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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十日 星期日

莫依拉这学期过得还算顺利。没想到聊天变得如此困难。我已经记不起我们以前都聊些什么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想:八卦、学校、大家一起做的事。除了这些之外,我们没什么共同话题。莉亚和安德鲁分手了,现在是娜丝琳在和他交往,而她的父母显然气到快要爆炸。莉亚在一月二号晚上要办个派对,我到时可以在那儿看到他们。

我和莫依拉共进午餐,这就是我今天来埃布尔达的借口。莫依拉说我的腔调变得高雅许多,这实在太可怕了。她没直说变得比较“英格兰腔”,因为她是我朋友,心地又善良,但她不说我也知道。学校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我。可恶,我不想听起来和那些女生一样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越是在意,就越觉得自己说话奇怪。我以前只是自顾着讲话,从来没发现。我知道外头有正音课,那有反正音课吗?我不想自己听起来像依莉莎,但也不想一开口就被人归类成上流阶级的笨蛋。

午餐后,我离开莫依拉家,直接穿过克罗金沼泽,来到对岸。不用说,赤杨路是唯一一条像样的路,但我依旧直接横越沼泽。克罗金——好吧,它正确的写法是克罗京——沼泽很大,是一片高山沼泽,占据了整片山肩。那儿还有其他古老的山径贯穿沼泽,虽然没有赤杨路那个古老,但也都存在已久。这个时节不适合上山,今年冬雨又特别多,但只要知道路,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危险;就算不知道路,只要跟着赤杨走就没问题。莫儿和我有一次在克罗金沼泽严重迷路,那时我们还很小,但就是完全依靠赤杨找到路出去。总之,这里并没有什么流沙之类的东西,只是一大片潮湿的泥泞,大家其实没必要对它这么害怕。莫儿死后不久,有一晚,我趁夜来到沼泽,刻意要让自己迷路,但最后还是被妖精领了出来。它们说沼光和柳枝会带你走上歧途,深入沼泽最危险的部分,但那次它们直接指引我走回莫依拉家旁的马路上。我浑身湿淋淋地走进她家,莫依拉的母亲让我去冲了个澡,换上莫依拉的衣服后再回家。我很怕自己会挨骂,但莉兹正与外公吵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发现。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当公交车转过狭窄的弯道,驶上庞迪布里德大桥时,我仍全身发热、焦虑难安,心里只想着:如果公交车没成功转过那弯道,全车人坠崖而死,那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交谈对象,就会是那可怕的女人。

关于那里的房子有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他们当初原本只打算沿着赤杨路兴建屋宅,之后因为想打造一个体面的住宅区,所以又铺了几条通往沼泽的小短径,另建新屋。问题在于这片沼泽不想要这些房子。而真正的故事呢——我是从外公那儿听来的,他还记得当时的经过——据说是他们在耶稣受难日[1]前的星期四盖好了其中一栋屋子的地基,然后就这么搁置原地。等复活节过后的星期二回来,地基便已完全沉进沼泽,不见踪影。不过我听说的版本是他们当时已经盖好了整栋屋子,等放假回来后,便只剩烟囱还突出在沼泽上。哈!总之后来他们停止了在这里的开发计划,改在潘尼旺兴建新小区。这样最好。我喜欢这儿原本的样貌,有低矮的小树、长长的野草,还有如浮光般掠过凝滞沼面的野花与红松鸡。田凫还会缓缓拍动翅膀,引诱你远离它们的巢穴。

这么大吼大叫毫无帮助,只会当众给自己难堪。她整张脸烧得面红耳赤,但我不认为她真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回家后八成还是会告诉别人自己在路上看到一个假装瘸腿的女孩。我恨死这种人了。告诉你一声,我也非常讨厌别人凑上前来,虚情假意地装出一副关心模样,刺探我的腿是怎么回事,然后拍拍头当作安慰。我是人,而且我不想谈论自己的腿。我得在这里替奥斯维斯利说句话:英格兰人或许天性冷淡,但那也代表我在那里比较不用面对这种鸟事。在那里,会问我这些话的人——我是否真的需要拐杖,或我的腿是怎么回事——都至少是认识的人,像是点头之交、老师、学校里的同学、礼节日遇到的姑姑的朋友等等之类。

我今天想找妖精,而克罗金这儿时常有妖精出没,但我一个也没见到。甚至等我离开河畔的沼泽边缘,走进伊西力安时,也依旧不见半分踪影。回镇上时,我特地绕了远路,沿着望道去奥斯吉力亚斯和谷地其他的妖精废墟察看。那儿有一座老旧的冶炼厂和几座荒废的村庄——至少我以为是荒废的村庄。实在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繁忙的工业区。我的眼角余光确实瞥见了几个妖精的影子,但没有一个愿意停下来和我说话。我还记得万圣节后葛罗芬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找都找不到。过去也常这样,我们找不到它们,或该说它们不想被我找到。一直以来,都只有它们找我们,没有我们找它们的份。我试着呼唤,但心里很清楚这么做毫无意义。它们的世界里没有名字,不像我们。我原本希望可以像地海的故事那样,利用真名发挥召唤的力量,但很可惜,现实并非如此,名字没有任何效用,物品才有。不过我确实知道——应该吧——要如何用魔法召唤它,但那不是为了预防伤害,所以我只是让那念头一闪而过。

我停下脚步,转身,感觉自己双颊熊熊燃烧。公车站里挤满了许多人。“谁会没事假装自己残障!谁会没事拿拐杖走路!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可耻,居然有这种想法。如果我不需要它,现在一定马上砸在你背上,折成两半,然后开开心心地哼着歌跑开。你没有权力那样跟我说话,没有权力那样跟任何人说话。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凭什么认为我会带着一支自己不需要的拐杖——博取你的同情心吗?谁稀罕你的同情心?那是什么?可以吃吗?我不会插手别人的闲事,你最好也一样。”

虽然天气严寒,我还是试着坐下,静待腿上的痛楚消退,以免它们是因为这样不敢现身。不过我今天的状况其实并不太糟,所以应该不是这原因,我不这么认为。久坐很不舒服,风中还夹带着些许雨丝。镇上凄凉冷清,所有店家都封上了木板,不复我记忆中热闹。雷克斯戏院要关了,以后埃布尔达就没有地方可以看电影。到处都可以看到写着“出售”的破烂招牌。街上满地垃圾,就连图书馆外的圣诞树都显得萧索苍凉。我及时赶上回卡地夫的公交车,和泰格阿姨共进晚餐。

“看,你现在就走得很快,根本不需要那根拐杖。”她在我身后呼喊。

我不知道找不到它们的话该怎么办。我真的得和它们谈一谈。

我自顾往前走,没再理她,身体却不由自主发起抖来。或许走在平地时,我看起来是不需要拐杖,但如果需要保持站姿就少不了它,爬楼梯或走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时更是缺它不可。而且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会是像今天一样行动无虞,或是像昨天那样,伤腿不堪负荷我的重量。

【注释】

“你不该拿拐杖的。你该试试自己走,因为显然你并不需要它。”

[1] 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腿好了点,谢天谢地。实际上,我今天的状况好到走在公车站时,一名多管闲事的三姑六婆还把我拦来下来,问我这个年纪为什么要拿拐杖。“车祸。”我说。这答案通常可以让人闭嘴,但显然不是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