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就自由自在地在废墟里玩耍,从没真正去了解过这段历史兴衰。这里是小孩的天堂,荒凉颓圮,杂草丛生,而且无人看管,只要从家里溜出去,外头等着你的就是无边无际的旷野。你随时都可以跑上山,置身真正的乡野之中。那儿有岩石,有树,还有被煤灰染得灰扑扑的丑陋绵羊。(我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羊。我们以前最爱对羊群大喊“薄荷酱!”,把它们吓得一哄而散。泰格阿姨老是会皱眉制止我们,但我和莫儿还是乐此不疲。它们常会溜下山,把垃圾桶踢得东倒西歪,还把花园和菜园践踏得惨不忍睹。因为有那些羊,我们才非得关上屋门不可。)不过即便在山谷间,树林与废墟仍随处可见,镇里、镇下、镇旁,通通一样。但这不是我们唯一认识的景色,放假时,我们会去彭布鲁克郡爬真正的山,或是布雷肯比康国家公园和卡地夫。卡地夫是座拥有许多现代商店的大城市。谷地是我们的家,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景貌,对此,我们从未有过一丝怀疑。
我的祖先和其他人一样,在铁矿与煤矿发现后来到谷地。人们就地兴建熔炉以及运输用的铁路和工棚,然后是更多熔炉、更多矿场、更多房舍,直到山谷上上下下挤满密密麻麻的建筑。山峦交错其中,妖精们一定通通都躲进了山里。之后铁矿开采一空,又或者别处的价格更为低廉,因此逐渐没落;而尽管煤矿仍在开采,也只是过去百年荣景留下的可悲遗迹。总之铁工厂荒废了,矿坑纷纷关闭,有些人就此离开,但大多数人都选择留下,因为到了那时,这儿已成了他们的家。等到我们出生时,长期失业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妖精们也悄悄溜回谷地,占领这些被人类遗弃的废墟。
妖精从没说过是它们建造了那些废墟。我不确定我们有没有问过,但就算真问了,它们也只会一笑置之,就像其他大多数时候一样。它们就这么凭空出现,有些日子里,也就这么凭空消失,毫无来由,无法解释。它们有时会对我们说话,有时候又躲着我们。就像其他玩伴一样,无论有没有它们,我和莫儿自己都可以玩得很开心。我们真正需要的,只有对方和想象力。
工业革命之初,人们——或该说大家的祖先——来到谷地。山底下蕴藏有丰富的铁矿与煤矿,谷地于是蓬勃发展,繁盛一时,人满为患。如果你好奇为什么移民到新世界的威尔士人远远比不上爱尔兰人或苏格兰人,那并非因为前者不需要和后两者一样离开自己的农场,而是因为家乡还有其他地方可去;或起码他们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家乡。后来,英格兰人也来了,威尔士语因此逐渐失传。威尔士语是我外婆的母语,我妈的第二语言,而我只能结结巴巴说上几句。我外婆的家族来自西威尔士的卡马森郡,至今还有亲戚住在那儿——乡下人玛丽和她的家人。
我们常去玩耍的地点之间有神奇的秘密通道相连,除了我们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大人会使用它们。大人们有马路,我们有秘密通道。这些通道是行走用的步道,与一般的马路不同,是另外铺建的,比山间的小径宽,但仍不足以让汽车通行。它们有时与真正的马路并行,有时又莫名出现,莫名消失,连接起精灵的废墟与米诺斯的迷宫。我们自己替它们取了一套名字,但心里很清楚这些通道真正的名字是“望道”。我从来不曾在嘴里认真咀嚼过这两个字,试着了解它真正的发音:矿道。威尔士语常改变第一个字音。事实上,所有语言都是如此,只是大多需要好几个世纪的时间,但威尔士语却可以在你还没闭嘴前就做到这一点。因此当然了,“矿”变成了“望”。在过往岁月里,曾有矿车沿着铁轨在望道上往返穿梭,那些载满煤铁的矿车。如今却是杂草丛生,萧索荒芜,除了小孩与妖精外,再也没人使用,但它们过去确实都曾是小小的铁道。
我们常去的林间废墟大多没有名字,有可能是任何东西的遗迹。我们管它们叫作女巫之屋、巨人城堡、精灵宫殿,或假装是希特勒的最后堡垒,或安格班[2]的城墙。不过它们其实就只是些年久失修、荒废颓圮的工厂遗址。这些建筑不是妖精盖的,只是在人类遗弃后,跟着绿色植物一起迁徙而至。妖精无法打造物品,任何真实的物品都不行。它们什么事也做不了,所以才需要我们。我们以前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们以前有好多事都不知道,也没想过要问。我猜在人类出现前,妖精就住在树上或树洞里,并没有所谓的房子。农夫会替它们准备牛奶,大概。以前一定也没有那么多妖精。
我们并非对历史一无所知,即便只论真实世界的历史,我们懂的也比大部分人多。我们在学校学过洞穴人、诺曼民族和都铎王朝;我们知道希腊,知道罗马,知道许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个人故事,甚至知道许多家族历史,只是这一切都无法与这片土地有所共鸣。而形塑我们、教化我们、影响生活中所有一切的,正是这片土地。我和莫儿自以为居住在一个奇幻国度,实际上却是一个科幻的国度。我们就这么浑然无知地在精灵与巨人留下的遗迹中玩耍嬉戏,将属于妖精的土地据为己有。我用《魔戒》中的地名替这些望道命名,但心里早该明白,它们其实是来自《蛹》[3]。
我们小时候很喜欢跑到废墟里玩,有时就我们两人,有时和其他小朋友,有时和妖精。直到许久之后,我们才明白那些废墟是什么。佛洛莉姑婆家附近有间老旧的铁工厂,我们常去那里玩。其他小孩也会去,我们有时候会和他们一起玩些好玩的游戏,像是捉迷藏或你追我躲。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铁工厂是什么,真要问的话,我会就字面上的意思推测,回答说是专门给人打铁的地方,不过从来都没有人追问过我就是了。对我而言,那儿就是一个地方,一座堡垒。入秋后,那儿会开满夹竹桃与柳兰,我们会知道它过去曾是座铁工厂才怪。
这么明显的事物也可能被我们所轻忽,真教人吃惊。
“举目眺望群山,你的帮助从何而来”——这句圣诗对我来说向来不言自明。美丽的山峦青葱蓊郁,绿树繁盛,羊只成群,无论何时仰望,它们永远都在那里。这些山都是无主的野林,意味着任何人任何时候只要想去就可以去,不像学校周遭那些围了篱笆的平坦农地。它们不属于任何人,每一座山都是大家所共有的。即便山谷间也处处可见溪河、树林与废墟。铁工厂一座座关闭,工业区一块块荒没,遗迹内植被丛生,大自然再度回归,妖精们迁移而至。我们期望在芬诺塞见到的景象其实成真了,只是需要的时间比想象中久了些。
【注释】
我来自威尔士谷地,那儿被称作“谷镇”不是没有原因的。由冰川刻蚀而出的山谷狭窄陡峭,谷底崎岖嶙峋,没有太多平地。全威尔士都是这种山谷,大部分的谷地内都自有一间教堂和数座农场,容纳约有一千名左右的居民,这是仅凭当地自然资源能够维持的人口数量。而我们的山谷——西农山谷——如同它周遭的邻居,拥有约超过一万名的居民,全都住在维多利亚式的连栋住宅内,房舍如葡萄般沿着山坡攀爬而上,一排接着一排,盖得密密麻麻,屋与屋之间勉强保有晾晒衣物的空间。不仅房舍鳞次栉比,居民也同样人满为患,与城市无异;不,比城市更糟,只是它并非一座城市。不过村镇之外便是一大片广袤无边的旷野,即便包围在建筑之中,只要抬起眼,依旧随时可见雄伟壮阔的自然景致。
[1] "Hownow,rownow"是英文说上教(rounded vowels)的一个句子,现在也当作见面时的招呼语。
好吧,就某方面来说,这里的确是乡下。校地上只有阿灵赫斯特巍然独立,四周农田环绕,方圆二十英里内没有一寸闲置的荒地。草地上牛匹成群,但都是那种愚蠢丑陋,长得像玩具一样的乳牛,而非我们以前放假时会看到的真正棕牛(今天好吗,棕牛们?[1]但这些乳牛根本无法沟通)。它们在草地上无所事事地闲晃,等挤奶时间到了,便乖乖排队进入农场。今天下午,学校让我自己四处看看,熟悉环境,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乳牛蠢得要命。“大蠢牛”,我以前就知道这个形容词,但直到今天才体会到它有多贴切。
[2] Angand,《魔戒》中的堡垒要塞。
结果原来所谓的乡间只是个笑话。
[3] The Chrysalids.约翰·温德姆(John Wyndham)所著之小说,初出版于一九五五年,内容讲述未的地球在经过一次毁灭性的核战灾难后,仅存的人类文明倒退,居住于稠密的村庄间,抱持狂热的宗教信仰,认为所有在基因上有所变异的生物——无论动物、植物或人类——都需消灭或驱逐至危险的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