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柏拉图的书?”山姆问,“那柏拉图自己的著作呢?”
“我最近也看了些关于柏拉图的书。”我说,因为《最后之酒》有提到他,当然了,还有苏格拉底。
我摇了摇头。
他又笑了:“共产主义是个美好的梦想,只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看看现在的俄罗斯,或者波兰。马克思很像柏拉图,但只要人类还是人类的一天,这份愿景就不可能成真。谢克特博士就是无法明白这一点。”
“你应该看看他的书,但要记得一面看一面与他的论点争辩。”他说,“我看看,我这里一定有柏拉图的书。”他开始在书堆里翻找,父亲也帮忙。我也想帮忙,但喵主席睡在腿上,所以我只能乖乖坐在原位。他有希腊文版、波兰文版和德文版的柏拉图,看他一面找,一面喃喃自语,我才发觉这三种语言他都懂;还有希伯来文。而尽管他的英文有些滑稽,口音又重,还住在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里,但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学识渊博。看着两人一起找书的模样,我感觉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感情深厚,只是不太表现出来。“啊,找到了。”他说,“《飨宴》,英文版,是很好的入门书。”
“我最近才刚看完。”我说。
薄薄的黑色封面,是企鹅出版社的经典系列丛书。“如果我喜欢的话,还可以跟图书馆订他其他的作品。”我说。
山姆笑了起来:“是我的好朋友谢克特博士借我的。”
“好主意。别像丹尼尔,只看小说,总是没时间看真正的书。我恰恰相反,永远没看小说的时间。”
一会儿后,我望向书架,看见其中一叠书的最上方躺着《共产党宣言》。我一定是无意间发出了什么细微的声音,因为他们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我。“我只是看到你有《共产党宣言》。”我说。
“我学校有个同学也是。”我说,“她的兴趣是阅读科学论文。”
山姆替我和他自己泡了茶,父亲则喝威士忌(他喝得好凶,现在又跑去饭店的酒吧继续喝;烟也是一根一根抽个不停。不过就算他坏习惯太多,我也没有立场指责他,毕竟要不是有他,我不可能离开儿童福利院,现在他又出钱让我上学。而且我知道他其实不想要我这个负担)。山姆把茶包放进有金属把手的玻璃杯里,没有加糖或牛奶,太好了。茶叶闻起来有种芬芳的香气,我很惊讶,因为我对茶通常没什么好感,而且只是出于礼貌才喝。他用那只电壶替茶包冲水,说电壶可以将热水保持在正确的温度。
原来山姆也看过一些阿西莫夫的科学专文,还拥有一本他有关圣经的著作!“一本犹太无神论者写的圣经书,我当然有啦。”他说。
他带领我们上楼,来到他小小的房间。住在别人家楼上一定很奇怪。我看得出他一贫如洗;就算本来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房里有一张床、一个洗手台、一张椅子,到处堆着满满的书;一只斗柜,上头也被书本所占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像是电壶的东西以及一副眼镜。他养了一只猫,一只橘白相间的大胖猫,名字叫作猫主席,也可能是喵主席。它占据了半张床,不过等我在床边坐下后,它就凑上前来,躺在我大腿上。山姆说——他说我叫他山姆就好——这表示它喜欢我,而它喜欢的人可不多。我小心翼翼地摸了它一会儿,它并没有像泰格阿姨那只叫作柿子的猫一样伸爪子抓我。它把自己蜷成一颗球,躺在我腿上睡着了。
天黑后,父亲匆匆起身,坚持要带我们出去吃晚饭。我们去了附近一家餐厅,就在隔壁不远,点了一种叫作布里尼的迷你松饼,上面放了烟熏鲑鱼和奶油奶酪,可口极了——或许是我有史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道料理。之后又吃了包有干酪和马铃薯的饺子;如果不是在那道美味的烟熏鲑鱼之后才端上来,它会是我这几个月来吃过最棒的佳肴。饺子之后,又是一道像是包了果酱的松饼。这里所有人都认识山姆,不断有人上前寒暄招呼,介绍彼此认识。我起初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很快就习惯了,因为山姆表现得很自然。他和这些人仿佛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公社。
见我一脸茫然,他便翻译道:“我永远想念她。”我喜欢这句话;这是表达一个人已然离世,又不会尴尬打断交谈的好说法。我问他那句话怎么写,是哪国语言。原来是希伯来语。山姆说犹太人一定用希伯来文祷告。或许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般淡然说出:“我妹妹,莫儿,zichronalivracha."
我喜欢山姆,舍不得跟他道别。我抄下他的地址,也把学校的地址留给他。我想问他有关犹太人的事,还有先前沙伦对我说过的话与成为犹太吃教徒的细节,但我不想在父亲面前问,那会很尴尬。和山姆相处比较自在,我想部分是因为我不用觉得自己应该心怀感激,他也不用对我感到愧歉。
山姆领我们走进公寓,向他的女房东介绍我是他孙女。她说能在我脸上看到他的影子。“莫薇娜长得像我们马尔寇瓦家的人。”他说,仿佛我们已认识许久,“看看她肤色,多像我姐姐芮芙卡啊,zichronalivracha."
我们驱车前往饭店。这里一点也不像我们之前在彭布鲁克郡投宿的饭店,平凡乏味,毫无特色。我没想到我们会同住一间房,但他几乎是安顿好后立刻冲到楼下的酒吧,所以这房间可说是我一个人独享。今天晚上开始停止夏日节约时间,多一个钟头可睡!
整趟车程中,我和父亲的话题几乎都绕在书本上打转,除了说要去找山姆外,之后再也没有提及他。我满脑子里也几乎都是饭店和伦敦,所以压根没发现已经抵达目的地,差点吃了一惊。父亲轻按几下喇叭,仿佛某种暗号。门打开来,山姆走出屋外。父亲在人行道上替我们彼此介绍。山姆给了我个拥抱,也搂了搂父亲。我起初还有点防备,因为以前完全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而且他跟外公没有半点相似处。要与父亲和他姐姐保持距离,甚至继续把他们当外人看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是英格兰人,我想。但山姆不是英格兰人,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英格兰的影子,而且似乎立刻就接纳了我,不像在他们身边时,我总感觉自己像受人监管一样,非常不自在。
《飨宴》太精彩了。就像《最后之酒》,只是时代比较早,当然了,是阿尔基比亚德[1]还年轻的时候。能活在那年代一定很好。
我的祖父叫作山姆,说话时有种有趣的口音。不知道有没有人叫他小共匪?他住在伦敦一处叫作英里尾的地方,头上戴着一顶无边便帽,不过除此之外,看起来完全不像犹太人。他的头发——尽管年事已高,但仍相当茂密——已经全白了。他身上穿着一件刺绣背心,非常精致,但有些磨损。他好老啊。
【注释】
我不晓得原来伦敦那么大,简直像没有尽头一样。它一英寸一英寸地悄悄侵入,然后不知不觉间,你就已被包围其中。起初在边陲地带,建筑物还零零落落,然后便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拥挤。
[1] Alkiiades,雅典时代的知名政治家与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