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荣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他们那个女学生的名字。一个女老师心不在焉地回答：“王……王丽霞还是王什么霞！”
昨天晚上实验楼跳下去一个女学生。
徐荣愣住了。他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无疑自己又一次失败了。
徐荣走进学校办公室的时候，感到屋子里的气氛有点不对。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一件事——
一整天，学校所有教职工都没消停。
为此，他今天起床后，心情舒畅地给自己做了一份早餐，还煎了两个鸡蛋。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和妻子离婚后，这是第一次自己在家里的饭桌上吃早饭。对于一个独居的中年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觉让他的好心情打了个折扣。
上午是系主任以上级别的领导开会，中午网上贴出通知，全校老师，甭管有课没课的，带班不带班的，下午3点半全都到阶梯教室开会，不许开手机。
这不但意味着他成功地拯救了一条生命，更意味着，他可以正式开始实施另外一项重要的计划了。
上午的会徐荣借故没有参加，在下午的全体会上，校长翻来覆去就说了这么个意思：
虽然历经波折，但经过几次意外后，昨天在教学楼顶终于救下了准备自杀的王丽霞。
所有人在任何地方，一个字都不许提这件事。不许跟记者提，不许跟学生提，不许在网上发帖子。散会后今天明天后天三天，所有辅导员都要在自己班里连开三天班会，意思还是一个：不许讨论，不许发帖，要以集体荣誉为荣，要以集体利益为上。发现有网上发帖的，延迟一年毕业，引起严重后果的，不发学位证！
这让王丽霞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徐教授下了楼。第二天早晨，徐荣的心情非常好。
徐荣看着台上说得气喘吁吁的老校长，不知道是该愤恨还是该同情。
对方似乎对自己很了解。
老校长已经五十九岁了，一身的病，话一说多了就喘，混到这个岁数不就是想安安稳稳地退休吗？结果来了这么个事，老头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今天光“千万别乱说”这五个字，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八遍了，听得出老校长已经方寸大乱了。
王丽霞感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突然不翼而飞。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按照常理来说，徐教授根本不会认识自己，可是她却觉得徐教授临去时的那一眼，仿佛把自己给看透了。
可是，现在大家真正该关心的，应该是死者不是吗？
然后徐荣深深地看了王丽霞一眼，朝她招了招走：“走吧，食堂快开饭了。”
坐在旁边的苏主任凑过来：“看到校长的架势了吗？没两个小时完不了。”他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唉，现在的学生，承受能力太弱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得了抑郁症呢？”
王丽霞看着面前摊开的手掌，先是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把那个zippo还给了徐荣教授。
徐荣勉强一笑，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
徐荣向王丽霞伸出了手。
这种无力感不是第一次出现，每次都会更加沉重。
远处连续响起五声钟声。学校里的这座钟楼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依然每天准时报时。
“这孩子挺惨的，几年前父母在面前双亡，始终心里有阴影。”徐荣淡淡地说道。
“当……当……当……当……当……”
“哦？”苏主任顺口问道，“这小孩是外语学院的吧，你怎么也知道她？”
徐教授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蹲坐在楼顶的边缘，各自默默地抽着烟。
徐荣知道自己一时口误，想了想，含糊地解释道：“她来听过我的课。”
“嗯，您的课听起来很有意思。”王丽霞有些不知所措，回答完这一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默默地重新坐下。
苏主任叹了口气：“这孩子，害人又害己啊！听说她家里就剩她老姨了，这下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听过我的课？”徐教授往前走了两步，在王丽霞旁边蹲下，从地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着抽了一口。
说到这里苏主任忽然意识到什么，马上住了嘴，忐忑地看向徐教授。
“徐教授……？”王丽霞下意识接过这个有些老旧，表面的金属壳已经摩挲得很光滑的zippo打火机，点燃了香烟，心中却充满讶异，不明白为什么物理系的徐教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徐荣似乎有些走神，没有在意他在说什么，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表盘。
他的表情很平静，就像没注意到王丽霞正准备跳楼自杀，而只是在飞机场出口偶遇一个忘带打火机的普通行人，顺手帮了个忙。
表盘上，镶着一张照片，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清秀少女正甜甜地笑着。
身后两三米外站着一个双鬓微白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个银色打火机。
苏主任心里一紧，赶紧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拍了拍自己的嘴，心想自己真是个白痴，徐教授的女儿就是年纪轻轻去世的，难怪他对这件事这么在意。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在她准备往空中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王丽霞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我这里有打火机。”王丽霞猛然睁开眼，回头看去。
徐荣没有注意到苏主任的举动，他在想着昨夜王丽霞自杀的时间和地点：
她在心中喃喃自语道：“爸妈，我来陪你们了。”
昨夜。实验楼。
这次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那个让她痛苦的男生，而是一对中年男女模糊的身影。
徐荣的脑海中徘徊着两个词，用手轻轻摩挲着手表。这是他每次进入思考时的习惯。
王丽霞深深呼了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闭上眼睛。
变数。为什么每次都会出现变数？
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燃。她试了几次，终于失望地松开手，一次性塑料打火机坠下楼，几秒之后才从下方传来轻微嘭的一声。
徐荣手指摩挲的速度越来越快，思绪飞快运转，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抽出一根放在嘴唇上，只希望能在甜美的梦中，迈出人生的最后一步。
那个叫王丽霞的女生是从C教楼上一跃而下，当场身亡的。本来这个意外和徐荣没有什么关系，他也并不认识这个看上去平凡的女孩。但后来他无意之中得知了这个女生的父母是在八年前的一场车祸中丧生，而正是那场车祸，导致徐荣年纪轻轻的女儿也失去了生命。
现在，只剩下最后两根了。
这让他对这个陌生的姑娘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同情和惋惜，仿佛自己和已经逝去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的联系又少了一些。
这接下来犹如噩梦般的日子里，每当她心痛得最绝望的时候，就会抽出一根烟点上。在剧烈的咳嗽中，想象自己和爱人呼吸着相同牌子香烟的味道，她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用一根很快会燃尽的烟火暂时照亮那永不可能实现的梦。
然后徐荣惊讶地发现，他回到了那天下午王丽霞跳楼之前的课堂上。他本想阻止这场悲剧，结果却因为被一个莽撞的女生给撞伤。可这次王丽霞还是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王丽霞觉得自己很失败，失败到想要自杀都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来积攒勇气。她掏出一包香烟。两个星期前，她度过了这辈子最快乐但也最痛苦的一天。她喜欢的男生爱上了她，却在她美梦正酣的时候又毫无缘由地抛弃了她。
但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
想要自杀的人，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候都很坚决，但许多人真的身在高处时，都会因为过度害怕而始终无法迈出最后一步。
徐荣再次获得了回到过去改变这一切的机会，这次他提前上到教学楼的楼顶，通过交谈打消了王丽霞的轻生念头。
这样做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王丽霞双腿发抖，情不自禁瘫坐在地上，两只脚悬在半空。
只是……徐荣依然没有能够改变最后的结果。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王丽霞依然选择了跳楼自杀！
王丽霞咬着牙继续向前一步，走到了楼顶的边缘。
良久之后，徐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从上衣侧袋里拿出一张纸，纸上已经写了不少字。徐荣认真地涂去了几项，然后在下面重新补充记录了好几条。
虽然不高，不过摔死一个人足够了。
最后一项是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七层楼并不算高，可以看清楚街上行人的衣着，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操场，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14:20，实验楼顶。
其实并没什么风景，对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工地，学校准备建一栋新的教学楼，刚挖好地基，现在地上只有一个巨大的坑。
他仔细地把字条重新叠好，装回衣袋。
王丽霞在七层高的二教楼顶，看着下面的风景。
一次两次不行，那么只能再多试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