离婚恐怕有损形象,而且他也觉得自己对妻子有义务,因为她是在她年轻貌美、最闪耀动人的时候嫁给他的。实际上,他是泰格阿姨的青梅竹马,在她二十一岁生日派对的回家路上吻了她。之后,他离乡背井,远赴外地念大学,在那里邂逅他发疯的妻子——不过她那时当然还很正常——并且娶了她。直到一切木已成舟后,他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真正爱的,一直是泰格阿姨。但到了那时,他的妻子显然已经疯了。我不确定这版本的故事正不正确,因为,比方说,他的岳父是可以替他争取到国会席次的权贵人士,所以我猜想,其中或许难免也牵扯到一些私利的考虑。而且离婚和再婚真的会摧毁他的事业吗?如果他和泰格阿姨的绯闻东窗事发,那造成的伤害才大吧。不过她说她喜欢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和柿子同住,偶尔有几天能和他相聚就很好。
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落荒而逃后没有人在火车站接我,而我无法应付这突发状况。我不能再重蹈覆辙,必须做好更周全的准备,也需要更多钱。我得在包包里存放一些紧急备用金。等我晚些拿到零用钱后,最少会留五镑当备用金。或许我也该在钱包后方夹层留个一镑,以免那五镑用完,或只需要小钞。除此之外,或许我也该重新开始存些逃家费,以防万一。如果我的生活步上轨道,不需要用到那笔钱自然最好,但面对现实吧,我离那种生活还很远。
我帮泰格阿姨一起做晚餐。你无法想象在忍耐那么长时间,终于有机会洗蘑菇、磨干酪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更不用说享用自己亲手料理,或帮忙料理的食物是多么美味。泰格阿姨的焗烤花椰菜是全天下第一好吃的东西。
等火车到达卡地夫时,外头正在下雨。远山上霜雪覆顶,但那片欢欣的纯白景致完全消失在城市的雨雾中。泰格阿姨没有来车站接我,一定是太气我圣诞节没能回来帮她,现在连看都不想看到我。我走出车站,穿过公交车候车区,找到一辆开往谷地的巴士,但又随即想起自己钱包里只有二十四便士:两枚十分硬币和两枚两分硬币;钱包再大,里头没钱也没用。我想不到有什么方法可以挤出更多钱。我在邮局里还有几镑的存款,但存折不在身上。或者我也可以找人借,但在今天这样一个雨日的午餐时间里,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会出现在卡地夫车站。而我那条愚蠢的伤腿又开始它愚蠢的抽痛。幸好,就在我要伸出大拇指招便车前——我以前就曾这么做过,离家出走时——便看到泰格阿姨那辆橘色小车转进停车场。我一跛一跛地缓缓上前,在她把硬币投进收费表前喊住她。见到我她很开心,而且完全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她以为我下班车才会到。我想我大概是搭早了一班车,因为安席雅本来要带我去穿耳洞。
而且能够好好放松、让人照顾一会儿的感觉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