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跟着她下了车，发现旁边就是南湖公园。是这一片最大的公共广场，因为有一个小湖，所以附近的居民晚上喜欢到这里来闲逛，他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广场正中央已经被上百个跳广场舞的大妈给占据了。
三月没有理他，过了片刻，说了声“到了”。
两个人沿着湖边的小路默默地走着，三月停了下来，指着湖边的一个小亭子说道：“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这是去哪儿？”张建国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下了主干道，朝一条僻静的小路开去，他有些着急，“我的车还停在路边呢，等会儿被拖走了就麻烦了。”
“张建国，你对自己的人生满意吗？”三月忽然问道。
手机一直开的免提，张建国本来想通过这个电话证明些什么，可他挂断电话后却发现似乎也证明不了什么，所以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三月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说话。
这个问题让他愣住了。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呢？年近四十，长相普通，没有固定职业，除了开车没有其他的生存技能。有妻有子，妻子不漂亮但还算体贴，儿子成绩不好勉强算是懂事。虽然一家人也有快乐温馨的时刻，但大部分时候，作为这个城市的中低层居民，张建国感受最多的就是那股压在身上快喘不过气的压力。
“……我还有一会儿，你先吃吧。先这样，挂了。”
生活艰难。这四个字足够概括他的这半辈子。这样的人生，谁能满意呢？
“早吃了。你是不是准备回来了？今天包的饺子，到家就能吃上。”
良久，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嗯，外面拉活儿呢。你吃饭了没？”
“那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遗憾？”
“建国，你在哪儿呢？”
三月这话问得很丧气，张建国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想了想，诚实地答道：“太多了。”
张建国想了想，拿起手机给老婆拨去，电话很快接通了。
“最大的遗憾呢？就是那种后悔得不得了的。”
三月默默地点点头。
张建国自嘲地笑了笑：“2002年的时候买断工龄，手上有点钱。当时本来想咬咬牙再买套房，后来觉得五千多一平方米也太贵了，还得按揭好几十万，就买了这辆车。没想到才过了十年不到，房价就涨了好多倍。”
“那么……”张建国神色阴晴不定，“真的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有这个人存在？”
三月听了，只是淡淡一笑：“那作为杨京呢？”
“别着急，我说过，会证明给你看的。”
这个问题让张建国有些不舒服，他摇摇头：“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庄周梦蝶而已。”
“清除？又是车祸？那别开车不就行了。”张建国有些不安，嘴上却不以为然。
“庄周梦蝶，嗯，这个典故用得好。”三月直视着他，“你也发现了吧，你越来越不像张建国了。”
她本来是想说被杀掉吧？张建国想到了在梦里被撞飞的杨京，想到了十字路口被压扁的宝马车。但他还是觉得，这些例子的说服力并不够。毕竟眼前这个女人，要让他相信的是“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这种颠覆世界的观点啊！
张建国没有反驳，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只好转移话题：“你不是说我们会被清除吗？这里车也开不进来啊！”
“每个觉醒者都会被锁定，然后被……清除。”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这里算是公园最偏僻的角落，只是不时有晚上跑步的人从小径上路过。他指了指刚从不远处跑过来的一个男生：“总不会有人跑过来对我们捅两刀吧。”
“锁定？”
说话间，那个男生从亭边跑过，没有丝毫停留，只是多看了他们几眼，可能是对时尚美女和穿着邋遢的中年男人坐在一起觉得有些奇怪吧。
她比了一个手势，强调说道：“被delete掉了。”然后看了看表，继续说道，“大概还有十分钟，我们应该就会被锁定了。”
三月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人生即使有再多遗憾，也可以不断开始新的。”
“我说了，其他人的生活都是真实的。”三月摇摇头，“他真的存在过，但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这句话意思有些奇怪，张建国正想仔细问问，忽然三月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问，但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了。不过还好，总算在你被锁定之前找到你了。会有机会都告诉你的。”
面对三月似是而非的回答，张建国使劲揉了揉脸，忽然说道：“我还是不能相信，那杨京呢？他真的存在吗？”
什么叫没有时间了？张建国正想问，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人群的喧哗声，甚至还夹杂着尖叫和吼声，本来安静悠闲的公园里忽然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气氛。小径上跑步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齐齐抬头望着天空。
“你说呢？”
张建国马上也察觉到了异常，天空中传来了巨大的声响，有些像打雷轰隆隆的闷响不断。张建国下意识也疑惑地抬头望去。都市的夜空中很难看到星星，可此时，有一颗明亮的星星是如此耀眼，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大。
张建国靠在椅背上，低头看着手里燃烧的香烟，深吸了一口气：“只有我们不是？”
张建国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猛然看向三月。可她的脸上是无比平静，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也没有一点拿出证据后的得意。
“其他的人，就像书中的人物，他们在书里的世界，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安静地生活。但当我们介入后……比如张建国这个人，当你的意识和他匹配的一瞬间，你就拥有他所有的记忆，等于你在体验他的人生。你可以这么想，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都是书中的角色。”
再抬头时，那颗星星已经变得清晰可见。不，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星星。
“那还是《红楼梦》吗？这样的书肯定没法看。”张建国忍不住插嘴。
那是一架飞机！
“外面所有的人——我打个比方吧。《红楼梦》只有几十万字，但里面的许多角色都栩栩如生，你能体会到每个角色的悲喜欢笑。如果这本书有足够的篇幅，假设有上千万字，甚至几亿字，对书中所有人经历过的所有事件都写得无比详细。那么就可以说，任何一个角色的完整人生都可以在这本书里一览无余。”
这架不知道为什么在空中失控的飞机，就这样朝着南湖公园俯冲而至，在所有人的惊慌喊叫声中，只有张建国瞬间明白过来，三月说得没有错，这架飞机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张建国没说话，点了一根烟，他是真的搞不清楚面前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了，只能静静地听她继续讲下去。
它是来清除觉醒者的。
“我们……”三月似乎下定决心，这次坚定地把两个人归在同一类中，“也许是因为一些bug，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我们的意识有独立性。”
他觉得自己应该记住这一刻，低头看了看手机，6月12日18点23分。
“我们？”张建国眉头皱了起来，发现三月话语中的犹豫。
这一刻，张建国平静地接受了三月所说的一切，反而没有一点恐惧的情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城市是真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完整人生，有着自己的工作，比如做销售，比如开黑车。”三月看了一眼张建国，继续说道，“但我……我们不是。”
他问了三月最后一个问题：“我到底是谁？”
“什么匹配度？你说……这个城市是假的，我们被困住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这个说法依然无比荒谬，张建国已经笑不出来了。
三月偏着头想了想，似乎这个问题有些困难。
“等下就好了。”三月像是明白他的感受，安慰道，“张建国的匹配度太低了一些，所以你不适应。”
直到在飞机坠向他们之前的几秒钟之前，她似乎终于找到答案，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不如就叫你陈晨吧。”
张建国本来想说什么，可这句话顿时让他保持嘴巴张开的姿势，整个人都僵住。
难道真的又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张建国微微低头，看着自己那典型中年人肥肥的肚腩，忽然有些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