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除了那个朋友,唯一能让我立马就敞开心扉的人。”
“我知道,而且现在你仍然还在。”眼泪蜇痛了我的双眼。
那时候,眼泪已经流下我的脸颊。“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的那个朋友。”我突然说道,打破了原来的惯例。
“而我再也没离开过。”
“事实上,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让你进来了。”
“啊,尤里,现在我该怎么办?你不能离开我,我不能让你再死掉。”
他仰着脸对我微笑,重复着当年初见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你好,我是尤里·马林科夫。我知道这有点唐突,但我答应了一个我今天认识的朋友,我会来看你。你介意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别,”他低声说,“你也没剩多长时间了。你没注意到自己正发生着什么变化吗?”
“我知道。”我说。关于彼此的相遇,我们已经讲过上千次,它已经变成一种惯例,然而,我还是想要再来一遍。“你太明显了,尤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就那样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我当时觉得你有点疯狂。”
“没有。”
“我有一个遗憾,遗憾我没有早点遇见你。但若非我做了那个承诺,我也根本不会遇见你。”
“起来,到壁炉那边的镜子前照照。”
“是的。”我说,尽力稳住颤抖的声音。
我起身移步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衰老的痕迹清晰可见,曾经乌黑的秀发已经微微染上了银霜,双眼周围也雕刻上了细纹。
“你确定?”
“我要死了,”我说,“我的身体不再复原回春了。”我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慌,一如它来时之突然,恐惧很快便消失了,代之以平静。我快速回到尤里的身边。
“没有,没有遗憾。”
“不会太久的,”他说,“试着用这最后的几个月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我们很快就又会在一起的,你只要一直这样想就行了。”
“你有什么遗憾吗?”他突然问道。我抚摩着他的白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好,尤里。”我耳语道。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他。
尤里躺在一张沙发上,脑袋枕在我的腿上。外面,环绕木屋的丛林色彩缤纷,有橘色、红色,还有黄色。一头背上点缀着白色斑点的小鹿,从房间另一头的窗户往里偷窥,然后又消失在丛林里。
我没有恐惧过死亡,现在也不恐惧。我变得愈加平静,慰藉于我将不必再一个人孤单太久。
我们在一栋很大的避暑木屋旁相见,木屋眺望着一个小小的湖泊。那里正是秋天,尤里开始在寒凉的空气里发抖。我成功打开了木屋的后门,我们俩走进去,小心翼翼地不扰动任何东西。
如果是因为我新近太过频繁地造访时空站才导致了自己的突然衰老,如果尤里的馈赠反而惩罚了我,这一切该有多么讽刺啊。然而,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们都以为自己能活足三个世纪,毕竟,大部分人确实能。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包括我。讽刺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这无关时空站,这是终极计时者——死神——的事,是他决定了要早几十年来找我。
这一切都不可能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剩下的坐标愈来愈少,直至最后,只剩一组。我知道,我将最后一次见到尤里。
我要拿我剩下的时间做点什么呢?许多年前,我曾受训成为一名咨询师,并且在开始另一份新职业以前也曾任职咨询师。于是,我决定运用我的旧经验去帮助那些和我一样不得不面对死亡的人。
我自己也曾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知道这其中的所有把戏。于是我回到家,自己坐着消磨掉两次空间站之行间的时间空白。
濒死之人开始来找我,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他们习惯了自己的朝气蓬勃以及原本充实的生活,习惯了自己除非一场意外否则无坚不摧的感觉。晚年的突然降临,把他们逼得歇斯底里,于是他们总要鼓捣些疯狂的计划以挽回青春。在这其中,有一个男人,他是一个生物学家,他对我说他要把自己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花费在找寻那虚无缥缈的永生之法上。还有一个男人,他刚刚爱上了一个年轻姑娘,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而我却不知道是该为他垂泪,还是该为被他抛在身后的姑娘大哭。一个女人来找我,她才七十岁却已经在变老了,完全被剥夺了本该属于她的正常寿命。
一次,我逼着自己走到“休眠站”,请求他们让我休眠一个月。醒来之后,感觉还是一样,但至少,我能在无意识中挨过那孤单的一个月。我去时空站,去找尤里,回到休眠站,请求他们再让我毫无知觉一个月。当我第二次醒来时,旁边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摇头。他们告诉我,在让我再次休眠前,我必须去看心理咨询师。
在和这些人交谈的过程中,我开始忘记了自己。偶尔,我会穿过城市拜访我的老朋友们。我的大脑也开始老化,在往来穿梭于这座城市时,我发现自己陷入了过去的回忆,而过去的回忆比最近发生的事还要清晰。每当我经过时空站,我总是思索着回一趟过去,而随后又摇摇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肢体麻痹找上了我,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好几天,甚至都无法给自己穿衣服,我从一个房间游离到另一个房间。睡眠总是断断续续的,我总是睡着,爬起来,一个人坐上几小时,又睡去。
要不是在一个温暖的傍晚我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走过时空站,那么一切可能会一直这样下去。当我从时空站经过时,我看见了奥内尔·莱阿拉,他穿着一身技术人员的工作服,看起来就和我刚认识他时一模一样。
从前我挥霍无度,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吝啬鬼,每个月就去空间站两三次,生怕浪费了我和尤里仅剩的几次会面。我不再忙活树屋的事情。我们完成了我们的设计部分,现在,那些喜欢靠双手劳动的人已经着手实际的建设工作。
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几秒钟内它便在我脑中成形,继而变成了一种执念。我能行的,我想。奥内尔会帮我的。
我发现,自己再一次,置身时空站。
奥内尔曾经是一名数学家。一段时间以前,他离开了这座城市,我也没再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抓紧赶到他的身边。
尤里抓着我的手,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消失了。我绝望地抓着空荡荡的空气。“不!”我嘶吼,“还不是时候!回来!”
“奥内尔。”我叫道,等待着。他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充满不确定性地盯着我,焦虑的情绪划过他古典英俊的脸庞。他认出了我。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的声带被锁住了,被封冻在喉咙里。在海滩上野餐的那家人的声音很是刺耳。我悠悠地想,他们中该有多少人要在即将到来的世界大战中丧命啊。
他勾住我的双臂,一开始什么也没说,或许正为我明显的濒死表征感到尴尬。“你的眼睛还是一样没变。”他最后说道。
“你必须正视它。我已经没法儿再计划更多这样的旅行了,我正变得愈来愈虚弱。”
我们朝公园走去,一边回忆着往日的旧时光。我惊讶于他竟然几乎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彬彬有礼,还是幻想着自己是一个身穿闪亮铠甲的骑士。他的乌黑的双眸仍旧对着我示以殷勤,虽然我已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或许,奥内尔是被他天生的浪漫主义情怀蒙蔽了双眼,只看得到他想要看到的。
“别。”我耳语道。我们此时正在法国南部的一片阳光海滩附近,坐在一块巨石后面,躲避巨石坡下野餐的一家人。“别担心我,求你了。”
多年前,当奥内尔还刚勉强算得上成年时,他爱上了我。没过多久我便发现,奥内尔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并没有真的希望得到他的爱慕对象,而且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选定了我,因为当时我正和尤里打得火热。我走到哪儿,他几乎就跟到哪儿,向我吐露他的爱意。我不想让他痛苦难过,试图表现得友善一点,尽量多花时间陪他疏解情绪。最终,奥内尔离开了这座城市,而我也任他走了,知道他会忘记这一切,也意识到这也不过是他浪漫主义游戏的一部分。
我给他看树屋规划终稿时,他对我说:“或许我错了。”过去的日子,我表现得过度活跃,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无视那些提醒我他就要死亡的衰老讯息。我骗不了他。“我想让你的没有我的生活变得容易些,可是我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如果我没有计划这些见面,或许现在你早已恢复了,或许——”
奥内尔记得所有的一切。我们坐在公园里的一棵水晶垂柳下,他又向我献殷勤。“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的善良,”他对我说,“我曾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报答你。如果现在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我愿意效劳。”这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得不再次看着尤里慢慢变老。每次我见到他,他都变得更老一点,更虚弱一点。我开始意识到,我正看着他再死一遍,于是我们的会面开始流露出惶恐与绝望。他愈来愈谨慎地选择时间点与地点,很快我便开始在荒无人烟的海岛沙滩上或者20世纪空荡荡的避暑别墅里与他见面。我们的交谈变得愈来愈无声静默,因为我害怕要是争论得太凶会浪费我们仅剩的一点时间。尤里注意到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事情倒是有一件。”我回答道。
我又忙起来了,和一群人一起为那些围绕在城市周围的大树设计树内住所,几百年前,生物学家们创造了这些大树,他们将其设计成中空的模样。我常常手里拿着各种设计图纸跑向时空站,急着向尤里询问意见或者建议。
“什么事?”
我变成了一个挥霍无度的人,每周去时空站好几次,想多经常去见尤里就多经常。我们在玛雅金字塔的台阶上相见,丛林里的鸟儿在我们身旁啁啾,我们争论着他朋友艾尔尼的数学理论;我打包了些他最喜欢的食物和美酒,发现他正在夏威夷,而夏威夷此时还在等待着它的第一批居民;我们一起坐在非洲的一座高山的岩石峭壁边上,底下是类猿的动物拿着原始武器捕猎获食。
机会从天而降,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需要你,”我继续说道,“和我一起去时空站,把我送回到二百四十年前的这个公园。我想最后一次再看一眼年轻时所见的场景。”
我再次噘起双唇,尤里消失了。时间到了,我再次被扔掷、撕扯。我又回到了格子间。我离开时空站,一个人走回家。
奥内尔似乎惊呆了。“你知道我是不能的,”他说,“传送门不能把你送回到任何你已经活过的时间,否则人们会撞见自己,或者跑回去给早先的自己建议。这不可能。”
我看着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在一个水平线上。
“紧急情况下,可以手动超控传送门,”我说,“你可以超控它,你知道怎么超控它,送我过去。”
“你还是学不会。”他又大笑着说道。
“我不能。”
我抬脚用力向下砸,水花四溅,打湿了我们两人。尤里大叫一声,我慌忙爬起来,踉跄着准备跑。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奥内尔,我没有想要改变任何东西,我甚至不会跟任何人讲话。”
“你不会。”
“如果你改变了过去——”
“我会学会的。”
“我不会的。要是改变了,那现在早就发生了,不是吗?而且,我为什么要改变过去?这一生,我很幸福,奥内尔。我会找一天我不在公园里的时候回去。死前能重新看一看事物原来的样子,可以给我带来一丝快乐。这样的要求也太多了吗?”
“你学不会的。”
“我不能,”他说,“别求我这事。”
“我会学会的,”我回答,“所有我想做的事,我都做到了,我不相信吹口哨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会打败我。”
最终他屈服了,如我所料。我们去了时空站。奥内尔颤抖着双手,为我调节了一个传送门,把我送了回去。
“你想现在就学会,是永远不可能的,”他说,“过去有两个半世纪学,你都没搞明白。”
奥内尔给了我四小时。我出现在公园内一顶大茶点帐篷后面。帐篷内,人们围绕着一张小圆桌,享受着美味佳肴,还时不时地起身品尝从中心的一个泉眼流出来的桃红葡萄酒。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曾在那个帐篷里当厨师,在后厨把生鲜食物从转换器中剥离出来,或者在那个小小的厨房里,花一小时又一小时做甜点。甜点正是我的特长。我几乎都忘记那些帐篷了,它们不久之后便被更复杂的建筑取代。
尤里开始吹口哨,吹的是一首简单的曲子,自我认识他起就一直听他吹的一首曲子。我噘起双唇,想要和他一起吹,却失败了。一如既往。
我经过一顶红色帐篷,走向那个湖,它也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周围环绕着橡树,还有几棵垂柳。那时,生物学家们还没有开发出那些银色的藤蔓植物以及闪闪发光的水晶树。它们后来才被种植在周边。当我走向附近一张长椅时,一只孔雀从我身旁昂首挺胸地走过。我只想着到湖边坐一会儿,在回自己的时空之前再去逛上一两顶帐篷。
游完泳,我们在水池边上肩并肩坐着,双脚浸在水里。我迷醉了,思绪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却没有什么要说的。尤里对着我微笑,拿起手里的卵石打水漂。我的一部分思绪似乎也跟着水漂蹦跳,而另一部分则在悄声说:他活着,他就在我身边,而且,他将在剩下的一百个地方的一百段时间里,都和我待在一起。
我看着脚下走路,小心不被绊倒。公园里大部分人都相当刻意地无视我,或许是我惹恼了他们,因为我的存在提醒着他们的最终命运。我想,我从前也一样,当眼前是大好光阴时,总是避开那些明显很快就要死去的人,有他们在身旁总是不自在。
“尤里。”我再次小声念道。我跑向他。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接着我便撞上了一个肌肉强健、年轻的身体。我没保持住平衡,摔倒了。
我环顾四周。尤里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他还没开始变老。他的脸依旧青春,他的皮肤还稳稳地附着在他高高的颧骨上,而他的头发也仅仅夹杂着几根银丝。
一只手向我伸了过来,我抓住它挣扎着站了起来。“我非常抱歉。”一个声音说道,这声音我是如此熟悉,我抬头,看见了一张脸,颧骨宽阔,眼珠湛蓝。
我把手蘸进池水的清凉里,小声念道:“尤里。”突然,一颗卵石从我面前银色的水面弹跳着舞蹈而过,泛起的水波涟漪与我的手指点出来的波澜交汇在一起。
“尤里。”我说道。
我转身背对着水池,放眼望去,眼前延伸着的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废墟,一片岩质沙漠,沙石久经日光的曝晒,已经变成近乎白色。我往绿洲的阴影里再退一步,跪在水池旁。
他吃了一惊。“尤里·马林科夫。”我说,试图恢复镇定。
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太空,我的四肢似乎都被从我的躯干上扯走了。环绕在我四周的墙也全部消失了。这种感觉持续了仅仅一瞬。现在,我正站在一个小水池旁,池水清澈,倒映着岸边的棕榈树。
“我认识你?”他问。
最后我终于走进了时空站,穿过它的玻璃门,进入一条空荡荡的走道。围绕在我四周的是一个个时空传送门,一个个银色格子间——人一站进去,就消失不见。一个技术人员向我走来,一言不发地协助我。我打手势示意她离开,走向一个没被占用的格子间。我手伸进口袋,摸索那张纸,之后把它拿出来,盯着第一组坐标点。我踏进格子间,大声背诵出坐标点——时间点、地点、逗留的时长。
“我上过你的一门课,”我迅速说道,“关于全息影像美术。”
我会白费尤里的一番苦心以及他所花费的时间,他想在我需要他的时候陪在我身边,他也想看一看未来的我——在他死后,我会是什么样子。时空站没法儿渗透到未来,那个充溢着各种可能性的无象之境。我这是在拒绝给予尤里通过我的眼睛看到这一切的机会,拒绝给予他看看我后来的样子的机会。
他看起来稍稍放松了。“我才授过一次课,”他说,“就在上周。我很惊讶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我开始在时空站附近徘徊,以检测自己的决心。我总是快走到门口,都能看见里面的技术人员了,然后撤退,疾步走回家,双手不停颤抖。尤里。
“你觉得,”我说,急着拖住他至少几分钟时间,“你能扶我到那边的长椅吗?”
但尤里并没有真的离开我。我只需要走到时空站,给他们看他给我的坐标,我就又能和他在一起了,至少在一起一小会儿。然而,最开始没有他的那几天,我根本没有气力走到那儿。我愤怒地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在了,你必须学会一个人生活。然后,我又小声地问自己:为什么?你没有一个人的生活,你是一个空壳。去找他。
“当然。”
我们是傻瓜——当尤里走后,我这样告诉自己。他死后,我就只剩下半条命了。我就是个幽灵,在一个又一个朋友之间漫游,寻求慰藉,好几天把自己隔绝在家里,不愿意见任何人。
我步伐蹒跚,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朝长椅走去。等我们坐下来,他已经在解释他在课堂上讲的知识点了。显然,他并不在意我的衰老,而且似乎还很乐意和我聊天儿。
我们的生命交织得如此紧密,不久之后,便合并成了一个生命。我们无法想象会有什么能将彼此分开,即使我们的爱恋关系,相比于其他生命而言,可能少了那么点波澜刺激。因为我们能以身体、精神双鼎盛的状态生活将近三百年,能自由选择多种不同的活法,能每隔二三十年就换一种职业、人生追求,所以我们都知道,能选择自始至终只与同一个人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罕见难得的事情。然而,尤里和我,我们就算历经沧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爱上对方。我们是幸运的,我原本想。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我意识到尤里目前还没有遇见过去的我。我从来没有上过他的第一堂课,我是在他开始上第二堂课时遇见的他。绝望中,我努力回想我给奥内尔的时间点,努力回忆这是过去的哪一天。
朋友们的两性关系就像一张复杂的网,伴侣间不停分手又再以新的模式结合。我们所有人都永远年轻,而且似乎时光无限。但,尽管如此,我和尤里,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之间的爱的感情线持久而弥坚,而非越发脆弱。初见他时,我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害羞的女孩,还有点被他的大胆莽撞吸引;那天,他出现在我的门口,自报家门,并告诉我是他的一个朋友要他承诺来看我。我气质懒散,瘦骨嶙峋,一头浓密的黑发总是遮挡着脸,看起来并不会特别吸引人,可是,尤里对我几乎一见钟情,而我,后来也发现,原来他的大胆莽撞下隐藏着一个严肃、极为认真的青年。大胆莽撞,只是他的保护色。
我并没有预料到这事。我坐立不安,担心这样会改变什么,担心这样在公园里见到尤里可能会阻止他未来遇见我。我瑟瑟发抖。我对将尤里带到我家门口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可能正干扰它们。
那晚,尤里死了,就在我们回到家里几小时之后。
尤里说完了他要说的,等着我的回应。“你确实具备一些有趣的洞见,”我说,“我很期待下节课。”我微笑着点头,祈祷他赶快离开去忙他自己的事。
“好,”我说,努力微笑,“好。”我依偎在他身上,脑袋贴着他的胸膛,听着曾经强健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在我的耳廓上。
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授课。”
“我并没有真正离开你。”尤里说。他的双臂将我紧紧拥住,有一瞬,我还以为他的力量又回来了。“你要这么想,任何时候你需要我,我就在时空站的另一头。”
我心里翻江倒海。我知道他后来还授了十次课。“为什么?”我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最后,眼泪停止了。我伸手轻抚他的头发,那一头曾经茂盛的、金灿灿的头发,如今变得稀疏又花白。就在一年前,我们还来过这同一棵树下,月光下,我们在湖里畅游,出水时皮肤上披着耀眼的湖水,我们在黑暗中做爱。那时候,我们和所有人一样年轻,且自信我们将长生不死,完全忘记了我们的身体无法无限期地恢复青春。
他耸肩:“很多原因。”
“别哭了,好吗?你这样会让我更加舍不得。”
“或许,”我绝望地说,“你该找个人好好聊聊,这样可能会有所帮助。”我迅速搜索以前当咨询师时学到的各种技巧,小心谨慎地询问,直到他最终打开心扉,向我倾倒他所有的伤心事、烦恼。
我扭头看向园中湖,两只金色天鹅从湖面滑过,身后几乎没有泛起丝毫涟漪。它们的轮廓渐渐模糊,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默默流泪。尤里青筋爆起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他又变回了我记忆中的尤里,一个紧张地将自己的所有感情掩藏在冷酷、公事公办的外表之下的人。他已经厌倦了这座城市的浅薄,而周围的人也反感他的严肃还有洞察力,他与他们相处得并不融洽。他无法适应周遭的嘻嘻哈哈与玩闹嬉戏,只想一心一意地追求他所从事的任何事业。
“我不能告诉你,你是知道的,你得自己决定。我说的任何话都可能会影响你未来的行为。”
告诉我这些之后,他显得有点尴尬,又开始撤退到他的伪装后面。“我有一些暂时性的计划,”他平静地说,又恢复了自制,“几天后,我可能要离开这里,跟科考队去火星。我更喜欢与认真的人为伴,而且他们也给我在船舱上留了一个位置。”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问,紧紧攥着手中的纸张,“我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已经在那些时间点里看见过了。我在做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双手颤抖。我们俩谁都没去探险过,一直到我们相识五年后。“我很抱歉拿自己的问题来烦扰你,”他继续说道,“我一般不对陌生人说这些,或者其他任何人。我最好走了。”
“保管好它,”他悄声对我说,“多备几份保存到不同地方,这样你就不会弄丢它。所有的坐标都在上面,过去几个月我去过的所有时间点和地点。当你感到孤单时,当你需要我时,就去时空站,我会在另一边等你。”他试图安慰我。出于担心,过去的六个月,他每天都去时空站,到不同的点里旅行。我可以到这些点里的任意一点,与他一起共度那些时光。突然,我惊觉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一件毫无理智可言的、令人绝望的事情。
“你没有烦扰我。”
他拿他的那双曾经清澈又明亮,而今浸润了岁月、被细小的线条围裹的蓝眼睛看着我。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衬衣,摸索着什么东西。我从前总是取笑尤里的衬衣:我说他的衬衣迟早会在他伸展他宽阔的背部和坚实的臂膀上的肌肉时,从肩缝处裂开。现在,这件衬衣就像他的皮肤一样,皱皱巴巴地挂在他的骨头架子上。终于,他从里面摸出了一张纸,手指颤抖着将它塞进我的手里。
“不过,我有很多事情要忙。谢谢你花时间倾听我的故事。”
我想大叫:你不能在现在离开我,不能在我们共度了这么多时光之后离开我。反之,我却帮着他在一棵树旁的空地上坐下来,陪坐在他的身边。
他站起来,准备要走。不,我想,你不能走,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接着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并震惊于自己竟没有早点想到这事。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这六个月来,尤里衰老得很快,他从一个翩翩青年迅速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我料到过。人,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没法儿无限期地延缓衰老。但我不能接受。我知道,他的死期就在这几日之内。
“等等!”我说,“等一下。你觉得你是否可以迎合一下一个老太太,听听她的建议呢?只会花你半小时时间。”
我知道他太虚弱了,再也去不了时空站。他的身体,倚靠在我身上,感觉起来几乎没有一点重量。我领着他穿过公园回我们的家,走到一半时,他拉住我的手臂,于是,我们在一棵水晶树下靠着休息。环绕公园中央的小湖有很多水晶树,我们靠着其中的一棵。
“看情况。”他生硬地说。
当尤里最后一次从时空站走出来时,脸色苍白如大理石,身上只剩由皮肤勉强黏连起来的骨头,以及一身松弛的肌肉。我急忙走上前去,挽住他的胳膊,无视街上来来往往不停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行人。一开始,他拒绝我的触碰,觉得在人群面前很难为情;后来,他屈服了,我们开始步行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倚靠着我。
“在你去探险之前,你觉得你是否可以去拜访一下一个我认为会享受与你聊天儿的人呢?”
帕梅拉·萨金特,美国作家,曾荣获星云奖与轨迹奖,并入围雨果奖、西奥多·斯特金奖及横斜奖。2012年,科幻小说研究协会因其在科幻小说及幻想小说方面的贡献,授予其终身成就奖——朝圣奖。萨金特著作颇丰,有长篇小说《克隆生命》《彗星的眼睛》《家思》《外星人小孩》《女人的岸》等。她的短篇小说曾在许多知名杂志上刊载,其中包括《奇幻与科学杂志》《阿西莫夫科幻杂志》《新世界》、罗德·塞林的《曙暮光区》,以及《宇宙》《自然》。短篇小说《倘若我要离开你》最初于1974年2月以《如果的世界》之名刊载,其内容格式与后续版本有较大差异,后续版本于1986年以《死后生活》之名发表,由帕梅拉·萨金特与古典出版社的伊恩·沃森共同编辑。
他微微一笑。“可以吧,”他说,“但是,我看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关系。”
陈小红/译
“她和你很像,我想你和她会有共鸣的。”我告诉他我的住址,并给了他我的名字,“但是,别告诉她是一个老妇人叫你去的,否则她会觉得我爱管闲事。就告诉她是一个朋友。”
帕梅拉·萨金特/著
“我答应你。”他转身离开,“谢谢你,朋友。”我看着他一路沿着卵石铺就的小道缓缓而行,这条小道将引着他到我的家。