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应看他一眼,心潮澎湃地认定这就是她此生梦寐以求的男人,然而,她盯着他的橘色连衫裤,一掌拍在额头上,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汽车修理厂来的!肯定是了。梅克说他会派个新员工过来。”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外面的马路,“那,你的拖车呢?”
“你会认识我的。”他对她说。他在小说里这么说过。
“我的什么?”《穿越时空的爱恋》里根本就没有讲到什么拖车。那个女人盯着他,一脸困惑。艾伦盯着她,同样一脸困惑。他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可是他看见了那双眼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绿。“矩阵啊。”他大声说道。
“我认识你吗?”
“什么?”
“你的头发。本来是一直垂到腰际的,现在就到肩膀了。”
“抱歉。只是遇见你是如此的卜雷吉克。”
“什么?”
“先生,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明白。”塞西莉知道她应该叫这个男人离开,他明显精神错乱,她应该打电话报警。可是,什么东西阻止了她——是一闪而过的熟悉感,是轻轻扰动的模糊记忆。她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呢?
艾伦张着嘴,盯着她。“你剪了头发。”他对她说。
“抱歉,”艾伦又说道,“我的美国话不是很好。你知道,我来自英语系欧洲。”
“你好?”
“英语系欧洲,”塞西莉重复道,“你是说英格兰?”
他踩着自行车转到一个角落,查看了一下打印纸,将控制装置设置成“快进”。再次走回那栋房子之前,他把机器折叠起来,藏在灌木丛里。那是一栋很大的、被漆成绿色的房子,和故事里写的一样。花园里有一株苹果树,和故事里写的一样。初夏的微风轻轻吹来,门廊处的秋千微微荡漾。他能听见蟋蟀唧唧鸣叫,能听见鸟儿歌唱,一切都如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于是,他朝着房子向前走去。他紧张地清一清喉咙,把一绺落跑的头发往后拨,就像塞西莉·沃克在《女人的秘密》中描绘的那样,最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屋内传来一阵动静,是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棉裙拖过地板的沙沙声。
“也不太准确。我可以进去吗?我会跟你解释所有事情。”
丹维尔的电话簿上有几个姓沃克的,等艾伦终于找到了对的那户人家时,塞西莉·沃克正在过三岁生日。
她在让他进门之前警告他,要是她的邻居听见她尖叫他们会提着猎枪冲进来,而且她拿了功夫的黑带。艾伦点头跟着她进了屋,心里想着功夫在哪里,为什么她会拿了他的黑带。
下一秒艾伦便置身一片玉米地,他搭了一个卡车司机的顺风车,后者问了他很多问题,从“你在加油站工作吗?”到“你是什么人,外来人还是什么?”以及“你管那东西叫啥?”,被告知“那东西”叫折叠自行车后,那个男人随意嘟囔着什么,然后就变成了他的孩子也需要一辆那玩意儿了。
他被领进客厅,并被告知找个位置坐下。他在一张套了红色仿天鹅绒的沙发上坐下,一脸惊叹地盯着眼前的这些历史文物,如带着两条兔子耳朵似的触角的黑白电视,印了碎花的壁纸,必须要转动拨号盘拨号的电话,以及一架又一架没有浸泡防腐剂的书本。她选了一张木头椅子,拎到房间的另一侧,坐下来。“好,”她说,“说吧。”
她扔下笔,唰地把写字本反过来:“写家庭作业。”
艾伦感觉最好还是能在饭店的烛光晚餐上跟她讲,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但他还是选择继续,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而且还不忘原封不动地引用小说的部分内容,例如她把他描述为她这一生渴求的完美情人的那段。
她的妈妈出现在门口:“宝贝,你在干啥?”
他说完时,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所以,你大老远地从未来过来,就只是为了来看我这个老女人。真好啊。”
“不,别,求你别。”当外星人伸手过来欲将玛德琳拉入他如岩石般坚实的胸膛时,玛德琳乞求道。
噢,矩阵啊,艾伦心想。她在逗我开心呢。她已经坚信我精神失常,而且可能还很危险。“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听起来一定很疯狂。”他说。
“我游历过众多星系,玛德琳,”外星人 唆道,“但,你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生命体。”
“一点也不会。”她对他说,紧紧抓着椅子两边的扶手。他能看见她十指的血液在游走。
塞西莉咕哝一声,把一张纸撕成了两半。她咬咬唇,复又下笔。
“请你别害怕,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他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额前,“和故事里写的太不同了。”
“我是那边船上的海盗,”那个一边眼睛戴着眼罩的男人对她说,“什么宝贝没见过,但我要告诉你,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绝色美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写过任何故事,呃,我曾下笔写过,但从来没写到第二页。”
“多谢了,我会试试的。”艾伦喊回去。接着,他消失了。
“但是,你会写的。你知道,小说直到1973年才发表。”
“没办法启动自行车吗,兄弟?”附近一个人朝他喊道,“后脚跟蹬三下,一心想着家,就好了。”
“你知道现在是1979年,对吧?”
回到公园,他跨骑在机器上,一只手拿着打印纸,双眉紧锁,想着要是他把某个刻度盘从右拨到左,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什么?!”
艾伦坐在伦敦某公园的一张长椅上,手里拿着打印纸,思索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说明书“位置设定”标题下,只写了“参见第二十九页”。这下好了,他心里想。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每次他开口问路人,他们总要奇怪地看他一眼之后急忙走开。他把自行车折叠起来,四处逛了逛,不久便碰到了一个报摊并看见了日期:1998年7月19日。至少,他进对了世纪。
“看来你时机没把握对。”她说。她看着他把头埋进双手,夸张地嗷叫一声。她一只手托住腮帮,静静地注视着他。现在的他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疯狂,还是有的,但不吓人了。要是事情不这样,她甚至或许还会觉得他挺迷人的。他抬眼看她,微微一笑。他的笑,扭曲、纯真如小男孩,让他的双眼放光。有一瞬,她几乎都任自己想象每天清晨对着这样的微笑醒来……她及时将自己的思绪收回,坐在椅子里的后背一阵僵硬。
亲爱的雪儿,我叫塞西莉·沃克,我的朋友们都觉得我和你长得很像。嗯,有点像。反正,我给你写信的原因是,我已经上高中四年级了,可我还没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我和几个男生出去约会过,但他们只想一件事,我猜你也知道那是什么事。我总是想,这世上一定有一个适合我的人,只是我还没遇见而已。你和桑尼是一见钟情吗?
“嘿,”他说,“所以我只是比原计划晚了几年。重要的是我找到你了。而且就算小说晚了点才写出来,那又怎样?又不是什么我们解决不了的事,就是一个小问题。一点点的时机不对。”
打印机才打到第五页,他就听到了奔跑的脚步声。五页就五页吧,也只能这样了。
“不好意思,”塞西莉说,“但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时机就是一切。要是这一切有那么一丁点儿讲得通——实际上讲不通,那你就该在此之前出现。你自己说故事是在1973年发表的——如果它是依据现实写就的,那你就该在更早的时候来到这里。”
“不。直接打印。要快。”
“我在更早的时候来过,只是,太早了。”
“检索中。找到。显示?”
塞西莉双眼不自觉放大:“什么意思?”
“请求信息:使用说明书……”他对着车把手确认上面的编号,“科尔森模型44B号时空旅行器。”
“我的意思是,我来过这里,我见过你,和你讲过话。”
“是。”
“什么时候?”
乔向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副手铐。盗窃机构财产未遂,是一项重罪,可惩罚以五年无薪有期徒刑。艾伦操起离他最近的一辆自行车,朝着乔的头顶重重砸下。机器散架成碎片,而乔也昏迷倒地了。艾伦俯身蹲下测探乔的脉搏。他会没事的。“对不起,乔。我必须这么做。文件!”
“你不会记得的。那时候你三岁,你的父母正在花园里给你办生日派对。当然我立马就发现了问题,为求脱身,我向你母亲谎称我是过来道歉的,因为我的孩子生病了,没法儿来参加派对——打赌有人没法儿来是稳操胜券的事——她就说,‘哦,你一定就是小萨米的爸爸吧’,并邀请我进去。我原本要立马离开,但你爸爸递给我一瓶啤酒,开始跟我探讨一个叫棒球的东西。当然,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艾伦,我很抱歉,可是我的饭碗也岌岌可危,你知道的。所以,别给我添麻烦了,乖乖跟我走吧。”
“但你给了我一枝玫瑰,还叫我母亲把它压在书本里,这样我就能永远拥有它。”
“可是乔,你知道我的。我不会制造危害的。我不会做任何会影响历史的事情,我发誓。我只是想看看她,仅此而已。再者说,那早就发生过了,否则你也不可能读到那份杂志。而且还有一点。是你把它拿给我看的!要不是你,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所以,要是我现在去了,那也全都要怪你。”
“你记得。”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不能让你得逞。这绝对是违反研究所的规定的,而且你自己也知道。假如你干涉了过去,天知道会造成什么危害。”
“你等着,坐着别动。”她从椅子上弹起来,跑上了楼。随后上面传来一阵混乱的声音——翻动纸张的声音、门开开合合的声音,以及东西被到处扔掷的声音。她下楼了,胸前紧紧抱着几本书,脸颊绯红,还蹭了灰。她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书本往面前一摊。艾伦意欲起身与她一起,她叫他坐回原位,否则她就尖叫。于是他坐了回去。
“乔!我……呃……刚刚只是在……”
她打开了一本书,艾伦发现它们根本不是书,而是相册。他静静地看着她翻页浏览,将之弃置一旁。她扔了三本,才找到想找的东西。她大张着嘴盯着一张脆弱的黄纸,抬头看艾伦。“我不明白。”她说,眼睛又回到相册,回到那张已经褪了色、被用厚厚的糨糊粘在硬纸板上的黑白照片。有人用墨水在顶上写了一行字:1951年8月2日,塞西莉三岁生日。照片上有她的父亲(他已故十年),年轻,脸上挂着微笑,手里正拿着一瓶酒递给另一个年轻人——他身材颀长,金发碧眼,穿着就像加油站的服务人员。“我一点都想不明白,”她从地板上把相册推给艾伦,“你一点也没变,甚至还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我琢磨着能在这里找到你,艾伦。”
“玫瑰你还留着吗?”
他从机器上跳下来,去找说明书。这里的某个地方必定有。正当他对着一张桌子疯狂搜寻时,门打开了。
她朝一个木质橱柜走去,抽出一本薄薄的硬皮书,书名是《我的第一读者》。她打开它,给他看被压平了的干花。“你跟我说的都是真的,对吗?”她说,“这些全是真的。你不顾一切来找我,就因为我们注定要在一起,而且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就连时间本身,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没有一台机器有标记。艾伦试着按下一个按钮,什么都没发生。他又按了一个按钮,还是什么也没有。
艾伦点头。《穿越时空的爱恋》里有一段一模一样的话。
进实验室竟容易得出奇,他就这样走着进去了。里面所有机器靠着一面墙排成一排,也没人来拦他。他朝离自己最近的机器走过去,坐了上去。塞缪尔·科尔森最早研发的模型看起来就像英国人的公用电话亭(他是《神奇博士》的超级粉丝),但那机器的样子很难不引人注意,而且极其笨重,因此,人们一直不断地对它进行改进,直到出现了现在的这个版本:轻巧、可折叠,而且看起来(折叠起来)就像一辆折叠自行车。一般人注意不到它的控制面板,它被藏在柳条篮里。
“混蛋。”她说。
项目控制区知道他的意图了!他若不赶紧行动,那就太晚了。
艾伦吓了一跳,他不记得书里有这么一段:“什么?”
“检索中。已经由乔·图分格斯借出至项目控制区。”
“混蛋,”她再次说道,“你这个混蛋!”
“跳过剩下的。谁借了《女性的秘密》?”
“我……我不明白。”
“《女性的秘密》,出版日期1973年,《震惊》,出版日期……”
她起身,开始在房间内踱步:“所以,你就是那个人,哈?你就是那个‘真命天子’,那个可以与之‘从此永远地幸福生活下去’的王子,体贴、善良,还床技好。你现在倒是决定出现了,嗯哼,这真是太棒了。”
“不,直接告诉我。”
“有什么问题吗?”艾伦问她。
“显示?”
“有什么问题吗?”她重复道,“他居然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我告诉你有什么问题,我四周前刚结婚,你这个贱人狗杂种!”
“文件,”艾伦说,“请求信息:在借杂志。”
“你结婚了?”
呃,他想,要是杂志不在架上,我想我可能最终还是没做成。或许这样更好。他又想,可是要是我从来就没做成,那我又怎么可能会在找这篇小说呢?我应该压根儿就不会知道这事。他又有了一个想法。
“我刚才是这么说的,难道不是吗?”
小说不在了。小说:纸质文物:20世纪,副区杂志,美国——此处是满满一架又一架的《惊谭》《震惊》《怪谈与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但就是找不见一份《女性的秘密》。
“可是你不可能已经结婚了。我们理应一起在时空中某个特定的点上找到完满的幸福,而且这个点一直都存在,并将永远存在下去。它毁了这一切。”
艾伦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考虑的事情,简直是疯了。他会被抓,会丢掉工作的。可是,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没有已经这么做了并且成功逃脱,那他就不会读到这篇小说。他决定再看一眼小说。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你知道吗,我的高中生活有如炼狱,我是班上唯一毕业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女孩子。所以,那时候你在哪儿,哈?当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哭得昏天暗地时,你在哪儿?还有那些我洗了头的周六晚上?以及更糟糕的,我在黑斯廷酒吧陪酒推销员还假装他们没妻子的那些夜晚?为什么那些时候你不在?为什么那些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但此处有办法绕开这个事实。
“哎,我只拿到了手册的前五页……”他向她走过去,手放在她的肩上。她没有将它们拿开。他温柔地将她拉近,她没有反抗。“嘿,”他说,“真的对不起,我就是个笨蛋,把所有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你已经幸福地与他人缔结了婚约,你从来没写过那篇小说……我会回到我来的地方,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他一直等到乔离开,才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打印好的塞西莉·沃克的照片,坐在那儿,他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他了解这个女人的什么?只知道她写作并出版了一篇小说,挺糟糕的小说,还有,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尤物。当然,他对她的感情是滑稽的。她都死了三百多年了。
“谁说我幸福了?”
“嗯,明天。”艾伦说。
“可是你才刚结了婚。”
那晚,艾伦决定晚点下班。乔定点下班,对他说,明天见。
她一把将他推开。“我结婚是因为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想着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你知道,有人会这么做的。他们到了一定年龄,就觉得如果不抓住眼前的机会,那就永远没机会了……去你的!你要是在你该来的时候来该多好!”
“塞西莉。”男人走后,女人复又念道。多么美丽的名字啊。
“你三十岁了?矩阵呐,半小时内你就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长成了一个年龄比我还大的人。”他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含含糊糊地说了抱歉。
“我姓沃克,”女人告诉他说,“但我不认识什么塞西莉。”
“喂,”她说,“你得走了,我丈夫随时有可能回来。”
“打扰一下,”那个男人说,伸出手帮她提袋子,“我找塞西莉·沃克。”
“我知道我得离开了,但问题是,这个故事是真的!我看了一眼你的照片,我就知道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一直。你看,这就是时间运作的方式。然而,即使这一切因为某种悖论消失不见,我发誓我也不会忘记。时空中一定有某个点是属于我们俩的,我知道。”他转身准备离开,“拜拜,塞西莉。”
她好奇站在自家前廊的男人是谁呢,看他一身橘色连体工作服,有可能是她老公汽车修理厂新来的机修工。长得真不错,她心里想,要是自己没有看起来好像裙子底下塞了一个保龄球就好了。
“艾伦,等等!时空中的那个点——我想去那里。我们不能做点什么吗?我的意思是,别忘了,你还有一台时光机器。”
就剩半个街区了,女人心里想,手里提着杂货奋力前行。烈日当空,空气里弥漫着怡人的玫瑰香气,那是三户远处亨德森太太家的玫瑰。但,此时,她根本无心欣赏。头顶的太阳只让她觉得闷热无比,而眼前的花香也只让她觉得恶心。这次怀孕,过程艰难,感谢上苍,好在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心想,真是个大白痴啊。解决办法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然而我却太瞎了,瞎到没看见它。“机器!”他跑着下了前廊的台阶,转身看见她站在门口。“我们晚点见。”他对她说。他说这话的时候知道自己这么说很可笑,因为,他想说的是“我们早点见”。
“重新显示摄影肖像。放大。”他盯着墙看了几分钟。“打印。”他说。
五个男人一起坐在一个由兽皮搭成的帐篷内,他们祖辈生活的土地受到了威胁,于是他们相聚探讨这个问题。那个叫急流的建议发动战争,那个叫乌鸦脚的却更慎重。“白脸人[3]数量太多,而且他们的武器给了他们一个不公平的优势。”飞鸟建议大家抽一管再继续。
无结果。
黑麋鹿叼上烟管。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断言如果他们注定要开战,大神[4]会给启示的。他刚一说完“启示”这个词,帐篷内就出现了一个白脸人。他们都看见他了。这个白人的身体包裹着他们没见过的奇怪的、色彩艳丽的衣物,而且他还骑着一匹没有肉、银色骨头的马。这个形象,正如他出现时之突然,立马又消失了,徒留他们在一声“嚯哟”的惊叹声中思虑彷徨。
“丈夫艾伦·斯特朗履历详情?”
没人在家,于是他在门廊等着。那天天气很好,清风送来阵阵玫瑰香气:不用说比起烟雾缭绕的锥形帐篷强多了。
无数据。
远处出现了一个女人,他想着那会不会是她。但不久,他发现那不可能是她,那个女人步伐怪异,而且身体畸形。他意识到,她是怀孕了。在人口过密的年代,这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可是,他已经记不起在自己那里最近一次看到怀孕的女人是什么时候了——一定是许多年前。她手里拿着两只纸袋,一边蹒跚摇晃着走上台阶,尽力平衡自己,一边一脸疑惑地盯着他。艾伦觉得这个女人看起来很熟悉,他认得这张脸。他伸手帮她。
“时间?”
“打扰一下,”他说,“我找塞西莉·沃克。”
塞西莉·沃克,配婚,艾伦·斯特朗。
“我姓沃克,”女人对他说,“但我不认识什么塞西莉。”
“文件,”他说,“更多数据请求:个人详细信息,即婚姻。显示。”
矩阵啊,我真是头蠢驴,艾伦心里想。他真想踹自己一脚。他当然认得这个女人,她是塞西莉的妈妈,而且,如果说她现在怀孕了,现在一定是1948年了。“是我搞错了,”他对她说,“奔波了一天,太劳累了。”
他一眨眼,她便出现在了他的桌子对面,正对着他微笑。她穿着怪异,上半身一件色彩丰富的短袖,止于腰部附近,下半身一条深蓝色长裤,裁剪极低,都露出肚脐了,似乎还于膝盖处开始向下呈喇叭状外扩,裤子材质松垂。但她有一头过肩一直到腰部的暗色长发,火红的双唇,还有一双他见过的最大的眼睛——又大又绿。她很美。他看着图片标题:塞西莉·沃克。作者:时空旅行理论相关小说。约1970年时的摄影肖像。
玫瑰的香气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树上的叶子。地面是皑皑白雪,空气里刮着强劲的东北风。艾伦适时调整了连衫裤上的恒温器,跳下了自行车。
艾伦摇摇头,文化水平低,无科学研究背景。那她怎么知道这么多?“请求信息:对象摄影肖像。若有,显示。”
“所以又是你?”塞西莉嘲讽道,“又一完美时机。”她比之前重了二十磅,嘴巴与眼睛周围也有了细纹。她外面套着一件厚实的羊绒开衫,里面穿一件过大的短袖,一条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毛毛拖鞋。她上下打量着他。“你一点都没变老,是吧?”
塞西莉·沃克。教育:1967年,毕业于丹维尔林肯高中。家庭背景:父亲,马修·沃克,汽车机修工,死于1969年。母亲,无相关数据。
“我可以进来吗?好冷!”
“是!”
“可以,可以。进来吧。要来一杯咖啡吗?”
“检索中。已找到。显示?是或……?”
“你是说液体咖啡因?那太好了。”
“请求信息:更多关于塞西莉·沃克的数据。教育、家庭背景。”
他跟着她进了客厅,惊掉了下巴:红色的沙发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一只巨型香蕉的东西;电视机是之前的四倍大小,而且兔耳朵也不见了;碎花墙纸变成了纯白墙壁,倒和他自己公寓的相差无几。“坐。”她对他说。她离开房间几分钟,回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其中一杯她摔在他的跟前,造出一场微型潮汐,溅湿了他的双腿。
“是。待命中。”
“塞西莉,你在因为什么感到沮丧吗?”
艾伦惊恐地揉着额头:“文件?”
“好问题!十五年后他回来问我是不是很沮丧。”
“我尽量简单说,”他对她说,把她拉得更近。她深吸一口气,嗅进他男性的气息,一声叹息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想象宇宙是一条线,线上的每个点就是时间与空间中的一个瞬间,但这条线不是呈直线一路延伸下去,而是缠绕纠结在一起的,而且相互交叠,而你所要做的就是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
“十五年!”艾伦惊慌失措道。
“我不明白。”克劳迪亚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深蓝色的双眸,那双如无云的清晨的大海般湛蓝的眸子,那双饱含着如海般深的感情的眼睛,而这感情只是对她的,仅仅是对她的。“怎么可能可以在时空里穿越呢?”
“没错。现在是1994年,你这个笨蛋。”
艾伦低头看着腿上的杂志。
“哦,亲爱的,而你一直在等待……”
“检索中。没有结果。”
“谁一直在等,”她打断他,“1979年遇见你时,我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在那段虚假的婚姻里多待一分钟,所以,我一定是创下了一项闪婚闪离的纪录,当然,是按丹维尔的标准。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年届三十、两个月内就宣告了婚姻失败的人,又回到了周六晚上一个人独自默默洗头的日子。街坊邻里开始闲言碎语。上帝啊,他们说的真难听啊。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终将遇见自己的灵魂伴侣,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告诉我他能搞定,他一定会回来。于是我等待着。我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第十年时,我厌倦了等待。你要是现在觉得我还会再离一次婚,那你就想太多了。”
“有其他发表作品吗?”
“你是说你又结了一次婚?”
墙上与眼睛齐平位置亮起一块电视屏幕大小的区域,直对着艾伦,他身体前倾,嘴里念着:塞西莉·沃克,1948年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丹维尔,殁于2037年。1973年3月发表作品《穿越时空的爱恋》。准确度:高。
“不然我还能怎样?在你四十岁时,还有男人要你,你扑过去都来不及。在我看来,你已经永远离开了。”
“是。”
“我从来就没有离开,塞西莉。我一直都在这儿,只是从来没在对的时间里。都是那台破机器,我弄不明白它的控制板。”
“检索中。已定位到个人档案。显示?是或否。”
“或许等阿尼回来时,可以叫他帮你看看。他对那类东西挺精通的——我在说什么?”
“请求个人档案:塞西莉·沃克。”
“告诉我,你写过那篇小说吗?”
“检索中,”墙壁回答道,“已定位到文件。”
“要写什么?呵,写没写又有什么差别?反正《女性的秘密》几年前就停刊了。”
乔去吃午饭时,艾伦转身对着他桌子上方的一面墙说道:“请求文件:作者,小说,20世纪,首字母W。”
“矩阵啊!要是你从来没写过那篇小说,那我应该连知道都不知道你。我又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个悖论。而我,是不该造成这些悖论的。另外,我想我可能引发了一场印第安战争。你注意到当地的历史有什么变化吗?”
和她同校的男生真的太瘆人了。塞西莉离开商店,拐进大路,朝着朋友坎迪的家走去。她根本没注意到站在街对面的那个身材颀长、金发碧眼的男人,也没听见他呼喊她的名字。
“哈?”
她正在一家唱片店里徘徊,不知道是不是该把全部的零花钱都花在买门基乐队[1]的新唱片上,可是她真的好喜欢彼得·托克[2],他是如此的可爱。这时,托米·约翰逊和罗杰·汉力一起走了进来:“嘿,塞屁流!干啥呢,弄丢了一截裙子吗?”
“无所谓了。嘿,我有一个想法。你确切地是在什么时候离婚的?”
塞西莉·沃克在卧室的更衣镜前左转转,右转转,她把束腰带又卷了一次,以确保两边都是平的。很好,短裙看起来是真迷你了。现在她要做的就是,避开妈妈的耳目,溜出家门。
“不知道,1979年年末吧。10月,11月,这样子。”
“你不会真要这么做,对吧,”乔说,“你知道我必须要阻止你的。”
“好,那我的目标就是它了。1979年11月。等我。”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抖了抖身体。他抬头,看见乔正盯着自己。
“怎么等?”
艾伦把杂志翻过来,看着封面上的日期。1973年,3月14日。
“问得好。这样,你相信我,你和我将坐在这个房间、这个位置,马上,唯一的巨大不同就是:我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好吗?”
随之描写的是一系列的推搡拉扯、揽你入我坚实的胸膛、感伤的叹息、甜腻的亲吻,最后是一场婚礼,以及空间中某个点的“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这个点上,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并将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那阿尼怎么办?”
当其中提到他的神经激愉器时,艾伦后颈的毛都立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他买了神经激愉器,就连对乔也没说过。
“阿尼不会知道这一变化。你将从一开始就没和他结婚。”他吻了吻她的面颊,“我一分钟后就回来。嗯,回到1979年。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朝门口走去。
故事中的艾伦开始继续详细地描述该项工程以及档案馆。女人问他24世纪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于是他向她描述他公寓里的那些小机械。
“等等,”她说,“你就像那个说要出去买包烟结果三十年过去了都没回来的男人。”
“你会写的,克劳迪亚。你会的。”
“什么男人?”
“可是我从来没写过小说,艾伦。”
“没所谓了。我只是想确保你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把机器拿进来吧。”
那个男人告诉她只有少数几个人被允许进行时空旅行,而且他们不能以任何方式对时空进行干预,只能观察。他坦白自己并不具备旅行的资格。一天晚上,他闯进实验室,偷了一台机器。女人问他为什么,他告诉她:“你是唯一的原因,克劳迪亚。我是为了你。我读了一篇你写的小说,我知道里面写的就是我,就是你。我在档案里搜寻,找到了你的照片,然后我就知道我爱你,过去一直爱你,未来也将会一直爱你。”
“就是这个?”一分钟后她说。
艾伦不笑了。
“就是这个。”
几个段落之后,男人在烛光晚餐上告诉女人,他来自未来,在那里时空旅行已经成为现实,而且他在科尔森时空研究所的档案部工作。
“可它看起来就像一辆自行车啊。”
艾伦暗自窃笑。
“你想要我把它放在哪里?”
故事是关于一个住在娘家、美丽却孤单、没有满足感的女人的。一天,有人敲她的门,她打开门看见了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他高大挺拔,相貌俊朗,而且还极富魅力。
她领他上楼。“这里。”她说。艾伦在床边将自行车展开。“我不想你下次再离开我。”她对他说。
与其他纸质文物一样,这本杂志也在防腐剂里浸泡过,表面还有一层透明的防护涂层,使得书页散发出一种超级难闻的化学气味,书页与书页之间还容易粘上。艾伦费了些劲,终于找到了那一页。他对着上面的一张插画翻了个白眼,插画上画着一对情侣,他们正热情、纯洁地相拥在一起。艾伦正经开始阅读。
“我现在没必要再离开你了。”
艾伦不信他。乔就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一直都是。艾伦永远不会忘记那次晚会,乔往他的酒里掺了春药与致幻剂混合物,害他对着区领导的外套出尽洋相。艾伦闭上双眼,当乔递给他杂志时,他惊得抖了一下。
“还有,我已婚而且还比你大十五岁。”
“我是认真的!你瞧瞧这玩意儿,是一个叫塞西莉·沃克的女人写的,用的是他们过去常用的那种搞笑老旧的土话,质量无疑是低劣的,但故事里的那个家伙绝对是你。”
“你的年龄,于我不是问题,”艾伦对她说,“我刚开始爱上你时,你已经死亡三百年了。”
“你真搞笑,乔。我差点儿就信了你了!”
“你真的很懂怎么讨女孩子的欢心,是吧?总之,别瞄着1979年了,我不懂什么悖论,但我知道我不喜欢它。如果我们想把这事归正,那你就必须到1973年——小说出版——之前。试试1971年,或者1972年。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年着实奇怪。那时候,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真实,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烦心,也不觉得什么东西是重要的,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一天天地等啊等,虽然从来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里面有你。”
她往后退,看着他慢慢拨动刻度盘直至消失。之后她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
她怎么会忘了这样一件事?当时她十一岁,正对着卧室的梳妆镜梳头发,她尖叫一声,等父母冲进卧室问她怎么回事时,她告诉他们自己刚刚看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他们差点儿就带她去看儿童精神病医生了。
“嗯,我刚正在整理文档——你知道小说区乱糟糟的——然后我就看见了这本杂志。我想,‘干吗把它放在这里?’这是本20世纪的杂志,名字叫《女性的秘密》,里面都是针织花样、食谱,还有甜腻腻的言情小说——‘他粗暴地抓住她,她的柔软白皙的皮肤都被抓瘀青了,接着他一把将她揽入自己岩石般坚实的胸膛’,等等。我以为它是由于疏忽才被放在了这个区,差点儿都要把它拿掉了,之后我看到了一篇故事,题目叫《穿越时空的爱恋》,这下我意识到,这一定就是他们把它归在这个区的原因了。于是我就翻了翻,那真是……”他做了个鬼脸,把手指伸进喉咙,“但我真觉得你该读读它。”
那个该死的艾伦,她想。他又搞砸了。
艾伦耸耸肩,转身面向乔:“既然也没工资,我想,那我就跷起二郎腿,来杯液体咖啡,放松放松吧。那,说说你找到了什么。”
同样的房间,不同的装潢,一天中的不同时间。他眨巴了几次眼睛,它们还有点不能适应黑暗。他几乎看不清床上人的形体轮廓,但他看见了所有他需要看见的:那个形体,只有一具,而且是成人的尺寸。他侧身靠近她的耳边。“塞西莉,”他低语道,“是我。”他摸着她的肩膀,轻轻摇晃。他摸索着她的脉搏。
艾伦一掌拍在签到器上,机器以生硬的反馈回应道:“工号057,档案部,艾伦·斯特朗。迟到三十分钟零七点二秒,扣减一小时信用值。”
他打开床头灯,低头凝视着一张嵌在银发里的枯萎的脸,叹息道:“对不起,亲爱的。”他拿起床单盖住她的脸,又一声叹息。
“天哪,我的矩阵!”乔·图分格斯惊呼道,此时艾伦正从他身旁飞驰而过赶着去录掌纹以免再丢半小时的工资,“你绝对想不到我在小说区发现了什么!”
他坐在自行车上,摊开打印纸。他最终一定能拨乱反正。
艾伦急急忙忙走过拱廊,甚至都没顾得上抬头瞥一眼廊顶的这条铭文。今天是周一,他又迟到了。他时常想到时间是空间中的一个点,而一想到这个,他就恨得牙痒痒,因为这意味着在空间中的这个特别的点上,时间总是周一,而他总是因为一份自己讨厌的工作迟到。过去是这样,未来还是这样。除非有人加以干预,而这绝对又是禁止的。
【注释】
“时空旅行是一门不精确的科学,它的研究充满了悖论。”——塞缪尔·科尔森(2301——2197)
[1] 美国的一支本土乐队,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
莫莉·布朗身兼数职,不仅写作小说,同时还是武装警卫及单口喜剧演员。《时机不对》是布朗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曾荣获BSFA(英国科幻协会)1991年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好莱坞贝莱尔娱乐曾酝酿多年欲将其拍制成片。小说《时机不对》最初发表于杂志《中间地带》。
[2] (1942——?),美国音乐人、演员,以键盘乐器演奏者、门基乐队低音吉他手闻名。
陈小红/译
[3] 对白人的一种贬称,据说是北印第安人用语。
莫莉·布朗/著
[4] 北美许多印第安部族崇拜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