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已经替她预约好时间了。”
“如果莫薇娜不愿意,我实在看不出她有穿耳洞的必要。”他说,“这件事可以等个一两年再说。”
“而且不穿耳洞的话,她就不能戴母亲的耳环了。”
“你戴上母亲的珍珠一定很好看。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想欢迎你成为家里的一分子。”我焦急地看向丹尼尔,他脸上写满困惑。我很清楚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她们有三个人,三个大人,而且想来对魔法的使用没有什么良心上的顾忌;不比她有。不论她们对耳环动了什么手脚,一定都是刻意做的。上头的魔法是专门冲着我而来,此刻我拿着敞开的盒子,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丹尼尔,但他完全不知情,所以现在也无法理解是怎么一回事。“不要让她们带我去穿耳洞!”我苦苦哀求。我知道自己听起来很歇斯底里,但我是真的心急如焚。
“我们想欢迎她成为家中的一分子。”
“但现在所有年轻女孩都有耳洞……”
她们的理由听起来是那么该死的合理、成熟而且理智,我也知道自己听起来是多么不可理喻、幼稚而且疯狂。“求求你。”我说,双手仍捂在耳朵上,“我不要穿耳洞。”
“那时候还不流行穿耳洞。”其中一人说。
“她吓坏了。”丹尼尔说,“耳环的事可以等,她现在还不需要。”
丹尼尔带我回家时她们一定吓坏了。她们将我送去阿灵赫斯特,就是要我远离魔法,远离她们,没想到这方法没有如预期中成功。我施展魔法召唤卡拉斯时她们一定有所察觉,但应该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只知道我在召唤。现在,她们想要完完全全地控制我,那些耳环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这只是在鼓励她犯傻。”
“可是你们都没穿。”我说。是真的,她们都没有耳洞,没有一个人有。我知道的事她们当然也都知道,而她们没穿耳洞,就是为了要施展魔法。她们是女巫,一定是,而且到今天之前都掩饰得滴水不漏,而我也蠢到给猪油蒙了眼,完全没有生疑。我早该起疑的,她们是三胞胎,我早该觉得不对劲,而且又坚决不肯让我进厨房。最重要的是,她们全同住一个屋檐下,除了控制丹尼尔外,整天无所事事。她们的样貌和个性是那样的平凡,再加上那英式作风与笑容,都让我完全忽略了这些警讯。我以为她们是真心沉浸在史考特学院赢得奖杯的喜悦中,以至于对种种迹象视而不见。
“她戴起来一定会很好看,尤其是现在头发长了些。”
“别这么傻气,不会痛的。”第三人补完。
“只会痛一下下而已。”
“这是流行。”另一个又说。
丹尼尔一脸迷惘。他生性软弱,又不习惯忤逆姐姐,以前从没这么做过。她们从他年少时便开始掌控他的人生,可能一直以来都用魔法操纵着他。不过我想应该只是在暗中悄悄施法,没有直接针对他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些傀儡的事,也或许是希望他能真心爱她们。没有多少人会爱女巫,看看我妈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爱她。她们拥有彼此,但那就够了吗?我不停啜泣,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因为他是唯一能阻挡她们的人。
“所有年轻女孩到你这年纪都有耳洞了。”她们其中一人说。
“我相信这件事不急,可以以后再说。”他说。
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但一旦察觉,事情就再清楚不过:只要耳朵上打了洞,你就从此再也不能施展魔法。那些洞,还有洞里的东西,它们会在那儿,阻碍魔法的传送。我会知道这一点,就像我知道其他所有关于魔法的事一样,并非透过头脑的理解与学习,而是透过身体的感受。那感觉几乎就像是情欲涌现时的刺痛。我扔开盒子,双手紧紧捂住耳垂。
“我不要。我现在不要穿,以后也不要穿。”我说,一把抓起书本,仓皇躲上楼。
“我不想穿耳洞。”我说,尽可能地保持礼貌与坚定,但才说一半,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标准的青少年,好端端也闹脾气。”其中一人说。
“一开始你得先戴简单的素面耳环,之后再慢慢换成别种。”她微微一笑。三人都露出相同的微笑。那三副一模一样的笑容加上平淡乏味的面孔,看起来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儿突然有了生命,朝我直扑而来。我有时候会做这种噩梦。
“你得坚定立场,不能事事顺着她,丹尼尔。”
“我们星期四早上可以带你进城穿耳洞。”
“她太习惯为所欲为了。”
“这才是真正的圣诞礼物。”
门不能锁,所以我挡了一张椅子在门前,以防有人长驱而入。她们上楼来,要我下去一起共进圣诞晚餐。我没去,反正食物一定煮得又干又老。我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再逃家一次?上次成功了,或该说勉强成功。我不晓得她们究竟在打什么算盘。她们看起来还算正常理智,但她也是,如果不认识她的话。她们想要控制我,不让我使用魔法;我也不想用——事实上,我发过誓,自己再也不会施法;我发过誓,除非是要预防伤害,否则绝不会破戒。我希望自己仍有能力防止伤害,而这就是伤害,这就是摧残。我以为我的腿毁了,但那点小伤原来微不足道。如果我戴上那些耳环,就再也看不到妖精。我不知道那些控制的手段到底有没有用,但只要穿了耳洞,我就从此与魔法无缘。如果我这代女孩真的都穿了耳洞,就代表这一整代的女性都看不见妖精。这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糟,反而像是一种免疫力。不是吗?只要在耳朵上打上小小一个洞,所有神秘事物就将离你远去。但这其实很糟,因为就像疫苗一样,只有所有人都打才有用。她们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能力,代表未来将不会有人能阻止她们。
“但是我没有耳洞。”我说,装出一副懊恼的模样,把盒子交还回去。
总之,反正大部分的人都看不见妖精,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妖精的存在,所以能看见它们也没什么不好。在我见过的所有美好事物中,妖精无疑是其中最美的一样。
第一副是对简单的银圈耳环,第二副也是圈式耳环,但上头镶有碎钻,第三副则是挂着珍珠坠饰的银耳环。“珍珠是我们母亲传下的,”她们其中一人说,“我们想把它送给你。”
我想我可以偷偷从窗户溜出去,只是这里不像学校,窗外正好有一棵树可以充作梯子。或者我也可以趁月黑风高、大家都酣然沉睡时悄悄从后门溜走。我有地图,只是今天是圣诞节,火车都停驶了,明天也一样。而且我现在身上没钱,全都拿去买了礼物,包包里只剩二十四便士。丹尼尔大概会给我些钱,但他不会想听我说她们坏话,更可能想听也听不见。而且他是我的法定父亲和监护人,先前离家出走时,我被送进儿童福利院,他们联络的人就是他。如果我还想逃跑,又能跑去哪儿?不能去找外公,他现在大概已经回到疗养院,他们也不可能让我和他或泰格阿姨同住。我可以试试泰格阿姨,但丹尼尔第一个会去找的就是她。我对其他亲戚已经心灰意冷,他们明明都知道莉兹的情况,却还认为把我交给她照顾没什么不妥。我要到明年六月才满十六岁,距离现在还有半年。我没有国家保险号码,看起来又比实际年纪小,这样的我能去哪儿?
我收到一大堆礼物,比预期中多好多。狄尔丽送了一本我从没听过的书,叫作《银河系漫游指南》[1],看起来毫无疑问是本科幻小说。凯洛小姐则精心替我挑选了《一无所有》,她知道我看过,但自己没有。丹尼尔送了我一大叠书,还有一本可上锁的记事本,非常实用。他的姐姐们送了我许多衣服,大部分我打死都不会穿;还有一盒黑巧克力,我可以拿来打牙祭。最后是一只小小的盒子。一碰到,我就知道它蕴藏有强大的魔法,不过倒是没多想什么,毕竟她们的圣诞装饰也都充满魔法,却似乎无人察觉。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看见里头躺着三副耳环。我连碰都不用碰,就能清楚感觉它们迸发着强烈的魔法。
我得撑过今天和明天,之后就可以回南威尔士,找泰格阿姨和葛罗芬多商量,看看有没有其他方法。只要她们不对我图谋不轨,学校我可以应付,起码再待一年没问题。满十六岁后,我就可以自己生活。我可以像珍妮说的一样,学小威一面打工,一面修AL e v e l课程。这我做得到。
她们对于我送的丝巾还算满意,不过我颜色买错了,两个人趁我没注意时偷偷交换,但我其实看到了。我还是分不出她们三人谁是谁。(我和莫儿也是这样吗?等我们四十岁后,别人一样无法分辨我们两人吗?)她们彼此互送美发美甲预约疗程之类的东西。丹尼尔谢谢我送他《上帝眼中的尘埃》和那件夹克。她们送了他一瓶好像是某种典藏版的威士忌和更多衣服。
她们的秘密勾当一定都是在厨房和房里进行,那些地方我到现在连看都还没看过。我得待在丹尼尔附近,虽然他认为我歇斯底里、不可理喻,但至少肯迁就我。他人其实不算太坏,我想他对我应该有一定的好感。他们现在正在楼下饮酒用餐,我会下楼去,为自己的歇斯底里道歉,说我只是一想到要穿耳洞,就吓得六神无主,惊徨失措。如果她们能答应再也不提穿耳洞的事,我就再也不会夺门而出,把自己关在房里。必要的话,我可以向她们保证明年六月后我会立刻离开古厅,从此消失在她们眼前。学费是她们付的,不是丹尼尔。我可以说等我有谋生能力后,就会赚钱还给她们。
早餐后,我们一起到客厅拆礼物。她们对于拆礼物的顺序有非常严格的固定仪式,跟我家截然不同。我们会围坐一圈,每个人轮流一次拆一份礼物,她们则是一个人全部拆完后再换下一个人。我因为年纪最小,所以是最后一个。
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她们知道我知道了——我的意思是,知道那并不只是不合理的恐惧。在丹尼尔面前,她们会佯装同意。丹尼尔是她们的弱点。反正到星期四前,她们不能真的拿我怎样。深呼吸,下楼去吧。
我被圣诞颂歌的乐声唤醒,又是同样的唱片,是在一座大教堂内录的颂歌。还算好听,我想。虽然得待在这里,但想到今天是圣诞节,我心里还是不禁一阵雀跃。我下楼,和大家一起共进早餐。老样子,冷吐司配水煮蛋。我实在不懂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吐司,在厨房烤好后就直接放到吐司架上冷却,让它变得又硬又脆又恶心。吐司一出炉就该立刻抹上一层奶油。
【注释】
今天的日记内容和我想象中大不相同。我本来还以为会是一份无聊的礼物清单。
[1] 又作《星大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