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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O年一月二日 星期三

她一脸困惑,又耸了耸肩。

“那就好!”我稍稍松了口气。死后能和妖精一起留在谷地不算太糟,绝对不算。“它们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你可以和它们说三个姑姑的事吗?还有她们想对我做的事?”

她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她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妖精们有照顾你吗?”我问。

“你可以请它们和我说话吗?我好担心魔法的事。”

她耸了耸肩,显然也不知道。下山后会发生什么事?那些亡灵都去了哪儿?上帝在这之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谈论天堂,说的好像是家庭野餐一样。

“做就做。”身后有个声音说。我倏然转身,看见一个妖精,以前从没见过的妖精。它一身如核果般的棕色,身材像橡实壳般圆圆滚滚,皮肤上布满皱纹和皱褶,外表也不像人类,比较像一截古老的树干。但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它说的是英语,而且完完全全就是那三个字,分毫不差,不过也一样够玄了。

若她尚在人世,我们会变成两个不同的个体,我想。我不认为我们会像三个姑姑一样,一辈子形影不离。我想我们永远会是知心密友,但各自住在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朋友,成为彼此小孩的阿姨。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已于事无补。我会长大,但她不会。她冻结在时空之中,我却不断改变,我也想要改变。我想活着。我认为我必须为我们两个而活,因为她再也无法为自己而活,我也不可能真的代替她而活。我无从得知她的选择、她想要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阿灵赫斯特改变了我,读书会也改变了我;换作是她,或许会有不同的改变。代替他人而活是不可能的。我就是忍不住想要问她。“你明年可以下山吗?”

“那些道德原则怎么办?”我问,“在别人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改变他们的生活?你或许能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但我不能。”

虽然她无法回答,但我仍自顾说了起来。我跟她说起魔法,说起丹尼尔和他的三个姐姐,说起逃家的事,说起学校,说起读书会,说起种种一切。奇怪的是,我越说,尽管她动也没动,却显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像我。以前没有人能分辨我们谁是谁,但我和她当然一直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而由于她已不在人世,我几乎就要忘记——或者不该说是“忘记”,而是鲜少单独想起她。想到她时,我脑中浮现的总是我们两人。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撕成两半,但事实并非如此,是她被带走了。她并不属于我,我和她之间永远存在着差异,永远。她是自己的主人,她在世时我就非常明白这一点。但现在她死了,再也无法挺身而出,为自己的权益辩护,我也就这么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淡忘这一点。

“做就做。”它又重复一遍,随即消失无踪。但那儿有截树干,而它原先所在之处多了根拐杖,和它同样颜色,顶端雕着个马头的握把。

莫儿沉默不语。她无法说话,和那只知更鸟一样。她已经死了,而亡灵是无法说话的。好吧,其实我知道要怎么让死者开口,你必须赐予它们鲜血,但这是一种魔法,而且很可怕。我不敢想象自己做这种事。

我笨拙地弯下腰,拾起拐杖。高度刚刚好,握把也十分贴合手型。我回头看向莫儿,但她也已不见踪影。风吹进谷地,拂乱一地枯叶,但它却没有实在的形体。

我朝她上前一步,但随即想起她先前紧抓住我,死命想把我拉向那扇山丘之门的模样,不禁又停下脚步。“喔,莫儿。”我说。

我把两根拐杖都带回外公家——妖精那根和我原本那根。我打算带走新的,把旧的留下,反正它本来就属于外公。说不定日出一到,新的那根就会消失不见,或者变成一片树叶之类的,但我想应该不会。它颇有分量,应该不会凭空消失。我会告诉旁人这是我的圣诞礼物,谁知道,说不定真的是。我很喜欢它。

知更鸟没有回答。我也没期待它会回答,但立刻察觉周遭另有旁人。我抬起头,以为会看见妖精一闪而逝,希望那会是葛罗芬多,但万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莫儿。她站在山坡附近的一堆落叶前,看起来——好吧,就像平时的她,绝对错不了。但我第一眼真正察觉的,是她看起来多不像我。期中休假时我没留意,但现在发现了。我长大了,但她没有。我的胸部稍稍发育了点,发型也和过去不同。我已经十五岁半,她却仍停留在十四岁。

做就做。

今天,黑莓丛一片光秃,花楸树上半片叶子也没有,苍白的太阳在远方天际闪耀。我上前时,一只不怕生的知更鸟停在我附近,歪了歪头。知更鸟常出现在圣诞卡上,有时也会出现在圣诞蛋糕上,因为它们就算到了冬天也不会离开。“哈啰。”我说,“真高兴看到你还在。”

意思是无论有没有使用魔法都无关紧要吗?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自有其力量与后果,会影响到他人的生活?因为事实很有可能就是如此,但我还是觉得魔法不一样。

雅克公地那儿有个地方,我们以前把它叫作丁立幽谷。这是我们最早取的名字之一,比《魔戒》那些名字还要早,而现在把它写出来,我不禁感到些微的尴尬和强烈的防备。丁立幽谷过去曾是个采石场或露天矿场之类的地方,有一天,三侧的地表突然下陷,变成一座小小的竞技场。陡峭的崖壁上长满树木与黑莓丛。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是很小的时候跟外公一起去采黑莓。我记得我送进嘴里的莓子比放进篮里的还要多,不过好像几乎每年都是这样。而我和莫儿头一回没有大人陪伴,两人独自去到那儿时,都不禁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胆的创举。

今晚在莉亚家有派对。

昨天早上我是真的希望能找到些妖精。这次我改走雅克公地;它其实是叫作海克公地,用以纪念海克先生,但大家都叫它雅克公地。它是公有的土地,并不属于任何人,就像十八世纪实行圈地政策前大部分的乡间地区一样。很难想象埃布尔达是座除了圣约翰教堂外什么都没有的农村,只有一条来往于布雷肯和卡地夫的干道,其余一条街都没有,所有煤矿和铁矿都静静躺在地底下,不受打扰。我以前曾为了威尔士诗人大会学了一首威尔士语的现代诗,诗的最后以“T o t a l i t a r i a e t h g l o”结尾,意指煤之暴政。我在路上捡了一小块煤炭,挖矿时常常会在煤里发现化石——古老的树叶或花朵之类。它是一种有机物,一种被岩石压在地底的有机沉淀物,最后转化成可燃的碳化物。如果再压久一点,就会变成钻石。不知道钻石会不会燃烧。如果能的话,是不是就会变得像煤一样稀松平常?对妖精来说,这些全无分别,我是指植物久而久之变成岩石这件事。不知道妖精们有没有侏罗纪时期的记忆,记得自己曾穿梭于恐龙之间。那时的它们又是什么呢?那时的妖精不可能具有人类形体,也不可能说威尔士语。我将煤块放在指间摩挲,它微微碎裂了些。我知道煤是什么,但却不了解妖精,不算真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