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也跟着下车。“脚踏车可以放行李厢。”他说。
“对。”我回答,莫名感到一阵自豪。我下了车,小威完全没发现我。他不是那种眼观八方的人。
“等等,我先跟他讲一下。”我说。
他笑了起来,这时候,小威骑着脚踏车滑进车站前庭,发丝吹散脸旁。“就是他吗?”丹尼尔问。
我走向小威。丹尼尔倚在车旁,一面抽烟,一面注视我们。小威看见我,看见宾利,然后看见丹尼尔。我看得出他脑筋正在飞快转动。“小威,我爸突然跑来学校,说要载我去针灸。我事前也完全不晓得。你要不要搭我们的便车,一起去舒兹伯利?”
“那你可以想象我现在什么心情。”我说。
他一脸错愕:“搭便车?和你爸?”
我必须称赞丹尼尔,他并没有说什么我该早点告诉他,或我年纪还太小之类的话。“又多了个新身份。”他说,但脸上挂着微笑,“我觉得自己紧张得可笑。”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不介意。只是我们就不能单独约会,也不能聊魔法的事,因为他对那些东西一无所知。”
我算了算:“快两个星期。”我说。
“只要能让生活变得更诡异。”小威说,引述柴法德[1]的话,然后在我唇上一吻。虽然有些迟疑,但考虑到丹尼尔就站在一旁,他这举动也够大胆了。他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份包装好的礼物,仿佛要挑战什么似的交给我。“情人节快乐!”
“你们交往多久了?”他问。
我立刻拆开,是三本书!席奥多·斯特金的《魅影幢幢》[2],封面很有意思,是一颗女人的头颅和月亮;克里斯托弗·普利斯特的《颠倒世界》[3];第三本的作者我没听过,叫作C.J.雪莉,书名是《艾弗之门》[4]。我好感动。“喔,小威,这礼物太棒了,三本我都没看过。我找不到时间去买礼物,但准备了这个。”我从口袋拿出那首诗。我先前已经用最漂亮的字迹把它抄在凯洛小姐送我的精美蓝纸上。(开头是“拖着沉重步履,翻越心灵荒漠中的那方干涸岩石”。)
这时,我们抵达葛伯温车站。站内空无一人,我总算有一次比小威早到,因为他预计我搭公交车的话会绕远路,但我今天搭的是汽车,直接走直线,所以比较快。“他就快到了。他每次都早到。”我说。丹尼尔将车端端正正地停在前庭。
他当场读了起来。我在旁等他看,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想到丹尼尔在我们身后就尴尬。小威脸的红了起来,将诗塞进口袋。我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
“你星期天在信里告诉我了。”他说,“我很期待,即便不是他最好的杰作也一样。”
我把他介绍给丹尼尔,两人像法官似的握了握手,然后一起协力将脚踏车搬进后备厢,气氛似乎变得轻松了些。我们回到车里,启程朝舒兹伯利前进。途中,我陡然惊觉在我针灸时,他们必须单独相处整整一小时。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吗?谁叫丹尼尔没事先告诉我,算他活该!但小威就倒霉了。
“你知道海因莱因出新书了吗?”我突然想起。
我们在车上聊起狄兰尼,这个话题深度十足而且永不乏味。接着我们又提到《帝国之星》,说它原本大有可能只是另一个平凡无奇的冒险故事,但却没有。我感觉得出来丹尼尔和小威越聊越是投机,不过当然了,小威坐在后座,所以两人看不见彼此的表情。我们提早到达舒兹伯利,便先到书店逛逛。小威和丹尼尔为了海因莱因起了一阵小小的争辩,内容差不多跟我和小威当初一样,只是长得多。我和丹尼尔站在同一阵线,这点我们俩都很清楚,但我还是保持沉默,自顾浏览书架,趁他不注意时买了《独角兽之兆》和《猫的摇篮》要给小威。走出书店后,我将礼物送给他。
“只要你想继续念书,无论多久,我都很乐意资助你。”丹尼尔说,他显然还没读过《沙之门》或《兽数》。
接着,我就得留他们两人独处了。他们说等疗程结束后会来诊所接我。我从没这么担心过,就连第一次来接受治疗,对那些长针依旧深怀恐惧时也一样。躺在针灸台上时,我只能努力和缓内在的呼吸,完全无法集中精神背诵穴道或思考魔法的事。这次的效果似乎没那么显著,但也可能是我今天的状况比较好,所以不像之前那样,可以明显感受到治疗前后的差别。
“我六月就满十六岁了。”我说,“到时你就不必再资助我。我可以自力更生。”
出来时,他们已经在外头等着我,肩并肩斜倚墙上。在小威身旁,丹尼尔看起来是如此老迈又疲垮。我走上前,听见他们正在聊小威去布莱顿参加国际科幻博览会,还有今年想去格拉斯哥博览会的事。“真希望我也能去。”丹尼尔说。
“你为什么会需要半工半读?”丹尼尔问。
“为什么不行?”小威问。
我其实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他叫作小威,我们是在读书会上认识的。他今年十七岁,喜欢狄兰尼和泽拉兹尼,现在半工半读,在大学里修AL e v e l的英文、历史和化学。必要的话,我明年也想像他一样。”
丹尼尔只是耸耸肩,一脸消沉。
“跟我说说他吧。”丹尼尔鼓励似的说,但也听得出来满肚子疑问。
我们一起去了中国餐馆,吃的差不多跟上次一样。小威和我笨拙地拿着筷子,话题大部分都绕着席维伯格打转,有时也会离题讨论我们在星期二《孔雀舞》读书会上提过的想法。除了《维塞克斯之梦》外,其他作品丹尼尔都看过了。我看得出他和小威两人都对彼此刮目相看,这感觉很窝心,但也非常奇怪。丹尼尔去洗手间时,小威握住我的手,说:“我喜欢你爸。”
“算是男朋友。好吧,就是男朋友没错。”我窘到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很好啊。”我说。
“是男朋友,还是普通的男生朋友?”他问。
“你真幸运。”他又说。
经过这番对话之后,我也不可能开口说我想去书店了。
“这世上悲惨的事何其多,我想我的确可以算是幸运了。”我说。大部分的人都不会认为丹尼尔是个称职的父亲,但天底下比他更糟的人比比皆是。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小威上次说这句话的情景,还有我们当时正在谈论的事。“喔,对了,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说只要我想念书,他就会一直全额资助我,但是他没看过——”
丹尼尔的表情在那瞬间变得异常茫然,随后嘴角泛起微笑。“当然可以。”他说,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一扭,直接掉转车头。幸好路上没有旁人,只有我们一辆车。
小威轰然大笑,丹尼尔恰巧回座,所以我们和他解释了一遍,幸好他也觉得很有趣。
“我跟朋友约好了要在葛伯温的火车站碰面。”我说,“我们可以先去那里接他,载他一起去吗?”
小威的幸运饼上写着:“珍惜生命中的礼物。”丹尼尔的写着:“机运永远属于勇敢之人。”我的写着:“快乐时光就在此刻。”
“但是什么?”他问,同时发动引擎,驶离车道,穿过那两株枯萎的榆树。其他树上已经开始冒出新芽,让濒死的榆树又再度显得格外凄凉。“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他听起来可怜兮兮。
用完餐后,丹尼尔开车载我们回去。他问小威要在哪里放他下车,小威说任何他能骑车回去的地方都可以,因此丹尼尔在圆环那儿停车。我趁他们搬脚踏车时跟着下了车,大起胆子问小威的电话号码。“这样我下星期不在时就可以打电话给你。”我说,“或者以后再碰到下午这种情况就不怕联络不到你。”
“太好了,但是……”我说,又支支吾吾地住了口。
“没用的,因为我是直接从打工的地方过来。”他说,但还是把号码给了我,丹尼尔也抄了一份,并给小威一张他的名片——他居然有名片!小威和我抱了抱,并且彬彬有礼地吻别。之后丹尼尔便载我回学校,恰好赶上自习时间。
“我找到借口溜出来了。”丹尼尔说,“我们可以再去一次那家中国餐馆。”
【注释】
另一个办法是向丹尼尔坦承小威的事。我上车时认真考虑了这个方案,问题在于我从没跟丹尼尔提过小威,信里写的都是关于书。这实在太折磨人了,我不可能要丹尼尔掉头回家,虽然这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
[1] 《系指》中的角色。
我和小威约好了要在车站碰面,但现在完全没办法联系他,告诉他丹尼尔来接我了。如果我不赴约,就要等到期中休假后才能见到他。他会以为自己被甩,而且还是在情人节当天。
[2] AT o u c ho f S t r a n g e,初出版于一九五八年的短篇故事集。
原来丹尼尔所谓的“惊喜”是要来接我去舒兹伯利。明天就是期中休假,所以我抓破脑袋也想不透他为什么非挑今天不可,不过我本来就不该期待能用逻辑理解他的行为。他坐在车里,看起来非常自得其乐,仿佛一只有奶油吃的小猫。一看见他,我吓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3] I n v e r t e d W o r l d,初出版于一九七四年。
好吧,这还真尴尬。
[4] G a t eo f I v r e l,初出版于一九七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