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或许勒古恩能将《一无所有》中的科学元素写得那么令人信服——尽管她不是科学家——是因为她了解所谓的创意在不同的领域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异。他和布莱恩都同意她将书中的科学元素处理得十分正确，话题于是全转到那上头，看来大家的工作都跟科学有关。我不想多问，因为就像之前提过的，我已经发表太多意见。我脑筋飞快转动，不停思索该说什么、问什么，随即又想起自己已经太喋喋不休，应该要给别人开口的机会，但没多久又想到一些非说不可的事，也真说出了口。希望他们不会觉得我很烦。
哈丽叶开始介绍勒古恩，讲了大约十五至二十分钟，之后便是自由讨论的时间。我太多话了；即便在讨论当下我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偏偏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没有打断任何人的发言，那就太失礼了，只是我一开口，别人就没说话的机会。凯洛小姐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那名俊美少年对《天钧异梦》有十分敏锐的见解。其中一个男人，我想应该是奇斯，说那本很有菲利普·迪克的风格，根本胡说八道。俊美少年听到后，便说就算勒古恩和菲利普·迪克表面上有些相似处，两者还是无法比较，因为勒古恩的角色充满人性，菲利普·迪克则不然。我跟他想的一模一样！显然这本书还曾改编成电影，但是没有人看过。
我说话的时候，那个俊美少年——我下次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双眼始终专注地看着我。好尴尬。
门又“砰”地打开，一名年轻少女走了进来。她也身穿紫色的制服外套，但配上一头红发实在很吓人。她和那两名同样穿着制服外套的男生一起坐，我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在自己之间替她保留了一个座位。我感到一阵……也不全然是嫉妒，只是看见这景象，心里微微一揪。
不过全场最有趣的一件事，是其中一名穿紫色外套的少年提出的。我说勒古恩的世界会让人感觉很真实，是因为她的角色都很真实。他赞成，但说那些角色之所以真实，是因为他们非常符合那些架空世界创造出来的形象。如果你将格得放到安纳瑞斯，或把谢维克放到地海，他们就不会再是原本的他们。是故事的背景塑造了角色，这点在主流小说中当然处处可见，但在科幻小说中却很稀奇。他说得一点也没错，而且这现象非常有意思，让我忍不住又加入讨论，说《天钧异梦》和其他不同世界的人也是如此，还问一个生活于充满灰色人种世界的灰肤人[4]，和一个生活于种族混杂世界的棕肤人在本质上是否有何不同。
“我正要开始，不过你没有迟到。”哈丽叶说，对他回以微笑。（哈丽叶！我在现实生活中还没遇到过真叫作哈丽叶的人。一时间，我幻想她就是哈丽叶·范恩[3]，因为她们俩年纪相近，只是别人会称哈丽叶·范恩为彼得夫人。不过反正她只是个虚构的角色，我能分辨两者的差异；真的。）
我想不起自己何时曾如此开心过。如果不是担心自己话太多，我会说今晚的读书会再成功不过。我发现一件事——而且这情况常常出现——就是我刚开始说一件事时，其他人会好像没有听见，或不敢相信听到我那么说，但之后就会凝神倾听，不再认为发言者的只是一个年轻小女孩，开始相信我的意见值得聆听。和这些人在一起，我不用像平时那样如履薄冰。差不多等到我第二次开口时，他们脸上就不再是姑且听之的表情，而是全神贯注。我很开心。
上天真是太残酷，像他这样俊美的一个生物竟然要以脚踏车代步。他坐在我正对面，距离近到我可以看见他发丝上的雨珠。他肯定有十八九岁，不晓得为什么没在大学上课。他隐约透露着一股雄狮般的气质，或是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
结束后，奇斯问有谁要去酒吧。小帅哥要去，还有哈丽叶和格雷格。但那三个身穿制服外套的青少年推辞了，我也是，因为我得赶回学校。每个人都向我道别，但我舌头又像给猫吃了一样，扭扭捏捏、结结巴巴才挤出声再见，并说期待下周再见。
就在此时，那名灰发女子深呼吸了口气，仿佛准备开始主持。但就在出声之际，房门又开了。一名男孩——一名少年——几乎可说是跌进门里。我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面孔：微长的金发随风飘逸，配上一双深邃至极的蓝眼，以及热切专注的目光——不过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还有举手投足间那份潇洒随兴的翩翩风采，即便被自己脚步绊倒也无损其半分高雅。“对不起，哈丽叶，我迟到了。”他说，对那名灰发女子投以迷人灿烂的微笑，“脚踏车漏气了。”
凯洛小姐和格雷格说了会儿话，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她车上，开车返校。“你平常不是有太多机会可以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兴趣和想法，对不对？”她问。
“你真的看过很多科幻小说。”她说。
我望向窗外的夜晚与漆黑。过了镇尾的交通信号灯后，路上除了零星几座农舍外，完全不见半点光芒。我们的车灯仿佛入侵者，把突然暴露在亮光下的老鼠、野兔和偶尔几个妖精吓得落荒而逃。“对。”我说，“我连跟人交谈的机会都不多。”
“阿灵赫斯特是一所很好的学校，自有其优秀之处。”她说。
凯洛小姐看向那叠书，神色略显紧张。“那些你都看过了吗？”她悄悄问我。
“对我这类的人来说没有。”我说。
我在画作正对面那头坐下，背对窗户，凯洛小姐坐在我身旁。那两名中年男子——不用说，他们早已熟识——站在一旁聊天。陆续又有更多男生进来，有些年纪较轻，但也都接近而立之年。之后，两名少年走进，身上穿着本地综合中学的紫色制服外套，我猜大约十六七岁。我正要开始怀疑全场该不会只有我们两个女生时，就有一名矮矮胖胖的灰发女子匆匆步进，在桌子最前方坐下。她手上抱着一大叠精装本的勒古恩小说，仿佛放下办公文件般搁在身旁。其他人见状纷纷寻位就座。我真希望自己也带了书来，不过不用说，除了那本宝贝的《风的十二方向》第二册外，我手上没有半本她的书。我的书都在我妈那儿，不过要的话重买就好。
“最后一班经过学校的公交车会在八点十五分发车。”她说，“今晚大约是快九点结束。我方才以图书馆员对图书馆员的身份问格雷格之后能不能都请他载你回去，他答应了。只要你能在熄灯前回寝室躺好，应该就没有问题。”
这栋图书馆约有百年左右的历史，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砖墙上开有石窗。举行读书会的房间原本是阅览室，但阅览室现在已搬到楼上的参考文献区，所以这里平时就大门深锁。墙上的木头饰板约莫齐肘高，上方的窗户之间漆上了奶油色的油漆——其中一面墙上有好多扇窗户，但天色已黑，看不清窗外景色。另一面长墙上挂着一幅黑暗巨大的维多利亚时期画作。画中的人们坐在图书馆的小桌子前，夹在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之间低首阅读。但房内的景致和那幅画截然不同——中央放了一张巨大的旧桌，四周老旧的木椅环绕。长方形的房间两头各放了一座半身雕像，一个是笛卡儿；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五官看起来十分俊美。另一个是柏拉图，耶！
“他人真好。他愿意邀我加入读书会就已经很好了。你会觉得我话太多吗？”
这时候，又有两个人到了，都是中年男子，但一个高、一个矮。高的叫作布莱恩，又矮又壮的叫作奇斯。格雷格拿出他的钥匙，带领大家进入图书馆后方的一间房间。
凯洛小姐笑了起来，驾车转进两棵榆树之间，驶上学校的车道。“或许有那么一点。但显然地，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是我就不会担心了。”
我知道自己也该报上名字。两人的目光都停在我身上，等我开口。但我舌头偏偏就卡在嘴里，动弹不得。我当然没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只是一时间无法决定他们该怎么称呼我。“莫莉。”我慢了好多拍后才说，“朋友都叫我莫莉。”
但我还是担心。
“那也叫我艾莉森就好。”凯洛小姐说。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们两人握了握手。我真蠢，从来没想过她也有名字；或许是因为凯洛听起来就像名，而非姓。
【注释】
“格雷格·曼塞尔。叫我格雷格就好。”
[1] The Eye of the Heron，初出版于一九七八年。
“这位是凯洛小姐，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员。这位是，呃……”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介绍。
[2] 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初出版于一九七六年。
我因为太担心迟到，结果反而早到。抵达时图书馆正要关门，那名图书馆员看到我和凯洛小姐似乎非常意外。“啊，马尔寇瓦小姐。”他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我。以前偶尔别人会叫我菲尔普斯小姐，但从来没人叫过我马尔寇瓦小姐，感觉好奇怪。“看来你还是赶上了。”
[3] Harriet Vane，英国作家桃乐丝·榭尔丝侦探小说中的角色。
不用说，他们没有立刻就决定要成为我的卡拉斯，张开双臂欢迎我的加入。这种要求太过分了，但还是很让人兴奋。
[4] 在《天钧异梦》中，角欧尔有以梦改变现实的能力。的治要求欧尔做梦消除种族歧视，结果造成全世界的人类都变成灰色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