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片刻:“今年很不一样。总共有我外公、泰格阿姨、另一个阿姨、三个表兄妹、我父亲,还有他三个姐姐,我想——但我不知道要买什么给她们。”
“要买礼物的有十六个。”她立刻回答,“三个妹妹、我妈、我爸、四个祖父祖母、两个阿姨、一个叔叔、四个表兄妹;其中一个还是婴儿,我替他买了个泰迪熊。你呢?”
“你妈呢?”她问。
“你有多少亲戚?”我问。
“我不会送她任何东西。”我回答,口气尖锐。
“对,不过我本来就很喜欢这类题材。他以前常借我书;好吧,现在还是。读书会也是他带我去的。我妈说科幻小说很幼稚,而且是男生看的书,但根本不是那样。我试过要让她看《黑暗的左手》,但是她本来就不爱看书,就算看,也只看浪漫的爱情小说。我刚替她找到一本新货,叫作《偷来的幸福》,完全就是她喜欢的类型。”说到这,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么糟啊,是不是?”她说。不过我不知道她脑中到底是如何想象的。
“我没其他事好做。”我说,“你是因为皮特才开始看科幻小说的吗?”
“喔,还有山姆。”我说,晚了一拍才想到他,“不过山姆是犹太人,所以我不确定要不要送他圣诞礼物。”
“我以为你年纪会再更大些。”她说,“以一个十五岁的青少年来说,你看过的书真多。”
“山姆是谁?”她问,嘴里满是蜂蜜面包。
“喔,我也只有十五岁,而且任何一所正常的学校都会把那称作中四,但在阿灵赫斯特,我们称作中五初年级。”我玩着自己的茶包,让热水尽量保持原味。淡淡的喝起来还不错。
“我父亲的爸爸。”她说。
“十六。你呢?”
“喔,你的祖父。”她说。
“你多大?”我问。
“之类的。”我说。
珍妮哼了一声:“你是说休?开玩笑,他比我矮耶,而且只有十五岁,还在念中四。”
“所以你也是犹太人?”
“那你现在在跟另一个交往吗?”
“不是。显然地,必须母亲是犹太人,你才会是犹太人。”
“皮特告诉我的,就是那个黑发男孩,你应该有看到他。他以前是我男朋友,算是吧;但现在算是分手了,不过还是朋友就是。”她替自己倒了杯茶,一面加糖,一面搅拌。
“犹太人应该不过圣诞节,所以我想或许等他生日再送个好一点的礼物比较好。”她建议。
我们在我常坐的窗边位置坐下。我从没在星期六早上见过其他客人,不知道他们怎么还经营得下去。我替我们两人各点了一份热茶和蜂蜜面包,另外外带两个蜂蜜面包回学校,打算明天一个给我,一个给狄尔丽。“你是怎么知道那个读书会的?”
我点点头:“我也该替凯洛小姐买份礼物,因为她对我真的很好,载我去读书会,又特别替我订了好几本书。”
“好啊。”珍妮说。
“就是那天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生吗?她好安静。她是谁?”
“我由衷希望他会回心转意。”我说,“这样吧,不如我们先一起去隔壁坐下喝杯茶,之后再回来这里买书?”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员,她之后就不会去了。我会自己搭公交车来镇上,结束后格雷格再开车载我回学校。”
“他车厂中负责修油泵的女生。”珍妮说,“我爸女朋友,今年才二十二岁。”
珍妮一面思索,一面咀嚼口中的面包:“那你也该替格雷格买份礼物。”她说,“格雷格的礼物很好买,他喜欢黑巧克力,你可以买些黑魔法巧克力之类的送他。”
“朵琳是谁?”
“我想送书给图书馆员的确也不太合适。”我说。
“我也这么希望。我爸答应圣诞节会回来过节。我希望他回到家里,看到我们,再加上圣诞节的气氛,会让他醒悟自己爱的是她,而非朵琳。”
“就像送钱给银行,多此一举。”她笑了起来,“你也可以买巧克力送凯洛小姐。我想你应该很有钱。”
“或许他们两个会和好。”我尴尬地说。
“是的,我手边现在的确有不少钱。”我回答,然后才会过意来,“喔,不是——我知道我念阿灵赫斯特,但那不代表我有钱。恰恰相反。是我父亲付的学费,严格来说是他姐姐。她们很有钱,又自视甚高,我认为啦。我的家人——真正的家人——都在南威尔士,而且全部都是老师。”
“我爸妈也快离婚了。”她小声地说,口气平静。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那些书架,“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们一天到晚吵架。我爸已经搬回老家去住,我妈每天就是自怜自艾,以泪洗面。”
“那你姑姑们为什么要送你去阿灵赫斯特?”
“还是个小婴儿,其实。”我说。
“我真的无法把我父亲的亲人想成是我家人。”我说,“听到你说她们是我姑姑,或山姆是我祖父感觉好奇怪。”我咬下一口面包,感觉蜂蜜涌上舌尖,“她们付钱送我去寄宿学校是为了眼不见为净,我猜。她们知道丹尼尔现在是不可能摆脱我了,送我去住校,就不用一天到晚见到我。不过她们又希望我回去一起过圣诞节,有点莫名其妙。我明明可以去找泰格阿姨,她们却偏不想我去。”
“他离开的时候你一定还很小。”
“我以前还真没把寄宿学校想成是垃圾场过。”她说,舔去唇上的蜂蜜。
“对啊,这让我们两人至少有话可聊,否则和一个名为父亲、实为陌生人的人相处还真够别扭的。”这是我第一次和其他人说起这件事。
“它就是。”我说,“我恨死寄宿学校了,但又别无选择。”
“那很好啊,他也喜欢科幻小说。”珍妮客套地说。
“等明年满十六岁后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她说,“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对。”我说。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才正式在办离婚手续。丹尼尔当初完全不顾任何法律问题,就这么消失无踪。
“我想过。但我想念大学。要念大学就得通过一定的学历检定。”
“你不久前才第一次见到——”她话说一半陡然住口,转开目光,将购物袋换到另一只手,重新开口时,显然是故作轻松地说,“喔,你爸妈离婚了吗?”
她耸耸肩:“你可以一边打工一边修AL e v e l的课。小威现在就这样。”
“不是。我不久前才第一次见到他,但已经看科幻小说很多年了。”
“小威是谁?”我问。
“所以你才爱看科幻小说吗?”
“就是星期二晚上坐你正对面的那个长发混蛋。他被学校退学——我们的学校,费兹兰中学。他现在一边在医院打工,一边在大学修AL e v e l的课。”
“科幻小说。”我回答。
“他是混蛋?”我失望地问。他长那么帅,怎么看都不像啊。
“他喜欢哪类的书?”珍妮问。
虽然周遭一个人也没有,她还是压低音量:“没错,他是。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也不否认他长得很帅,但他就是个混蛋加三级的混蛋,因为搞大女生肚子被学校退学。他们说她还得去堕胎。这也是我和皮特分手的原因,发生这种事之后他居然还能继续跟他做朋友,甚至说这是露西的错——就是那个怀孕的女生,露西·布瑞奇。”
“嗯,我也可以买书送我父亲。”我说,“我是一定得替他准备礼物,但又很难知道他已经有哪些书。”
“她是什么样的女生?”
“没有,我是在儿童图书馆看的。”她说,“而且我已经明令禁止其他人碰我的东西,所以我不想破坏自己的规矩,把书借给他们。”
“算是个好女孩。没小威那么聪明,对诗啊书啊之类的都没兴趣。我跟她不熟,但我知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小心怀孕,你不能只怪她一个人。”
“你家没有吗?”我问。
“有道理。”我说,不知不觉已吃完了我的蜂蜜面包,“而且我觉得你因为这原因和皮特分手很高尚。”
“我家人大多不爱看书,”她说,“但经过星期二的热烈讨论,我想我会买套地海系列给黛安。”
“我和他还是朋友。”她飞快地说,“但如果他再继续维持那想法,就别想我会再和他出去。”
“我什么都还没买!”我陡然惊觉,“你每个人都是送书吗?”
“小威几岁?”我问。
我们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气氛和善,但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是她先开口:“我是来买圣诞节礼物的。只剩两星期了。”
“十七岁。他三月生日,到时就满十八岁了。你离他远一点。”
“对,意思是碎浪。”实际上,就字面翻译应该是白色之海,但它指的一定是碎浪,因为那就是所谓的白色之海;碎浪上的白沫。
“我会的。反正他也看不上我。”我补上一句。
珍妮笑了起来:“有点拗口啊。是威尔士的名字吗?”
“他说不定以为你不知道这件事。任何知道这件事的女生都不会理他。总之,他上星期确实留意到你了。你又没那么糟,只要把头发留长一点,或上个睫毛膏之类的就很好。但当然不是为了小威!”
“莫薇娜。”我说。
我本打算揶揄回去,但突然想起那个魔法。或许就是因为我一时鲁莽,希望自己能有个容身之处,才会发生这一切。我肚子里的蜂蜜面包突然变得如铅块般沉重,说话也变得很不自然。
“好棒的名字。是什么的小名?”
但珍妮完全没发现。“走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一起帮你挑圣诞礼物。”她说。
“我叫莫莉。”
我们回到书店,之后又去山上一间小店,替安席雅、桃乐丝和佛瑞德莉卡买了三条不同颜色的美丽印度丝巾,还买了一件龙纹图案的睡袍要给泰格阿姨,一只小小的黄铜大象镇纸要给外公。之后我们去了英国家饰店,在珍妮的帮忙下——她简直就是内衣专家——我买了一件胸罩。我无法接受花纹和蕾丝,但最后还是找到一件没有花边的素面运动内衣。“运动”内衣,嗯,很幽默。她完全没问我的拐杖是怎么回事,仿佛它再平常不过。不知道她是出于礼貌、魔法,还是单纯的粗线条。
“我叫珍妮。”她说。
我得快步赶回车站。吉儿也在车上,不过她坐在后方,途中完全没有来找我说话。
“我也是。”我说,努力挤出笑容,展现友善,并克制自己的思绪,不要去想魔法对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什么影响,所以才让她对我有好感。我察觉得到她正在看我。不知道她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她今天换了一件黑色外套,少了那件紫色制服外套,看起来总算没那么恐怖。她仍顶着一头狂野的红发,但至少看起来只是有点凌乱,而非油漆工厂发生爆炸。
撇开魔法不谈——虽然我还是很担心,但总归木已成舟——我很喜欢珍妮。跟她在一起,感觉就像过去在老家和朋友逛街一样,只是更好,因为她也看过许多我看过的书,而且跟我一样,希望自己能和龙有心灵感应。她说星期二读书会再见,还有如果我想的话,下星期六可以再约,一起把圣诞礼物买齐。终于有天下午可以不用跟一群白痴困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回到宿舍,就在我把东西收进置物柜时,突然听到一群人在唱“讨厌鬼讨厌鬼,真够笨……”,然后看到可怜的狄尔丽双手掩面,哭着跑开。
到了书店,我看见一名正在浏览童书的红发女孩。我一进来她就看到我,因为店门被风狠狠砸上,她本能地抬眼瞄来。她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手上又拎了许多购物袋。“嗨。”她说,朝我上前一步,“我有在读书会上看到你,但没问你的名字。”
我当然是赶紧追了上去,但还是忍不住拿她和珍妮比较。
格雷格今天早上不在图书馆,我订的书也只到了三本,都不是什么令人期待的小说,感觉有点无趣。我走去书店,铅云压顶,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从四面八方打来,撑伞也没用。不过我一手拄拐杖,一手拎包包,本来就没手撑伞。我循着山坡而下,朝书店和那片小池塘走去。寒风扑面,不断吹落我的帽子。这不是那种别有一番风味的雨日,你只能揪紧五官,默默咬牙忍耐。
小威的事真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