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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孙毅借着灯光看了一眼鉴定文件落款的时间,那是在十二年前,战国墓考古结束后不久。距离吞噬了七月的那场塌方事故不过半年的时间,赵老正处在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中,因此产生“孙女仍旧活着”的幻觉,幻想孙女穿越到战国时代,并因此伪造竹简来满足自己的幻想,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接下来更合理的解释是:赵教授疯了。

可是也不对!

首先,排除赵教授伪造鉴定文件,故意欺骗他或者搞恶作剧的可能。以孙毅对赵教授多年相处的经验,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孙毅想起来,七月去世后的半年时间里,自己都伴随在赵老左右。在失去七月后,赵老的反应极其冷静,从没有半点不接受现实的样子。赵老当时和孙毅的谈话,都是以七月去世为前提,那时正和七月处在热恋期间的孙毅,受到的打击比赵教授还要大,意志消沉,天天从梦中惊醒。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孙毅冷静下来,逼自己用最理性的思维把这件事重新梳理一遍: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老反而时常开导孙毅。他曾经无数次地和孙毅谈人生、谈未来、谈死亡对于一个人的意义,谈七月的去世并非毫无价值,还谈到了许多年前,当得知七月的父亲和母亲因为车祸意外身亡后,自己是如何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心的。

这个念头让孙毅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赵教授一遍一遍地告诉孙毅,未来还有丰富多彩的生活等待着他,要孙毅更多地去想未来。赵老还说过,他自己作为唯物主义者相信人死不能复生,但他愿意想象七月已经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星,融入到永恒壮美的银河之中。

——这是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穿越?七月穿越到了战国时代,赵老要我去救她?

赵老的那些教诲孙毅从没有忘记,他不相信,能说出这么理性话语的人,同一时间还在脑海中保持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再次想起赵教授临终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找到七月,救救她。”

所以……那么假如赵老没有疯呢?

想到“穿越”这两个字,孙毅头皮一阵发麻。

如果眼前的这份鉴定是真的,他真的发现了这么一个竹简呢?

不对,这根本不是颠覆,而是完全无法解释:标准的简体字,现代的标点符号,“爷爷”“快来”“好怕”等俗语,这些元素都独自来自于完全不同的文化事件,同时在战国时代发生的可能性是零。这不可能是巧合,除了用“现代人穿越回古代”外,根本没法用任何假设来解释。

孙毅强迫自己先接受这个荒谬的事实,然后顺着思路想下去,发现居然可以串联起很多事情。

一时间,孙毅以为这是一个蹩脚的恶作剧。一个来自于战国时代的竹简,使用的是简体字、现代标点符号和现代白话文的文体,这个发现假如是真实的,那会颠覆关于中国历史的全部知识。

首先,鉴定上写着竹简发现的详细时间和坑位,孙毅仔细回忆当年的那场事件。时隔十二年,具体的日期有些记不清了,但孙毅仔细回想,还能推断出大致的时间点。这个竹简发现的时间是在导致七月死亡的塌方事件半年以后,那时遗址的清理工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竹简发现的坑位就是塌方的那个。

背面是:“快来救我,我好怕!”

孙毅闭上眼睛,试图把自己代入赵教授,想象如果自己是当时的赵老,发现了这个竹简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正面是:“爷爷,这是我埋的。”

第一反应应该是不相信,这太离奇了。然后自然推测这肯定是某些人的恶作剧,而且还是性质非常恶劣的恶作剧——孙女尸骨未寒,谁竟然会开这么恶毒的玩笑?

古旧的竹简,两面写的却都是标准的简体字。

但是这个念头应该很快就被推翻。因为只要转念一想,自己和别人无冤无仇,谁会开这么恶毒且损人不利己的玩笑?再看看手中的竹简,是自己刚刚亲手挖出来的,土层封闭良好,谁又有能力开这么大的玩笑。

孙毅拉上了窗帘,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在强光下,他终于认出了照片里竹简上的字,却一时间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

于是,赵教授应该自然会打算用技术手段,来确认这枚竹简的真假。

借着手机的灯光,孙毅看清那是一份文物的碳-14鉴定报告。鉴定结果写着“竹简划痕年代为公元前250年至公元前280年之间,属战国晚期文物”,还有两张竹简的黑白照片。一张标注为“竹简正面”,一张标注为“竹简背面”。照片的年代太早,印得比较模糊,仅仅靠手机的背光看了半天也没有认清写的是什么。

孙毅想到这里,看了一眼鉴定报告,“鉴定人”一栏没有签字。孙毅估计是赵老自己做的——这种违背常识的发现,再加上又可能和自己的孙女有关,要是换成孙毅的话,同样一定会尽量不告诉别人。而且对于赵教授的身份地位来说,自己到实验室里一个人秘密做一份鉴定轻而易举。

大衣柜顶上再没有其他重要的东西。孙毅跳下来,趴到沙发下去找那张被他藏起来的纸。幸运的是苏主任他们并没有搜查这里,孙毅很快把那张纸够了出来。

然后呢?

再次把娃娃拿在手里,孙毅感到眼眶有一些湿。想来赵教授也和他一样,把这个娃娃看成最重要的珍宝,收藏在保险柜里。

这份鉴定报告说明,这的确是一份来自两千多年前的战国竹简。

孙毅轻轻摸着用毛线织成的娃娃辫子。他认识这个东西,这是七月小的时候赵教授做给她的玩具,是个洋娃娃模样的小存钱罐。当年孙毅和七月热恋时,孙毅到赵教授家玩儿,七月曾经把这个娃娃小心翼翼地拿给他看。只因为孙毅随口说了一句“也太丑了”,七月就突然翻脸,跟他生了足足三天的气。

那么最合理的解释是:

洋娃娃已经锈迹斑斑,布衣服也早已经污秽不堪。

七月穿越到战国时代,她知道爷爷将会开采这座古墓,这枚竹简是她在两千多年前精心掩埋好,带给爷爷的信号。

这是一个用铁皮制作的洋娃娃,上面穿着手工做的布衣服。

这个推理离奇诡异,但是对于赵教授来说,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孙毅伸手把那件东西拿在手里,对着手机的光线看清楚了。对于孙毅来说,这的确是个无价之宝:

任何一个爷爷在自己的孙女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都不会放弃努力。赵教授在接到七月的求救信号后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救她。可是这种离奇的事实又不可能让别人相信,最好的办法是瞒住身边所有的人,自己一人埋头前行。

孙毅再次跳上凳子,他最开始从保险柜里找到的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还放在柜顶的角落里。想来苏主任一开始就认准了他要找的东西是文件和笔记,没想到保险柜里还有其他东西。

想到这里,孙毅忽然恍然大悟,对另外一件纠结了自己十多年的事情有了明悟。

孙毅没有开灯,他点亮手机环顾四周,屋里的地上多了一些散落的材料,此外变化不大,想来苏主任之前已经来过这里多次,除了那个打不开的保险柜外,别的角落早就翻遍了。

之前见到弥留之际的孙教授时,他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那件事,对不起你。”两人都明白所指的是什么,那是在这份鉴定报告出来之后不久,孙毅忽然被赵老毫无理由地“逐出师门”,却没有得到任何解释,最后换了一个导师才勉强毕业。

正如他所料,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关窗户——一群急不可耐的搜查者,谁离开别人家的时候还会想着帮人关窗户?孙毅两手抓住窗台,脚下蹬着砖缝,一使劲就把自己送进了屋里。

孙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视如己出的赵教授,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此后他曾几次三番想要联系赵教授问个明白,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此时孙毅忽然想起赵老曾对他说过“未来还有丰富多彩的生活”,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赵教授应该是担心如果告诉孙毅这种离奇的推理和缥缈的希望,一定会影响他的未来,赵教授不愿意孙毅在这种毫无希望的事上一辈子纠缠下去,这才忽然毫无缘由地把他“逐出师门”,自己默默地寻找解救七月的办法。

今天从赵教授家出来后,已经三十多岁的孙毅,感到那个宁愿花一百块钱也要找人打一架的冲动心情又回来了。他找个避风的角落里,眼看着苏主任跟那些搜东西的人都出来了,眼看着一家家灯光全灭了,眼看着小区里再没有行人,一直等到深夜,毅然扔下手中的烟头,紧了紧裤腰带,来到赵教授家的窗外,顺着排水管爬了上去。

只是显然赵教授直到临终也没有发现拯救七月的办法,这才在最后时刻把孙毅叫过来,带着歉意把这责任交给了他。

事后他在派出所蹲了三天,得了学校一个处分,也得到了赵教授孙女七月的芳心。

孙毅想清楚了来龙去脉,激动之余后更多的是压力。以赵教授的学识,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也没能想出办法,孙毅又有什么办法?而且赵教授原本留给了他厚厚一摞资料和笔记,现在全都被学校抄走,这让解开谜团变得更加不可能。

赵教授怕学生们吃亏,让大家忍忍就算了。直到有一天七月路过墙根的时候,大粪直接泼到了她的身上。第二天晚上,孙毅吃完饭直奔村子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廉价白酒,裹上军大衣和棉被,在刺骨的田地里等了大半夜,终于等到了泼粪的那个小子。他跟那家伙从田埂滚到田里,最后两个人满身都是伤痕和大粪。

想到这里,孙毅叹了一口气。他把那张鉴定报告和铁皮娃娃仔细收好。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那年冬天他跟着赵教授的队伍到乡下挖掘文物,附近的老乡说他们的挖掘机吵得母猪不下崽,非要他们赔。孙毅和他们吵了一架,结果每到晚上,就有人往他们的营地里泼大便。他们找了警察,警察也不管——又不是丢了文物,多大点事!

之前在外面等着天黑的过程中,孙毅用手机上网搜索了关于“查封”的相关法律法规,他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苏主任刚才的做法完全违法。但是孙毅并不打算通过法律手段跟学校较真,因为第一,苏主任出示的那张赵老的研究报告是真的,“文物失窃”这个罪名十有八九也是真的,学校占理在先。第二,苏主任拿走了多少材料没有任何的证据,无尽的扯皮之后人家就算答应归还,也可以选择性地还,这事根本就讲不清楚。

十二年前的时候,孙毅还是个毛头小子。

孙毅心里已经有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