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舒兹伯利后,我们没有直接去车站。相反地,她把车停在一家珠宝店外,窗内放着一块招牌,上头写着:“店内提供穿耳洞服务”。“离火车出发还有点时间。”她说,“我把你的耳环带来了。”
车上,安席雅只字未提穿耳洞的事。我故作快活地畅谈学校、阿灵赫斯特、级长和学院,铆足全力展现出不需要任何魔法干预,我就已经自动自发变成一名听话的乖侄女。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任务,因为当然了,我以前从没这么做过。所以或许我应该循序渐进,不要立刻就把萝伦·派加特搬上身,这样会比较有说服力。她开的是一辆银色的汽车,中等大小,我不确定是哪个品牌。如果我真是一个听话的乖侄女,等回学校后,应该要记得和其他同学比较一番。车内是皮制的内装,比丹尼尔的车新许多,副驾驶座的遮阳板上有面镜子。我之前也坐过这辆车,和她们三人一起去逛街的时候,但都是坐在后座。我知道她们会轮流开车和轮流坐副驾驶座。她们真的很怪,明明有那么多事可做,不管帮忙治疗荷兰榆树病或出门环游世界都好啊。
“我会尖叫。”我说,“你得用拖的才能把我拖进去。”
“亲爱的,我们没有要带你去穿耳洞。或许等你长大点,就会明白自己现在只是在耍性子。”
“我真希望你不是那么傻。”安席雅用大人那种“伤心多于气愤”的口气说。
“我不要穿耳洞。”我说,又用双手捂住耳朵。
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或对我抗拒的原因有多少了解。但在我看来——而且至今仍然这么认为——我还是尽量少说为妙。因为如果我说起魔法,她不只会察觉实情,还更有理由告诉丹尼尔我脑袋不正常。
是安席雅载我去车站的。我知道是安席雅,是因为她亲口这么告诉我,不过当然了,那也可能是谎言。这种小把戏对双胞胎来说再简单不过,我很清楚。(不知道丹尼尔能不能清楚分辨她们三人。下次应该问问他。)其他两人留在家里照料他,我想。“丹尼尔今天早上有些宿醉。”她们其中一人说,面带微笑,将那条恶心的冷吐司放到早餐桌上。“所以安席雅会载你去车站。”
“我绝对不要穿耳洞。”我说,尽力表达出自己的决心。我紧拽住搁在大腿上的包包,这能帮助我集中心神。“我不想无理取闹,也不想在街上或店里引起骚动,但有必要的话,我会的,安席雅姑姑。”
可怜的丹尼尔,他唯有和山姆在一起和看书时才拥有自由。想利用书本施展魔法非常困难。首先,只要越是大量生产、越新的东西,个体就越难具备魔力;它只是整体魔法的一部分。大量制造的过程也有魔法存在,但都分散出去了,很难维持。特别是书;书本身并不是真正的书,重点在于内容,而非物品,而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魔法必须透过物品施展。(我从来都不该施展魔法召唤卡拉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越认真思索,这点就越发清楚。我不能说我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因为拥有能畅所欲言的朋友比任何宝石都还要珍贵,比世上所有一切都还要珍贵。但我知道如果自己当时曾认真考虑,或没那么着急的话,就绝不可能那么做。)
我一面说,一面将手按上门把,准备必要时夺门而出。我脚边还有另外一个包包,里头装着书和其他一些衣服,但真正需要的一切都在我腿上的包包里。有几本书丢了我会很心疼,但必要的话重新买过就好。海因莱因说你必须有随时抛下包袱的准备,而我有。我知道自己的腿跑不了,但如果能成功跳下车,拖着瘸腿在大街上仓皇逃窜,她就势必得追上来,而附近可能有她相识的熟人,看到会丢脸。虽然时刻尚早,但附近已经有些人潮。若真发生肢体冲突,她现在可没有姐妹在身边助阵。我的腿或许不方便,但那也代表我有根拐杖。
如果世上真有一种比较简单,不用操纵他人,而且可以依据事物意愿施展的魔法,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们替他添购衣服,替他买鞋、买眼镜、买威士忌。那栋房子和里头的家具都是她们的。他想要喝那些威士忌,那张椅子和那只酒杯也想他那么做;而且当然了,没什么比让他喝个酩酊大醉,无法开车载我来车站还要简单。唯一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想到。但我不知道要怎么在不动用魔法的情况下阻止他,更不用说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即便她们那么做了,我也不可能自毁承诺。如果他对她们有任何感情,如果他心存任何一丝感激,她们一定会不计代价维持现况。或许这么多年来,她们魔法越用越多,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手段,不是要伤害他,只是要把他留在身边,永远无法离开。她们把他禁锢在蜘蛛网般绵密的魔法中,困住他,让他言听计从,完全失去个人意志。你必须要有非常强的力量才能突破那层阻隔。
我们就这样无言静坐了片刻,然后她皱了皱脸,转动钥匙,驶离珠宝店。到了车站,她替我买了回程票,在我颊上轻轻一吻,祝我玩得愉快。她没有陪我一起到站台等车,她看起来——我说不上来,我想她应该不习惯失败。
我没让她们在我耳朵上穿洞,戴上那些耳环,夺走我的魔法。我自由了,起码暂时是自由了,起码当火车呼啸穿过彻奇斯特雷顿与克瑞文阿姆斯、将舒兹伯利远远抛在身后,还要许久才会到达卡地夫时,我是自由的。《四首四重奏》里有一部分写到了这点,有书后我看看能不能找到。
魔法不一定邪恶,但对人来说,它确实非常可怕。
火车上,我独占小车厢一角,起码到目前为止是如此。郊外白霜遍野,仿佛洒上了一层糖霜。太阳不时从云层后方探头而出,火车呼啸而过,拐弯时,我可以看见远方的威尔士山脉逐渐逼近。我好爱火车。坐在这儿,就想起上次坐在这儿,还有坐火车前往伦敦的情景。它哪儿也不属于,悬浮于两个世界之间,快速地前往,也快速地远离,似移动,又似静止。这也是一种魔法,一种你无法操控、自然存在的魔法,替周遭平添几许色彩与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